第 15 部分
西州月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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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隐达几乎是带着某种负罪感在工作。他内心的这份无奈别人不清楚,只是发现他的态度更加严肃了。也有人见他整天不苟言笑,一脸冷漠,就在背地里说他当了书记,架子就大了,不像原来那么平易近人了。可见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
今天召开县级领导联席会,研究黎南县中长期发展规划。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布置计委结合北京专家的研究成果,拿出了初步方案。计委李主任接受任务时,谈了自己的看法,说:“按惯例和工作程序,中长期计划要等后年制定五年计划和十年规划时才做,在下一届人大会上通过。”
关隐达听了,大摇其头,说:“老李呀,你以为我们县里的情况还容得我们按部就班,亦步亦趋吗?这规划要经人大通过,我想这个法律程序不能乱。我的意思是,一方面,这个计划一定要尽早做,这样才能尽可能做得完善一点;另一方面,在人大没有通过之前,可以先作为县委建议,在工作中贯彻下去。我觉得我们这样一个县,尤其需要增强紧迫感啊!当然我们需要的是热情而镇定的情绪,紧张而有序的工作。”
先由计委李主任汇报。关隐达优雅地喝着茶,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很庄严的事情。规划本是宏观而抽象的,而他此时的憧憬却是具体而真切的。他希望从此以后,黎南会有一个好的发展规划,今后各届县委都能一以贯之,不再李书记一套张书记一套。计委李主任汇报完了,大家就开始讨论。政协主席刘志善先发表了意见。
不料他话说得委婉,意思分明是否定这个发展规划。关隐达事先没有想到刘志善会这样。平时开会,通常是大家无关痛痒地说一通,然后书记拍一板,事情就定了。
关隐达早就看出这种决策程序貌似民主和科学,其实还是一言堂。因为看上去到会的各位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似乎体现了充分的民主;然后最高决策者集中大家的意见,做出决定。一些决定全局的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好像谁也说不出这决策过程的毛病。这是民主集中制啊!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会上决策的事情,事先大家并不一定都接触过,情况不清楚。到会的除了县级领导,就是各部门的头儿,大家不可能熟悉各行各业的工作。只是会上临时发个材料给你,你一时还没吃透材料,你却要发言了。有时会议准备得仓促,材料都不一定发一个。
再说,人在官场上混久了,难免学会了看风向说话,多半顺着领导的决策意图发表意见,所谈的无非是毫无意义的附和。大家发起言来,总是谦虚地说,我谈点个人意见,不一定对。可你别太指望他们会谈什么个人意见。你听他们滔滔不绝,更感觉他们像是在卖弄口才。不发言是不行的,大家会说你胸无经纬。万一没有说的,不妨把别人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如果重复了别人的话又觉得不好意思呢?就补充说,这一点,我同意某某同志的意见。
关隐达想克服这种决策的弊端。他想下决心组织一批有头脑有责任的专业人员,组成一个松散型的决策咨询班子,就一些大的决策问题预先进行研究。再就是规范会议制度,凡是须提交县委研究的重大事项,务必事先准备好有关文字材料,并提前发给有关人员。现在,他构想中的咨询班子还没来得及成立,但这个发展规划参考过北京专家的研究成果,他心里还是比较踏实的。为了不让大家到会时不得要领,他指示计委提前就将发展规划的讨论稿送给各位到会人员。他原想这一次会议将开得很成功,没想到刘志善发表了如此高见。有不同意见本是正常的,只是刘志善用心不良。弄得不好,大家的思维让刘志善的发言一引导,接下来的意见就一边倒,关隐达的宏图大略就告吹了。
刘志善一说完,关隐达就微笑着说:“刘主席的意见很好。大家继续发表意见。这个讨论稿早就发给大家了,大家是不是认真看了?”关隐达说到这里,吸了口烟,有意停顿了一下。在座的便不由自主地拿起几案上的材料。他猜想只怕有个别人不一定看过了。他环视一下会场,又说:“请各位充分发表意见。我建议,大家发言不要说套话,要直接入题。也不用忌讳什么,说自己想说的话。只要是大家自己认真思考过的意见,哪怕有些偏颇,我想也是有价值的。重要的是说自己的话,不要几句套话就敷衍了。刚才刘主席的意见就让我很有启发。当然,也不一定对这么一大本发展规划提出全面的意见,重点提一提自己最关心或者最熟悉的也行。各种意见都可以提。讨论嘛,就是为了把这个规划弄得完善一点。”
关隐达反复说要大家说自己的意见,用意就是让大家别受刘志善的影响。他相信在座各位这一点理解力还是有的。王永坦接着发言,说:“这个规划讨论稿在形成过程中,我同关书记听过多次汇报,有些意见都提过了,这里就没有具体意见补充。”王永坦说完这几句,便重复着关隐达刚才讲的意思,让大家畅所欲言。王永坦现在虽然仍是代理县长,但地委已预先任命他为县委副书记,他说话的分量便不同了。大家便按关隐达预想的那样,建设性地讨论下去了。大家整整讨论了一天,会议原则同意了这个规划。
关隐达在拍板时,说到工业问题,全场鸦雀无声。大家最关心的也就是工业问题。关隐达说:“同志们,我县经济工作中最薄弱的是国有工业,这是我县财政紧张最主要的原因。但凡事都是辩证的,正因为我们的国有企业份额小,在当前国有企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我们的包袱也就相对小了些。但无工不富,这是人们喊了多年的一句老话,我们不办工业不行。问题是怎么办工业?”
关隐达说到这里,似乎把头也偏成了个问号。会议室更加静了,好像大家都在思考他的提问。稍停片刻,他接着说:“我们在规划中专门讲到了要大力发展个体私营经济,特别是大力支持私营工业的发展。其实地委几年前专门就此作过决定,我们县落实得并不理想。请同志们务必深刻领会这项政策的内涵,并在今后的工作中认真组织实施。今后,我们政府原则上不再投资办国有企业,至少在没有找到一条有效的国有企业管理模式之前,我们不会新办。我们黎南的情况是赚得起赔不起。明摆着国有企业办一个垮一个,我们何必要做蠢事呢?”经委舒主任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发红。
关隐达便朝他笑笑,暗示一种安抚。他当然知道,国有企业办不好,怎么怪得上经委主任?可有些人自己没本事做事,偏好在一边说鬼话,说什么经委主任不该安排个姓舒(输)的,而应找个姓赢(盈)的。只是我们黎南的姓氏,一舒二向三张四李,就是没有姓赢的。企业哪有不亏的?经委舒主任好像明白了关隐达的意思,也会意而笑。
关隐达接着说:“有的同志在讨论中提出来,担心个体私营经济多了,会产生一个阶级。我想就此多说几句。我认为这种担心是善意的,却又是糊涂的。我说如果钱多了就是资产阶级的话,那么我巴不得我们县里六十万父老乡亲都成为资产阶级。怕只怕老天一时还不会这么开眼啊!”大家轰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关隐达这句幽默话很有意思。他也笑笑,但马上脸色又严肃起来,说:“中央早就说过,请大家不要再在姓‘社’还是姓‘资’上作无谓的争论,可有些同志的观念就是一时改变不了。为什么这个观念如此难以改变呢?有人说这是‘左’的观念,我分析还是封建思想在作怪,说具体一点,就是封建正统观念在左右一些同志的思想。”也许封建主义这几个字人们早不太听说了,会议室里就有了悄悄的议论。
关隐达便喝几口茶,缄默一会儿。下面自然就静下来了。他便继续说,“中国历史上,凡是经历重大社会变革,总有一些人抱残守缺。也许这种人主观上是善意的,客观上却是有害的。譬如近代以来,西方列强以其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国门,有些开明之士就主张学习西方文明,所谓以夷之长制夷之短。但那时就有了夷夏之辩,认为只有华夏大帝国才是正统的,总担心学了洋人就变成洋人了。回过头我们看现在,所谓资社之争,同一百多年前的夷夏之辩如出一辙,一脉相承。夷夏之辩早已成为历史笑柄,只是我们为这个笑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那么我们为何不以史为鉴,反而硬要为历史留下新的笑柄呢?”
关隐达说到“笑柄”二字,脸上也有了笑意。但他心里却在仔细把握自己的笑。他想这会儿脸上的笑应是善意的笑,征求意见的笑,而不是一种自命高明的嘲笑。他认为一位成熟的领导,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嘲笑下级。他回首四顾,感觉同志们的脸上都有了笑容在响应他了,又说道:“有些同志听了这些话也许感情上受不了。是啊,我作为共产党员,站在一个共产主义者的立场上讲话,为什么反而成了封建主义?同志们,我不强调我的观点都是正确的。理论问题我们可以再讨论,但现实问题就容不得我们再争来争去了。如果有些同志硬要问我,我们鼓励和支持发展个体私营经济,会产生一个什么样的阶级?我不是理论家,无法从理论上说服大家。但我想,至少可以叫他们为生产阶级。他们在生产啊同志们!他们在创造物质财富啊同志们!”关隐达正声情并茂,滔滔不绝,却见国税局局长老刘在会议室门口探头探脑。他猛然想起地区国税局姚局长来了,老刘今天请假没参加会议,专门陪他们地区的顶头上司。
关隐达答应过老刘,同王永坦一道陪他们姚局长吃晚饭。让姚局长等着也不像话,关隐达便三两句说完了散会。老刘见关隐达和王永坦出来了,笑吟吟迎上来握手,连说对不起,让关书记和王县长会都开不安宁。关隐达笑道:“百姓都说,财政爹,税务娘,得罪一家就断粮。我们不敢怠慢啊。”王永坦也笑了起来,说:“是啊,得罪不起啊。”几个人说笑着下楼来,分坐两辆轿车去了黎南宾馆。
在宾馆前下了车,关隐达远远地就见周述站在那里打手机。他有意装着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同王永坦说着话。周述却立即对着手机说了再见,笑笑呵呵地伸出双手朝关隐达他们迎了过来。关隐达猛然抬头,说:“哦哦,是周大记者!什么时候来的?”周述便说:“今天上午到的。这次是专门为贵县税务部门来打工的。”关隐达也不停下来,头也不朝周述偏一下,只边走边说:“哪里哪里。你周大记者都说打工了,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去?”
周述便一路跟着,说:“真的是为贵县税务部门打工哩。你们县纳税大户陈大友的事迹很感人,税务部门要我写个专访。我采访了一个下午,内容还很丰富。”关隐达一听是来采访陈大友的,心里自然不舒服了。这事是不是王永坦安排的呢?他心存疑惑,就故意目视前方,不去望王永坦。但他突然不说话了,气氛自然就不随便了。周述以为自己哪句话不得体,脸不由得红了。
王永坦大概感觉到了什么,就问周述:“是税务部门向您推荐的典型吧?”关隐达一听这话,就明白王永坦看出他的心迹了,这是在有意洗刷自己。周述忙说:“是的是的。你们国税局刘局长专门同我联系的,还派人写了个事迹材料给我参考。”周述说罢,目光就在关隐达和王永坦的脸上睃来睃去。刚才老刘同别人打了几句招呼,稍后了几步。这会儿赶了上来,正好听见周述的话,忙说:“是的是的。这事我们还没有向县委汇报。现在我们县里个体工商业者的税收是个问题,需要树立正面典型,促一促。陈大友最近一次性主动缴税八万八,这在我们县是从未有过的事。”
关隐达心想,县里谁都知道,几个月前他下令逮捕陈大友,人没抓成,陈大友老娘还天天在他家门口蹲着,弄得他很没有面子。这事老刘不会不知道。那么老刘还请周述来宣传陈大友,这就不太寻常。关隐达明白眼前这几个人此刻都在注意他的态度,就说:“要坚持两手抓,正面的典型要宣传,反面的典型要打击。反面的成了正面的也可以宣传,正面的成了反面的同样要打击。这应该像对待任何人和事一样,功过分明。”
关隐达这话看似套话,其实透露的就是他的心迹。他知道陈大友的问题,不是主动缴个八万来块钱的税款就可以了事的。但现在不妨糊涂一下,让他们宣传他去。快到餐厅了,见周述还侧着身子跟在后边,关隐达就说:“周述同我们一块吃饭吧。”周述还未答话,老刘忙说:“是的,我们是这么安排的,在一块儿吃。”
四十八
关隐达从宾馆回家,刚进屋,陶陶就说:“吴姐回来了,我碰到她了。”关隐达口上哦了声,不说什么,就去了阳台上。阳台上放有一张靠椅,他心里乱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躺在这里静一下。黎南的夏天很凉爽,不知不觉就到秋天了。关隐达穿着衬衫,感觉有些清冷,问陶陶要衣服。陶陶拿了件薄夹克给他披上,说:“你去年这时候还穿衬衣哩。”
陶陶只是随便说说,关隐达心里却很有感慨。不知是自己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还是今年的气候作怪。陶陶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关隐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也顾不上那么多。陶陶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禁不住叹了声,说:“记得吗?你说过不让头发变白的。”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小县城外的河滩上,陶陶说起爸爸的头发白得差不多了,再也不想让关隐达的头发变白。关隐达答应她不白头发。那都是恋爱的人说的疯话。关隐达还记得那个夜晚,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肖荃,想起了他同肖荃关于万有引力的谈话。如今想来,岂只是天体受制于万有引力?人世间的另有一种万有引力,谁人都是挣脱不了的。
关隐达心想自己走到这步,完全身不由己,都因某种神秘的万有引力的作用。陶陶叹息会儿,洗衣服去了。关隐达独自吸着烟。他本是戒了烟的,现在又吸上了。
陶陶说过他几次没有用,也就不说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阳台上很快就烟雾缭绕了。吴姐上访的事,总让他心里放不下。这女人把小孩托给了亲戚,自己跑省里跑北京去了。社会上关于她告状的传闻越来越多,说什么省里和中央的领导接见了她,在她的告状信上签了字。
陶陶总是三天两头把外面的各种说法带回来。关隐达就说:“你怎么也相信这些了?上面有没有批示,首先我这县委书记应知道。她男人怎么死的,她男人生前有多大的问题,早就定案了。这是铁案,她到处哭哭啼啼就可以翻案?”
关隐达口上说得硬邦,心里却不踏实。吴姐这么闹来闹去,总会闹些个什么名堂来的。宋秋山多次打电话来,要他找吴丽做做工作,说她这样纠缠下去,影响不好。宋秋山电话里的语气总是沉沉的,他听着便觉寒气嗖嗖。上回在地区开会,宋秋山又当面同他说过这事。其实宋秋山到底担心什么,关隐达心里很清楚。吴丽自从那天哭骂着离开黎南,一直没有回来过,他也没有机会找她谈话。
陶陶过来晾衣服,挥手撩着浓浓的烟雾,皱起了眉头。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又是那部保密电话,铃声尖利刺耳。关隐达现在几乎很怕听到这电话铃声了。果然又是宋秋山的电话,寒暄几句,就说起吴丽上访的事了。关隐达说:“我总碰不上她,自从她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宋秋山说:“我听说她回来了,你可以去找她谈谈。”放下电话,关隐达满腹狐疑。他不明白宋秋山对吴丽的行踪怎么这样了解。宋秋山越是关注吴丽上访的事,关隐达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
陶陶晾好了衣服,他说:“是不是一起去看看吴丽?”陶陶说:“是该去看看。”吴丽脸色蜡黄,病恹恹地弯在沙发里。她见了关隐达夫妇,眼泪水儿就滚下来了,说:“谢谢您啊!关书记啊!您同我老向都是好人啊,我清楚啊!我老向死得这么突然,这么奇怪,话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句,我想不通啊……”女人拉着他两口子的手哭诉,他根本就c不进话。又不好马上走,他只好耐着性子听着。
陶陶一会儿竟进入了角色,也陪着吴丽哭了起来。关隐达见这场面无法做工作,就趁吴丽抬手揩眼泪摔鼻涕的空隙,劝慰道:“你好好休息,多加保重。我们改天再来看你。”关隐达两口子回到家里,进屋不到一分钟,听到有人敲门。陶陶开了门,见进来的是笑嘻嘻的周述。“关书记,我来拜访一下您,不打搅您吧?”
关隐达站起来握手相迎,说:“你说哪里的话?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很随便的嘛。”“是啊是啊,老朋友了!”周述说。关隐达递上烟,陶陶上了茶。关隐达又叫夫人切西瓜。周述就摆手说:“别太客气了。”关隐达说:“这是中秋瓜,难得吃上了。”
晚饭前在宾馆,关隐达对周述并不太客气。周述躬着腰跟在他背后说话,那镜头可以想见,而这周述当初同向在远总是勾肩搭背。都说现在领导总喜欢同三种人混在一起,就是老板、记者和警察。当然谁也没说领导不可以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们又不是阶级敌人。只是中间的微妙之处,谁心里都有数。向在远基本上属于这一类领导。关隐达就要有意做得与他不同。不过周述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同他打交道,但得罪他也没有必要。关隐达便在家里尽量热情一些。
周述吃了一块西瓜,连说这瓜好。关隐达就说:“好就多吃些。”便又递给他一块。周述推让一下,就接了。吃完西瓜,周述说:“关书记,您当书记两三个月了,我还没为您效劳过哩。”
关隐达明白周述的意思,便说:“不用宣传我啊。再说,我在书记位置上p股都没坐热,又有什么值得宣传的呢?”“可以宣传您的新思路、新举措嘛。”周述说。
关隐达执意不肯宣传自己,说:“我们县委很感谢您过去一段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还希望您今后更多地支持。我个人意思是,请您多宣传普通人,特别是那些在实际工作岗位上做出突出贡献的平凡人,包括这次采访您的陈大友这样的人。”听说陈大友,周述的目光就特别起来。
关隐达就猜到周述一定也知道他同陈大友之间的过节了。他便只当没有这回事,表情淡然,说:“宣传好这样的典型,对加强税收征管是有好处的。”可周述仍说:“我准备同省电视台记者站的人一道,好好策划一下,搞一个有创意的新闻,好好宣传一下您。”关隐达见这个话题老是收不了场,只得说:“到时候看看吧。但我想要宣传就宣传我们县委、政府一班人,不要突出我个人。工作靠大家干啊。”儿子通通已睡了一觉,揉着眼睛起来撒n。小鬼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差点儿撞在墙上。关隐达忙起身扶着儿子上厕所。周述这才说:“不早了,我走了。您休息。”关隐达没空,回头笑笑,说:“随便来玩。”
陶陶从房间出来,看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二点过了。“这个周述,说个没完,也不看时间。”陶陶有些不耐烦。关隐达笑笑,不说什么。他猜想周述可能早就到他家敲门了,他两口子在吴丽那里,儿子通通没有开门。他俩回来时,周述说不定就在外面哪个y暗的角落躲着。不然没有那么巧,他俩刚一进屋,他马上就敲门了。说不定周述因为听说了有关陈大友的事,觉得应到这里来一下,免得关隐达对他有看法。“周述这几年对你没有这么恭敬啊。”已经睡下了,陶陶又说。
关隐达说:“周述这个人,你我早就熟悉,还不了解他?”这时,关隐达猛然记起应给宋秋山回个电话,可时间已是十二点半了。心想还是明天再回电话吧。
四十九
这天上午,关隐达坐车从外面回机关,快到大门口了,正好见吴丽提着一个大包,从里面出来,左右看了看,马上钻进了一辆黄包车里,往火车站方向去了。她在家只待了两天,看了看孩子。依这女人从前的身份,怎么也不会去坐黄包车。现在不得不屈尊了,便显得有些躲躲闪闪。
黄包车同关隐达的小车挨身而过时,他瞟了一眼,只看见了吴丽的几个瘦瘦的指头。这只手把车帘紧紧地拉着,不让外面人看见她。
关隐达不禁默默感叹起这女人来。这是个柔弱而又坚强的女人!她非要为自己男人的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但他心里清楚,她这么跑来跑去,最多只会给地委增加些工作上的麻烦,事情本身不会有结果的。
这时车内静无声音,关隐达便猜想,前座上的秘书小顾可能也在想吴丽这事。小顾原是他当副书记时带的秘书,他比较满意。他当县长后,本想将小顾从政法委调到政府办来,仍旧跟他跑。但怕别人说话,这样对小顾也不好,就只好带了政府办的小张。他当了县委书记,就有很多年轻人来争着当他的秘书,他都没点头。县委办主任熊其烈明白他的意思,就从政法委调了小顾来。小张仍留在政府办,跟着王永坦跑。“小顾,你等会儿打电话给财政局,叫朱琴到我这里来一下。”
关隐达说。“好的。”小顾答道。两人这么一叫一答,心里就再没吴丽的事了。关隐达今天要找朱琴好好谈一次。财政这么穷,他们局里竟背着县委新买了辆本田车!弄得群众意见天大!“朱琴,他妈的……”司机小马冷不防说了这么半句。小马早就看出了关书记对朱琴有看法,他又是个喜欢参政的司机,就说这么半句探探关书记的口风,好借机再参谋几句。
关隐达知道小马就这个毛病,反正不在乎他,便只当没听见。关隐达在办公室坐下不一会儿,小顾跑来说:“电话打了,朱局长马上就到。”小顾说完,又递给他一个文件夹。
关隐达打开一看,是一叠群众信访件,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反映建委和国土系统干部作风的。因县房产公司实力不强,县城住房特别紧张,县里只好鼓励城镇居民自己建私房。可从建房审批到最后验收,都要经过建委和国土部门,拜不尽的菩萨过不尽的关。正常的手续群众并没有意见,恨就恨有些人是喂不饱的鸬鹚,嘴巴张得河马大。向在远还抓什么“公仆形象工程”,简直是笑话!小顾只把文件夹放在他桌上,没有多说,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但关隐达明白小顾的想法,因为他有意把这封群众来信放在最上面。小顾并没有想干预领导决策的意思,只是时不时不露声色地表明自己的观点,尽自己秘书的参谋职责。这也是关隐达欣赏这年轻人的地方。一会儿朱琴来了,进门就满面春风。关隐达深知这女人就是凭这张笑脸,才使她成为黎南县政坛上的不倒翁。他想让这张笑脸从此永远失去迷人的效力。“我们正在开着局党组会,听说关书记召见我,我马上休了会,赶快跑来了。”朱琴说。
关隐达似笑非笑的样子,有意钻她的空子,说:“你跑来的?坐你的新本田来的吧!我还打断了你开党组会,不应该啊!”朱琴听出了关书记话中的意味,脸上不自然起来。关隐达为她倒一杯茶,语气平和地说:“朱琴同志,我坦率地告诉你,你这回买车是错误的。关于这事,我桌上的告状信有厚厚一叠!”
朱琴显得很受委屈,说:“我买了一辆新车,有人就有意见了?我当了八年财政局长了,财政收入连年增长,怎么就不见有人写信给县委要求表扬我呢?”
关隐达严肃起来,说:“朱琴同志,你这个认识本身就是错误的。财政收入增加,财政局固然功不可没。但财政是整个经济的综合反映,财政收入增加了,只能说明我县改革开放以来,整个经济有了长足的发展。财政收入单靠财政局的人去收是收不来的啊!你这话真不应出自一位财政局长之口。”听了这话,朱琴就来了女人脾气,说:“我的素质不行,县委可以另外考虑我的安排。”
关隐达吸了几口烟,笑笑说:“你这是意气话呢,还是真心话?”他不等朱琴开口回答,又抢着说:“是意气话呢,我只当你没说。是真心话呢,我可以告诉你,县委对干部的使用安排会经常有所考虑的,情况不断变化嘛。”朱琴见关隐达暗示了底牌,就紧张了,态度软了下来,说:“王县长找我谈话时,我汇报过,这买车的钱是问省财政要的,不是用县财政的钱。上面给我钱买车,我何乐而不为?”
关隐达说:“你坐了新车,是乐了,但百姓不乐。百姓哪里知道你用的是什么钱?既然当了领导,事事就得注意政治影响。我调来不久,就听说一个笑话,说‘文革’时有个县领导,做了件新衣不敢穿,他老婆没有办法,只好在这新衣上缝了个补了。他这才穿上。当然这也太过分了。大家都当笑话说,但我觉得,这位领导注意影响的精神还是可取的。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就太不注意影响了。古人尚且知道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财政的钱怎么用,最有发言权的,实际上是人民群众!财政收入不是从天下掉来的,而是老百姓干出来的!”关隐达语调高了起来,外面都听得见。有人从走廊经过,就脸作神秘状。里面的朱琴老老实实坐着听训,不敢顶嘴。
关隐达也发现自己太激动了,就放缓一些,说:“哪怕就是从上面要的钱,也不一定硬要用来买车。”朱琴申辩道:“这钱是省里戴帽的,专门给我们买车。省财政局的同志体恤我们用车条件不好。”“你们如果把这钱投到别的地方去,拿去扶贫,拿去盖所小学,未必上面就会追究?我就不相信!你在财政干了这么久,路子都通,如果真的为县里多争取一些上级财政的支持,你就是大功臣!”关隐达说。
朱琴从未见关隐达像今天这样同她谈话,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只好承认错误。她说了一大段检讨话之后,说:“这车我们财政局用的确不合适,我建议交给县委。”关隐达嘿嘿一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找你谈话,就是想占用你的车?我告诉你,我在黎南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只坐我的北京213。但我告诉你,这车你也不能坐。”“那怎么处理这车?”朱琴问。“你先把车交给县委吧,我们再研究一下。”关隐达说。
谈话完了,朱琴拉开虚掩的门出去。
她刚出门,一阵风将门重重地摔上了,响声很大。她吓了一跳,生怕关隐达误以为她还在闹情绪,有意摔门。迟疑一下,她又回头敲了关隐达的门。关隐达说:“请进。”她推开门,站在门口笑吟吟的,问:“关书记,车就送过来吗?”
关隐达在看文件,没有马上抬头,只答道:“不急在这一会儿吧。”朱琴还站在门口,笑脸扮得很春意,张着口说:“那……”关隐达这下抬起头了,说:“马上送过来也行啊。你下去同其烈同志衔接一下。”朱琴确信关书记已注意她的笑脸了,才放心地轻轻掩上门,下楼找熊其烈去了。
关隐达将那封反映建委、国土部门有些干部索拿卡要的信批给纪检和监察,要求从严查办,抓几个坏典型处理一下。中午了,关隐达下楼回家。见财政局已把那辆新本田车送来了,停在县委办门前的坪里,很多人围着看。那些人见了关隐达,就笑着点头。
关隐达只当没看见那辆车,径直回家了。下午上班,关隐达找王永坦商量,这车怎么处理。王永坦建议让关隐达用这车,说:“全地区也只有你这个县委书记坐国产车了。”
关隐达笑着摇头,说:“让我坐这车,就成笑话了。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建议,在职的领导都不要用这车,干脆把这车交给老干局,作为老同志用车。向老干局明确一条,不能作为他们局里的日常工作用车,只专供老同志坐。这样我想别人也没有话说了。”王永坦说:“也只好这样。”
五十
秋寒日浓,不经意就到初冬了。黎南的这个初冬,让人们感受到了一种与往常不同的气氛。纪检和监察部门配合作了两个星期的调查,在建委和国土局各弄了三个影响最坏的干部,形成文字材料,报到县委。关隐达在上面签了个原则性意见:按有关党员和干部管理条例,从严处理!
这时候,关隐达才进行他藏在心里很久的行动。他同王永坦商量好之后,在常委会上提出来,免掉了现任的财政局长、建委主任和国土局长。女人就是女人,朱琴跑到关隐达办公室哭了一回。这事在县里引起的震动很大。朱琴是大家公认的最有手腕的人物,建委主任和国土局长的资格都很老,他们三人都被关隐达撤了,其他的头头脑脑也就服帖了。
大家正紧张兮兮的时候,关隐达决定召开全体部、委、局负责人会议,再一次部署加强“公仆形象工程”建设。他心里对这个工程有看法,却又只能利用这个工程。搞政治往往就是这么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他想把这项工作抓实一点,不搞花架子。在常委会上讨论这事时,他提出,不用存在专门的“公仆形象工程办公室”。抓干部作风,县委这边有组织部和纪检委,政府那边有人事局和监察局,职责很分明。如果再搞这样一个专门的“公仆形象工程办公室”,一方面机构重复了,一方面又削弱了职能部门的职权。昨天县委办通知,上午八点半准时开会,不得迟到。
今天八点十五,关隐达走进会场,一问熊其烈,所有人都到齐了。关隐达往主席台上一坐,台下鸦雀无声。时间没到,关隐达就坐在上面慢慢悠悠地喝茶吸烟。坐在前面几排的局一级负责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等着与他的目光对接。一旦碰上关隐达的目光,他们就点头微笑。
关隐达也就略加颔首,表示回礼。关隐达在主席台上,目光多半不注视某一处,而是一片茫然。谁也不看,又似乎谁都在他的视线之内。他这眼神,很像他的岳父陶凡。八点半一到,关隐达示意王永坦。王永坦又看看主持会议的彭副书记。彭副书记就宣布会议开始,先简要说明了会议的主要内容,又说:“下面,请县委副书记、代县长王永坦同志讲话,县委书记关隐达同志最后将作重要指示。”
王永坦讲话时,下面的秩序也相当好。向在远时代,没有这样好的会议纪律。称几个月前的黎南为向在远时代,这是关隐达内心的小幽默。
他知道这幽默只能独自闷在心里享受,万万不可同别人说的。王永坦讲完了,关隐达接着说。他没有现成材料,只是凭口讲:“刚才永坦同志讲的,是常委会议认真研究过的,是代表县委的,请大家认真贯彻。我再补充几句。我认为加强‘公仆形象工程’建设,最重要的是三条:一是抓领导,二是抓制度,三是抓奖罚。先说抓领导,同志们,组织上要我这县委书记抓全盘,全盘是什么?我理解,全盘就是在座的各位同志!只要你们以身作则,当好了公仆,全盘工作就上去了。但是,仅仅只是你们自己兢兢业业是不够的,还必须调动全体干部职工的工作积极性。有人说,黎南穷,当干部吃亏,工作不起劲。我说我们现在的确面临着困难,干部的收入也的确不高,工资还时常不能按时兑现。但是,仅仅只是埋怨解决不了问题,大家都应反思一下。黎南有进步,我们都有功劳;黎南有困难,我们都有责任。既然我们当了干部,就应有担当责任的勇气。我在这里宣布一条政策:愿意留在干部岗位上干的同志,就要好好地干,大家共渡难关,共创辉煌。不想干的,可以留职停薪,可以申请调走。反正机关干部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请同志们回去同大家说清楚,一个星期之内拿好主意。这是这次加强‘公仆形象工程’建设的第一步工作。先过了这一关,才谈得上当不当公仆。不然,一切免谈!”关隐达这次讲话并不长,只讲了四十多分钟。下面的人老老实实记笔记。个别没有带笔记本的,坐在下面就左不是右不是。开会记笔记,在黎南也早已成为历史了。现在开会,领导讲话都是白纸黑字印好了的,用不着记什么。再说,领导讲的反正都是些“普通话”,记也没有多大意思。
五十一
不久,记者周述又来了。他晚上拜访了关隐达,说:“我听有人议论,您在黎南的声望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任县委书记。”“哪里哪里。”关隐达只是这么笑笑,也不想多说什么。
周述说:“这次我专门约了电视台的记者一道来,想策划一个好新闻,好好宣传一下您。现在农村在大搞冬种,你押运肥料下乡,这是一个好新闻。”
关隐达听这话,很倒胃口。既然是新闻,还用得着这么策划?就是这些记者,搞些假新闻,把舆论工具的形象都搞坏了。县委书记再怎么勤政,也不用亲自押着运肥车下乡呀?可周述摆出的架势是专门来为他捧场的,他不同意反倒不领情似的。但他真的不想成为他们假新闻中的蹩脚演员,就只好推出王永坦。
周述见关隐达执意不肯,就只好去找王永坦。
第二天上班不久,就有一辆卡车开进机关里。卡车货斗罩了篷布,看不出里面装没装货。王永坦同司机握了下手,就爬上卡车。电视台的记者便录了像。录好了像,王永坦便下来,坐进自己的小车里,往他的联系点大坝乡上水村开去。采访车紧随其后,卡车便跟在采访车背后,供随时拍摄。
这时候车上其实还没有装上化肥。生产物资公司的化肥仓库在城东,而王永坦的联系点得从城西走。当领导的太忙,绕道去城东装化肥耽误时间。王永坦的秘书小张就同大坝乡书记吴开明挂了电话,说明意思。乡政府正好有一车肥料,应分到各村的,现在还没有分下去。小张同吴开明一商量,暂时借用一下这一车肥料。吴开明也乐得这样,一来这是县长要的,二来乡里可以多得一车肥料。小张最后交代:“我们马上就到。请你安排好上肥的人员,同时派人通知上水村,组织村民迎车。”
运肥车快到上水村了,王永坦又上了卡车。采访车就拍摄王永坦坐在驾驶室里的特写镜头。远远就见很多村民站在村口,那表情就像看西洋景。车在村委会屋前停了下来。王永坦开了车门,微笑着下了车。吴开明刚才本是搭坐王永坦小车同时来的,这会儿却像刚见面似的,同村支部书记一道上前握手。
又上来一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