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
昆仑殇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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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参谋干事们为拉练忙得晕头转向,一号倒清闲地披着军大衣,四处闲转。
一个指挥员,应该抓两头。最大的和最小的。大到决策,小到细节。决策是在军区会议上做出的,从那时到现在不过几天,他却仿佛走过了漫长的道路。
他永远不会向部属们透露,昆仑防区的冬季长途野营拉练任务,是他在三秒钟的怀疑之后主动向军区请求来的。高寒缺氧,使得军区领导在部署拉练任务时,将昆仑防区搁置在一旁。这种搁置,应该说是意味深长的,可以理解为照顾,也可以理解为遗忘。在历次会议上都颇受重视的一号,感到一种被忽略的苦涩。
世上单知道文人相轻,可知道还有更厉害的武人相轻吗?!会师、拥抱、欢呼,把战友举起抛到天上去……这都是真的,曾一百次,一千次地发生过。可是别忘了,那是在战争中!长期的和平环境,模糊了假想中敌人的影子,日常工作中诸多竞争的对手,就是身边的战友!如果说这种微妙心理,在普通士兵身上会演变成口角,那么在相当一级的指挥员身上,则要深沉得多。
在选择试点部队时,一号眼睁睁地看着军区领导的目光,滑过自己的头顶,缓缓地落在身旁另外一人的呢军帽上,心底感到一种败将之辱。
呢军帽是军区一支野战部队的司令员。一号总感到呢军帽身上有一股毫不掩饰的骄矜之气。神气什么?倘我在昆仑山上进行一次艰苦卓绝的拉练,其壮举可以震慑十个呢军帽。就是军区领导也将为他们今日对昆仑防区的漠视而羞愧。
正是想到这里,一号缓缓地从他的位置上站了起来。他感到头醺醺地有点儿晕,好象喝醉了酒。氧中毒,久居高原的人,会被平原过多的氧气灌醉的。这种特殊感受反倒使一号更增强了信心:他属于高原,属于昆仑山。他一生的业绩起步于那里,辉煌于那里,最后的巅峰也必定在那里!
呢军帽被压制下去了,一号重新成为会议的热点,军区领导被昆仑防区司令员决绝而新奇的建议所吸引:在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冻地带,进行冬季长途野营拉练,一切从难从严,比照最高统帅批示的经验,决不偏差毫厘!
一号在防区内走动着。“我是被自己上了梁山。”他反反复复地这样想着。
一号抽出一支烟。过滤嘴中华。烟盒上,淡黄色的华表在暗红的底色中显得十分威武。真正的华表远比这高大。一号去北京等候毛泽东主席接见时仔细观察过。他觉得自己有点象没见过世面的老农,在华表前走了一圆又一圈,直到他确信不远处穿黑皮鞋的卫兵——他当兵时那卫兵肯定还没出世呢,已经在佯作不动声色地注视他了。他记得自己忽然气馁起来,觉得自己在昆仑山上至高无上的威严一下子丧失了。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只有当他站在昆仑山上的时候,他才是高大的。军人有两种,做京官和戍边的。他和他的战士们,自然是属于后一种。熏黑的肤色,粗糙的面皮,翻翘的指甲,使得他们在衣冠楚楚的城里兵面前,狼狈不堪。而实际上,正是他们用自己的胸膛,抵御了边境的风沙。想到城镇驻军拉练时的窘态,一号竟感到了一种恶意的快乐。这次,看我们的吧。
他啪地一下按动了打火机。银白色的机身上有七颗闪闪的金星,这是当年边境自卫反击战时缴获的战利品,国际上有名的“七星打火机”。
打火机竟毫无反应。他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二十下,三十下过去,气候太寒冷了,向来不惧缺氧的名牌打火机,此刻也不灵了。
近旁的警卫员把手窝成弧形,划燃了粗大的防风火柴,日光下看不清光焰,只闻到刺鼻的硫磺味。
一号毫不理会,依旧很有耐心地扳动着机头,一下比一下顽强。终于,随着第五十下清脆的声响,一股幽蓝色的火苗噗地飞腾起来。一号静静地看着火焰。然后先将烟扔在地上,随即把还在燃烧的打火机也丢弃在地上。他不能容忍这种不趁手的工具存在。
一号紧了紧大衣,加快了脚步。严寒透过抗美援朝部队回国后移交给高原部队的皮大衣,使他不由得有些颤抖。他更感到了拉练的严峻性。趁此刻尚未出征,他要以一个昆仑老兵的身份,将战士们可能遇到的危险和困难,缩减到最低程度。
一道又一道缜密的命令,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自炊时用以代锅煮饭的罐头盒,开盖时必须用挫刀将焊锡磨开,以保证做饭时密闭严紧;每个单兵都要预备好马尾或耗牛尾,用开水消毒,以备脚掌打泡时穿刺引流;支帐篷的雨布钮扣必须用双线重新加固缝牢,以防夜半风大把钮扣扯脱……用心之周到,使郑伟良等参谋自愧弗如。
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似乎没有了。他信步走到马厩。
一匹白色牡马咴咴叫起来。这是他的坐骑。马的外观并不非常出众,只是四蹄格外矫健颀长。这是一匹混血马。真正的军马——伊吾马、蒙古马,是无法在高原上生活的,它们象人一样会得上各种各样的高山病,又没有人那样的坚忍和意志,于是多半在忧郁中死去。防区不可能没马,便一批批运上来,一批批死亡。这其中偶尔有强壮的骡马在野外遛马时,与野马相配,就产下一种异常骁勇慓悍的马驹。这种儿马是不可驯化的,它们象父辈一样善攀越。几乎能爬陡直的峭壁,却绝不肯负载一了点儿重量,天性无羁无绊,以这种马再和运送上来的军马相配,几代之后,才会诞生出一种秉承了最优秀军马的素质,又保有高原野马的长处的混血马。一号的马正是这样一匹昆仑的骄子。
一号拍拍白马的额头,诡谲地朝它眨眨眼睛,白马乖乖地从槽上抬起了头。
一号瞧瞧四周无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j蛋,轻轻在槽沿上磕升,把蛋黄和蛋清窝在手心里,送到白马唇边。
白马没见过这东西。昆仑山上的j蛋要从数千里地以外运来,一号平日从不舍得吃,都让小灶转给伤病员了。今天破例拿来一个。
白马信任地看着一号,用丝绒一般的嘴唇在一号手心蹭了蹭,一下将j蛋吸了进去。
一号心满意足地看着白马用舌头舔嘴唇,对它说:“老伙计,好好干,拉练回来,我一次给你吃十个!”
六
出征了。
号称万山之父的昆仑山,默默地俯视着这支庞大而渺小的队伍,悲哀地闭上了眼睛。公平地说,在其后的一些日子里,它的气候如常。
天气晴朗,能见度很好。一号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当然,在更远的地方,有执行搜索侦察任务的尖兵。不过人们看不见他们,看到的是一号迈着刚健的步伐,亲自引寻部队匀速前进。
在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山,并不都是坎坷沟壑,那是小家子气的山。真正雄奇壮伟的山,局部往往是很平坦的。唯有平坦,才能承其高大,才能在自己的背脊之上再肩负起另一座巨峰。昆仑山就是这样形成的,山压着山,峰叠着峰,层层叠叠,沉重艰辛。每一块石头,都有它的历史和功绩。
一号以超乎常人的目力,看到了昆仑是有生命的,是大智若愚的。
二十年前,一号作为挺进昆仑先遣部队的一员,曾第一次领教过昆仑的神威。他的战友十分之九牺牲在这块荒漠的山野。缺氧和严寒象一把张开的剪刀,悬在人们的头顶,不定在哪个瞬间。就永远z去一条生命。在吃光了骆驼背上拉的给养,又吃光了拉给养的骆驼之后,整个部队陷入绝境。一号所以能奇迹股地活下来,唯一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的瘦小。在一个亲如手足的群体中,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最强壮的人。如今,他们在哪里?烈士陵园里有他们的合冢,但里面没有骨殖,连衣冠都没有。他们融进了昆仑山的沙砾之中,使威严的山脉因此而增高。二十年后的今天,昆仑山更加魏峨了。
走在这块冰冷而又滚烫的土地上的一号,觉得自己消失了,升华了。作为一个艰难困苦中的幸存者,他本人的生命已无足轻重。作为一种精神的维系。他要使昆仑部队光辉的业绩,发扬光大、永世流传。一号头一次感到拉练的宗旨是那样神圣,那样英明。
他侧移了一步,示意郑伟良带队前行,又摆头叫新换的警卫员牵马离开他。现在,他孤零零地站在队伍之外,看着绿色的长蛇,从他面前逶迤而过。
这是他的部队。他的!见首不见尾,斜置在苍茫的大地上,象一条功勋的绥带。
功勋!每当想到这两个字,一号的全身,就会翻卷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将帅耻谈功名?只有士兵才能堂而皇之地谈立功。带兵的人早失去了这神圣的权利。官至连长,最多当到营长,再以上的军人们就对功名讳莫如深。自欺欺人哪!江河可以倒淌:里辰能够逆行,世上却绝尤淡泊功名的军人!在这一点上,我们比不上老祖宗坦率。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谁说的?晤,是“精忠报国”的岳飞。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又是谁?是辛弃疾。还有……脑子怎么不好用了?腿又开始疼……我不是个文人,但老婆那本《宋词选》让我记住了许多好汉们对功名事业如痴如狂的追求!晤,想起来了:自许封侯在万里,鬓虽残,心未死,白首为功名!自首?陆游老了。我也老了……全身部在疼,没有人发现这些,我成功地掩饰了这一切。但我不可能永远掩饰,我将一分钟比一分钟衰老下去……老头,咬紧牙关坚持住,我要用我的部队,在这座无比险恶的舞台上收获荣誉和功勋!
恰在这时,按照预定计划,急行军号响了。几十只军号同声吹响,声浪洪波迭起,澎湃汹涌。平稳行进中的长蛇开始疯狂地窜向前去。
当世界上的军队普遍采用步话机联络的时代,我们还在靠“鼓角相闻”传达号令。不过切莫小看这种古老的方式,迄今没有任何一种通讯手段,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将指挥员的意志,贯穿到军阵中的每一个细胞。它不仅传达命令,而且传达了火一般的勇气和力量。
高速行军对于缺乏军事训练的女兵来说,不啻于一场灾难。不多时,甘蜜蜜便脸色煞白,嘴唇乌紫,鼻尖墨黑。前两样是因为缺氧,因为素质差,她比一般人更重。后一条则是因为她跟在炊事员金喜蹦之后。每次突然停顿,她的头都得撞在金喜蹦背后的大铁锅上。鼻子是制高点,近墨者黑。
长途行进中,先头部队虽一直保持匀速,但只要有人掉下一步,这种和谐的韵律就会敲打破,后面的人就要依次停顿一下。停顿得多了,后续部队干脆出现原地踏步的局面。如果哪个傻瓜以为正可借此机会喘口气,休息休息,就大错特错了,每一秒钟的停顿,都必须用惨痛的代价偿还。接踵而来的必是令人精疲力竭的迅疾奔跑,唯其如此才能弥补上刚才被迫滞留所遗下的巨大空隙。跑跑停停,停停跑跑,象寒热病打摆子,极大地消耗着人们的精力和体力。以至积数次这样痛苦的经验之后,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不可抑制的恐惧感。同样的行程,队伍后半部的人员,要比尖兵付出更多的艰辛。
按照惯例,后勤人员均在队尾殿后。甘蜜蜜紧跟金大个,两眼直视脚下。依脚印前行。金喜蹦步幅几近一米,矮胖的甘蜜蜜哪里跟得上。然而人的双腿机械地重复无数次的摆动,不由自主地会亦步亦趋,循着先行者的足迹前进。况且地面多积雪坑洼,倘每一步都自寻落脚点,不知要平添多少风险。无奈中甘蜜蜜只有拉大步幅,扭腰送髋,勉力支撑,猛然间金喜蹦一个留步,甘蜜蜜当的一声,与大铁锅的尖底又撞个正着,鼻子几乎挤扁,额头登时肿起一包。
“往后传:‘跟上!’”金喜蹦头也不回地丢过一句口令。紧接着,又是一次长久的停顿开始了。
半天身后毫无动静。金喜蹦以为是声小没听见,转过身去,瞅着甘蜜蜜,大吼了一声:“往后传,跟上!”
甘蜜蜜狠狠地翻了金喜蹦一眼:“传什么传!就不传!传有什么用?这会儿挤成一窝蜂,一颗手榴弹能炸死一个连!待会跑得人能吐血!跟上,跟上,前面的人为什么不跟上?不传!就是不传!”她一边用手心揉着脑门,一边把一肚子火气,劈头盖脑地朝金喜蹦撒去。
这么厉害的妇女!还是个姑娘!敢冲男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就是一号,也从没这样对待过他。金喜蹦一下子没了主张,愣愣地站着。
甘蜜蜜身后的肖玉莲,已经听清了口令朝后传了过去。
这一次的停顿来得格外长久,平静中孕育着令人颤慄的不安。
金喜蹦耷拉着大脑袋,开始想自己的心事。他的未婚妻叫妞妞,俊着哩。妞妞爸是村里的书记,立场最坚定,好事都尽着旁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偏偏妞妞妈又总害病。前几天,妞妞来信说她妈又病了,急等着用钱。一个战士,一个月能有几块钱?金喜蹦是个孤儿,平日又极俭省,但攒的钱早都寄给妞妞妈治病了,这会儿,哪还有?想啊想啊,终于叫他想出了一招:卖东西!他可富着呢,当兵几年,逢年过节发的糖,他一块没动过,原本想留着当喜糖的,这会儿,顾不上了,卖!每月按人发的水果罐头,他一筒没吃过,原也想背回去,和妞妞成亲时让乡亲们开开眼,山沟里的人,要不咋知道世上还有菠萝、荔枝这号吃食。这会儿,也卖!还真不错,卖出百十来块钱,抵过一年的津贴了。怎么样,我金喜蹦还是有主意,吃了的没见长r,我这钱可能救急,救命哩。将来回去上门到妞妞家,爹、娘、老婆一下子全有了,日子美气着呢。他快活地想着,眼前象出现了一幅和和美美的画。突然画象泡在冰水里,一切都模糊晃动起来。他是有罪的!倘不能将功折罪,他有何脸面见家乡父老,有何脸面带累妞妞一家!都是因为一句话,一句话啊!金喜蹦悔恨地用蒜钵似的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
“哎,我说你轻着点!万一打出个脑震荡来,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冷眼旁观了半天的甘蜜蜜,忍不住说道。头上的青包已经散开,她忘了刚才的事。
金喜蹦从冥思中转来,半天才弄明白这个小胖子女兵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梗过脖子,不予理睬。
嘿!还不理人。金喜蹦的强硬,使甘蜜蜜越发来了兴趣:“我问你,你在炊事班,尽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才长出这么高的个子?”
金喜蹦不由得回过头来,他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她还不知道?她迟早会知道的。到那时,她还会这样看我吗?
一直侧着耳朵倾听动静的肖玉莲,扯了一下甘蜜蜜:“别聊了。准备跑吧。”
果然,前面传来轻微的武器碰撞声。远方腾起雪雾黄尘,脚下的大地又开始了痉挛般的震颤。
跑……跑……半步也不能拉下,被群体甩出的士兵,就会变成孤雁,用不着弓箭,就会自行坠落在荒郊。你只有象水蛙一样,死死吸附着前进中的队伍,一同向前。
甘蜜蜜不停地给自己打着气,拼命加快双臂的摆动。不争气的腿脚却无法随之协调,失去平衡的身体踉踉跄跄,每一步部象要扑跌在地,永远爬不起来。背包象泰山压顶似地倒扣过来,咽喉一阵阵发咸发紧,好象一秒钟后就会有鲜血狂喷。
“蜜……跟……上。”自幼在农村劳动的肖玉莲,体质上略胜一筹,但与男性同等速度的急行军,她自顾尚且不暇,无法帮忙。
甘蜜蜜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死过去了。突然间,背上猛地一松,一大股空气涌入胸腔,整个身体陡地飘浮起来。脚下还在用着同样大的力量,竟象踩了弹簧似地腾起老高,一步撩出多远。原来,金喜蹦侧身一旁,待甘蜜蜜经过时,双手一托,便将她的背包连同干粮袋一并褪下,放到了自己身上。
算上大铁锅,金喜蹦背的已经超过一百斤。甘蜜蜜于心不忍,但她除了喘息奔跑外,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了。
七
宿营了。
李铁端着罐头盒,朝冒热气的地方步去。各单位分别起灶,饭不可能同时熟,号兵们不必统一吹吃饭号了。
背风的山坡上,金喜蹦用勺子敲着锅沿,“当当”的声音顺风刮得老远。
“大个子,多来点儿。”李铁将盒伸到锅中央,“勺把掌稳着点,别哆嗦。”
金喜蹦不为他的饶舌所动,眼皮都不抬,先给一个满勺,又给一个半勺,然后勺子c进锅里,等着后边的人来打饭。
锅内翻滚着黄绿相同的糊糊,吃力地鼓着泡。这是今天晚上全部队的统一食谱——忆苦饭。
金喜蹦严格掌握着数量。忆苦饭是按人投的料,每人半斤,通融不得的。在昆仑山上做顿忆苦饭可不容易,没有原料。桃叶、柳叶、婆婆丁、苦苦菜,一样不长。昆仑山上历来大米白面管够,即使在自然灾害最严重的年头,边防一线也没吃过什么瓜菜代,然而精米白面无论怎样粗制滥造,也跟忆苦饭沾不上边。一号命令从军马所调拨马料加上后勤仓库里已经报废的陈年脱水菜。
尽管如此,忆苦饭的质量还是超标,只有严格控制数量,才能达到忆苦的目的。
李铁个头虽小,饭量却大。眼见金喜蹦六亲不认,全不顾他俩的交情,只得离去。边走边吸溜,嘴巴沿盒边抿了两圈,盒就见了底。他抓把雪将盒抹净,擦擦嘴,又出现在大铁锅旁。
一勺,半勺;一勺,半勺……金喜蹦原本顾不上一一审视来者,不想因为是头一天野餐,用来当碗的罐头盒都是亮闪闪的,突然伸过来一个粘粘糊糊的盒,金喜蹦抬头一看,气得大脸紫黑。
李铁平日里稀拉惯了,再说混点忆苦饭吃,谅也算不得什么罪过,脸上依旧笑嘻嘻的。
“你……好没出息……想想吧,旧社会,红军,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金喜蹦气得直结巴。
“哪有什么三分之二,”李铁装糊涂,“也就剩几个还没吃。喏!锅里还剩这么多,怎么样,咱帮你克服克服。”说着就要搅勺把。
金喜蹦紧攥着铁勺,毫无通融之意。
李铁一看软的不成,也换了一副恶面孔:“我还告诉你,金喜蹦同志,炮吹饿唱,这谁不知道?要是把我饿坏了,提起号来吹不成调,把紧急集合吹得跟出殡似的,追究起来,一号可拿你是问!”
这一回李铁没算计准。金喜蹦给一号当过那么长时间警卫员,拿这个唬不住他。
李铁百般无奈,只得死了这条心。刚想回去,忽然看到一号来了,就又停在一边看。
战士们默默地看着一号。
一号从士兵的眼光中感到了潜藏着的轻微不满。是的,质量很差、数量不足的忆苦饭,是一号亲自规定的。用句通俗的话讲,这是一号特意制造的下马威,从第一天起就让大家做好吃大苦的准备。他知道战士们会有想法,但他自信有能力驾驭这种波动。为此,他一直拖到最后才来打饭。
他走得很慢,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看清了:司令员拿着一个同大家一模一样的空罐头盒。他走近大铁锅,金喜蹦突然迟疑起来,该给老首长打多少菜糊糊?多一点?还是少一点?
一号没有递过罐头盒,却把手伸了过来,示意金喜蹦把勺子递给他。金喜蹦赶紧照办了。
一号拿起勺子,平平地盛了一个满勺,又盛了一个半勺,不多不少不溢不洒地倾进自己的盒里,然后很香甜地吸溜了一大口,缓步朝回踱去。
李铁只好用筷子敲着盒子往回走。
“号长,等等,我的分给你一半。”
他回头一看,两个女兵朝他走来。前面那个极漂亮的,正在招呼他。
他认得这位搅得无数青年军官心猿意马的肖玉莲。知道即使在如此艰苦的行军中,她周围也少不了眼睛。自己眼下的境遇,不知能叫多少人眼红呢。只可惜,我李铁还不稀罕这个。他装做没听见,格外神气地走自己的路。
“你聋了吗?要不要也得说个话呀!”甘蜜蜜气不过,竟抢上来,挡往了李铁的路。
倒也是,不管别人怎么看,肖玉莲是好心。李铁停住脚,稍有敬意地说:“不要。我饱着呢。”
“没想到号长除了会吹号,还会吹午。不要,我可就倒了。”甘蜜蜜说着,就要扣罐头盒。
李铁斜着眼,并不去拦。甘蜜蜜呢,也终于没舍得扣。斗气归斗气,半盒菜糊糊,此时此地实在宝贵。
“我要了。”李铁忽然变得干脆起来。表面已经结了薄冰的黄绿色y体蠕动着,霉味好象淡薄了些。
“谁叫你喊他的,瞧他那傲慢样,好象我们跟他要饭似的,”甘蜜蜜埋怨着。
“你没挨过饿,不知道那滋味。”肖玉莲怔怔地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遥远的双亲。
“他也够讨厌的,多给打点不就完了。忆苦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甘蜜蜜又开始对金喜蹦忿忿然。
“他其实才可怜哪。有一回开会讨论副统帅的指示,他一慌,把‘枪杆子,笔杆子,干革命就靠两杆子’,给说错了。”
“说成什么了?”甘蜜蜜着急地问。
“说成,说成……”肖玉莲迟疑了一下,“他把‘两’说成‘二’了。他们家乡话里就没‘两’这个音,平时把‘两天’都说成‘二天’的。”
甘蜜蜜在心里把整句话连起来重复了一遍,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夜色深了。肖工屋要把自己的糊糊分一半给甘蜜蜜,没想到早已冻实了。根本倒不出来。
“吃这个吧。”甘蜜蜜解开干粮袋,在里面摸索起来。
肖玉莲不解。此次拉练,因为要求“会吃饭”,除了各单位统一起伙外,每个单兵还要背负三天生粮,在规定时间内自炊。罐头盒就是预备届时当锅用的。她们俩一人背米,一人背面,但这会儿总不能吃生的呀。
一阵窸窸索索地响,甘蜜蜜手里出现了一把奶油糖,花花绿绿的玻璃级,虽说揉搓得有点儿破碎,可仍显得喜庆而富贵。
“妈妈寄来的。吃吧!”
糖纸飘落在地上,糖却许久没有塞进嘴里。
八
夜幕降临。
亘古荒原上突兀出现了一座帐篷城。漫山遍野的简易帐篷,象庞大的兽群蛤缩着,瑟瑟发抖。
露营时三人为一帐。两把行军揪挖坑自埋,支在地上作柱;两块军用雨布,扣拌互相系好,拼成一块大篷挑在军锹之上,一座人字形帐篷便宣告竣工。剩下的那块雨布,半铺半挂,可遮一面穿堂的凉风,可垫一块y湿的雪地,下榻时。三人拥枪而卧,象个挤紧了的“川”字。两则的人,几乎彻夜不得入睡。何时极度的困乏超过了寒冷,才可昏睡片刻。但一待神经稍事休息,恢复了最基本的感觉,人立时就又冻醒了。唯有中间,人最享福,象个婴儿似的缩成团,卷于两位男同胞胸腹之间,能安稳睡一程。所以一般夜里得换两次“岗”,使外侧半僵之人,轮流做个真正的梦。
郑伟良和李铁的帐篷里,连这点福气都没有。一号的警卫员因首长身体不好,留在一号身边。少了一个人的体温,今晚上的觉大概睡不成了。
两人打通腿。李铁个矮,一双臭烘烘的脚,正抵在郑伟良胸口。郑伟良用胸口给他焐着,还挺暖和。反正睡不着,聊天吧。
“郑参谋,跟你借一样东西。”李铁说完,故意打住,等郑伟良来问。
郑伟良没搭茬。
李铁见卖关子无效,干脆动真格的。他坐起身,把手伸到郑伟良头边,一把把紫红色皮套的手枪揽了过去。
“借枪?!”“郑伟良一惊。军官们对自己的手枪视若珍宝,有道是:老婆能借枪不借。他悄无声息地一舒臂膀,食指拇指扼住李铁持枪的虎日,轻轻一拧,李铁就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你是老兵了。这枪,是能借的吗?”郑伟良正色道。
李铁哭丧着脸揉手:“我哪敢借枪,我借的是包装!”说着,麻利地打开了枪套。一只乌亮的五四式手枪l露出来,泛着幽蓝的冷光。
李铁楞了:包枪的红绸子不见了。
郑伟良解释道:“出来拉练,什么意外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枪支应保持随时能够击发的状态,多余的饰物一概不能要。”
“既然你现在不用,那更好说了。借给我吧。”李铁的口气里带着恳求。
郑伟良硬着心肠撒了个谎:“没带出来。”他的脸红了,幸好天黑。
“真的?那我可得搜搜。我怎么!听你说这话的底气不足啊?”李铁不屈不挠地诈道。
郑伟良慌了,口气软了下来:“你要红绸子干吗?”
李铁答道:“我本想第一一件求成了,再求第二件。实话说吧,红绸于是系在号上的。我知道你带着照相机,无论如何得给咱‘聂’一张吹号的像片,特别要把这红绸子‘聂’上。”
大概全中国的军人都把摄影读作“聂”影。哪个年轻士兵不想穿着军装多‘聂“上几张!只是昆仑防区的战士,连这点愿望也满足不了。军区高原服务队的摄影师们,刚过雪线就躺倒了,要不及时抢救,带的摄影机就有可能给自己”聂“了遗像。
郑伟良带着像机,是为拍拉练的资料,为某个战士单独“聂”影,又是件为难的事。他沉吟着。
李铁觉察到这点,忙说:“这张像片,你是照也得照,不照也得照。”
“此话怎讲?”
“很简单。我把它写进遗书里去了。”
“说清楚点。你把谁写进遗书了?”
“把像片呀。拉练前,不是每人发了纸和信封,叫把自己需要向家里交代的事写清楚吗?我是什么都没写,就注了一行字:请将郑伟良参谋处保存的像片,寄给我家。怎么样,可以照一张了吧。”
郑伟良的思绪瞬间飞得很远,又沉重地须落在地上。他也填写了同样的信纸信封,现在,它们都封存在保险柜里。拉练结束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由自己去拆开它……
想到这里,他郑重地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李铁忙凑过去。
“那是什么?一团头发?”
郑伟良没有回答,细心地拨开发丝,一块红绸露了出来。
李铁喜不自禁地拿在手里,比量着,摆着假想中的姿势。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块红绸?”精细的作战参谋确实想不起怎么露的“富”。
“你忘了?那天送罐头?”
哦!
拉练前一天晚上,李铁没敲门就挤进郑伟良宿舍,身上背着个用皮大衣挽成的大包袱,看起来极为沉重。他二话不说,把袖筒一解,扑扑通通,几十筒水果罐头滚了一地。
“卖给你。价钱你看着办。最好高点儿。”
“这是谁的?东西我可以要,事情得搞清楚。”
“我的。”
“不可能。除非你去仓库偷。象你这种人,是存不住这些罐头的。”
“行,有你的!罐头是金喜蹦的,他急等着用钱,找他老乡卖自个攒的这点儿玩艺,叫我碰上了。糖他老乡要了,罐头可找不着主。一是贵,两块钱一筒,谁买得起?再说,就是买下了,除了金大个,也没人能背上万儿八千带回家。更甭提有一半儿已经没法吃了。”他用脚尖踢踢一筒,发出空空dd地声响。
郑伟良从抽屉里取出两个月工资,刚想放在桌上,想到象李铁这样的老兵最忌讳青年军官一掷千金的派头,忙装作认真地点了点数,递到李铁手上:“我买了。只是罐头还得请你帮助处理掉。”
李铁脸色一变:“钱,算我借你的。罐头不卖了!”说着要走。
郑伟良忙拦住:“我这儿实在没地方放。再说,你们不帮忙,我也吃不完哪。”
李铁一瞅,四周都是书,真是没地方可放,才转过脸来:“那就还搁金喜蹦那儿,等咱们拉练回来,用它庆功。”走了几步,又扭头添了一句,“你算想不出金喜蹦把这堆宝贝放哪了。别看他傻大黑粗,藏的地方任谁也找不到,他藏在一号的屋子里!真正的游击队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藏到敌人眼皮底下去了。”
李铁弓着腰,背着包袱走远了,象个圣诞老人。郑伟良这样想着,又接着擦枪,他把红绸子放在枕头边。
李铁睡着了,郑伟良还在辗转反侧。通过两块雨衣的接缝,他看见一条宝蓝色的天空。一颗流星划过,拖着金黄明亮的尾巴,象一发信号弹。牛郎星和它挑着的两颗小星,排成一路纵队,象行进中的单兵。
高原上一个难得的晴朗的冬夜。
越是晴朗的夜晚越是寒冷。
九
冷。痛彻心脾地冷。
每日近百里的行军速度,加上冬季白昼苦短,为了留出天黑前安营扎寨的时间,部队天天绝早就得出发。
在万古不化的寒冰上僵卧了一夜,内脏都几乎冻成冰蛇了。幸而炊事班烧开一锅热汤,才算将脏腑融开,但行军一开始,这点儿热气会被零下四十度的严寒迅速夺走。人体的外露部分,经过极短暂的烧灼样疼痛后,旋即失去知觉。随后肌r逐渐僵直。神经开始迟钝,只剩下冰冷的血y还在艰涩地流动。再往后,人便进入一种梦幻般的世界:四肢百骸均已消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大脑,浮游于冰血之中,它已经不会思考,苍白的脑屏幕上,留下了一个连自己也弄不懂含义的字体——“走”。
走!此时此刻,它不但是命令,而且是人类生存本能的呼唤。血y会在停下脚步的一瞬间,凝结成块。
已经连续行军三小时没有休息了,队伍象一列摇摇晃晃的醉汉。一号传令“暂停”。暂停不是休息,战士们必须保持原地活动。
甘蜜蜜咚地一声栽倒在雪原上。“走”字被擦掉了,大脑里剩下一片空白。
肖玉莲跪在地上,抱起甘蜜蜜的头。她眉睫口鼻均被冰霜封严,象戴着一副冰雪的头盔。
“快!点火!给我热水!”肖玉莲拨开甘蜜蜜的眼球,惊恐地喊道。那两颗唯一没有感觉寒冷的神经的眼球,也被严寒固定住了。
火,热水,多么令人温暖的字眼。围拢过来的人一动不动。
“金喜蹦呢?金喜蹦!快找金喜蹦!”一向腼腆的肖玉莲,声嘶力竭地呼唤着。
金喜蹦从人群后面挤过来。
“你身上有汽油,快,泼在地上,把火点起来!”文静的姑娘命令着铁塔般的汉子。
“不行,汽油,引火成,做饭用的!取暖不成。”金喜蹦护着他腰上的小桶。
“你胡说!这不是取暖,是救命!救命!”纤弱的肖玉莲,扑上去要抢,双眼圆睁,象一头暴烈的母狮子。
金喜蹦不由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解下了小油桶。
火,呼地燃烧起来。沿着汽油在地上泼洒的区域,燃成一条奇形怪状的火带。六舌快活地翻卷着,舔着人们的军衣下摆,象一只忠实的红毛狗。
肖玉莲扯下斜挂着的水壶,撕开毡制保温套,剥出冻实的水壶,掷进熊熊火焰之中。水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墨绿色的漆皮一块块剥落着。肖玉莲用脚踢着水壶,追赶着火焰燃烧最猛烈的地方。毛皮鞋冒出一股股青烟,却并不烧起来,它的表面湿度极低,片刻之间烈焰拿它也不会怎么样。
终于,油燃尽了。火苗悬空绽出几朵淡蓝色的小花,哆嗦着,熄灭了。
肖玉莲戴着皮手套,迫不及待地抓起水壶,用力荡了几下,悉悉索索的水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有热水了!
肖玉莲扶起甘蜜蜜的头,拧开壶盖,壶嘴处的坚冰,融开了一个细小的孔,一股极细的涓流,滴了出来,渗进甘蜜蜜紧咬的牙关。
严寒迅速地封闭着出水孔,肖玉莲脱下手套,不时用手指拥去刚刚凝住的薄冰。
一小桶汽油,把亿万年前某一丛绿色植物从太阳那里得到的热量,奉献出来,挽救了一条年轻的生命。甘蜜蜜醒转过来。
“你……救了我?”她无神的眼睛直视着肖玉莲。
肖玉莲没有回答,看了一眼小油桶。没有热水,谁也救不了她。
甘蜜蜜把僵直的目光转向金喜蹦。小油桶已被他吊在腰间。
金喜蹦愧悔地低下了头。
甘蜜蜜又把目光指向众人。大家无声地散开了。
“谁让你们救我!我恨你们!你们让我死了吧!”甘蜜蜜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声音凄厉而悲惨。
肖玉莲急忙用手指去掐她的“人中”x,甘蜜蜜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这胖姑娘呜咽着:“你们不该救我……不该……死一点儿都不难受……受这样的罪,不如死了……我是为拉练而死的,也算个烈士……跟我爸爸妈妈也能有个交代了……活着我没能给他们争光,这样死了,也就对得起他们……呜呜
号音响了。
甘蜜蜜躺着不动。无论肖玉莲怎样劝,她只是哭泣。
金喜蹦走过来,把甘蜜蜜的背包、干粮袋、十字包、手枪,连同空罐头盒,都背到自己身上,默默地向前走去。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见一大堆物品在疾速移动。
甘蜜蜜噤住了声。她爬起来,木偶似地向前走去。
由于一号确实规定过:在任何情况下不得用汽油取暖。有的士兵跌倒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十
进入山地了。
这是一座奇异的山,它又高又陡,山顶很小很平。这类山有一个形象的名字,叫作“桌山”,它是局部地壳水平上升的产物。山顶是一层完整的极坚硬的岩石板,其边缘则象墙壁一样陡峭。
队伍在山脚下进行短暂的休整,爬山的具体路线还未确定。地图上的箭头是直楔过这座“桌山”的。山体不算太大,如果从山腰绕过去,安全费时,如果从山顶直越,时间会缩短一半,但危险大得多。
白牡马身旁,一号在抉择。
郑伟良见状,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稍加敲打,无声地放在一号面前。这石头酷似“桌山”,顶平壁陡,甚至连颜色都一模一样,真是一块天然的沙盘模型。
一号难得地露出一闪而过的笑容。郑伟良受到鼓舞,指着石块中部说:“从这里斜c过去,比较安全。”
一号何尝不知道这是最稳妥的过山路线。但是,时间呢?时间要长得多。在战场上,时间就是胜利。拉练的宗旨是什么?不就是摹拟实战、自找苦吃吗?!倘苦单是为了安全,他尽可以在军区的会议上保持沉默,尽可以装装样子走走过场。然而他不是这号人。别人迫,哪怕是上级迫,你怎么都可以想出偷懒耍滑的对策,但自己自己,你就不可能有丝毫喘息的机会。一号既然是“自己把自己上梁山的”,他既然代表防区主动领来了拉练任务,既然在出发动员时对战士们讲了这就是打仗,他就不能姑息原谅任何一种避重就轻的方案。拉练就是打仗,他必须使他的部队每时每刻都记住这个血的前提。
“山头上有什么?”他几乎不带任何表情地说。
有什么?几架望远镜同时对准“桌山”,那上面确实什么也没有,连岩缝都难得见一条,尽管没有任何参照物,但可以判断出光洁的山顶上一定经常受狂风袭击。
“那上面有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