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第 4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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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殇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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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号的脸色y沉起来。穿越无人区,是他的创举。郑伟良竟将矛头直指这里。如果说部队有伤亡,还可以引起他的踌躇;指责他决策上的失误,则是不能容忍的。

    郑伟良已经闸不住了,思路如江河直下:“况且,象这种肩冰衔草式的原始行军方式,自身的供给尚无法保障,又能有多少战斗力呢?它只能模糊人们对现代化战争的认识,以为有了精神就能打胜仗。其实,战争的物质性是异常直接的。吃苦不是目的,只是一种达到胜利的手段。我敢说,如果红军有毛皮鞋,他们绝不会穿草鞋去翻越夹金山。抛却了这个实质,反而津津乐道于复制苦难本身,不正违背了先辈们的意愿吗?红军正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受苦,自身才去忍受非人的磨而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单纯追求苦难而忽略军人生命的价值,正是对传统的背叛。”

    “你住嘴!”一号终于怒喝出声了,“照你这么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是用战士的血,在染自己的红顶子了?郑伟良同志,我可以告诉你,别看我是一号,需要的时候,我照样脱下毛皮鞋,换上解放鞋,解放鞋总要比毛皮鞋轻快,战场上时间就是胜利!我们的战士,正是这样想这样做的,你说的,只是你个人的心理失态。整个部队,到处在嗷嗷叫!”

    郑伟良曾想到一号可能命令他退出帐篷,却没有想到一号会这样据实驳斥他。他一时有些无言以对。部队确实被一种近似狂热的献身感笼罩着。但正因如此,事情才愈加可悲。郑伟良的目光重新闪出勃勃英气:“您说得很对,一号。我们的战士太可爱了。他们忠诚地去执行每一道命令,从未怀疑过命令本身。军人的忠诚无可指责,作为有权发布命令的指挥员,面对这种无与伦比的信任,难道不该三恩而后行吗?至于您个人的品质,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相信,并已经看到您完全能够身先上卒,可我还是恳求您,一个士兵手里只有他一条生命,而您手里却执掌着千百条生命,为了已经牺牲和将要牺牲的战士们,再考虑一下吧!”

    一号并不为之所动,语调中饱含着压抑不住的恼怒:“决定不是我个人做出的,集体讨论,上级批准,任何人不得更改!不错,你知道得不少,会夸夸其谈,引经据典,一套又一套的。你以为你是个合格的军人了,告诉你,我早看透了,你骨子里怕苦!怕死!说这么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叫我撤兵,好掩饰你心里的恐惧。其实,想逃避这些容易得很,你不必当共产党的兵、尽可以去喝外国人的洋奶!”

    火山终于爆发了。一号到底不适应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共产党员说话的方式。司令就是司令,参谋就是参谋。他痛快淋漓地吼叫,不惜使用些恶毒的言词。

    一九六二年边境自卫反击战,在缴获的军需物品中,有一种罐头,包装相当考究,战士们一看,“呸呸”吐着口水,整箱整箱罐头抛入了界河。罐头上印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l着茹房正在飞吻。这便是极富刺激性的犒军物品——人奶罐头。多少年过去了,沉入界河的罐头早已被冲刷得不知去向,昆仑山上却留下了一句最恶毒的咒骂。

    郑伟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迟出一号的帐篷的。大滴大滴男子汉的泪水,溅落在石头上。

    昆仑山默默地承受着。

    传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在高原上每个人也一定都有自己的一座峰。伟大的人高耸入云,平庸的人低矮匍匐。哪一座山属于父亲?郑伟良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隆起的大地上。这也许就是父亲的化身,平坦到几乎没有起伏,但就在它的上面,承担着昆仑主峰的一部分。哪一座山属于他自己?也许在雪山深处,有一座小小的火山。它喷发了,冒出滚烫的熔岩,可顷刻之间就被冰雪封死了。为了这次喷发,又积蓄了多少力量和时间!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群山静籁,它们甚至不知道曾有过这样一次猛烈的喷发。

    不,一切并没有过去。郑伟良快步走回自己的帐篷,拧亮袖珍手电,呵呵手,写下一行行字迹。

    十四

    进入无人区了。一眼看去,它并不象想象中那样恐怖,只是极为荒凉。什么都没有,连高原上无处不在的石头都没有。也许几亿年前曾经有过,风用巨掌揉碎了它们。无人区简直就是由土黄色沙砾组成的一片死海。

    甩掉老弱病残的队伍,还是极快地衰竭下去。马匹抽去运送伤员,所剩无几,剩下的因为过度负载,比人还疲乏。只有一号的马,还算强健。一号蹒跚着,喝令警卫员离开自己,去救护更困难的人。

    白牡马垂头站在路边,如果把人的脚印称作路的话。

    “拉住。”警卫员把马尾巴递给肖玉莲。

    肖玉莲甚至不知道递过来的是什么东西,就拉住了它。马的力量使她向前。节省下来的体力使她的神智刚刚略为清明了一点儿,她立刻象握着蛇一样,把马尾巴松开了。

    “咋?怕踢?这会儿它连自个儿的命都顾不上,哪有力气尬蹶子。”。

    “不……我能……走。”

    警卫员又牵着马立在路边。他一次次向人们走去,一次次退回原地。路过的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个不祥之物。

    冰砖潮润了。时值正午,传令做饭。不过,需统一检查合格后才许下肚。

    甘蜜蜜先在地上扒了个浅槽,安顿肖玉莲半卧着休息,然后开始做两个人的饭。

    先得支灶。甘蜜蜜好不容易捣出两个浅坑,四周垫一圈粗砂,灶坑勉强塞得进一片干牛粪。

    该破冰了。要恰到好处地凿下一块也不容易。甘蜜蜜索性将两块冰砖对砸。乒乓一阵后,冰裂成数块,填满两罐头盒后,开始点火。

    牦牛粪燃起雪白笔直的烟缕,古烽火台上报警的狼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其它的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粗大的防风火柴扔了满地,y沉的伪毛刺,滚着浓黑辛辣的烟,就是不肯燎起火苗把自己含辛茹苦积聚的热量奉献出来。

    亘古荒原上第一次升起了炊烟。无数道烟尘,使人想起钻木取火或减灶增兵之类的故事。

    歇了一会儿,肖玉莲有了点力气,她要爬起来帮忙,被甘蜜蜜死死按住。她焦渴异常,真想把罐里刚开始融化的冰水一口气喝光。想起不经检查不能吃饭的禁令,她只好舔舔手指,把散在沙地上的冰晶蘸捡起来吃。裹在沙粒里的小冰块噙在嘴里,象冰糖一样。

    水,发出极轻微的嘶嘶声。甘蜜蜜把干粮袋里的米倒进去,顿时没了声响。她只好跃在地上吹起火来。

    旁边有位医生,正端着盒子往肚里吸溜面糊糊,见状走过来,帮着吹火。“下面糊糊要快得多。”他说。

    甘蜜蜜没答话,盛面的干粮袋已随金喜蹦坠下了山崖。

    “你不等着检查了。”她问那个医生。

    “若等检查的来,我的浆糊早冻成冰块倒不出来了。谁要愿意查,”他指了指胃的部位,“到这儿来查吧。”

    人们都半生不熟地吃上了。甘蜜蜜一人顾两摊,哪摊也没熟,她一急,抓起一大块干粪就往灶坑里塞,小小的灶坑先是落沙,紧跟着四周一松,哐啷一声,一盒稀饭倒扣过来,白生生的大米粒正好捂在粪火上,火,熄灭了。

    甘蜜蜜一p股坐在地上,捂着嘴巴肆无忌惮地哭起米。哭声惊动了四周的人们。部队快要出发了,补做肯定来不及,一个又一个罐头盒凑过来,里面盛着或多或少的面糊和米汤。

    “别哭别哭,你要是早点儿扣就好了,大家剩得还多些……”医生开着玩笑。

    甘蜜蜜不理会,眼泪顺颊涌流。

    “蜜蜜,眼泪也是水啊,”肖玉莲说,“我不吃了。你快把那盒喝了吧!”

    甘蜜蜜不听她的,将另一盘夹生的稀饭分作两份,把多一点儿的捧给肖玉莲。

    肖玉莲不再推辞,一口气将上面的稀汤喝完,把盒放在沙地上,淡淡地说道:“我实在是吃不了。你倒了算了。”然后,合拢了眼皮睡觉,任凭甘蜜蜜说什么,她都再不开腔。直到集合号响,甘蜜蜜才将剩余部分喝了。

    无人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开始了疯狂的报复。飓风挟着漫天黄沙滚滚而来。砂石填平了人的耳轮、眼窝、头发的每一根缝隙、皮肤上的每一条纹路。肺腑里都塞满了沙尘。行进中的军人,象一排排沙柱。倒下的人象一座座沙丘。风沙极大地迟滞了部队的速度,原定两天走出无人区的计划彻底破灭。

    已经是第四天了,最快也得到傍晚才能走出这片死亡地带。

    这是一支逐渐干枯的队伍。全军涓滴皆无。带冰时虽已留足余地,但冰砖分割时多有遗失。狂风又加速了水分的蒸发,一部分冰直接由固态气化了。当然最主要的,是行军时间拖延了一倍。

    已经远远地望得见雪山了。银白色的冰雪,闪烁着诱人的光彩,非但不能解渴,反倒更使人感到难以忍耐。曾经诞生了无数条江河的昆仑山,此刻冷酷地看着这支部队走向死亡。

    “杀马。”一号向他的白牡马走去。

    白马驮着几个背包,它那曾笔直而富于弹性的四蹄,如今无力地屈曲着,曾象白缎子一样闪亮的皮毛被干结的汗水和泥污粘结成缕,肮脏地垂在那里。它充满信任地盯着一号,相信主人总有一天会把它领到一片丰美的草原上,恢复它往日的神威。

    一号取下它的负载,伏在它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白马顺从地卧下了。冰凉的沙地使它打了一个寒颤。

    一号拿过一条背包带,将它的后腿绑在一起,又用一条背包带,将它的前腿绑在一起。白马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惊恐地看着一号,但它仍一动未动。

    一号又用一根粗壮的绳子绕在马颈上,把两头递给几个高大的战士,交代道:“如果它不动,就不要……勒。”最后一个字说得十分困难。

    一号伸出手,象往日赞赏白马时一样,拍拍它那有着一块菱形黑色图案的脑门,然后,用手指轻轻合上白马美丽的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

    白马无声地躺在那里。除了它的腹部象风箱似地紧张起伏外,安静得象失去了知觉。

    郑伟良拿起匕首要上,一号拦住了他。自己用手触摸到动脉搏动最明显的地方,猛地将匕首刺了进去。白马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痛苦地抽搐着,但它硬是没有动。大家都看呆了。

    酱色的粘稠得象膏脂一样的马血喷涌出来,顺着污秽的皮毛流进早已准备好的桶内。

    “快!趁血还没凝,赶快分给最困难的战士。”一号眼望别处,下着命令。

    警卫员递过一罐头盒滚烫的马血。“拿开!快给我拿开!”一号几乎咆哮起来。

    马血已经放不出来了。白马的躯体还在不规则地抖动着,必须趁热将血淋淋的马r分下去,其中残存的湿气也可以救命。一号拔出手枪,对准白马额心,扣响了扳机。

    白牡马不动了。一号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它那柔软的逐渐凉下去的耳朵。自马突然睁开眼睛,澄清的眼珠善良地毫无幽怨地望着他,但不久便涣散下去,暗淡下去,最后终于象两个瓷球似地固定住了。

    一颗巨大的混浊的泪,从一号土黄苍灰的颊上滚落下来……

    “传达下去,凡是杀马,都要用这种杀法,才能放出更多的血。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用枪。”话刚说完,一号猛然一晕,险些栽在地上。

    警卫员忙扶住他,赶快递过一块马r。一号用力推开了:“去!去接一碗别的马血来。”

    他得活下去,活着走出无人区。

    他不畏惧死,但他不能死,生命不属于他自己,他必须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带领部队走出无人区。

    时至今日,一切争论都没有意义了。向前,唯有向前,才是生路。

    傍晚到了。这是原定走出无人区的时间,雪山仍象最初看到时那样遥远。幸好风停了。湛蓝的天,苍黄的地,象两页色彩瑰丽的贝壳;而嵌着的夕阳如同一颗血球般的珍珠。

    肖玉莲象片枯叶,突然扑倒在地,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事情似乎发生的毫无征兆,在这之前,她一直紧跟队伍,寸步不落。

    “我就要坚持下来了!”她欣喜地自语着。当她分辨出自己是躺在甘蜜蜜怀里时,反倒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走啊!这是干什么?”她不解地问。甘蜜蜜试探着松了手,她立刻倾在地上,又昏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后,肖玉莲变得宁静了。

    “帮我擦擦脸吧。”她轻声请求。

    甘蜜蜜用衣袖将她脸上的浮尘拭去。

    “你……”她露出乞求的神色。

    甘蜜蜜急忙俯下身。肖玉莲艰难地说道:“你告诉他,别生我的气……”甘蜜蜜使劲点着头,表示自己知道这个“他”是谁,“还有……帮我把抽屉里的信……烧了……别看……他们也不是恶意……”她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已经来不及了。

    “把我留在这里吧……”最后几个字她越说越低,甘蜜蜜也不知自己是否听清了,“早知道……这样……我……”

    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肖玉莲死了。

    甘蜜蜜站起身,干涩的眼睛向四处看了看。她对女友的死没有做出更多的表示。

    即使肖玉莲不留下遗言,她的尸体也无法运走,这里虽已临近无人区边缘,但每个活着的人也都临近了死亡的边缘。甘蜜蜜只是从身旁医生手里接过行军锹,立在肖玉莲头前,留下一个标志。

    从此,这里不能再称作无人区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兵长眠在这里。

    十五

    当人们再次看到公路时,整个队伍爆发出一种非人的呼啸。拉走了伤员,补充了给养,部队似乎又恢复了生机。一号决定率领部下按原计划攀越雪山,然后班师回营。

    机关派来的越野吉普,带来了留守领导草成的新闻稿,送交一号审阅,并请示能否提前发出。全军拉练已进入高c,报纸上东西南北的典型都有了,唯独还没见高原部队的。再不发稿,就很可能来不及了。一号连夜亲自动笔修改,一大早,派郑伟良携带所摄底片和定稿立即返回机关。翻越雪山一事,虽尚未实施,他也写在其中了。只要那座雪山没有从地球上消失,他相信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他的队伍也一定会成功。

    坐上小车,松软的座垫把郑伟良吓了一大跳,半天才适应下来。

    目视前方的司机抛过来两支烟。

    郑伟良点燃一支,猛吸两口,抽得通红,然后便盯着喷出的烟团久久未动。

    “带干粮了吗?”开了很长一段路,司机好象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将胸口伏在方向盘上,以控制车的剧烈晃动。路况险象环生,车弹跳得很厉害。

    “怎么?”郑伟良从沉思中被颠醒过来,不再回顾已经消失的拉练部队,他以一个作战参谋的敏感判断出司机并非饿了,而是另有所指。

    “车况不好。带点干粮不就有备无患了嘛。”司机佯作轻松地说,“我说检修一下再上路,一号不准。但愿路上不要……”司机没有把话说完,任何行当都有自己的忌讳。

    郑伟良下意识地紧了紧胸前。

    吉普车越颠越凶。

    拉练部队返回后的第二天,郑伟良和司机的尸体才被找到运回——由于刹车失灵,越野吉普从险峻的山路上急冲而下,最后几十米完全没有辙印,车是飞下山涧的。

    司机伤在面部,血r模糊,惨不忍睹。

    郑伟良伤在后脑,血和脑浆均从破裂处流光,除面色极为惨白外,形象一如生前,眉宇间蕴含着生气,紧抿的嘴角流露出坚毅和果敢。他很象在沉思中睡着了。

    十六

    有关拉练的新闻终未见报。一处海拔较低的部队,抢在他们前面,填补了这项空白,再则,报社编辑委惋地指出:昆仑部队的拉练经验中,缺少做群众工作一项。

    “扯什么蛋!”一号大骂起来,“做京官的,耍的哪门子威风!让他到这里来看看,老子给野耗牛、毛刺堆做群众工作哪?这里是昆仑山!”

    带消息来的参谋,吓得呆立一旁。他颀长英俊,很象郑伟良。一号爱用性格、品貌与前任相似的人员。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号很快镇静下来,问道:“还有什么事?”

    “正在处理拉练牺牲烈士们的后事。有这样几件需向您请示。”

    自当年先遣部队进疆开始,昆仑山传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因公牺牲的人,均被追认为烈士,葬入烈士陵园。生未必是人杰,死一定为鬼雄,这也算是一种崇高的政治待遇吧。参谋递过一沓拆开的白信封,道:“这些遗言中所提要求,与惯例不符。是尊重本人意愿,还是按惯例处理?请首长指示。”

    一号拿起最上面的一封。“肖玉莲”三个字跳人眼帘。他眼前闪过那个面庞惨白手指微抖的女卫生员。白纸上写着:“听说牺牲的士兵,人殓时要穿新衣服。如果真是那样,可否把我的那一份,寄给我的父母亲?他们年纪大了,很怕冷、皮大衣,毛皮鞋,可以代我尽一份孝心。”

    一号困难地点了一下头。

    打开第二封。写得密密麻麻,还挺长。一号开始找花镜。“我来念吧。”参谋接过去:“亲爱的妞妞……”这是一封家信,写得情意缠绵。一号听得心跳,急忙去看信封,果然,是金喜蹦的遗书。

    “这封信没有地址,无法转交。再说这很可能是一个小名,在农村找一个名叫妞妞的姑娘,是太容易也太不容易了。”参谋顿了一下,奇怪一号为什么露出有些恍惚的神情,接着说道,“唯一的线索是,金喜蹦文化水平不高,写不出这样通顺连贯还带点儿‘小资味’的信。现在,只要找到帮他代拟信稿的人,事情或许有点眉目。”)

    一号吃力地摆了摆手,截住了参谋的话。信中的大部分内容是他写给妻子而被金喜蹦抄了去的。

    “军区关于金喜蹦的处理意见已经转回。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军籍,押送回乡。他的信就不必转了。”一号用极快的速度说这几句话的同时心想:金喜蹦幸而死了,不然,这条意见也会置他于死地的。

    “郑伟良有什么遗言?”他忽然记起这个很重要的问题。

    “没有。他的信封内是一张白纸,一个字都没写。据周围同志讲,他曾说过,他母亲心重,当年他父亲牺牲后曾对着遗物昼夜啼哭,因此,他不愿留下片言只字再惹母亲伤心。如果可能,请组织上将他的遗物全部烧毁。”

    “晤。那么,他的遗物内有什么特殊物品?”一号盯住参谋问。

    “有。”参谋一惊,“正要向您汇报。”他赶紧递过一个小包,“这是从郑伟良前胸贴身处找到的。”

    一号拿起上面的纸卷。“敬爱的军区党委……”果然不出所料,还是那些观点,不过更系统一些。字迹相当潦草。

    “这个……是否也同其它遗物一并烧掉?”参谋试探地问。

    “这不是遗物。”一号冷淡地扫了参谋一眼。小伙子,你不如郑伟良!他接着口授道:“找人誊清后,发往军区。”一号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正确,没有必要销毁反面意见。

    他又揭开布包下层。一束银白色的丝露了出来,根根坚硬似铁,因为在指掌间摩擦生电,猛然问直立起来。

    白牦牛尾巴!他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烈士的儿子!

    一号险些站立不住。吃惊、悔恨、夹杂着愤怒。他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却让我苦苦寻找。他什么都知道,而自己却被蒙在鼓里!然而这一切都流逝过去了。他无法想象一个年老的母亲如何第二次接过父子两代人的遗物,他颤抖着手,上下摸索着。身旁的参谋立刻递上打火机。

    火苗燎起来,伴着一股刺鼻的焦烟。一号突然又用手指去掐灭它,仿佛全然不觉得烫。“

    参谋不知所措地站着,“还有……”他察看着一号的脸色。一号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还有号长李铁的遗言中说有一张像片保存在郑伟良处,要求给他家寄去。查遍了郑的遗物,也没找到这张像片。只是在郑伟良带回的胶卷中,有一张是李铁的。郑伟良把胶卷放在胸前,保存完好,像片已经洗出。只是……”参谋迟疑着。

    “只是什么?”

    “只是那是一张遗像。”

    “废话!这个也要来问我!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给一个战士的亲人寄去一张遗像,亏你们想得出!”一号暴怒起来。

    不知何时,参谋退了出去。一号呆坐着,感觉非常疲劳。

    “一号,有人要见您。”高大的警卫员无声地走了进来,用蚊子样的小声说,“是……”

    “不管是谁,不见!一号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是。”

    一会儿,门又开了。

    一号并不回头,静等着警卫员再次开口时,将他痛骂一顿。

    “您就要离开这里了。为什么不肯见见你的士兵?”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谁说我要离开这里?”一号已接到升任军区要职的命令,但他一直扣着未作传达,昆仑部队内无人知晓。这小姑娘手眼通天。他判断出她就是甘蜜蜜。

    “我妈妈呀!甘蜜蜜并不回避。她自幼在军营长大,比一号更大的首长也不知见过多少,她毫不打怵地说,”昆仑部队拉练伤亡不少,我妈生怕我也死了,赶紧给我打了个电话,顺便告知我这个军事秘密。“

    一号不由得笑了。他突然渴望和她谈点什么。他太寂寞了。在昆仑防区,他永远只扮演一种角色,发号施令;他只有一个很小的谈话圈子,这个圈子里还都是他的下级。此刻,牺牲将士的亡灵纠缠着他,使他心神不宁。他很想谈点轻松的事情。

    “你妈妈和你说了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呀?”他慈祥地问道。

    “哎,这正是我今天要找你谈的三件事中的第一件!

    “噢,有三件?”三件事,不知我能否帮她办到?离任之前,一号愿意为更多的人做一点儿好事。他笑笑,鼓励甘蜜蜜说下去。

    “第一件,我妈妈正在活动将我调出昆仑防区。我希望你能阻止这件事。我不想离开昆仑山。”甘蜜蜜表情郑重严肃。

    一号收敛起笑容。他不再把眼前这姑娘当作小孩子了,这是一个真正的战士,血管里和他一样涌动着军人的血y,他庄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请求您将郑伟良和肖玉莲的陵墓靠在一起。他们相爱已经很久了。”

    一号“噢”了一声。停了一会,他小心地问道:“那么肖玉莲,是干部吗?”

    “不是。”甘蜜蜜敏锐地感觉到这问话的含意,急急辩解着,“她是因为入不了党,才提不成干的。现在,追认她为党员了,可干部没有追认的呀。”

    “第三件呢?”一号不愿当面伤这小姑娘的心,另起了一个话题。

    甘蜜蜜还想说什么,可这第三件事,更加牵动她的心神:“您可一定要答应我!她的眼圈红了,”请把金喜蹦安葬在烈士陵园吧!只是一座象征性的衣冠冢,他的尸体至今还没有找回来,我刚才又到灵堂里去了一趟……一号,他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甘蜜蜜掉泪了。

    一号缓缓地说:“军区关于金喜蹦的处理意见已经到了……”

    “我知道!我知道!甘蜜蜜急急忙忙打断了一号的话。她不能听人再复述一遍那些令人悲愤的言词,”但金喜蹦牺牲在前,意见是刚刚才到的!“

    “不!”一号沉重地说,“我核对过时间了。军区签发的日期在前,只是由于路途遥远,刚转到这里。这样,金喜蹦坠崖的时候,就已经被开除军籍了。象这种情况,是不能进烈士陵园的。你说的最后两件事情,我都没有办法。”

    “不!你有办法!有办法!”甘蜜蜜绝望地呼喊起来,“是你让我们去拉练,他们才死的!想不到,他们连临死前最后一点心愿都不能满足。你是胆小鬼!你害怕了、怕军区、怕丢官、连死人你都害怕!怕他们会在陵园里谈恋爱,怕他们进了棺材还当反革命!他们的血已经流尽了,尸体都找不到了,难道还不足以洗刷他们蒙受的冤屈吗?!一号,你敢到灵堂内去吗?面对一具又一具那样年轻的尸体,你不觉得有愧吗?!”

    这简直是一尊复仇女神的化身。一号想喝令她出去,象他在这块土地上曾无数次行使权利时一样。调令虽已来了,但他仍是昆仑防区至高无上的主宰,什么人都不能如此放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说,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远处,有一座灯火通明的独立大屋,那就是灵堂。两个持枪的哨兵,钢打铁铸般地守卫在门口,仿佛已和脚下的土地凝为一体。

    他确实还没有去过。没去那大屋。

    一号在昆仑防区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将肖玉莲和郑伟良的陵墓,公置于陵园两角,拉开能够拉开的最大距离。条例规定:战士不准谈恋爱。死去的战士也是战士。

    他把自己的调令一直压着。直到军区再三催促,他才在一个晚上离开了昆仑防区。

    越野吉普无声地滑行在下山的路上。天气渐暖,已经开始有零星车队往山上送给养了。白天逆着车流下山,会车时十分麻烦,司机很感谢一号选择了夜里行车。

    他稳稳地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并不回头,任凭昆仑防区在他的身后越来越远。调令按照他的安排明天早晨将向防区宣布,那时,他的车已经驶出了这块土地。

    随着车轮的滚动,一号的心逐渐空荡起来,象是一团丝,被车轮越抽越细,越抽越长……

    “停车!”他突然叫道。司机一脚踩死刹车,他披着大衣走了下来。警卫员不知何事,也赶紧跳下车。

    “你在车上待着吧,我想自己走走。”黑暗遮没了一号的面容,单听声音,象一个慈爱的父亲在劝说随行的儿女。

    警卫员退了回去。他已经看清,这里是烈士陵园。

    一号缓缓地走动着。暗夜中的陵园显得分外宁静肃穆。一排排半凸于地表的水泥长方体,排列得极为齐整,象一支匍匐于地下的军队,正随时准备出击。位于正中的高大墓碑直指星天,好似一把折断了锋刃的宝剑。当年进军昆仑先遣部队的英魂们就安息在这里。一号记得很清楚,合冢时他把一块无法分辨的骨片,也掩埋了进去。那是他在曾行过军的路上检的。他宁可让一匹野马或是野羊的骨殖在此享受后人的瞻仰,也不愿有一块烈士的遗骨曝在旷野。面对这些老兵们,他是问心无愧的。做为一个幸存者,他自信已把他们的业绩和传统交了下去,墓碑周围按牺牲年月呈放s状排列的墓x,是一部凝固的历史,功过都由历史去评说了。当一号的目光扫到墓群的最外侧时,他倏地僵立在那里。

    一圈新挖的墓x还没有落棺,巨大深邃周正的墓坑象一只只睁着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严冬季节,短时间内在永冻土层挖掘出这些墓坑,单凭人力是很困雄的,这是出动了挖掘机的结果。在拉练的全过程中,这也是唯一的一次使用机械。

    墓坑,就是——那些数字!它们从指挥员的统计表上走下来,在这暗淡的黑夜变得如此狰狞可怖,张着巨大的口将吞噬进那些年轻的生命。

    一号孤零零地站在墓地,感到难以自制的悲哀。不要登报,不要升迁,不要和呢军帽比高低,只求这高耸的土丘填回去,填回坑去,让地面重新冻结得钢铁上样坚硬……

    一刹时,一号想驱车驶回防区,打电报请求上级将调令收回。我哪儿也不走,我至死留在昆仑山上。

    他把一大块冻土踢进墓x,发出空空dd的回响。这声音震动着他的耳鼓,使他清醒过来。一号蹒跚着向陵园外走去。

    烈士陵园的门前,留下了深深的辙印。

    十七

    清明到了。

    烈士陵园一夜开满了人世间所有的鲜花。细钢丝拧成的花蒂,在钢筋绑成的花圈架子上难以绑紧,每一朵花都沉重地垂着头。在烈士陵园两角,安放着两个纯白色的小花圈,玉洁冰清,纤尘不染。其上各有一只雪白的蝴蝶,被柔软的钢丝托举着,凌空欲飞。

    默哀完毕,漫山遍野的花圈被同时点燃了。最初的一瞬间,花朵笼罩在火海之中,神奇地保持着各自的姿态,只是颜色一律变为金红。火苗放浪地舒卷着,象遍地滚动着赤云。炽烈的热流升腾起来了,烟波浩淼地浮动着,花朵仿佛置身子波光粼粼的水中,火舌欢快地舔着蓝天,花瓣皱缩又怒放开来,褪去金红的色彩,变成一种钢灰色,驾着拔地而起的热风,轻捷地飞上了长天。不久之后,它们缠绵地旋转着,旋转着,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那对小小的白蝴蝶,化成银灰色,从烈火中比翼飞出,眷恋地依傍着,在云中翱翔……

    火光熄灭了。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站着一列年轻的士兵。纸灰无声地洒落在他们崭新的军装上,象一块块自天而降的黑纱。他们是拉练中牺牲将士的子弟,其中有李铁的弟弟———个身材健壮的小伙子;肖玉莲的堂妹——一个并不漂亮的姑娘。

    队尾有一个满面稚气的小战士,登记表上注明是郑伟良的弟弟。在这个士兵贴身的口袋里,揣着一束烧去半截的白色牦牛尾巴。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他,其实是一号唯一的儿子。

    圣父、圣母、圣灵般的昆仑山上出现了一行新鲜的脚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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