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第 25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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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船去中国 作者:肉书屋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面夹着飞机票,登机牌和出境卡,背包里有酱油和榨菜,还有苏州话梅,简妮不喜欢这种酸的东西,爸爸喜欢。护照检查的柜台就在前面,简妮记得自己看到那穿草绿色军服的边防军的脸,内心莫名但强烈的紧张,她怕自己的护照会出问题,类似在前进夜校听到的那些倒霉的传言,

    谁的出境卡不对,谁的护照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个印,谁的照片看上去不象本人。甚至,她怕公安局突然有了新规定,类似象她这样家庭背景的人不放出国。种种可怕的想象涌上心头,她向玻璃外面的爷爷和妈妈望去。他们向她挥手,示意她赶快去边防检查。简妮能看出他们脸上被努力掩饰的紧张,和勉强维持的镇定,还有类似生离死别般的悲伤。那真象电影里犹太人在德国人眼皮底下的逃亡,妈妈衣服的前襟被泪水打湿了一片,爷爷脸上罩着奇怪的微笑。到美国以后,简妮看了不少描写二战时代犹太人遭遇的电影,如今,她将爷爷脸上那种类似微笑的表情,与电影里犹太人脸上的表情混淆在一起了。留在简妮印象里的大厅,充满了神秘而又冷酷的光亮,类似监狱。那里与外面的世界无声地隔离开,又象一条飞船。当从前的情形又栩栩如生地回到简妮心里,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淡忘过从前被禁闭的恐惧。简妮从胸前的小袋袋里抽出自己的护照,签证页上有挪顿公司给办的新签证,是工作签证,一年内,可多次进出美国。这是千真万确的保证,万一有什么情况,她简妮可以马上就买飞机票回美国,不再需要到上海领事馆申请新签证。

    前面就是中国边防,在白色日光灯下,她看到高高柜台内的中国边防官,他们还是穿着原来那样的绿军服,他们没有表情的脸散发着铁窗般的压力。远远的,能听到他们在护照上敲入境章的声音,“咚”的一声,“咚”的一声,让简妮听得心惊。然后,远远的,看到那个人从白色的柜台上拾起他的护照,走进闸口。闸口的那一面,就是中国了。她看着那个拖着个美国箱子,握着护照匆匆走进另一个空旷大厅的人,就象看着一个人不得不走进监狱的大门。那边就是中国国境,要是护照和签证出现任何问题,或者中国政府的政策有任何改变,过了这道门,就是进了万劫不复的关口,朗尼叔叔的脸浮现在简妮眼前,爷爷的脸也出现了,然后,是吐鲁番那黄土飞扬的月台,发臭的深绿色火车在那里喷吐着黑烟。简妮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往事,全都回到她面前。

    简妮慌了。她不由自主地朝后望,觉得自己会撒腿奔回西北航空的飞机。她听说过,外国的领事馆,飞机和轮船,都是属于外国国土,可以得到外国政府的保护。她好歹算西北航空公司的乘客,还可以得到美国政府的保护。后面,徐徐而下的电动扶梯上,还有三三两两离开飞机,来到边防检查大厅里的来同机旅客。她看到从到达通道里下来的所有楼梯都是往下的,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进入这个大厅,就只能向前入境,不得返回。但她想起,在纽约地铁站里,曾看到过黑人孩子在电动扶梯上逆向行走。他们的步子比下降的扶梯快,就可以象太空人那样沿着下降的扶梯在走回到顶端。这时,一直在简妮心里暗暗翻滚的恐惧突然泛滥,她后悔了,家里再三嘱咐她,要吃准可以随时回美国,才能回上海。她也再三保证,公司也再三肯定过这一点。但现在,简妮突然怀疑起来。她想,中国这个地方,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她怎么敢保证呢。在纽约机场出境的时候,简妮的心已经“咯噔”过一下,整个飞行中,她都不舒服,不想和人说话,甚至美国人,也不想说。但是她认真地吃光了每一餐西北航空提供的食物,还要了一个uff,它的结实,死甜,都让简妮想起新泽西的草坡,灰蓝色墙纸的木头老房子,还有 k…art里面咖啡和洗涤剂混合的气味。简妮并没吃那个uff,而将它装在飞机上的清洁袋里,带下飞机。

    穿制服的检疫人员来收健康表格。微微发青的日光灯下,他们的脸是那么苍白和虚弱,好象得了流行性感冒,正在浑身发冷的人。他们的肩膀不能将薄薄的确良制服撑起来,因为他们的肩膀不够挺拔,或者因为制服不够合身,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精疲力尽,y阳怪气。简妮心里一边想起“东亚病夫”这几个字,一边想起光线。当简妮将自己填写的卫生检疫表格交给卫生检疫的人时,她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的手,是白而细长的,小指上留着弧形的长指甲。在简妮前面经过卫生检疫柜台的,是个美国人,他将自己的表格递给他时,那个卫生检疫的官员也用“hey!”来回应了那个美国人的问候。于是,简妮也招呼他,但他只是在接过她的表格时,毫无表情地翻了她一眼。

    那一眼,象尖利的小石头一样砸中了她。

    简妮不是真的想对那个满脸烟色的人说“hey”,她对他没兴趣,只是希望延续在美国的礼貌。希望彼此还能说声“hey”,能让她保留一点美国的感觉。她想起自己在新泽西的时候,对老太太的问候恶语相向的事,心情恶劣起来。简妮想起来,曾经听到有人说,在美国时想上海,可是一回到上海,还没有出境,就想掉转身回美国。她现在太理解这种心情了。

    第十章 买办王(2)

    随着等待验证护照和签证,过边防检查的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简妮的心,也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她拿出自己咖啡色的中国护照,但是,不肯把护照的面子翻在外面,而是用夹在护照里的飞机票,将护照面子上的那个金色的国徽遮了起来。她望着别人手里拿着的护照,深蓝色的,是美国护照,红色的,是日本护照,她没有找到一个什么国家的护照也是咖啡色的,除了中国的。所以,她将自己在飞机上填写的入境表格从护照里抽出来,放到手里夹着,遮住护照的另一面。

    面对边防检查的官员,她忍不住还是对他毫无表情的脸说了声“hey”,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没有回答。简妮想起在美国领事馆签证处,那个拒签的黄毛也是这样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不回答她的问候。“咚”的一声,是图章重重地盖在护照上,黄毛给的,是拒签的图章。如今这个,是入中国国境的图章。

    简妮几乎是咬紧牙关,拿回护照,离开柜台,进入中国国境。将护照放好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指刮了刮签证页上那张新的美国工作签证。签证纸上微微凸起的细密纸纹,让她安心了一些:护照是有效的,签证也是有效的。

    接机的人紧紧挤在门外,简妮觉得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深深的疲惫和茫然,都有菜色,都散发着被囚禁的不快,虽然她也看到有人手里捧着鲜花,准备送给自己迎接的人。她也听到有人欢声叫着什么人的名字,那是重逢。简妮感到,有许多目光落在她脸上,象夏天的苍蝇那样重重的,“嗡”的一声,就象牢里的人看自由的人,还有很多目光落到她身上,那是在看她的美式装扮,那是上海人精明而饥渴的目光,简妮意识到了。简妮的步子轻盈起来,她脸上浮现出喜洋洋的友善和好奇,还有天真,就象个真正的美国人。她看到同一架飞机上的美国人也是这么做的。

    这时,简妮看到一个穿简单套装的女子,手里举着写自己名字的纸牌:〃s。 jenny wang。”

    “嗨!。”简妮走过去,招呼她,“我是简妮王,从挪顿兄弟公司的纽约总部来。”

    “你好,我是外事科的小刘。欢迎你来和我们一起工作。”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简妮说起了英文,“一路上还好吗?”

    “好啊,非常好。”简妮说着,深深喘了口气,“只是一出机舱就不行了,空气里真湿啊,觉得喘不过气来。”

    刘小姐笑了:“这是地道的上海气候,雨季的时候,就是这样湿湿的。”她的英文让简妮想起自己的交大时代,她在上的上海口音让简妮想起了自己的,同学们的,老师的,和爸爸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将舌尖放到齿间发时,都是笨拙的,所以发出来的那个音也是笨拙的。很多人都偷懒,将舌尖随便一顶,就算了。刘小姐学英文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用功学生,努力地发出的音。随着这个音,简妮想起自己苦读英文的过去,甚至初到美国的时候。海尔曼教授被汗水浸湿的衬衣后背。简妮奇怪地想,自己竟然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反而是厌恶的。她厌恶听到这种口音的英文。

    刘小姐将简妮引到大厅外面,让简妮在出租车站点边上等一等,自己去停车场,叫厂里的车开过来。

    机场外面到处乱烘烘的,太阳被闷在厚而灰白的云层里,空气中好象有层薄雾。简妮觉得脸和脖子上有点黏糊。出租车在排队,乘客们拖着行李左奔右突,到处都是横冲直撞,大声说话的人们,还有满脸诈色,堵在门口兜生意的出租车司机,柏油路面上,有一滩滩出租车漏下的汽油污渍,食品店的玻璃门上,能看到手指的污痕。有人撞到了简妮的身体。“遗憾的。”简妮说着往旁边让了让,但那个人连看也没有看简妮一眼,却挤过简妮让出的路,向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走过去。简妮刚想站回原来的地方,但又有一个人撞了简妮一下,想要拖着他的行李箱,从简妮让出来的地方过去。简妮突然怒火中烧,她侧过肩膀,也狠狠地撞了那人一下,将那人撞得往边上一歪。简妮心里一紧,准备好道歉。但那个人将自己身体移正,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挤过简妮的身边,向前走去。简妮又惊又怒,她刚站定,又有个人从后面重重擦到了简妮的背包。简妮觉得自己的寒毛一下子都炸了起来。她回过头去,对那人怒目而视。她没想到,那个人也正张口指责她:“你拿那么许多的箱子挡在路上,别人不要走路啦。”那是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一条象范妮那样的蓬蓬裙,手里挽了一个瓦伦提诺的白皮包,将眉毛拔得细细的,眉眼很凌厉。

    “你最好打招呼,但不要碰到我和我的东西。这是我的东西,你懂哇?你不能随便碰别人的东西和别人的身体,你懂哇!”简妮对那女孩说,她说的是上海话,被迫的,愤怒的,简妮有点语无伦次。

    “噢哟,象真的一样。你不挡我的路,我要碰你做什么?你当你那么香啊?”那个女孩丢下一句话,轻盈地走开去。

    好在这时,刘小姐带着工厂的车来了,她将肩膀探在车窗外,向简妮挥手。“母狗。”简妮忍不住低声骂。

    他们好容易将简妮带来的几只大箱子都安顿到车上,坐定。简妮望着窗外混乱的人流和车流,到处都能看到被粗暴挤压过的行李箱和旅途中格外卑琐的人脸。她想起了在世贸中心楼下的地铁站里那些沉默着迅疾向前的人们,还有在耳边简约的一声“exce ”,然后尽量让过别人的身体,尊严的样子。简妮想,纽约人的冷漠里有着尊严,而上海人的冷漠里却是卑琐的。

    第十章 买办王(3)

    “这真是个不可置信的乱世。”简妮忍不住说。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块豆腐掉进煤堆里。她预见到自己对上海大概会不适应,但还是没想到,心里会有这么大的失落。她简直觉得自己被打了一闷g似的。

    “我们去哪里?”刘小姐问。

    “去我爷爷家,这是地址。”简妮将写着爷爷家地址的小条子交给刘小姐,“我们家有十几家亲戚在美国各地,就剩下我爷爷一家留在上海。这次我来,大家都给他带礼物来。”

    偏偏刘小姐不知趣,她说:“研杵先生说,他的新秘书将能听得懂上海话,而且就是从上海出去的。王小姐其实也是阿拉上海人吧?”她说着,就转成了上海话。

    was。”简妮勉强回答说。

    “噢。”刘小姐盯了简妮一眼,“你的意思是,你过去是上海人。”

    简妮没有回答她,她甚至没有再看刘小姐的脸。

    简妮看着窗外,汽车离开虹桥机场,进入市区。简妮又看到自己熟悉的景物,灰色的火柴盒式的房子,是七十年代的式样,门窗涂的是鲜绿色的油漆,带着农民的审美。绿叶婆娑的梧桐树遮暗了街道,在梧桐树叉上,有沿街人家晾着的衣物。武康路上红砖的旧公寓,让简妮想起了靠近哈雷姆区的旧公寓楼,在如今风尘仆仆的旧阳台上,破旧的搪瓷脸盆里养着宝石花和仙人掌,甚至仙人掌还开了大朵的黄花。简妮又看到漆着蓝色横线的路公交车,它带着尖利的刹车声向车站蠕动着靠过去,售票员将手从车窗里伸出来,乓乓有声地拍打洋铁皮的车身,提醒车站上的乘客不要向前挤。简妮想起来,自己刚回上海时,爸爸请爷爷教自己如何挤车的事。爷爷说:“我在江南造船厂工作三十年,从来都是让挤我的人先上,我不懂怎么与别人挤。”开始,简妮觉得那是爷爷的“雷锋精神”,当自己不得不象猴子上树那样挤在人群中的时候,简妮才理解到,那是因为爷爷不肯变得如此不堪入目,所以才不肯与人挤拼。然后,简妮想起了婶婆衬托在蓝色软缎上那微微发紫的,一丝不苟的雪白卷发。汽车经过淮海中路时,她看到第二食品商店的橱窗里放着雀巢速溶咖啡的标志,还有美国的气味,她想起来在国际市场营销学课上说到过的,在盛产新鲜橘汁的南美怎样打开气味的市场事。简妮记得自己当时说,中国市场对一切外来的东西都是饥渴的,如干燥的海绵。汽车离家里已经很近,高大的梧桐树后面,能看到破旧的洋房,只种着最低档花木的小街心花园,还有到晚上才开门的小酒吧和咖啡馆。简妮又感受到了淮海中路那种陪着小心,又藏着不屑的风格。她没想到上海竟然这样捉襟见肘,简妮的心紧缩起来,象石头那样又冷又硬。

    甚至比记忆里的上海更脏,更乱,更粗鲁。她渐渐发现在那熟悉的旧街景里,有许多l露在外的挖烂马路,浮尘飞扬的建筑工地,许多街区的房子外墙上都用红油漆写着巨大的“拆”字,触目惊心。简妮想起来小时候在新疆,法院贴告示,就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用红笔这样圈了。远远的,能看到有工人抡着长柄铁锤,象雷电华电影公司出品的电影开头那样,曲线优美地击碎租界时代带着西化风格的旧房子。从工地源源不断开出的卡车,不停地将烂泥摇晃到马路上,被迫经过的人们,象小j一样在烂泥中间跳着,躲避着。“这不是乱世,又是什么。”简妮心里说,灿烂阳光下一尘不染的美国草坡浮现在她的心里。

    车子渐渐近爷爷家的小马路,远远的,看到弄堂口了。简妮突然看到自家弄堂口有熟悉的身影,那是爸爸妈妈。她没让他们去机场接,她跟他们说,美国公司会派车去接她的。爸爸还在电话里笑,说:“我们简妮现在是衣锦还乡了。美国公司派车去接飞机。”她没想到,爸爸妈妈会在弄堂口等着自己。爸爸撑了一个木头拐杖,他的肩膀象落汤j那样耸着,也许因为撑拐的关系,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在唐人街上的露天摊上,十元各自的,买一个获得一个。简妮心惊r跳地去看他的脚上,果然,他穿了白色的运动鞋, adidas 的。妈妈穿了出客时穿的好衣服,简妮第一次发现妈妈那件最重要的哔叽呢外套,实在很是呆板难看。能看出来,妈妈甚至用了些口红,但那口红反而点明了她一脸的风霜。他们俩郑重其事地站在弄堂口,翘首以盼。简妮将自己的头向后仰了仰,恨不得自己是在梦里。司机对这些小马路并不熟,眼见得已经开到弄堂口了,却拐到另一条小马路上。简妮送了一口气,听任他和刘小姐一边对地图一边找,不发一言。

    但他们的车很快又转了回来,他们在爸爸妈妈怀疑的目光里缓缓开进弄堂里,停下。

    简妮赶快卸下自己的箱子,她听到弄堂口的小裁缝叫:“你家小新疆回来了!”

    她看到爸爸妈妈急急绕过满地发黄的广玉兰落英向她赶来,妈妈扶着爸爸,爸爸却摆动手肘,松开妈妈的手,示意妈妈先跑。简妮简直不能看爸爸走路时的样子,他突然变得那么慢,那么小心,他在那场车祸中还被撞断过锁骨,所以现在他的肩膀斜了,他整个人都有点象快要散架的椅子,吱吱哑哑地响着,带着不堪一击的僵硬。妈妈的衣服让简妮想起来自己离开上海的那天,妈妈就是穿着它去机场送她的,那件衣服是妈妈最重要的衣服,是外婆给妈妈在“朋街”定做的上衣,用的是五十年代“朋街”店里最后一批真正的英国呢存货。他们一定已经在弄堂里宣传过了,所以,三三两两的邻居,都从后门出来了。他们中的有些人,曾经管简妮叫“小新疆。”简妮从小就不喜欢她们,她们最喜欢问范妮奇怪的问题,比如:是不是新疆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每个人都在鞋子里c着尖刀。她们的脸很刺激地皱成一团,等着她的回答,不论她回答什么,她们都用被吓了一大跳的表情接受,将嘴缩起来,“丝丝”地吸着气,好象听到的永远是最不可思议的答案。

    第十章 买办王(4)

    妈妈叫:“简妮啊!”简妮远远望着,竟然不是阳光晃白了妈妈的头发,她的头发是真的白了。妈妈整个人,也象旧娃娃一样,褪了色,白的地方不白,黑的地方也不黑了。

    简妮放下箱子,绕过车和刘小姐,向爸爸妈妈跑去。

    她过去抱住爸爸妈妈,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得简妮不得不侧过脸去,她脸腮边上

    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她知道这种消毒水气味是由自己的心理创伤,在美国时候就知道了,但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她与爸爸贴了贴脸,就象与婶婆见面那样。简妮拼命忍着,才没从爸爸妈妈手臂里抽出身去。当挪顿公司的车在弄堂里那口被水泥填掉的井前,勉强掉了头,要离开的时候,简妮心里真想跟他们一起走。从美国带来的那些箱子竖在湿漉漉的弄堂里,把手上吊着 jfk 机场红色的hey警告牌,鲜艳夺目,就象安徒生童话里所描写的,从天堂落下来的碎片。

    二楼窗台上,还吊着用竹片做的十字架,只是它变得发黑了。那上面还晾着妈妈水红色的棉毛裤,裤裆长得不可思议,只是它褪色了,象开败了的月季花。爷爷蓝色的确良咔叽的中山装挂在铁丝做的衣架上。为了保持它的平整,在湿的时候就把衣扣都扣上。即使是洗过了,晾在衣架上,那衣服还是保持了颓唐而不甘的样子,那就是爷爷的样子。

    厨房的下水道已经老得不能用了,所以在墙上挖了个d,将下水道的管子通出去。那管子节约地做到接近地面的地方就断开了,厨房的污水就直接流到外墙上,再流到下水道里。无风的时候,那条露天的下水道在后门那里散发着带着油腻的淡淡污浊之气。有太阳的时候,能看到在墙面上沾着已经干结了的鱼鳞,花涟鱼,青鱼,或者黄鱼的,它们在脏脏的墙面上闪闪发光。从第一次看到这房子,简妮就觉得这房子旧得不可救药,她没想到,它们还能继续旧下去,而且越来越旧,越来越脏。

    天井里那个长满青苔的西班牙式喷泉上搭着底楼人家的抹布,简妮这时看懂了它的身世,也看懂了它的脏。那石头应该是微微发黄的,能看到里面有星星点点云母的微光。那边缘应该挂着清亮的水流,象透明的帘子一样。简妮看到,搭在喷泉上的抹布是一件穿旧的汗衫,肩背上大大小小,破d连连。

    爷爷站在楼梯口候着简妮,他拍拍她的肩膀,对埋头将箱子搬进门槛的简妮说:“当心。”简妮将头埋着,表面是奋力搬东西,实际上更是怕看到爷爷眼睛里的失望,他希望简妮永远都不要再回上海了,他还希望简妮永远不要再与王家有什么干系。但简妮拂了他的意。简妮决定要回上海的时候,是理直气壮的,但她见着爷爷那y影重重的身影时,心里咯噔一跳,她此刻不能说爷爷肯定错了。甚至她想,也许爷爷当初从美国回上海的悲剧,就要在自己身上重演。要是当初爷爷没有理想,不拂逆曾祖的意思,他也不必回上海。要是爷爷知道前途将是万丈深渊,他也不会回上海。简妮相信爷爷和自己一样,当初都是干干净净回上海来的,都是一心要追随自己的天命,带着美国教给自己满怀的天真。

    “爷爷,我的签证是随时可以回美国去的。”简妮放下箱子,说,“我的合同是六个月的,也许我六个月以后就会离开的。”简妮第一次想,这六个月也是漫长的啊。

    “那就好。”爷爷应道。

    进得家门,简妮吃惊地看到,爷爷房间里坐着一个男孩,正伸着头向她笑着招呼,手里握着一卷书。爷爷现在居然也在家里收了学生,教英文。那个男孩,就是准备暑假签证去美国读书的医大学生。当年,爷爷连自己家的孩子都不肯教,现在倒从外面收学生回来,让简妮吃惊不小。简妮看了看爷爷,他脸上还与从前一样沉默。

    “hey!”简妮冲男孩挥挥手, 〃what‘s up?〃

    “plenty well。”那男孩响亮地回答,到底是爷爷的学生,听上去没有跟磁带学出来的那种做作的声调。

    爷爷相帮着简妮将箱子搬到为她准备下的房间,那男孩见状连忙跑出来接下爷爷手里的箱子,他和简妮合力抬着箱子,问:“你是从美国回来的?”他指了指箱子把手上 〃hey〃 警告下面的 jfk ,表示自己知道这缩写的意思。

    “是的。”简妮答道。

    “你家好容易团圆,是不是我改日子再来?”男孩问跟进来的爷爷。

    “不必。”爷爷说。

    简妮听到爷爷的英文,想起了婶婆,他们的口音真是相象,一样的清晰而缓慢,咬文嚼字的。那男孩脸上谦恭有礼,敬爱有加的微笑,让她想到自己对武教授的微笑。她太熟悉那样的微笑了。他们这样的孩子,心里本能地相信,这样的忘年交,能象一根靠美丽微笑点燃的道火索,使自己一飞冲天。爷爷说话的声音,因为说了英文的缘故突然变化了,那声音轻柔快速,不象是一个老人的。

    “老莫的第二个春天。”朗尼叔叔从自己房间里踱出来,他的眼眶下有一圈很深的棕黑色,看上去脸色y沉晦暗,他望望爷爷的背影,对简妮刻薄地说了个台湾电影的名字。简妮却在爷爷的背影里真的看到了依稀的矫健,婶婆照片夹子里的那个唱老生的青年身影。爸爸妈妈埋头为简妮将东西收拾到她的房间里,不搭朗尼叔叔的茬。爸爸说:〃我还记得 jfk 机场的标志呢。那个机场看过以后,虹桥机场根本就不算什么了。简妮,你这么多行李,没有罚款啊?”

    第十章 买办王(5)

    “公司出我的行李费。”简妮说。

    “全都出啊?”爸爸问。

    “是啊。”简妮说。

    “美国人到底是大方。”爸爸说。

    “就是,美国人开车的技术也好啊。”朗尼叔叔丢下一句话来,走回到自己房间里,将门关上了。

    维尼叔叔的房间被爸爸妈妈改成了家里的小客厅,窗子下面放着一个樱桃木的巴洛克式小茶几,简妮依稀记起,原先家里将它钉在墙角上,搁晾衣服的竹竿,又脏又旧。现在擦洗干净以后,倒真是体面。上面还放着一只车料的香槟酒杯,当初范妮将它当花瓶用,不让别人碰。在小茶几边,放着一把旧摇椅,那原来放在爷爷房间里的,妈妈缝了个织锦缎的座垫,又将原先断裂的藤条换了新的,对面,却放了维尼叔叔原先用的那把四腿微曲的褐色椅子,妈妈也装了一个同样的织锦缎座垫。墙上挂着维尼叔叔画的水彩画,是他童年记忆中的家,花园里的石头喷泉上挂着水帘,树影里有黑色铸铁的门和栏杆,简妮想起来,爸爸告诉过她,家里的铸铁栏杆和大门,都被拆了去大炼钢铁。爷爷房间里吃饭用的柚木桌子现在也放到这里来了,简妮这是第一次看到,原来还有两张板收在桌肚子里的,现在拉开了,变成一张西式的长餐桌。在桌子中间放了维尼叔叔从淮国旧淘来的英式旧水罐,在《苔丝姑娘》的电影里,曾看到过他们用这样的水罐倒水洗脸,现在,妈妈在里面c了一大捧纸做的玫瑰花。能看出来,这间屋子的家具都是真正上等的旧货,被小心翼翼地擦洗干净,上了蜡,努力掩盖被作践过的痕迹。它们也是争气的,上了蜡以后,除了伤到木头里面的凹痕,大体勉强保持了体面的样子。它们虽然都不配套,却有着相似的巴洛克式的排场与劫后余生的磨难。

    这里保留着一些维尼叔叔的气氛,简妮由此想起他的尖利声音。但更多的,是新疆的家气氛,在新疆那干打垒屋里,箱子上蒙着的白蓝相间的钩花垫子是上海的花样,桌子上的小红朝阳格花布是上海带来的,那是种身处异乡的支离破碎的气氛,这个由北厢房改成的小客厅,为了有种落地长窗的感觉,窗上用了及地的长窗幔。那是简妮彻骨熟悉的窘迫与不甘。

    “我们这叫螺丝壳里做道场。”爸爸自嘲地说。

    叔公去世了,爸爸妈妈住了他的房间。维尼叔叔去世了,他的房间变成了客厅兼餐室。范妮去了精神病医院,她的房间如今就给了简妮。

    妈妈为简妮新做了窗帘,沙发套和床罩。本来那里地板上的油漆都掉了,露出白喳喳的木头,现在妈妈在那里铺上了一小块地毯。书架上还放着简妮从前用的《新英汉大词典》,还有韦氏英文双解词典,甚至还有简妮那时买的托福考试应试技巧。其实,简妮也可以住维尼叔叔的房间,她想爸爸妈妈特地为简妮布置好了的范妮房间,大概是想安抚简妮多年被范妮排挤的委屈。桌子上放着那架旧红雷牌收音机,那是当年简妮听美国之音的特殊英文的,练习听力的收音机。那桌子还是用缝纫机代替的,面子上铺了块玻璃,玻璃下压着简妮当年做的生词表,那时,她将生词表贴在床头的墙上,气范妮。父母精心布置的房间,让简妮想起《木兰辞》里面的诗句,但,那衣锦还乡的自豪,简妮是没有的。她想,等前任将宿舍腾空以后,她马上就从这里搬出去。她甚至后悔自己在美国时没有要求住酒店过渡,本来她可以要求的,她那时想,自己当然应该回家住几天。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她连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

    除了装礼物的箱子,简妮别的箱子都没有打开。从美国带回来的万花筒和小录音机也没拿出来。

    坐回到原来的老柚木桌上吃饭,冰糖蹄膀的皮是那么腻人,烤菜是那么咸,那么烂,简妮真的吃不下去。但她要表示出自己吃得专心吃得香。要不,她抬起头来,就会看到桌上亲人的脸。他们的脸上留着怎么也擦不掉的悻悻然的神情,那是种被人践踏过的神情。爷爷,朗尼叔叔,爸爸,妈妈,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这样的神情。简妮在心里吃惊,自己怎么能在这样的神情包围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此刻,爸爸妈妈明显是扬眉吐气的,简妮考上交大的时候,就已经在他们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了,现在他们脸上不由自主有点挑衅的意思,他们无法忘记曾受到过的轻蔑。朗尼叔叔恢复了橡皮人的表情,他发胖了,眼睛周围象肿了一样,但其实不是肿,是胖。爷爷脸上仍看不出任何不快,或者愉快。他的脸,还是原来的那扇尘封的大门。简妮谁也不看,草草将饭吃了,她发现自己其实很怀念k…art里 uff的死甜。

    饭后,简妮将自己美国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分给家里人。她微笑着看大家手里拿着她的礼物,心里充满永别的感受,她想起那时在医院里与叔公告别时的情形。简妮觉得,这种永别的感受,里面只有很少的惜别,更多的,是摆脱了必死事物的轻松。在简妮心里,那在房间当中大大摊开的行李箱,很象当时医院太平间推到病房里来的接尸床。然后,她就到妈妈为她准备好的房间里去了。她将门从里面c上。那把c销还是原来的,黑色洋铁皮上,螺丝都锈黄了。而门上原来的锁,早已锈死,钥匙也丢了,大大的钥匙孔里,塞了一小团纸,防止外面的人从钥匙孔里看进来。从范妮房间的窗前,她看到院子里广玉兰树上淡褐色的大朵残花,她从来没注意到,那硕大的残花竟然那样不堪入目。

    第十章 买办王(6)

    在申和挪顿合资公司的大门口,正对大门的地方,竖立着一块大标语牌,它是这个院子里最显眼的中心,标语牌前,还有一个小花坛,里面种着矮矮的一串红,修剪过的冬青树,通常还有一棵雪松,种在小花坛的边上,衬托着标语牌上的画像,表达着冷酷而铿锵的革命情调。这种公共建筑的布局,遍布中国的大小城市与乡村,简妮在没有去美国以前,几乎对此熟识无睹。在踏进公司大门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又重新踏进一个有着巨大标语牌的院落,她感受到那标语牌和小花坛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她心里咯噔一沉。她想起,在新疆

    和上海的两所中学里,都有同样的洋铁皮标语牌迎门而立。新疆的学校门口,画的是毛主席去安源。爸爸对妈妈悄悄说过,那张像将毛主席画得太矮胖了,爸爸每次去接简妮,都觉得它丑。妈妈制止爸爸,妈妈说:“你想当反革命啊?”爸爸说,将毛主席画成这种样子,应该他们画的人当反革命。“还要竖在那里天天给小孩子看。”就是因为那张画像,爸爸特地教了简妮,什么是黄金分割。上海的高中,迎门的地方也有这样一块尺寸差不多的标语牌。上面画的是邓小平微笑着招手的宣传画,标语是“奔向四个现代化。”如今,在公司门口的大标语牌上,画着一张很象亚欧混血儿的女人面孔,她以农妇的爽朗微笑着。简妮想,大概这样的混血面孔是暗示这里是个合资企业。在宣传画通常放标语的地方,写着一行有力的红字:“携手奔向美好明天。”简妮想,大概这句话,是对这家公司的期望。她断定,这块牌子是中方制作的,因为她发现,除了脸不同,标语牌上的毛泽东,邓小平和这个欧亚混血女人,他们的身体都有着非人的健壮与平整,那石膏像般的身体散发着强权的气息。

    简妮心里象席地而起的冷风那样,掠过不快。这种不快,将她离开家时终于解脱了的轻松心情吹得无影无踪。再次陷落到过去,对简妮来说,有着几乎不能忍受的痛苦和恐惧。她在美国时,小看了自己将要经受的痛苦,她以为自己真能象那些为了公司提供的 15% 的艰难惊喜万分的美国年轻同事一样,对中国的工作跃跃欲试。离开家,并打定主意要住到前任秘书腾空的宿舍里去,她以为自己脱离了家庭环境后,也可以当一个单纯的美国秘书。她没想到自己会来到一个已经被美国回忆层层掩埋的中国院落里,还没有进门,就被洋铁皮的标语牌以及开满了一串红的禁锢小花坛击溃。

    这个标语牌和小花坛比家里的房子和气氛更让简妮心中不安,那种进入了监狱般的惊惧让她觉得自己浑身的皮肤都紧着,脸颊上的寒毛层层直立,肚子里的心肝肚肺,都象麻雀一样惊慌而机警地跳跃着。简妮用力往里走,找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楼道上,她闻到了熟悉的中国厕所气味:冰凉的水气和淡淡的n臊,水箱永远响亮地漏着水。她想,不知道挪顿公司给自己的那份hardship里面,是不是也包括了对她内心巨大的沮丧补偿,对其他美国同事来说,它包括了文化不同,气候不同,食物不同和人际关系方式的不同给派驻海外贫困地区的美国商人的补偿,人事部没有说其他的。

    简妮办公的秘书办公室,是一间两个秘书与一个内勤合用的大房间,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各自的独立办公室,是套在秘书的大房间里面的隔间,美方总经理和中方的副总经理的秘书兼翻译,就坐在各自服务的老板门外。中方总经理的秘书是个年轻男人,简妮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右手玩着转笔,就象交大教室里的同学一样。总经理ti uller的前任秘书劳拉正等着与简妮交接。

    劳拉说了一口又土又快的纽约英文,简妮为此浑身一振,她甚至微笑了一下。劳拉简短而清晰地将存档的文件一一清点给简妮,她的动作迅疾准确,令简妮想起麦当劳餐馆里那些服务生。然后,她拿出一个文件夹,领简妮走进ti的办公室。劳拉靠在ti uller的桌边,长长地伸过手去,在简妮身后将门 〃乒〃 地一声关上。在那里,她交给简妮两份备忘录,作为样本。那是每星期一例会以后,秘书要整理的纪要,一个星期里最基本的工作,以后,她也得按照这个备忘录去帮ti跟进备忘录里工作的落实。“chick,ph,red,都是你的责任。”劳拉说,“当然,也是你作为一个秘书高出其他部门经理的微妙之处。有一点人所周知的潜越。”劳拉轻笑一声,噘起下嘴唇,去吹额头前的碎发,说,“感觉不错。”

    随后,她告诉简妮电脑的密码,并交给简妮一个老板常用的通讯录,告诉简妮,美国总部的人喜欢住虹桥的威斯汀太平洋酒店,因为能感受到一点美国式的服务,就象到了沙漠,居然能住在绿洲里。老板在中国大陆出差时,要尽量避免买地方航空的飞机票,矮子里面拔长子,老板不得不选择加州的飞机,他们的服务极差,食物不能下咽,但他们的机长在降落的时候技术高超,几乎没有一点颠簸。老板的太太只喝法国进口的矿泉水,只买锦江楼下的超级市场的卫生纸,就象美国公司到印度去工作的人不得不自己到处带着水一样。如此等等。劳拉说得尖酸刻薄,但妙趣横生。

    最后,劳拉指了指门,说:〃你永远要记得,ti办公室的门,一定要在你身后关严。这里不是美国总部,是在你们的共产国家,你永远得睁着一只眼。”

    第十章 买办王(7)

    简妮被冷不丁被刺痛,“共产国家”是她简妮的吗?她恼怒地看了劳拉一眼,捉到劳拉眼睛里的不甘。她想到,面试时曾经夸口过,自己对上海人以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为基础的思想理解,自己在中国成长的背景,对沟通中国人的帮助。简妮现在理解了,当时武教授教她要突出自己的这个背景,就是针对劳拉的弱处。面对劳拉的怨恨,她切实体会到“共产国家”背景在竞争中的力量。但同时,这对简妮也是一个打击。它暗示简妮,她在与劳拉竞争中的长处,不是英文,不是精明强干,做事可以象麦当劳的售货员一样利落,而是她在

    共产国家生活与学习的背景。而这一点,正是简妮努力抹杀的。

    “我会做好的。”简妮也用又土又快的纽约英文回答劳拉。她将劳拉交给自己的东西归好,整整齐齐抱在自己胸前,直视着劳拉。

    劳拉也看出了简妮的不甘。在台湾人里面,流传着厉害的大陆女孩的故事,她们聪明漂亮,加上没有廉耻,又肯吃苦,还有社会关系,一心往上爬,象饿极了的豹子。在富裕社会长大的女孩,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劳拉特意多次提到老板的太太,因为老板的太太从前对她,就象台湾人看待大陆女孩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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