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
白轮船-故事外的故事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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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业人员训练班结业后,该是到城里去,去上技术学校,或者去上大学的。他却沉不住气,一心要弄个差事干干。虽然是个小差事,可总是个差事。这样一来,现在就天天在山里转,天天就象老驴一样拖木头了。还有这些讨厌的寒鸦。叫什么呀,打什么圈子?
嘿,有一挺机枪就好了……
奥罗兹库尔心情不好是有原因的。快活的夏天已过,秋天来了,随着夏天的逝去,他到牧羊人和牧马人那里作客的好日子也过去了。正象歌子里唱的:“高山牧场花儿落,又到返回平川时……”
秋天到了。人家抬举他,请他吃喝,他借了债,许了愿,现在都得一一清偿。而且他说过的大话也得兑现:“你要什么?要两根松木做屋梁,就这么一点儿?这有什么好说的!随你什么时候来,现成的!”
过去说了大话,收了礼物,喝了酒,现在就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一面拼命咒骂,一面在山上拖木头。这些木头叫他吃很大的亏。说起来,他这一辈子老是吃亏。忽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冒险的念头:“我什么都不管,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但是他马上就明白了,他哪里也去不成,哪里也不要他,谁也不要他,他到哪里也过不到他所盼望的那种日子。
你且离开这里,或者不履行诺言试试看!那些三朋四友准会出卖你。都是一些靠不住的家伙。前年,有一个布古族同胞送他一头羔羊,他答应给一根松木。可是到了秋天,他不愿意上山去弄树。这种事说说倒容易,可是,要爬山,要锯,还要拖下山,你倒试试看!如果是几十年以上的大松树,那就更难对付了。无论给多少黄金,都不愿干这种活儿。那几天莫蒙老汉恰好病了,正躺在床上。一个人是不行的,而且难也没本事一个人到山里搞木头。一个人砍树,也许能把树砍倒,可是拖不下山……他要是早知道后来出的事情,他会跟谢大赫玛特一起去搞松树的。可是当时奥罗兹库尔懒得爬山,便决定随便弄一棵树把那个同族人应付过去。那人却无论如何不依:要的是真正的松木,非给不可!“羊羔拿到手,就要赖帐不成?”奥罗兹库尔也发了脾气,将他摔了出去:不想要,就给我滚蛋!可是,那个小伙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写了一封控告信,控告圣塔什保护林护林员奥罗兹库尔·巴拉扎诺夫,而且在信中添技加叶,真真假假,把奥罗兹库尔写成一个“社会主义森林的破坏分子”,简直可以枪毙。后来奥罗兹库尔被弄到区里和林业部的各种审查组织去审查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解脱了……你瞧,这就是同族人!还要说什么:“我们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子孙。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这简直是胡扯!
为了一个铜子,恨不得互相捐脖子,或者送你进监狱,鹿妈妈又管p用!那是在古时候,人们相信鹿妈妈。那时候的人愚昧无知到何种程度,真是好关!现在大家可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了!谁还相信这种哄小孩子的故事!
自从出了那件事情以后,奥罗兹库尔就发誓:今后来的不论是哪一个,不论是什么样的熟人、同族人,哪怕是长角鹿妈妈嫡亲的孩子,他连一根树枝、一根树条子也不给。
可是,夏天又来了。山里一片碧绿的草甸子上又出现了一顶顶白色的帐篷。羊在欢叫,马在长嘶,河边溪分炊烟袅袅。阳光明丽,处处花香,处处能闻到令人陶醉的马奶酒香味。来到帐篷旁边,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坐在碧绿的草地上,跟三朋四友共享马奶酒和鲜嫩的羊r,真是件乐事!然后再来一杯伏特加,让头脑晕乎乎的。这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能够把大树连根拔起,或者将随便哪一座山的头拧将下来……奥罗兹库尔在这样的日子里就往往会忘记自己的誓言。听到人们喊他是大森林的大老板,他更是美滋滋的。于是,他又许愿,又接受礼物……等秋天一到,森林里不一定哪一棵祖宗留下来的古松又要遭殃了。
秋天从收割后的田野悄悄爬到山上,又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秋风吹过,青草黄了,森林里的树叶红了。
野果熟了。羊羔长大了。羊羔开始分群,公的跟公的在一起,母的跟母的在一起。
妇女们将于奶酪收进麻袋准备过冬。男子汉们在商量,要回川地去,该是谁来第一个开路。那些在夏天就跟奥罗兹库尔谈妥了交易的人,在离开之前通知他,要在某日某时开汽车到护林所来装运他答应给的木头。
今天傍晚,就要有一辆带拖车的汽车来装运两根松木。有一根松木已经在山下,已经拖过了河,弄到了汽车要开到的地方。还有一根,就是这一根了,他们正在往下放。
奥罗兹库尔此时此刻要是能够把用木头换得的吃喝还出来的话,那他马上就会这样做的,只要能不干这会儿正不得不干着的又苦又累的活儿就行。
唉,住在山里,命真苦啊,他是没办法躲过了:带拖车的汽车今天傍晚就要到了,夜里就要把木头运走。
要是一切能平安无事,倒也罢了。汽车要通过国营农场,就从场部办公室门前经过,别的路是没有的。农场里常常有公安局和国家检查机关的人来,区里来的人就更多了。
拉木头的汽车万一被他们发现,他们就要问:“这木料是从哪里弄的,弄到哪里去?”
奥罗兹库尔一想到这里,脊梁骨都惊了。他对一切人、一切事恼恨透了。恼恨头顶上哇哇直叫的寒鸦,恼恨倒霉的老头子莫蒙,恼很能掐会算、三天前就跑到城里去卖土豆的懒家伙谢大赫玛特。他明明知道要到山上拖木头嘛!结果,他却溜走了……他要在市场上办完自己的事,才能回来。要不然,奥罗兹库尔可以叫他跟老头子一块儿来拖木头,用不着自己来受罪了。
可是谢大赫玛特还远得很,寒鸦也没法于去打。在顶没有办法的时候,本来还可以打打老婆,可是要回到家里还得走很久。于是就剩下莫蒙老汉了。奥罗兹库尔气喘吁吁,呼哧呼哧地在山上走着,越走越火,走一步骂一声。他既不心疼马匹,又不心疼走在他后面的老头子,径直地穿过树棵子朝前走。让马死掉好啦,让老头子死掉好啦,他自己也来个心脏病发作,死掉好啦!既然他倒霉,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让这个世界完蛋好啦!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安排得不合要求,没有照顾到他奥罗兹库尔的身份和地位。
奥罗兹库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牵了马穿过一丛树棵子径直地下一处陡坡。就让快腿莫蒙跟着木头跳个够吧。他要是撑不住,让他试试看!“我要揍老浑蛋一顿,决不饶地,”——奥罗兹库尔拿定了主意。过去他从来不敢拖着木头下这样危险的斜坡。可是这一次他叫鬼迷住了。莫蒙也来不及制止他,只来得及喊了两声:“你朝哪里去?哪里去?站住!”——就看到木头横转了过来,朝下滚去,把树棵子压得一弯一弯的。那木头湿滴滴的,十分沉重。莫蒙想用木棒抵住,不让木头朝下滚,可是木头来势太猛,一下子就把老头子手里的木棒打掉了。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马摔倒了,翻身朝下滚去。马倒的时候将奥罗兹库尔撞倒了。
他一面朝下滚,一面慌慌张张地拼命去抓树l子。就在这时候,在密密的枝丛中,有几只长角的动物惊慌地跳了开去。这几只动物连蹦带跳地跑到禅树林中去了。
“鹿!鹿!”莫蒙爷爷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叫了两声。接着又不做声了,好象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山里也忽然静了下来。寒鸦一下子飞走了。木头压在矮小而结实的桦树棵子上,在斜坡上卡住了。马被挽索绊住,自己站了起来。
衣眼被挂得稀烂的奥罗兹库尔爬到了一旁。莫蒙连忙跑去救女婿。
“啊,是圣母长角鹿!是它搭救了咱们!你看到没有?这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
咱们的圣母回来啦!你看到没有?“
奥罗兹库尔还不相信,一切已经平安无事地过去。他满面差臊,很不高兴地爬了起来,一面拍打身上的尘土,一面说:“够了,老头子,别胡扯啦!快去把马身上的挽索解开!”
莫蒙顺从地跑去给马解换索。
“神母长角鹿啊!”他还在喜不自禁地嘟哝着。“鹿又回到我们的森林里来啦。鹿妈妈没有忘记我们呢!它饶恕我们的罪过了……”
“你还在唠叨?”奥罗兹库尔冲他说。奥罗兹库尔已经不再害怕了,恢复了常态,心里又象先前一样恼恨起来。“又在编你的故事啦?你自己老糊涂了,就以为别人也相信你那些胡诌八扯的玩意儿啦?!”
“我亲眼看到的。那是鹿,”莫蒙爷爷不服气地说。“难道你没有看到吗,孩子?
你自己也看到的嘛。“
“嗯,看到的。好象跑过去的是三头……”
“是的,三头。我也觉得好象是这样。”
“那又怎样呢?鹿就是鹿呗。刚才人可是差点儿把命送掉。有什么好开心的?要是鹿的话,那就是从山那边跑过来的。在山那边,就是说,在哈萨克斯坦的森林里,听说还养着鹿。那边也是保护林。可能,鹿也是受保护的东西。鹿来了就来了好啦。干我们什么事?哈萨克斯坦跟我们不相干。”
“鹿也许要住在咱们这里呢?”莫蒙爷爷幻想起来。“能住下来就好了……”
“好啦,扯够了!”奥罗兹库尔打断他的话。“走吧。”
他们还得拖着木头朝下走很久,然后还要用马拖着木头过河。过河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要是能平安无事地将木头施过了河,然后还要再弄到一座小丘跟前,等汽车来这里装运。
唉,要花多少力气啊!……
奥罗兹库尔觉得自己实在倒霉。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安排得很没有道理。那些山,全都无知无觉,既没有什么盼头,又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一天到晚就那样呆着;森林进入秋天,然后又进入冬天,这都没有什么难的。连寒鸦都够自在的,想怎样飞就怎样飞,想怎样叫就怎样叫。就说鹿,如果真的是鹿的话,那就是从山那边来的,它们在森林里想怎样跑就怎样跑,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在城市里,人们无忧无虑地在柏油马路上溜达,坐小汽车,下馆子,天天在寻欢作乐。可是命运偏偏将他抛到这山沟里,他真倒霉……就连这个快腿莫蒙,他的这个没出息的丈人,也比他幸福些,因为他相信故事。
他是个稀里糊涂的人。糊涂蛋对生活总是满意的。
奥罗兹库尔对自己的生活是十分痛垠的。这种生活不如他的意。这样的生活该是快腿莫蒙这样的人过的。莫蒙他还要什么呢?他活多久,就弯腰弓背地干多久,天天干,没有休歇。这一辈子没有一个人听他管,他可是要听所有的人管,甚至他的老婆子都管着他,他对她都不敢回嘴。这样的倒霉鬼听听故事就够高兴的了。在森林里看到鹿,快活得连眼泪都流出来啦,就好象通上了他跑遍世界找了一百年的亲兄弟似的。
唉,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终于踏上最后一道地界,从这里再走很长的一段陡坡就到河边了。他们停下来休息。
河那边,护林所的院子里,奥罗兹库尔的房子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冒烟。从冒的烟可以猜出来,那是茶炊。就是说,老婆已经在等他了。奥罗兹库尔想到这里,并不感到痛快。他张大了嘴在喘气,还是感到气闷。胸口作痛,头嗡嗡价响,心扑腾扑腾直跳。额头上的汗水直住眼睛里流。面前还有一段很长很陡的坡要走。在家里等他的是不会生孩子的老婆。哼,她烧茶炊,想讨他喜欢呢……他忽然一时性起,想冲过去朝那只大肚子菜炊踢上一脚,让它见鬼去。然后朝老婆扑过去,打她一顿,朝死里打,打她个头破血流。他仿佛听到老婆在嚎叫,在诅咒自己的苦命,他心里感到舒坦起来。他心想:“让她去,让她哭叫去好啦!我不快活,干吗要让她快活?”
他的思路被莫蒙打断了。
“孩子,我简直忘了,”莫蒙猛然想起了外孙,连忙朝奥罗兹库尔走去。“我该到学校去接小孩子了。已经放学了。”
“放学了又怎样呢?”奥罗兹库尔故意不动声色地说。
“孩子,你别生气。咱们把木头放在这里。咱们下去。你回家去吃饭。我趁这个时候骑马到学校去。把孩子接回家。然后咱们再回来把木头放过河。”
“老头于,你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个主意吧?”奥罗兹库尔刻薄地说。
“小孩子要哭的呀。”
“哭又怎么样?”奥罗兹库尔火了。这一下子他有借口可以好好地教训一下老头子了。奥罗兹库尔一天来想方设法找他的碴儿,现在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哭,咱们就可以把事情丢下?早晨,你蒙混人,送他去上学。送去就送去好啦。现在又要到学校去接?那我怎么办?咱们在这里是闹着玩儿的?”
“孩子,别这样,”莫蒙央告说。“今天是这样的口干嘛。我倒没什么,可是小孩子要等,在这样的日子里会哭的……”
“什么这样的日子?这日子有什么特别的?”
“今天鹿回来了。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日子……”
奥罗兹库尔愣住了,他惊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已经忘记那几头鹿了。当他在扎人的树棵子里滚着,当他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仿佛有几头鹿象闪电、象梦幻一样问过去的。那时从斜坡上朝下滚的木头随时都可能将他砸扁。他才没有心思去理会那几头鹿和老头子的废话哩。
“你把我当成什么啦?”他恶狠狠地冲着老头子的脸低声说。“可惜,你没有胡子,要不然我就扯你的胡子,叫你明白明白别人都不比你蠢。你那几头鹿算个p!我可不管你这一套。你还是少给我罗嗦。放木头去!咱们不把木头施过河,你什么也休想。谁去上学,谁在那里哭,我才不管。够了,走吧……”
莫蒙象往常一样,又顺从了。他明白,不把木头拖到地点,他是逃不出奥罗兹库尔的掌心的,于是又不声不响地拼命干了起来。他再不说一句话,虽然他心里急得想叫出来。外孙正在学校外面等他呢。孩子们都各自回家了,只有他那孤苦伶仃的外孙一个人在望着大路,等爷爷去接他。
老人家在想象着:孩子们脚步条沓地一齐从学校里跑了出来,各自朝家里跑去。孩子们都饿了。他们走在路上,就闻到了为他们烧好的饭菜的香味,于是高高兴兴、活蹦乱跳地从自家的窗前跑过。妈妈已经在家里等着了。每个妈妈都在笑,笑得忘记了一切。
妈妈自己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为自己的孩子笑,总是有足够的力气的。即使妈妈喝叫得严厉些:“洗手!瞧你那副脏样子!”——她的眼睛还是照样在笑着。
莫蒙的小外孙自从上学以来,手上总是沾满了墨水。这倒是叫爷爷很喜欢:这就是说,孩子挺用功呢。这会儿,想必他的外孙正站在大路上,那一双小手又是沾满了墨水,还拿着今年夏天买的那个心爱的书包。他大概等累了,已经在不安地瞅着、听着:爷爷是不是骑马来到小山岗上了。爷爷总是按时到的嘛。每次孩子走出学校,爷爷已经赶到了,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他了。大家各自回家,外孙就朝爷爷跑去。“爷爷来啦。咱们快跑!”——孩子对书包说。一跑到爷爷跟前,就羞涩地朝爷爷怀里扑去,抱住爷爷,将脸紧紧地贴到爷爷肚子上,呼吸着那种熟悉的旧衣服和夏天干草的气味:这些天爷爷正在把对岸的干草用马驮过河。一到冬天,雪太深,就难弄了,所以最好秋天就弄过来。
因此莫蒙身上老是有苦涩的干草灰土气味。
爷爷让孩子坐到自己身后马背上,他们就一同骑马回家,有时让马一路小跑,有时慢走;他们有时不讲话,有时随便讲一些琐事,不知不觉就要到了。穿过一个山口,一路往下,就到圣塔什河谷了。
孩子一心迷恋着学校,这使乃乃很恼火。他一醒来,就赶紧穿衣服,将书和练习本装进书包。他将书包放在自己身边过夜,也使乃乃很生气:“你干吗老是恋着这个讨厌的书包?就让它给你做老婆好啦,省得我们给你找老婆出彩礼……”孩子不理睬乃乃的话,再说,他也不大懂她说的是什么。他认为最要紧的就是上学不能迟到。他跑到院子里,催爷爷快走。只有等学校已在眼前了,他才定下心来。
有一次,他们还是迟到了。那是在上个星期。这一天,刚蒙蒙亮,莫蒙就骑了马到对岸去。他想赶早去驮一趋于草。一切还顺利,可是走在路上,捆草的绳子松开了,干草撒了一地。只得重新相好,让马重新驮起。可是,刚到河边,仓促拍好的草捆又松散了。
外孙已经在河这边等着了。他站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摇着书包,在叫,在喊着呢。老人家慌了,绳子也乱了套,纠结在一起,解都解不开。可是孩子还在一股劲儿地喊。老人家知道,孩子已经哭了。于是他把干草和绳子全都扔下,骑上马,急忙从滩上过河,朝外孙这边赶来。
过河也花了不少时间。因为水还不小,水流很急,过河又不能打马快跑。秋天还不怎样可怕,要是夏天,会把马冲翻,那就完了。等莫蒙终于过了河,来到外孙跟前,外孙已经哭得抽抽搭搭的了。他也不望爷爷,只是在哭,嘴里在说:“迟到了,上课迟到了……”老人家在马上弯下身,抱起孩子,让孩子贴着自己坐在马鞍上,打马就跑。要是学校就在附近的话,孩子就自己跑去了。可是现在却一路不住地哭着去,而且老人家怎么哄都不行。爷爷就这样领着哭哭啼啼的外孙进了学校。学校里已经上课了。又亲自把他送进课堂。
莫蒙向女教师一再表示歉意,并且保证以后不再有这种事。但是,最使老人家震动的,还是外孙哭得那样伤心,迟到了就那样难过。“但愿这样,永远这样想上学就好了,”
——爷爷想。不过,这孩子究竟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呢?这么说,他心里有自己的委屈,说不出的委屈……
这会儿,老人家正跟着木头走,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有时拿木棒将木头推一推,有时挡一挡,免得木头卡住,让木头快一点下山。老人家一直在想着:外孙在那里怎样了啊?
可是奥罗兹库尔却不急。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而且在这种地方也不能太着急,坡很长、很陡,要在坡上斜着走才行。但是。难道就不能依他老莫蒙的请求——将木头暂时放一下,过一会儿再来拖吗?收要是有力气的话,他就把木头朝肩上一扛,跨过河去,将木头一下子摔到汽车要来的地方!喂,这是给你们的木头,装走好啦!这样他就可以跑去接外孙了。
可是,哪有这样的事啊!还是得拖着木头经过一堆一堆的石头和砂砾,将木头拖到河边,然后还要用马拖着木头从滩上过河到达对岸。马已经给折腾得够呛了。在山上已经拉了不少路了,一会儿下坡,一会儿上坡……要是一切顺利,倒也罢了;万一木头到了河中心卡在石头堆里,或者马失前蹄,跌倒了,那可怎么办?
他们一下了水,莫蒙爷爷就祷告起来:“长角鹿妈妈,多多保佑,别叫木头卡住,别叫马跌倒!”他脱光了脚,将靴子搭在肩上。将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手握木棒,紧紧跟随着在水里游动的木头。他们逆着水势斜斜地拖着木头往前走。河里的水清澈透明,但也凉得透骨。秋天的水嘛。
老人家拼命忍着:随它去吧,反正两条腿也断不掉,只要把木头快点拖过河就行。
可是,就象故意捣蛋似的,木头还是卡住了,就在石头最多的地方,卡在石头缝里了。
在这种情况下,应当让马稍微休息一会儿,然后狠狠地给马加上两鞭,马用猛劲儿一冲,就能把木头从石头缝里拉出来。但是奥罗兹库尔仍然骑在马上,拚命用鞭子抽打已经劳累不堪、精疲力尽的马。马弓起后腿,在原地直蹬直跳,跌跌撞撞,可是木头一动也不动。老人家两腿冻僵了。眼前发黑,头发晕。那陡崖、那崖上的森林、天上的云彩一齐倾倒下来,落到河里,顺着急流漂去,又倒转回来。莫蒙几乎要支持不住了。
该死的木头!木头如果是干的,是放了很久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干木头会自己浮在水上,只要扶住它就行。这根木头却是刚刚据下来,就马上拖着过河的。谁能这么干呢?做事心不端,报应在眼前,——果然就应验了。奥罗兹库尔不肯等松木干了再运,因为他怕检查机关万一发现了,就要控告他砍伐森林里的贵重树木。所以,一锯下来,就赶快弄走了事。
奥罗兹库尔拼命用皮靴后跟踢马,用鞭子抽马的头,不住地骂娘,骂老头子,好象这一切全怪他莫蒙,可是木头还是一动不动,在石头缝里越卡越结实。老人家再也忍不住了。他这一辈子头一回愤怒地高声喝叫起来:“下马!”他毫不含糊地走到奥罗兹库尔跟前,去拉他下马。“你没有看到,马吃不消啦?快下来!”
惊愕的奥罗兹库尔一声不响地听从了。他穿着靴子直接从马上跳到水里。他好象一下子呆了,痴了,失去了知觉。
“来!用劲撬!一齐来!”
在莫蒙指挥下,两个人一齐用木棒撬,想把木头撬起,让木头从石头缝里脱出来。
马是多么机灵的畜牲啊!它就在这时朝前猛冲,在石头上拼命地蹬,拼命地揣,将套索拉得象弦一样直。但是木头只是微微动了一动,滑了一下,又卡住了。
马又猛力一冲,但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子倒在水里,四蹄在水里乱蹬乱险,又被套索缠住了。
“把马扶起来!快!”莫蒙催促奥罗兹库尔说。
他们好不容易把马扶了起来。马冻得浑身打颤,在水里勉强站着。
“把套索卸下来!”
“干什么?”
“叫你卸,你就卸好啦。回头咱们再套。快把套索卸下来。”
奥罗兹库尔又一声不响地听从了。等马身上的套索卸下来,莫蒙拉起马缰。
“现在走吧,”他说。“回头咱们再来。让马休息休息。”
“给我站住!”奥罗兹库尔从老头子手里夺过马缰。他好象醒悟过来,一下子又恢复了本相。“你糊弄谁?你哪里也去不成。木头现在就得拖过去。晚上人家要来装的。
把马套上,别给我罗嗦,听见没有?“
莫蒙一声不响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拖着两条冻僵了的腿,从滩上朝岸边走去。
“往哪里去,老东西?我问你,哪里去?”
“哪里去!哪里去!到学校里去!孩子打中午就在那里等着了。”
“给我回来!回来!”
老人家没有听他的。奥罗兹库尔将马撇在河当中,追了上来,在快到岸边的沙滩上追上了莫蒙,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扳回头来。
他们就面对面地站住了。
奥罗兹库尔一把扯下搭在莫蒙肩上的旧油布靴,用靴子劈头盖脸地打起丈人。
“给我走!回去!”奥罗兹库尔声嘶力竭地喊,随手将靴子甩到一边。
老人家走过去,将甩在潮湿沙地上的靴子拾了起来,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嘴里流出血来。
“坏蛋!”莫蒙一面吐血,一面说。他又将靴子搭在肩上。
这是从来没有顶撞过任何人的快腿莫蒙说的,这是冻得浑身发青、肩搭旧靴、嘴里流血的可怜的老头子说的。
“给我走!”
奥罗兹库尔来拖他。可是莫蒙使劲挣了开来,头也不回,一声不响地走了。
“好啊,老浑蛋,等着瞧吧!看我收拾你!”奥罗兹库尔挥着拳头,在他后面叫着。
老人家头也没有回。他走上“睡骆驼”旁边的小道,坐了下来,穿好靴子,快步朝家里走去。他再不耽搁,径直走进马棚。从马棚里牵出了一向碰不得的、奥罗兹库尔的坐骑大灰马阿拉巴什。平时这匹马谁也不敢骑,而且也不用来拉车,免得搞坏了奔跑时的姿势。莫蒙就象去救火一样,骑着无鞍无镫的马冲出院子。当他从窗前,从仍然在冒着烟的茶炊旁边经过时,跑出门来的女人们——莫蒙的老婆子、他的女儿别盖伊、年轻媳妇古莉查玛——马上就看出,老头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还从来没有骑过阿拉巴什,从来没有这样不要命地骑了马在院子里跑。她们都还不知道,这是快腿莫蒙造反了。
也还不知道,因为这次起来造反,他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奥罗兹库尔牵着卸了套的马从滩上走了回来。马的一条前腿一瘸一拐的。女人们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朝院子里走来。她们还一点不知道奥罗兹库尔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不知道他这一天会带给她们什么,带给她们什么样的灾难和恐怖……
他穿着噗唧噗唧直响的湿靴子和湿漉漉的裤子,迈着又重又沉的步子走到她们跟前,皱着眉头y沉地朝她们望着。他的老婆别盖伊着急了:“奥罗兹库尔,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瞧你浑身都湿了。木头冲走了吗?”
“没有,”奥罗兹库尔摆了摆手。“牵去,”他将缰绳递给古莉查玛:“把马牵到马棚里。”他朝家门口走去。“到屋里来,”他对老婆说。
乃乃也想跟他们一起进去,但是奥罗兹库尔不让她进门。
“你走开,老婆子。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回家去,别住这里来。”
“你怎么的啦?”乃乃生气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家老头子呢?他怎么啦?
出了什么事?“
“你去问问他自己,”奥罗兹库尔回答说。
回到家里,别盖伊脱去丈夫的湿衣服,递给他一件皮袄,将茶炊拿了进来,便往碗里倒茶。
“不要茶,”奥罗兹库尔将手一摆。“拿酒来。”
老婆拿出一瓶没有开过的酒,朝杯子里倒。
“斟满,”奥罗兹库尔吩咐道。
他将一杯酒一口气喝下,用皮袄将身子一裹,一面朝毡上躺,一面对老婆说:“你不是我老婆,我不是你男人了。走吧。今后你别进这个屋子。走吧,现在走还不晚。”
别盖伊长叹一声,坐到床上,很习惯地噙着眼泪,小声说:“又来啦?”
“什么又来啦?”奥罗兹库尔大声吼道。“滚出去!”
别盖伊从屋里跑出去,一如往常,扎煞着两只胳膊,在院子里放声大哭:“我为什么生到世上来呀?我的命好苦啊!……”
这时候,莫蒙老汉正骑着阿拉巴什去接外孙。阿拉巴什是一匹快马。但莫蒙还是迟到了两个多钟头。他在路上碰到了外孙。女教师正亲自送孩子回家。这就是那个女教师,还是那一双风吹鼓了的、粗糙的手,还穿着那件穿了五六年仍然换不掉的大衣。这个疲惫不堪的女子脸色很不好。孩子早就哭了个够,眼睛都哭肿了。他手里提了书包,路女教师走着,满脸的委屈,一副可怜相。女教师着实地数落了莫蒙老汉一顿。他下了马,垂着头站在她面前。
“您要是不能按时来接孩子,”她说。“您就别送他来上学。您别指望我,我自己有四个孩子呢。”
莫蒙又一次表示歉意,又一次保证今后不再有这种事。
女教师回杰列赛去了,爷爷就带外孙往家走。
孩子紧靠爷爷坐在马的前面,一声不响。老人家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
“你饿坏了吧?”他问道。
“不饿,老师给我面包吃了,”外孙回答。
“为什么你不说话?”
孩子听了这话,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莫蒙歉疚地笑了笑,说:“你这孩子倒是真有气性。”他摘下孩子的帽子,吻了吻他的头顶,又把帽子戴到他头上。
孩子没有扭头。
他们这样骑马走着,两个人都闷闷不乐,一声不响。莫蒙紧紧地拉住疆绳,不让阿拉巴什快跑,生怕无鞍马颠得孩子受不了。再说,现在好象也用不着多么着急了。
马很快就领会了人意,踏着轻轻的碎步走着。马不时地打着响鼻,马蹄得得地敲击着路面。最好是一个人骑着这样的马,唱着歌,轻轻地唱,自己唱自己听。一个人独自走路的时候,不是常常唱点什么吗?唱一唱心头的遗憾、逝去的年华,唱一唱当年爱情中的悲欢……人总是喜欢怀念过去的岁月,因为过去的岁月里还保留着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究竟那又是什么,人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但有时一个人喜欢想想这些,喜欢感慨一番。
一匹称心如意的好马,是一位极好的旅伴……
莫蒙老汉看着外孙剃得光光的后脑勺,看着他那细细的脖子和招风耳朵,心想:自己一生多灾多难,辛辛苦苦,忙忙碌碌,c了多少心,经受了多少悲痛,如今只落得眼前这个孩子、这个无依无靠的小东西。要是当爷爷的能把他抚养成人,倒也罢了。要是以后只剩下他一个人,那就难了。自己才象玉米穗那样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性子。他还是呆一些、随和一些好……象奥罗兹库尔这样的人,会十分痛恨他,会拼命折腾他的,到那时候,这孩子就象小鹿落到狼爪子底下了……
于是莫蒙想起了鹿,想起了今天象一闪而过的影子一样飞速跑过、曾使他惊叫和欢呼的那几头鹿。
“你知道吗,孩子?鹿到咱们这里来啦,”莫蒙爷爷说。
孩子马上扭过头来:“真的?”
“真的。我亲眼看到的。三头。”
“鹿是从哪里来的?”
“依我看,是从山那边来的。那边也有保护林。现在是秋天,还家夏天一样,山口是畅通无阻的。所以鹿就到咱们这里作客来了。”
“鹿会在咱们这里住下来吗?”
“要是喜欢的话,会住下来的。要是不去碰它们,它们会在这里住下去的。它们要吃的东西,咱们这里有的是。哪怕养一千头鹿都行……古时候,长角鹿妈妈还在这里的时候,这里的鹿数也数不清……”
爷爷觉得,孩子听到这个消息高兴起来,心里的委屈渐渐消散了,于是老人家又讲起古时候的事,讲起长角鹿妈妈。他讲得自己也入了迷。于是他想:自己一下子幸福起来,而且也让别人幸福,多么简单啊!但愿能永远这样生活。是的,就这样,就象现在这样,就象此时此刻这样。但是现实生活却往往不是这样的。幸福来的时候,不幸总是悄悄守候在旁边,时时要闯进你的心灵,闯进你的生活,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你,永远跟随着你,叫你甩也甩不脱。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在爷爷和外孙都觉得十分幸福的时候,在老人家心中,同时又是喜悦,又是担心:奥罗兹库尔在那里怎么样了啊?他在打什么主意,打算怎样来整治人呢?他想出什么点子来处罚他这个胆敢不听话的老头子呢?奥罗兹库尔是不会这样罢休的。要不然他就不是奥罗兹库尔了。
为了不去想即将临到他和他女儿头上的灾难,莫蒙就给外孙讲鹿,讲鹿的心肠怎样好,鹿怎样美丽,跑起来怎样快,讲得那样带劲儿,好象这样就可以把躲不掉的一场灾难躲掉了。
孩子的心情却非常好。他想都没想到家里会出什么事情。他听得来了劲。怎么,当真是鹿回来了?这么说,这都是真的啦!爷爷说,长角鹿妈妈不再计较人们过去害它的事,已经允许它的孩子们回到伊塞克的山里来了。爷爷说,现在这三头底是来探探这里的情形的,要是它们满意的话,所有的鹿就又要回到家乡来了。
“爷爷,”孩子打断了爷爷的话。“会不会是长角鹿妈妈亲自来啦?会不会是它要看看咱们这里怎么样,然后就把它的孩子们叫来,是吗?”
“也许是吧,”莫蒙含含糊糊地说。他顿住了。老人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是不是讲得过分认真,孩子是不是对他的话过分相信了?但是,莫蒙爷爷也没有叫外孙不要相信,而且,现在要他不信,已经太晚了。“谁知道呢,”老人家耸耸肩膀说。“也许是的,也许是长角鹿妈妈亲自来了吧。谁知道呢……”
“咱们去看看,就知道了。爷爷,咱们就到你刚才看到鹿的地方去,”孩子说,“我也想看看。”
“可是,它们不会老是在一个地方呆着呀。”
“咱们可以跟着脚印去找。跟着脚印走很久很久。只要看它们一眼,咱们就回来。
这样,它们就会想,人是不会害它们的。“
“真是个小孩子,”爷爷笑了笑。“咱们先回家再说吧。”
他们已经顺着房子后面的小路来到护林所踉前。从房后看一座房子,就象从背后看一个人一样。三座房子都不动声色,叫人看不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院子里也是空荡荡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莫蒙预感到不妙,不由得一阵心慌。会出什么事呢?奥罗兹库尔又喝醉了,打了他那不幸的女儿别盖伊?会不会出别的什么事?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院子里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要是没出什么事,就要去把那根倒霉的木头从河里拖出来,”莫蒙心想,“这个奥罗兹库尔,真拿他没办法,最好不要招惹他。他要干什么,最好依着他,一切事都不能过分认真。没办法给驴子讲清它是驴子。”
莫蒙策马来到马棚跟前。
“下来吧。咱们到家了,”他竭力不露自己的慌乱心情,对外孙这样说,好象他们是远出归来的。
孩子提着书包正要朝家里跑,爷爷喊住了他,“等一等,咱们一块儿走。”
他将马牵进马棚,拉起孩子的手,朝家里走去。
“你记着,”爷爷对外孙说。“要是有谁骂我,你别怕,不论写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都别去听。你别管这些事。你的事是上学。”
可是,根本就没有人骂他。他们进得门来,乃乃只是用责难的目光朝爷爷望了好一阵子,然后就抿紧嘴唇,又做起她的针线活儿。爷爷也什么都没有对她说。他y沉着脸,提心吊胆地在房子当中站了一会儿,随后从灶上端过一大碗面条,拿来汤匙和面包,就跟外孙坐下来吃早已过了时的午饭。
他们一声不响地吃着,乃乃对他们连望也不望。她那皱皱巴巴的、褐色的脸上一脸的怒气。
孩子明白了:一定是出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可是两位老人家还是一声不响。
孩子非常害怕,非常惊慌,连饭都咽不下去了。人吃饭时要是闷声不响,各自想着不快和疑虑的事情,那就再糟没有了。“也许,这怪咱们吧?”孩子在心里对书包说。
书包这会儿在窗台上。孩子的心顺着地面朝前滚,爬上窗台,来到书包跟前,跟书包悄悄地说起话来。
“你一点不知道吧?爷爷为什么这样难过?他有什么错儿?为什么他今天去迟了?
为什么他骑的是阿拉巴什,而且没有加鞍?过去可从来没有这种事。也许,他是在森林里看到了鹿,所以耽误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鹿呢?也许这是编的呢?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儿?他为什么那样讲?他要是骗咱们,长角鹿妈妈会见怪的呀……“
吃罢了饭,爷爷低声对孩子说:“你到院子里去。有件事,要你帮我一下。我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