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现世
山河表里 作者:priest
行驶中的大巴车沿途经过了几个县城与小镇,鸡飞狗跳的旅客们逐渐下光了。
等到经过最后个小镇的时候,车里的乘客就只剩下了两个人,个戴眼镜、学生气有些重的青年,还有个上了车就动不动地在最后排睡觉的男人。
司机下车方便了次,回来扯开嗓门,操着口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对车里的两个人说:“哎,要下车的可以在这下了,前头要进山了,再到要开七个小时咧,坐过了你没地方下车喽。”
青年坐在门口,双手抓着个风尘仆仆的大行李箱,看起来有点局促不安,仿佛是想下车,又有点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样子,活像他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过了会,他细声细气地司机:“师傅,那住在山里的人出来趟不是很不方便?”
司机大喇喇地说:“我们不去乡下,就到县城,县城嘛当然还好喽,那边有个山,你听说过吗,有溶洞的……”
青年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司机抓了抓鸟窝头:“唉,我也记不得叫什么了,反正是个旅游景点,有好城里人车车地去玩,人还挺的。”
青年哆哆嗦嗦地问:“那、那村里呢?”
司机:“哎哟,个县城下头不知道有少个乡,个乡下面不知道有少个村,跟那个羊粪蛋蛋样的嘛,到处都是,从村子去县城般没的车坐,自己赶驴车,要么爬山,爬不好那个脚滑,嘎嘣,就摔死了嘛!”
男青年听了“嘎嘣”这个凶残的拟声词,顿时面无人色。
司机不愧是盘山路上跑的,张嘴百无禁忌:“还不要说走路,就说从我们这里去那边的县城,下点雨哪个敢走哟,山上掉下来石头砸,嘎嘣,咱们就起死掉了嘛。要么哪个地方存下点泥巴,路滑也没个人扫,不小心车头冲出山崖,嘎嘣,咱们又起死掉了嘛……”
司机可谓是口齿伶俐,短短三言两语,已经死去活来了三回,男青年终于被这番话说得崩溃,拎起他的大行李箱,屁滚尿流地下车跑了。
司机自己直乐:“这个城里来的小白脸,比兔崽子跑得还快——哎,我说后面那个小伙子,你肯定是要坐到那个沟沟里的县城对吧?不下车我们可就走了!”
最后排的男人声不吭,好像已经睡死了。
他穿着件深色的风衣,领子竖得很高,几乎挡住了整张脸,看不大清长什么样子,身量颀长,只手露在外面,中指上带着枚铂金戒指,他的手指修长,但苍白得很,无论是形容相貌,还是这身衣着打扮,他都不像山里人。
别看老司机是个常年跑长途的油滑汉子,其实遇到单独的个或伙年轻男人搭车,而车程又长,又没有其他的乘客,他心里也总免不了毛毛的。
司机万分迟疑地发动了车子,依然试图和后座的人搭话:“小伙子是探亲吗?”
没有回答。
司机讪讪地转过头,不敢再开口问了,他默默地按着既定路线,把车开了出去。
长达数个小时的盘山道车程,从天亮开到了天黑,最后排的乘客既没有起来过,也没有要求下车上厕所。
中间有几段路况不佳,极其颠簸,那位乘客整个人被弹起来,头撞在车窗上,发出“咚”的声,继而又被安全带绑回椅子上。他低吟声,可是行车过程中噪音太大,司机没听见。
直到暮色深沉,长途大巴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老司机和旧大巴样疲惫不堪,他把车开进停车场停稳,这才壮着胆子,走到最后排,去叫那位动不动的古怪乘客。
司机试探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小伙子到了……这睡得也太死了。”
男人先是毫无反应,被推搡了好几下,垂在侧的手才抽搐似的挣动了下。
“醒神了,到啦。”老司机在他耳边大叫,“快下车吧,都要饿死个人了。”
最后排的乘客挣扎着坐正,吃力地解开安全带,微微活动了下,他四下望,眼神顿时有些迷茫,脸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仿佛是睡懵了。
片刻,乘客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低头用衣角擦了擦,眼神也终于清明了过来,他撑住前排车座靠背的手上露出了嶙峋的筋骨,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了起来,同时尽可能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不让气息显得太粗重。
“睡得手脚都麻了吧,”老司机看清了他的长相,觉得这人模样不错,还怪斯文的,不像什么坏人,于是放下心来,边嚷嚷边查看行李架,“哎,你的行李呢?在下面吗?还是放在这被谁不小心顺走了?”
乘客哑声开了口:“没带……咳,行李。”
他说了两个字几乎破音,好好清了清嗓子才续了下去。
老司机惊乍地说:“咋个没带呢?你个人跑这么远,咋个没带行李呢?”
乘客沉默了会,用十分虚弱的声音说:“不瞒您说,我修炼了整整二百五十年,是专程出来渡劫的,不成仙就成鬼,所以没带行李。”
司机:“……”
司机本应知道对方在开玩笑,可是那乘客说完,侧头对他笑,他看见这小伙子脸色片青白,双颊憔悴,眼镜片反光,整个像个幽魂,再慢悠悠地这么笑,顿时就鬼气森森了起来,司机当场起了身鸡皮疙瘩,几乎信了对方的鬼话。
他白天吓唬小青年的百无禁忌顿时荡然无存,小心翼翼地问:“那您是怎么瞧上我们这的呢?”
乘客侧身与老司机擦肩而过,用种低沉而飘渺的语气说:“山清水秀……嗯,有点香。”
老司机敏锐地从他身上闻到了股血腥味,这回脸色是真变了,连话也结巴了起来:“大、大大仙,什、什么东西香?”
乘客回过头来,司机生怕他说出“我已经五百年没吃过这么香的人肉”之类的话,当时吓了个两股战战。
可乘客只是看了他眼,轻轻地笑了笑,微微低下头,把下巴缩进风衣领子里。
“可能是桂花开了。”他说。
这乘客正是褚桓,他吊在树上时不幸犯了脑残病,不知怎么的松了手,就这样踏上了武侠小说中主角成为绝世高手的第步——光荣坠崖。
褚桓从山崖上滚下来,滚出身青紫,还把脚腕滚脱了臼。
幸运的是,他和天下所有准大侠样,皮硬血厚耐摔打,没死。
不幸的是,山下没有个姓公羊的世外高人等着把毕生功力传给他,只有群真正的公羊遭到了惊吓,咩咩咆哮着奔腾而去,其中只还毫无同情心的用铁蹄践踏了他的伤口。
褚桓不知道在原地躺了久,才重新有了点力气,他凄凄惨惨地挂上踝关节,草草处理了伤口。
褚桓简直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跟别人说这件事——他究竟是掉下来的,还是自己跳下来的呢?
他比较来比较去,认为这两个说法中的哪个都挺丢人,感觉这真是他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笔黑历史,褚桓决定要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因此并没有急着联系老王他们。
恢复了行动能力后,褚桓第件事就是先抬手给了自己巴掌——说话不算数,什么玩意。
在疼痛的刺激下,他的求生意志和心理状态终于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正常水平。
他找了木板固定住自己的腿,又拖着被打穿的肩膀,用根烟提了提神,追随着三三两两相映成趣的羊粪蛋,徒步走了几公里的山路,总算找到了有人的地方。
褚桓编了几句遇到意外翻车的瞎话,成功取得了当地农家的信任和同情,跟人家借宿了宿,洗干净自己的灰头土脸,翻出随身的小袋简易急救包,把伤口挨个处理了,略略做了休整,这才跟当地人打听清了交通方式,搭了个老乡的牛车走了十里八村,最终坐上了这辆通往最近的县城的大巴车。
褚桓本打算在第个县城下车,下车后随便找个住的地方,先把自己安顿下来,再联系人来接,他要把自己伪装成尽管经过了场恶战,却依然游刃有余的模样。
山崖上失控的瞬间,褚桓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可能确实是出了什么问题。
三年的退休生涯,褚桓过得像服刑,私人朋友基本没有,联系人只有老王、褚爱国和护工三个,身边十天半月地不见活物,他就十天半月地不开口说话——可能同居的猫也勉强能算是个伴。
但是褚桓看得出来,那猫跟他不亲,甚至有点怕他。
褚桓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可怕的,他虽然没有跟猫坐在起交流人生感悟的癖好,却也从没有虐待过它,原主人给它吃什么,他就给它吃什么,它刚来的时候在陌生环境里很不安,有阵子总是在屋里四处乱窜,没少打碎东西,褚桓也都只是默默打扫,从没有呵斥过——他觉得这家伙是只老猫,既然上了年纪,总要给它留点面子。
可惜还是不行,反正他从来没有见过养宠物养得比室友还泾渭分明的。
“我的猫死了,临死之前搭理了我下。”褚桓在颠簸的大巴车上,心里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就像个反应迟钝的人,好几天过去了,才刚刚想起他埋下去的小小尸体是怎么回事。
失血让他浑身发冷,在莫名的情绪低落中,褚桓靠在四处漏风的大巴后座睡着了。
颠簸中,褚桓的伤口开裂,他没想到,自己昏昏沉沉地这觉,就直睡到了大山深处的终点,自己也不知是坐过了少。
他头重脚轻地下了车,初秋夜里的山风吹得他哆嗦,四下环顾,只见这所谓的“车”,原来也就是个大点的空地,旁边竖着个已经看不见字迹的牌,车里还停着其他几辆旅游大巴模样的车。
据说这附近有个不大不小的山水景点,开发进度不佳,交通不便,需要在这个县城里转车,因此这穷县僻壤的小小县城,人流量居然还不小,很有番自己的热闹。
褚桓倒也想得开,现在对他而言,哪个县城都样,过就过吧。
他抬头看,只见车附近有个挂着“招待所”字迹的建筑,算是周围档次较高的了,仨字上还缠着那种比较复古的霓虹灯,灯坏了半,远看就只剩下“召寺”俩字,仿佛是个上香的场所。
褚桓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向招待所的方向走去,他感觉自己急需大杯淡盐水。
忽然,他听见有人出声叫住了他。
此时褚桓眼已经开始有点花,闻声偏头,只见那牌旁边着两个男的,个子都很高。
叫住他的汉子有四十来岁,手里捧着个硬纸牌子,眼大如牛,杂草似的乱发编了条长辫子,垂在胸口,如果忽略他须发丛生如李逵的脸,单就这打扮,让褚桓想起了句歌词——“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只不过这位的神色很是紧绷,眼神也不大友好,像是个改行劫道的小芳。
而另个人却很年轻,得稍远,由于褚桓的视野已经不很清晰,他看不大清楚那个人模样,只见他长发如黑幡,随风微动,让人看着心生恍惚。
这两人都在台边上,应该是接人的,但是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车也跟着人气稀疏,方才只有班车进,而那班的乘客只有褚桓自己。
“小芳兄”率先向他走来,此人五大三粗,大脸如盆,是个居家镇宅的妙方。
不知此人是来自哪个山沟的,普通话基本是外星人的水平——如果是地球友邻,纵然话听不懂,些肢体语言还是国际通用的,可是对方叽里呱啦说了大堆话,褚桓只懂了最开始的那个瞪视。
那个瞪视的含义大约是:“奶奶的,让老子等你等这么长时间,你怎么没死在半路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着,陷入了无法交流的窘境。
忽然,“小芳兄”想起了什么,把手里的硬纸板塞给了褚桓,讨债样地板着脸瞪着他,用指节敲了敲纸牌上的字。
褚桓用力眨了眨疲惫的眼睛,只觉得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
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好再和这位少数民族兄弟纠缠下去,于是艰难地挤出个有点难看的笑容,伸手指了指纸板,又伸手指了指自己,摆着手摇摇头——您老认错人了。
“小芳”愣,见他不理自己径自往前走,刚要抬手去拍他的肩膀,目光却忽然凝。
这位少数民族兄弟不知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夜视力好得很,这么黑灯瞎火的地方,居然准确地分辨出了褚桓那深色的外衣上不明显的污迹是大块血迹。他低声对身后的同伴说了句什么。
就在这时,褚桓脚下忽然踉跄了下,他终于再也撑不住,头栽了下去。
迷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托了他下,褚桓最后的余光瞥见了把长发。夜色中,传来股悠远而渺茫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