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 作者:priest

    太阳刚沉,鲁格就了起来,他似乎习惯性地抬手招,然而身侧却大蛇回应他了,鲁格愣了下,有点落寞地蜷缩起手指，而后他俯身拿起自己的武器，走上了山门的关卡。

    他动,当值的守门人不需要叫，三三两两地全跟了上去。

    其他没有任务的人基本已经醉成了团,有还个别清醒的，摇摇晃晃地原地生起火,又把窝成团的小崽子们挨个拎起来，扔到山洞里避风。大人们想必是茹毛饮血惯了,并不畏惧风餐露宿，个个醉得四仰八叉，就地滚，也就抱着酒坛子睡了，叫褚桓看了十分羡慕。

    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嘴里叼根草茎。

    这里的夜空找不到北斗，找不到北极，也找不到南天猎户座的“金腰带”，只有大堆无序的、无法识别的星星。

    褚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眼镜上接收不到任何信号，连指南针也失去了作用。

    可是星河依然很灿烂。

    褚桓觉得自己可能是心胸太窄，心里揣根鸡毛都能让他辗转反侧，因而他不得不承认，无论年少时候再怎么胸怀大志，他的本性也不是什么能做大事的人。

    旁边有人坐了过来，褚桓先开始还以为是南山，期待地扭头，却看见了长者那张老山羊脸，顿觉从美梦跌落到了噩梦。

    长者耷拉着眼角和嘴角，脸讨债相地往他旁边坐，好像下刻就要让他签字画押卖身抵债。

    褚桓心惊胆战地手撑地，半坐起来，压低声音问：“您老有什么指教？”

    长者盯了他眼，从怀里取出个东西，抬手丢到他身上。

    那是条细线编织成股的绳子，手法精细，但年代久远，褚桓只能依稀从它如今那深浅不的黑，来依稀判断它也曾有五颜六色的青春年华。

    绳结下面挂着颗……

    核桃？

    褚桓捏在手里，犹疑不定的打量片刻，感觉自己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这稀罕物件姓甚名谁，只是作为核桃来讲，似乎有点小。

    它直径目测不超过两厘米，浑圆，表面沟壑丛生，已经起了层包浆，红得晶莹剔透，要不是入手分量极轻，几乎像是玛瑙做的。

    褚桓问：“这是……”

    长者：“这是我族传世的圣物。”

    传家宝都能这么寒酸。

    长者又补充说：“守山人族有两件圣物，个是族长权杖，还有个就是它。它就是圣书上记载的我族圣火，据说圣火燃烧的时候，切灭失者都能重获新生。”

    褚桓没听懂，他将手里的“核桃”颠来倒去翻看了良久，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皱了皱眉说：“那也应该叫燃烧物啊，怎么能叫‘火’呢？你们圣书靠谱吗？”

    长者吹胡子瞪眼地抢过核桃，冲褚桓摊手：“火！”

    褚桓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咔哒”声按着递给他：“圣物怎么能随便点……”

    “点”字话音没落，褚桓就愣住了。

    长者将“核桃”凑在火上烧，很快被打火机的火苗包裹住了，随后火焰竟然被“核桃”点点地吸了进去，那浑圆的小东西越发艳红。

    褚桓难以置信地移开打火机，伸手去摸，触手处冰凉如水，凝着遗失在时光中的古朴与妖异。

    长者怪笑声，像斗狗似的将“核桃”在褚桓面前晃了晃，阴阳怪气地说：“你能耐啊，你有本事啊，你什么都知道嘛。”

    褚桓无言以对，连忙收敛起自己不小心泄露的身傲慢：“那您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让你拿着。”长者重新将核桃丢进他怀里，“既然你就是圣书上的人，就由你拿着，说不定能找到圣火烧起来的契机。”

    褚桓捏着小小的核桃呆愣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长者，你不怕你们那圣书是老糊涂了么？你不怕把这么重要的圣物交给我，我会像上个人样吗？我连个字的承诺都没给过你们。”

    长者吧嗒吧嗒嘴，用拐杖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腿，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圣书上说的是命，那么我们无力反抗，如果圣书只是胡说八道的，那我们就算供奉起它来也没什么用。谁见过圣书？这么年，石头早就平了，都是口口相传，真的假的没人知道？你们……你们那管这种叫什么？什么虚什么缥？”

    褚桓：“虚无缥缈。”

    “唉，就是虚无缥缈的事啊。”长者瞥了褚桓眼，“怪不得族长跟我保证说你跟上个不样，我看他说得对，你比上个蠢了。”

    褚桓恍然大悟，原来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条是顺其自然，条是自寻烦恼。

    而他始终无法像发须花白的长者样顺其自然，只好殚精竭虑地自寻烦恼。

    老山羊嘲讽完就拍屁股走了，褚桓将那核桃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纵然他不算有洁癖，但对于把这玩意——这个曾经被无数人摸来摸去揣在怀里的东西——挂在自己身上，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于是他默默地起身找了个水源，把绳子翻过来调过去地洗了三遍，这才颇为嫌弃地挂在了脖子上。

    天还没亮，褚桓闭目养神了片刻，就爬起来围绕着山林活动了起来。

    经过近山门的处密林时，褚桓忽然听见了背后“咻”的声，他本能地往前纵身扑，肩膀触地卸力，利索地打了个滚，将自己隐蔽在棵大树后面。

    只见地上有粒小石子，正打在他的脚印上。

    褚桓：“袁平？”

    林中传来袁平冷冷的声音：“方才我手里要是有枪，你的头已经是个烂西瓜了，你是怎么回事？”

    褚桓眼神蓦地黯。

    尽管他心知肚明，自己确实不在巅峰状态了，但这也还是第次有人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指出来。

    袁平说话间，在林间飞快地移动。

    褚桓没动，他背靠着树干，半跪在地上，凝神静听。

    突然，褚桓从裤腿中拔/出短刀，迅疾无比地往头顶架，只听“呛啷”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响起，褚桓架住了袁平自上而下劈下来的刀，然而随即，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臂力难以为继。

    褚桓咬牙提肩膀，侧身将袁平的刀卸下，自己借力往侧倒去。

    而后他以手肘为支点撑住自己，翻身了起来。

    袁平在米外与他漠然对峙。

    褚桓拿着短刀的手臂肌肉却不自觉地痉挛了起来。

    “我现在力量和灵敏度确实比以前强些。”袁平面无表情地说，“但是绝对没有这么大差距，褚桓，你这几年直都在干什么？”

    如果有人半年以前这样问，褚桓心里大概不会有什么触动。

    他当时过着退休死宅的日子，也许将来会在社会上找个赚钱不的闲差，有天自己把自己熬死，要么浑浑噩噩，在衰老和无趣中结束乏善可陈的生。

    如果不是两只鬼重新入境。

    如果不是他冥冥中注定般地松手。

    如果不是……

    而他现在却无论如何都要把袁平重新带出去，无论如何不能忍心袖手旁观地让南山面对这种世界。

    沉默的责任像条鞭子，抽出他烂泥样的生命中点深藏的精气神来。

    因此褚桓并没有回应对方的挑衅，只是伸手指按了按自己的胳膊，收回短刀，抽出军刺，沉声说：“再来。”

    等天开始微微亮，族人们纷纷起来醒酒的时候，褚桓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袁平的较真程度基本上和南山有拼，纵然是演习，他也能营造出你死我活的效果，两个人各自在对方身上制造出了条的利器划伤。

    褚桓比较凄惨点，来他没有飞快的自愈功能，二来有道刀伤是横在他的颈侧的。

    袁平手下留了情，换成别人，估计他当场就能血溅三尺。

    临到守山人们准备出发的时候，神秘消失了晚上的南山才重新出现。

    仅仅天宿，他就仿佛变得沉默了很，南山本来是年轻而纯粹的，像块鲜艳而夺人眼球的新紫檀料，却于夕之间，就仿佛被什么打磨出层沉敛又厚重的外壳。

    小芳熟稔地在前面带路，他们这种行动显然已经不是第次了。

    忽然，南山把扣住褚桓的肩膀，肃然翻开他的领子，翻出了那道凶险的伤痕：“这是怎么回事？”

    褚桓本想搪塞过去，可是这时，袁平回头得意地看了他眼，褚桓那平铺直叙的正常思维突然忽悠下拐进了个岔路，他伸手指袁平：“他挠的。”

    袁平的表情顿时从得意转为震惊，近乎瞠目结舌地看着告状的褚桓，仿佛不敢相信他简直说得出口。

    南山也呆了下。

    南山其实是明知故问，他眼就看出了刀伤的痕迹，顿时也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虽然仍然忍不住嘴问，但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被褚桓随口糊弄过去的准备——就好比有人明知道家里要停天的水，还是忍不住会把水龙头打开等着样。

    然而他没料到，这水竟然招呼也不打地提前来了。

    褚桓拉回自己的领子整了整，笑眯眯地说：“他爪子没毒，被他挠下，总比被什么疯狗野狗的挠下好，对吧？”

    南山皱皱眉，略带警告意味地瞥了袁平眼，不再追问。

    袁平却突然觉得怪怪的，尤其褚桓后来那句解释，总让他觉得仿佛在找补什么似的。

    此情此景是如此的熟悉，袁平依稀记得自己仿佛在哪见过，他这路走得心二用，边随时警戒周围环境，边鬼迷心窍样地推敲起褚桓方才的所作所为。

    袁平本不是那种心细如发的人，通常也不会留神些生活里的细枝末节，然而此时，他的第六感向他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如鲠在喉般地提醒他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山路上，袁平的脚步陡然顿，他想起来了！

    他记得褚桓直是个特别能装的人，像个开屏的孔雀，每时每刻都在全方位的秀，从小到大，只有自己这种真知灼见的人才能看穿他光鲜背后龌龊的秃毛屁股。像什么输球、考砸、打架之类不体面的事，褚桓是宁死都要捂在裤裆里不让人知道的。

    唯有点例外——就是每次褚桓和自己打架挂了彩，都会有意无意地在璐璐面前晃圈，含蓄地告个状什么的，卑劣的利用女神的同情心，以便达到撒娇和抹黑对手的双重目的。

    走在袁平身后的棒槌见他脚步突然顿，还疑惑地问：“守门人兄弟，你怎么了？”

    袁平活生生将自己脸天塌地陷的表情收拾干净，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

    然而他的内心世界却已经被个疯狂的念头惊起了山呼海啸的震荡——

    守山人族长等于璐璐？

    所以臭不要脸的孔雀褚正在追守门人族长？

    可……可是人家头发再飘柔，那也是个要哪有哪的汉子啊！

    他只是出门死了死，回来看，褚桓就已经变成了个基佬？

    这冷酷的世界怎么能善变得这样朝三暮四呢？

    在他这样复杂的心理活动中，众人已经接近了山谷腹地。

    为防被各种嗅觉灵敏的怪物察觉，他们在山路中穿梭的时候，直是尽量逆风逆流而行，这时，带路的小芳忽然抬手，阻挡住了众人的去路：“嘘——听。”

    他们躲在山壁后背，竖起耳朵，听见风中传来低哑的说话声。是扁片人。

    南山冲小芳使了个眼色，小芳跃而起，大猴子似的从巨石中攀爬了上去，小心地趴在高处，轻手轻脚地掀开几块山岩。

    他只看了眼，脸色就变了。

    只见腹地中有漫山遍野的扁片人和“疯狗”穆塔伊聚集在这里，四周围着圈守卫境界的，中间是老弱病残，看样子，像是批大规模的逃荒客，联想到头天晚上那战，小芳怀疑它们恐怕和那些前来围山的扁片人是同族，正在等消息。

    小芳飞快地报告了这个消息，南山当机立断：“绕路，别惊动他们。”

    众人屏息凝神。

    他们为了绕开这片腹地，只好往大河的方向走去。

    巨大的水声很快充斥起人的耳膜，水流湍急得白沫飞溅，褚桓正忧心他们该怎么过河，结果发现自己想了——这河恐怕不太平。

    他们在接近河边的地方，发现了只穆塔伊的尸体。

    大山：“族长，拖回来看看吗？”

    南山抬手压：“别轻举妄动，穆塔伊很少单独活动，要是没有其他的尸体，说不定是被拖走吃了。”

    褚桓调了调眼镜，打开望远镜模式——这个还能用，他摘下眼镜递给南山：“用这个。”

    除了袁平之外的其他族人，都以各种夸张的小心谨慎使用了下这金贵的物件，啧啧称奇地向褚桓打听起常年带着这东西，走路会不会晕。

    就在他们想要进步研究的时候，研究项目被族长残忍地叫停了，南山正色地收回眼镜交给褚桓：“回去再说，别浪费时间。”

    族人们只好按捺住好奇，交头接耳了片刻，商讨出了个共同的结论。

    依然是褚桓听不懂的名词，可他此时已经不想再得过且过了，他伸手拽了袁平把：“哎，他们说的是不是种变异鳄鱼。”

    袁平不耐烦地排开他的手：“知道就说，不知道少逼逼，你家鳄鱼长那样？那叫‘音兽’，攻击性和抗打击性都很强，最危险地是还能发出声波攻击。”

    ……果然是他遇到过的那种“变异鳄鱼”。

    褚桓扫之前听得懂也假装听不懂的消极状态，默念了下音兽的离衣族语发音，又重复了遍给袁平听，虚心请教：“是这么说吗？”

    袁平不遗余力地寒碜他说：“您这语言天赋真绝了，快赶上大猩猩了。”

    褚桓却面无异色，没跟他吵也没有反驳，只是仔细地纠正着自己的发音。

    他居然为了学点离衣族的语言，连袁平的尖酸刻薄都能忍。

    褚桓这反常的忍辱负重看得袁平心里登时又是阵嘀咕，疑神疑鬼地看了褚桓眼，又看了南山眼，哆哆嗦嗦地想：“他学这么认真是要干嘛？不会真是基佬吧？”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南山走了过来，不知是不是袁平的错觉，他突然从那位友好英俊的守山人族长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压迫力。

    袁平当即作出了本能的闪避动作，他从原地跃而起：“我……我去那个，那个水边探探路。”

    南山冲他笑，点了点头：“好，小心点。”

    袁平立刻连滚带爬地向着河边靠近了过去，边走，还边稀里糊涂地纳闷——我干嘛要躲啊？

    他怀揣着满腔地疑惑与郁闷，借着山石掩映，来到了河边，近距离地看清了那只穆塔伊的尸体——它下半身不翼而飞，露出甲壳下森森的白骨，可怖的大嘴张着，胸口诡异地凹陷了下去，仿佛那坚硬地皮肉甲片下面，骨头和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

    袁平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时，他看见褚桓远远地冲他打手势——身后河里三点钟方向有三只，对付不了赶紧回来！

    袁平冲他竖了个中指，还不是正面交锋，他没把三只音兽放在眼里。

    他侧身从遮蔽着自己的巨石后面探出头来，时涨时落的河水将这里的岩石冲刷得十分光滑，袁平伸脖子看，顿时倒抽了口凉气。

    只见那不是普通地“音兽”，只至少有鲁格以前养的那条巨蛇那么大，三条并排，仿佛雄纠纠气昂昂的列史前霸王龙小分队，不动如山的从湍急的河水里走出来，黑压压如排移动的小山。

    袁平：“……”

    他扭头疯狂地冲褚桓打了撤退的手势，继而像条灵蛇样钻进了河边的石林中。

    这起来还没有人家膝盖高，干个屁啊，还不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