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命(完结)第51部分阅读
后命(完结) 作者:肉书屋
楼明傲渐撑起了半身,由着那人影漫上去视线,愣了许久。
昏暗下,二人只久久望着彼此,相持不下。
反是阿九一股脑由床头翻下,踩着鞋直奔入司徒远怀中:“爹爹来得正好,娘亲正说只爱爹爹一个人呢。”言着一并回头对楼明傲挤出了眼色。楼明傲似有些尴尬,忙转了视线,不知该望向何处。
司徒远眼中的冷雾但也褪下不少,只低眉垂眸抱起了阿九,大步走向榻间把她裹紧了暖衾中,掌心抚上,稍显了怒意:“都什么时辰了,还亮着灯不睡。”
阿九卷着被子滚了滚,贴着里侧的楼明傲,让出半张榻,借口道:“给爹爹留灯啊。娘亲说爹爹会来的呢,一家人一起睡嘛。”
这话说得楼明傲怔愣,她何时说的?!这小丫头倒是张口即能编排。然阿九一开口,司徒远脸色倒也回转了些许,硬是扯着僵硬的目光扫了楼明傲一眼,握拳略作了声轻咳。
“唔。那一并睡吧。”半晌也只憋出这半句。
听过这几个字,楼明傲心底起了笑意,私下里他能说得一车接一车,当着孩子们面除了闷声不言语,竟也是要拘谨从口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床帏拉下,倒也隔去昏光。二人皆是和衣而卧,以手撑额盯着阿九睡去,小丫头本来还挺清醒,只父亲一进来,气氛立马沉下,也不能再说些有的没有的,索性乖乖闭眼数着小山羊,只数到了十几头呼吸便逐渐平稳,紧接着就是梦中蹦出无数只羊影,重重叠叠了去。
“阿九?”司徒远轻唤了声,见小家伙不支应,便真是着了。这才撤了腕子,翻身平躺下。只双眼不阖,盯着榻顶淡淡道,“阿九说得那句…是真?”
她不答,只身子转了另一侧,向内侧卧,浅浅阖了目。
又静了许久,司徒远颓然叹道:“我也是。”
她微抬了半眸,唇抿下:“不是睡在偏云殿了吗?”她是真以为,今夜他无论如何都要在陈景落那里过夜了。虽明白那是无可厚非,只自己会同自己较劲,矛盾得很。
司徒远并不讶异她的问话,只空瞪怔愣了许久,徐徐回神,轻轻回了句:“因何要睡了那?”黑暗中,他扬了手,越过身侧的阿九,寻着她腕子,握上,“不准再时不时地恼我。都这把年纪了,把我气出个病来,吃亏的人还是你。这辈子,你别给我躲了,安心守我身边,好好过日子,我们好好过。”
楼明傲静静微笑,沉沉阖了目:“相公……”她有多久未再这般喊他,皇上?万岁?皆是疏离了,只如今这般唤过,过往一瞬间拉近,倒也回到了山庄她日日烦他骗他钱花的日子。那个时候,才是活得肆意啊。
宣平元年,正月初一。
天空湛蓝地无一丝杂质,九霄宫阙迎来宣平纪元第一个明媚的清晨。霞光初映,春色满满,万千种颜色落入人间。前夜五更即是起身,沐浴入香,斋室中跪拜了观音娘娘,入后厅绾发上撞,平日里这些细碎都是楼明傲自己出手,只今日却由仕女团团包围。妆台后跪了满地嬷嬷,跪首之人由《女诫》念起至《女则》再诵《内训》。礼教女官则不时点拨几言行大礼的要事。
只凌云髻便是梳了一柱香的功夫,待到几个宫女手持菱花镜各个方向照应了遍,首领嬷嬷方才颔首以示满意。楼明傲从未有如今这般耐心,由着重宫侍摆布。妆毕,她望着镜中自己,却也惊叹这妆容却也配得起“穷极精妙”四字了。但见镜中瞥见身后璃儿焕儿垫着脚打量自己已然笑成了两朵金花。
璃儿焕儿自也未见过这般耀眼夺目的主子,纵是从前穿得比及皇室贵妇的光鲜亮丽,相对今日而言,却也少了什么。必是少了如今这般母仪天下的贵懿雍华之态。
内侍府的女官由外殿步入,送来朝衣。四五个丫头各持一角,为楼明傲更上,九十九颗凤珠镶在裙端,宽袖长襟漫着孔雀蓝翎云雾麟凤,腰间系以玳瑁鸳鸯凤玉璃带。只这一身朝衣由上几下,一通到底的大红色,极是耀眼。册封大礼皇后朝服当是绛紫深褂配以五彩翟纹,微含诧异,忙转了视线迎着嬷嬷:“怎么是婚衣?!”
“回娘娘的话,皇上言辰时于玄明宫行大婚之礼,巳时更以玉凤云龙九祥大朝服,再行册封礼。”一侧嬷嬷忙跪落恭言。
“大…大婚?!”楼明傲一惊,稍乱了阵脚。
屏风外强光直入,有人大步而入,言声朗朗:“嗯,是大婚。朕之意。”司徒远言着停在屏风后站定,隔着细细薄屏,隐约可见内里女人着一身喜衣、凌云髻高悬妆彩奕奕的模样,唇畔略扬:“嗯,皇后今日甚美。”
屏风内几个嬷嬷有些失了分寸,这册封大礼尚未圆满,皇上便草草言上,却是疏忽了。只并不敢当面言出,只得连连跪向那身影,高声念道:“皇上,行礼之前,是不当见娘娘之容。请皇上回避。”
阿九小剧场 第八十九章 看不够你
第八十九章看不够你
规矩是不能破,司徒远却又不甘心这般撤下,只唔了一声,朝着绨素华屏更近一步,顿于屏前,道:“有屏风隔着,无碍。你们先撤下吧。”
棱扇框沿浮雕绦线,屏心满饰六方龟背锦,锦帛极透,隔而不离。
然,嬷嬷们再不敢进言,一一垂首起跪,悄步而出。大殿之门重重阖上,殿内光亮明显弱了下来。楼明傲自镜前转了身子,回首望着屏风后映出的人影,淡道:“依规矩,皇上该是候在玄明宫。”
“嗯。都等了好几柱香了。”他一夜激动未眠,早早起身着服弄装,人在玄明宫后殿转了几圈,心中不安,方绕过来看看。
“还不到吉时。”她笑着起身,抚平衣摆,目光自胸前跃起的磷凤玉睛袭下,掠了一番。
“喜欢吗?”司徒远亦随着她的目光览过那大红喜袍,口中如是问。
“嗯?”楼明傲扬眉,抬了视线。
他见她这般糊涂,不由得想转过屏风,以指头戳她额头,好好念叨番。只眼下竟也小心翼翼起来,循着嬷嬷们的礼数,不敢讨那份不吉利。只咳了声,开口闷闷道:“你走过来,贴着屏风,近我些。”
楼明傲依言走上去,眼前身影逐渐放大清晰着,直到眼前现出他从前立于自己身前的形影,不过是隔着这薄薄一层帛平,她仍是能看清他腰间玉带的青龙纹络。
“这身喜衣,这场礼婚,算是送你的惊喜吧。”他隔着屏风轻道。
她似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气息由着帛面透过来,温温热热,暖在心头。只口头上不愿落了下风,欠他情面:“老夫老妻多少年了,还腻味起这套。你是做皇帝了,脸皮竟也随着厚了。”
“这是认真。”他纠正了她,道,“当年行婚礼时,你并不在。”彼时是楼明傲,他娶的女人,也是楼明傲。眼前这个女人却从不不计较那些糊涂名分,伴了自己十年,他能忆起的甜苦思忆,早已写满了她的名字。这个楼明傲,不同于那一个。所以,他欠她的不只一个明正言顺,还有一场炫赫婚宴。
楼明傲瞧不得他这般死较真,索性拿话噎他:“你说我同她还争个什么?她的,早就是我的了。”
这话意本出自安慰,却也漏洞百出,司徒远索性借着话机言下去。
“哦,要你这么说,那彦慕也是你的了?”他言时,笑得戏谑,无恼意,只是想瞧她瞪眼与自己认真掰扯。
她一时傻了眼,心里明白,这档子事她是越掰扯越不清,便笑着应他:“是,都是了,怎么着?”言时便盯着他反应,方才还是一脸狡猾的j笑,这时换了好几种颜色,落得闷色。
司徒远只哼了声,见戏不到,反丢了自己面,忙唬她:“怎么着?!你说的…看洞房里怎么治你。”
他必是穷言了,说得全然不着调,反引她笑得平静不下来,边笑边道:“你当我怕啊,也不看我现在有谁护着。”一手抬起附上肚子,听说这喜衣朝服都在他的御命下裁剪地比往日宽绰些,如今袭上倒也能全然挡去这已遮不住的隆腹。
“嗯,算你狠。”司徒远这才反应过来,心里暗骂自己同女人怕是一辈子争不到上峰。
她渐也安静下来,扬手贴着帛屏,声音轻薄:“把手伸过来。”
他照着做了,掌心对掌心,隔着刺屏,稍大一号的手掌贴上她的,甚以能感受她指尖的温暖。
“你看…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她从不去计较那些虚礼,因她知道,这个男人,从来就是自己的。若非是她自己不要,任谁也抢不走。
“嗯。这一次,你的名字同我的名字能齐一处,才是全美了。”他忙接过话,百年之后,他或以会名留千古,只不要她的名字随风扬去。要在一起,百年之后,旧案陈墨间,她的名字总是伴着他才好。
“其实…其实我和你的名字,早是在一起的了。只那时,我并不叫楼明傲。”她忽然言起那陈旧往事,那一份成禁成忌的赐婚大诏,上官逸竟是连着遗信一并留给了她。
司徒远见她目光直直逼上自己,恍惚了片刻,明悟了笑道:“若是没有当年的错失,我们的孙子都该多大了?!”
然,若是没有曲折离奇,他还会有如这般爱她吗?!她是真的不知道。只这般话不敢开口,便也不去纠结,是不能被臆想牵制,恍惚了现实。
“若是那样,就没有阿九小允了,你舍得?!”她笑着睨他,言上一句大实话。人总也不能太贪心了吧。
“噢。”他一手抚额,还真是复杂纠缠,忙摇头笑了,“舍不得,真是舍不得!还是这样子吧,这样最好了。”再不去贪念从前丢失的那些时光,只如今二人相守厮老,便是最好。
他再欲说叨上什么,只殿外传来嬷嬷催促之声。他不得以住口,但也奇怪今日自己怎么那么想说话,平日里一两个时辰憋不住话来,但要她问上一句才回应的人,这片刻,竟是滔滔不绝了。
“你快走吧,老婆子们可是一趟趟催了。”她竟也合着赶他走。
“怕什么,叫她们催着去。” 不消半刻功夫即是要相见,他反而连这一步都挪不开。眼下,实看不够她,真想一脚踹了这破屏风,狠狠拥过她才能静了一颗突突直撞的心。
“去吧。”她无奈只得隔着屏风推攘他,“你这不是误自己时辰,是误我吉时。”
他这才熄了气焰,凝了她半晌,重道:“我走了,你自己个传那些嬷嬷进来。别让我等太久。”
她忙应,可算是哄走了这位大爷。然,看着他挪步子,心生起不舍,而后摇了摇头清醒几番,她这真是甚么毛病,明明不出半刻便能牵了他手,何苦生出些悱恻缠绵。
“你看,我这不是病了…”他行至殿门处,回了头寻着她身影,嘲笑着自己道,“明明还有一辈子,仍急这一时半刻。”言罢,推门出殿,初阳已由天际升入当空,红润逝褪,绽放以璀璨金色光芒,映着他轮廓,骄若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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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小剧场 第九十章 玉手执玺 掌与不掌
第九十章 玉手执玺 掌与不掌
九云宫阙,明亮一转。即是大片霾色积郁。乌云自西天压境,层层叠过,气势逼人。
玉台之上架有通体明透的凤印,比宣元帝的青玉交龙叠凤印不同,宣平帝的后印以白玉为壁,背螭钮五盘,润极光玄。楼明傲缓步行至当前,一手抬起,指尖轻颤,寒下。
身后珠帘由人奋力扯下,冷喝声直穿胸肺——
“你该走了!”
楼明傲愣住,赤手握成拳沿了裙裳垂落。
温步卿浅步而出,落目那丝光泽后,复又仰头看住她:“摩什说,这一步,你走了便不能回头。”
“再容我片刻。”她眼中此时无物。只半个时辰就好,至少要行完婚礼,至少要在那九穹苍台握上他的手,允他那个诺言,永不相离…永不相离,倒是要她应得起?!
“那东西…你拿起了。便再放不下。而后命盘皆要错至无可扭转。是你想要的吗?”他并不看她,只目光偏至一处,眼中有痛意,却不能要任何人看见。
她笑了,缓缓撤步,怔愣着看了他,眼中似有轻莹瞬息而过。她得不到吗?终是得不起吗?六生六世都要不起与他几十年的相守,因何作此无缘,真是她修得不够吗?明明不能相守,仍要与他相遇,一次次失之交臂,她恨,却也无奈。温步卿说过,偷来的,终是要还。然,她确是还得太辛苦了。
“都是要还的……”她笑着笑着,竟也看不清了,泪阻隔了万千景状,全不真实。
玄明宫,九檐高台之上,司徒远已屏息端坐龙凤交椅。
满眼尽是着喜服红缎绣花褂子的宫人,交泰殿前清白石御道铺展祥瑞红毯,两侧跪满了王宫世侯、内外命妇以及文武群臣,连绵数里,齐贺之声,绵延起伏。自九华门依次传上鼓鸣钟响,震人心铉。奉迎官奏请吉时。礼奏之乐准时而起。一眼望下,数百面旌旗扇以平金绣凤相饰,迎风作舞。
众人皆用余光瞥向玄天门,不消片刻,皇后之凤轿便是由此门而入,停于正南天喜方位,而后皇后下轿,行九十九步登上九檐极天高台,与天子同下拜九叩礼成“结发”,告祖祭天。
喜乐奏毕,仍不见玄天门有何异端,奉迎的队伍更是跪在两侧不时张望而去。先行奉迎官忙起身绕出,转向玄天的方向,一路延下去探消息。
司徒远抬首望了天色,明朗的瞳眸蕴下阴色,掩在喜袍下的双拳握紧。只以目光扫了眼随侍的总管大太监,那大太监得了眼色更是翻滚起身,忙得退了出去。
礼部司仪无奈,以手持祭天长香,又喝一声:“再奏——礼乐。”
自午门下九华门,再至玄天门。钟鼓再鸣,只御道红毯上仍是平静地连远处车马碾过的杂声都没有。众官臣屏息,以额顶地,刺骨寒风凛冽的气节,竟有湿汗溢出。
“皇——皇上。”这一声,由玄天门外传入。先行的奉迎官疾步奔上,一路哭奔,滚于高台之下,颤巍巍长跪不起,哭得发抖。这小太监心下全无其他作想,只知道,这一次,他的项上人头怕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皇后逃婚,兹事体大。众目暌暌之下,他不敢疾声言出,损了皇体,只又想起自己命不保夕,实也伤心,哭得没了声息。
自坤宁宫入西口直道,一路东进,过长春宫,秋岚院,即是西定门,出了西定门便已出中宫,外宫道上便是能驰骋而下,更不会有京畿督校军盘问阻拦。今日正值大庆喜礼,兵力大都驻守中宫,西定门与坤宁宫相接的御道没有多少防卫,纵是过路的宫人都寻不到几个影子。
楼明傲苍白着脸坐在车内。望着渐行渐远的宫阁,浑身无了气力。璃儿惊慌的唤她,眼中盛满恐惧和担忧,盈于眼眶的泪水无声滴落,滑落在楼明傲的手背,沿腕滴下。
马车停驻于西定门,似有宫守前来询问。璃儿掏出银锭子,微起了车帘,只漏出一角缝隙,并不让轿中所有光景现出,口中淡淡的:“大喜之日,差哥也卖个痛快吧。宫里的香侍染了疾,正要送出去医治呢。留在宫中,岂不是冲了大喜?!”
那宫守倒也接了银子,仍不放心道:“把帘子启开,瞧个模样。这年头,不乏想惹了事想蒙混出宫的丫头们。”
璃儿一时犯难,攥着帘口死死不松,却又不敢全然扬起。
楼明傲于车中,浅目微阖,双手交握。咬牙间,猛道:“启帘!”
“主…珠儿。”璃儿险要漏了马脚,好在及时卡住。换了声念,“你这病,不能着风啊。”
“启吧。”楼明傲呼出一口气,淡了声音。
“放行——”又是一声插入,声冷寒寂。纵连楼明傲闻声更是浑身僵住。
那持刀披甲的身影由门侧闪现,正以大步走来,宽袖与袍衣摩擦溢出粗嘎的声音。
“彦大人。”车外那宫侍忙跪下,头也不敢抬,手中刚捂暖的银两更是借机掩在袖笼里。
“是老熟人了。我亲自送他们出去。你开宫门布道吧。”彦慕的声音不重,却闷如雷,似隐着什么情绪。
猛一道强光漫入。楼明傲下意识抬了袖子遮下,余光中掠到彦慕入车已寻着一处坐稳。车夫得令,忙以缰绳鞭下,马车再起。璃儿放了车帘,目色迎向彦慕,感激地唤了声“大人”。
彦慕忙垂了视线,不知看向何处,眉间微皱,支吾言道:“我送送你,送送你。”这天子阙,没有他,她们定是不能轻易走出去。
楼明傲渐也垂了袖子,幽幽地看着他,挣扎道:“谢谢你。”是天意,或以只是机缘巧合?!这场景太熟悉,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一处关卡,同样的理由,同样…又是他在襄助。
骏马嘶鸣,车夫忙以紧绳勒马。颠簸摇摆中,彦慕忙出手揽着她双臂持稳,四目交汇间,她依是淡然,他眼中却已凝紧痛色。耳边扬起兵马涌出的声音,风声呼啸而过,她听得有些痴了。
“他来了。”她平静道了声。
彦慕牙关咬紧,扬声厉道:“车夫,不要停,已是出了宫门,只一道驰下即可。”
言下却无声应答,彦慕猛地扯下帘幕,却见车夫半个身子俯在马背上,长箭由后颈逼入,贯穿喉咙,火鞭及地,马尾已由血染红……
阿九小剧场 第九十一章 宫门言诀
第九十一章 宫门言诀
西宫门瞬时由京畿军团团困住。黄土扬沙翻滚而来,迷了泪眼。
楼明傲将目光转向了城楼上持弓而立的身影,第一次,司徒远的身影让她看得如此痛。
他亦看着她,没有言语,心底却有千万个为什么想要脱口,却在视线交汇的瞬间僵住,言不出一个字。她眼中写满了别离的绝望,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全无一丝自责和犹豫。似乎这一切都是她早已编排好的一场闹剧。他怎么忘了,她是如此喜好看戏的女人,看得不够,便要自己演。只眼下,她选择了这个场景,与自己合演一出“相离别”的苦戏。
他在颤抖,万千情绪涌上,攥不紧拳头,持弓的手竟也握不住弓柄。眼前的她,换下那一身耀眼喜服的她,立在那男人身侧的她,清素冲淡一如梨花。他认不出她了。不是喜好奢华的事物吗?脱不开金钱堆砌的无上荣华,甚以衣物都不肯沾染半分素色的她,因何持着一脸素雅。
他仍在坚持,后脊早已僵住,却强力惨然笑着哑道:“楼儿,闹够了吧。这一出不好玩。文武众臣还在等着你我。”他或以不该站得如此居高临下,他该是走到她面前,将她揽回自己胸前。这个女人,还真是欠管教!从来都是自己夫纲不振,这一回,再不能任着她戏弄众臣,贻笑大方了。
黄沙漫过,是她看模糊了吗,他的身影为何在颤?!前所未有的沉静,轻轻呼出一口气,才得以舒缓积蕴的疼痛,声音不重,却异常清晰:“只这一回,不是玩闹。”
他不信,如此荒唐的话,他怎能信。脑中轰鸣,他头痛欲裂,却紧紧盯紧她,须臾不放:“你说过,半个时辰前才说过,在一起…你说过,修了那么多世总有一世要在一起。你还说过,这一世无论多辛苦,都会陪着…你说过那么多,哪一句才是真?”他强忍着不落泪,此种境况,他若由着性子泪流满面,才是不堪。
“放我走。”苦索在心口抽刺,她几乎要撑不住,“这一句,是真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想相守,想得要死,可是办不到,又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很缓,柔润清凉的嗓音入了他耳中却化作锋利的尖刃直贯前胸后膛。浑身再无颤抖,他安静地全然无了气息,什么是放…是他囚着她,给她难过,要她太辛苦了吗?辛苦到痛彻心扉也要强行离自己而去?!能让她不辛苦的方法,他皆用了,册封、废六宫、不立储……她还要他做什么。才不会求自己放走她。眸中涌起绝望的痛色,甚至也于瞬间熄烬。他轻轻笑了,笑痛了五脏六腑,意识渐以涣散,他真的看不清了。
“皇上。”她垂了头,不敢看他的笑,那笑光足以穿透她强撑而起的所有坚持,“皇上曾经问我想要什么。你应允只要我说,便给我。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要的是什么。”
“就是……”他凝着她,心在滴血,“这个吗?”
豆大的泪珠困在眸中,撑圆了双目。她吸足了一口气,悬在喉咙口,颤抖地呼出,连着声音都在颤:“我这一生…只能做上官逸一人的皇后。”
这一声似要他倾然崩溃,他一手扶拦,整个身子几乎要跌下,死死僵住。不可置信道:“是因为这…要离开吗?就是不要做我的皇后,不要住这深宫。”冷睫覆下,眼底涌上层层哀痛,无以两全,他还是得不到。他沉了许久,终以缓缓抬目,疲惫间却溢出柔意,这温润柔光看得她浑身发寒!
他的声音渐渐软下,怒气似乎全消,疲惫道:“我知你不喜欢这里,知这个位子让你不舒服。不是你不相信我。而是不信帝王。是我大意,是我违背了予你的诺言在前。都是我的错。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全当这位置我没做过,也不会去做。我陪你走,你说去哪里。天涯海角也好,黄泉之路也罢,不是你陪我,是我陪着你。”他言着便要扯去龙袍褂衣,若这一身皇权,真成了自己与她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宁可不要。
不是这样的!命端不该是这般!楼明傲连连摇头撤步,泪,潸然而落!为他的痛,为他的痴,为他的坚持,皆是为了他啊!
“不是这样的。”她猛喊出了声,胸口上下起伏,惊喘道,“跟着你,太累了。司徒远,同你一起,我没有一天轻松过。看着你,便想起她孩子。是她为我偷来的命,可她又在哪里?!重遇你,本就是个错误。我本该有自己要走的路,不该是停驻在你身边执着那些过往。我这一世…只能做上官逸的妻,其余的皆是偷来的。”随便一个理由就好,她胡乱扯出一个个借口,只期望于随便一句话能够打动他。
她这一世,只做那一个人的妻!
他胸口被钉住,连痛都无力了。惨白一笑,目光终于离了她。她继而说的那些天花乱坠再听不下去,隔绝于声音之外。此刻他只能听到自己心口呜咽的声音,苍凉而哀戚。指间一紧,他扬了弓对她,冷箭直对上那身影,猛地怒喝:“住口!”
她周身冷下,含着淡淡笑意。她想起从前问他如何才会恨自己,他说只不离了他就好。如此,他真是要恨自己了吧,她如此决绝地言要离开,他定是要恨了。恨也好,他多恨一分,便是能浸没一丝爱的痕迹。许多许多年之后,他或以该忘记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只记得恨的味道。到最后,恨都消减了,爱,更无从谈起。
“我说完了,这么多不是借口的借口只是想告诉你,放我走吧。”风如此冷,几乎要割裂她,浅浅微笑着,如同之前在他面前笑过的模样,“如果放不开我,就杀了我吧。这样也好,至少能让我解脱。”
他张弓的手握不稳,苍白地看着那个身影浑然不顾的转身离去,为了解脱,竟是将生死看得落寞了。她还是不懂他,他怎会伤害她?!他不是上官逸,要她痛的事,他不会做。猛地扬弓射箭,直冲九霄,惊得南归大雁乱了行阵。
她转身无畏离去的瞬间,他眼中还是流下连串冷泪,砸入襟口,那样冷。
阿九小剧场 第九十二章 别
第九十二章 别
马车渐渐停稳,德顺斋之前的巷道依是人流不息。
楼明傲掀了车帘,浅浅笑着:“突然想吃他们家的酥饼了。”
驾车的彦慕闻她终于出声,压不下的惊喜,忙应了声下车为她去买。楼明傲望着他的身影转入楼内,安静下来,她心里明白,他不会由着自己就这般独自离开了。然,她又不会允他陪着自己。总是这般纠杂,她不能再累他。她欠他的,本就是还不清了的。
其实,他该恨自己的,是她的到来,才让他失去心底思念最深的那个女人。如若她还在,他们会在一起吧,然后,像传说中美好的故事情节一样,幸福下去。
彦慕,这一生,你总要找对了人,好好爱。
这是她最后对他的祝福,她的祝福往往很浅,浅得简单而又缥缈。
风渐起,天空阴霾地似要落下雨来。只片刻工夫,风袭云卷后,大颗大颗的雨水砸落。街上的行人忙散了开,巷道终于安静了下来,只余那一顶浅色马车在雨中静驻。
彦慕以手挡着冷雨,一手将那包着糕点的香纸捂在胸口,他还买了另几个味道,皆是她爱吃的。这雨大了,他们当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安稳下来再做打算。一手掀了那帘子,笑着递了糕点迎上,却猛然僵住,满手包纸连着糕点跌了下去。雨势更大了,顺着衣领滑落,扎人的冰寒。
空无一人的厢车,盯得他满目皆痛。
她还是走了,对自己,是以这种方式。算是最最安静平和的办法了吧,是她能想出的最美好的分离。
他就知道她满脑子里装着一出出稀奇古怪的念想,连离别都不肯好好说一声,至少要说声“再见”吧,这样才有机会再次相见。该不是…连再见的希望,她都不愿留下。真是狠心的女人,但想起今日宫门之上司徒远如此痛,他却也体会了。落寞的笑了,脸上再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寂寂地转身,一步步离去,胸口没来由的成痛,他终以无力支撑跪倒在地,任由泪水潸然而落,心碾成灰。
身后骏马嘶鸣,那身影由马上翻滚而下,几步奔来,跪在他眼前,声声唤着他:“公子,公子。”
隔着雨声,他竟也听不清蝴蝶的唤声,只觉得她言声连着自己心中那个女人的声音一并远去模糊着,是不是这一生再不得相见……
“蝴蝶啊。”他一张口,即由泪水混着雨水填满,“公子我…又该寻不到她了。”这一次连静静观望着都做不到了,至少要看着她笑过哭过,他才知足。
“公子。”蝴蝶哭了,她一路得信寻来,以为他终和那女人在一起了,却见他痛成这般。那是个什么女人,如此狠心,竟能又一次离开,伤她家公子两次。
那一场雨,落得满城寂下,冷风蹿透人心。
这一场雨后,万物是该迎春了吧。巷角的冬梅终要败去,傲然挺立了一整个寒冬,骤雪并未压没她的艳丽,寒风将她吹落枝头,她复又破枝而出。那一股子劲儿头,从不言败。然现在,只春雨浇灌一番,她便要悄然逝去,随着前一年的冬意一并散佚。
自西定门而归,一路冷雨飘下,司徒远却循着那最没遮掩的路径缓步回行,宫人都跟在十米之外,没有一个敢进步言劝。这雨下得真大,枝头避雨的燕鸟皆发出哀哀的鸣叫,司徒远仰头看了看隐现的鸟巢,眼中凄凉,怔了许久许久。
他一人步入了坤宁宫,此时宫中已无一人,寂得发凉,袖笼里滴着雨水,浑身皆是湿漉漉的。
他愣在那绨素华屏前晃不过神来,似乎她人影仍立在对面,只他唤一声便能靠近。伸了手依着清晨的场景贴在屏扇帛面上,却感受不到之前的温度,寒冷的感觉让他心头发慌。一手推了那屏风,踏在脚下断成几瓣,他迎步前上。菱花铜镜台前再没有她的身影,可那声音还很近,好像她刚刚还回自己言过话,口口声声喃着“在一起”的人,却转瞬离身而去。如果诺言都如此薄弱无力,这世上,他还能信谁?!信什么?!
榻上叠放着大婚喜服和皇后朝服,皆是置得整整齐齐,是她特意叠平放好的吧,就像她从来没有穿过它们。可他见到了,他是见她穿着大红喜服,瑶光舜华,如此美。
他伸手摩挲着它们,就好像仍穿在她身上一般,小心翼翼,不敢出力惊痛了她。
皇后的朝服是绛红色,自前襟至冷袖绣着金银丝鸾鸟朝凤大团绣纹,是几百名女红巧匠精心缝绣了两个月的绝品,但凡有一处微小细致的残次,皆是要废去另制。裙摆及两肩对衬映上的补团是正龙花簇,每一株蕾心都是由数颗金丝玉线嵌上苍玉红珠,一共是九九八十一颗红珠。
榻边炭火正烧得正旺,他痴愣地扬手将朝服盖下,火势瞬间袭卷而上,吞灭夺目骄人的色彩,那无上尊贵的朝衣,入火也是要化作冷灰一捧的。火光中映着他一双失了颜色的沉目,冰冷地掩下燃起的温度。
戌时,司徒远终于步出坤宁宫。宫外跪了满廊的随应终于迎上去磕头。他冷眸转下,扫了众人一眼,瞥见园中冷梅初歇,另一端的木樨似要回春,破枝露叶,由着木樨,他竟是又想到了她,心底依然作痛,无以缓解。
“把宫里所有的木樨都撤了吧,改植牡丹。”他摆了摆手,轻道。
身前众人忙应,连连为他让开路。
司徒远一手撑墙,强力走着,但有宫人前来搀扶,他都是要一手推开,倔强的如同孩子。行至东耳房,终于停了脚步,自众人中寻着杨归视线,淡道:“勤政殿的折子都送来了吗?”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寂寞的只剩这把交龙椅和无穷尽的宫文要折。嚼碎寂寞,不是他的擅长吗?可现在只想起来,却是浑身冷颤。
“是。”杨归忙垂首迎上。
“唔。”司徒远应了声。再行半步,手下推了墙,想屏己力站稳,只身子一晃,猛地栽了下去。口中泛着腥甜,唇边渗出的血迹,被冷泪融去……
阿九小剧场 第九十三章 等
第九十三章 等
清晨,东郊城门扬起了风。夹着雨的湿意。是渗入骨的凉。
杨回已先在客栈楼下装置行囊,待到楼明傲主仆相携而出时,他闷声步上,只接过璃儿手中的包囊,淡了声音:“这时候出城,时机最好。”
璃儿“哦”了一声,即要入车,这一夜她睡得不好,根本就是睡不下。
躲在客栈对面巷尾的影子只一恍惚,便映上,他自黢暗中浅浅步出,这晨间的浓雾太重了,他几乎看不清他们的神影。
“璃儿。”他终于唤出了声,脚步却僵立。
璃儿身形一抖,迟疑着回望,却在目光交纵间陡然生寒。她攥紧那车帷帘头,下唇死咬:“杨归。”
杨归猛垂了头,心头涌起万丈涛波。
“北城门,去了关防,你们从那出城最畅通。”这一声满是落寞,他言过即转身离去。罢了。不过是想借机再看看她。十年了,那个娶她为妻的梦到今时该尽数碎了。十年之间,他催了又催,她只笑着言等一等,她要看着自家主子平稳下来,才能安心嫁人。如今,他们二人的机缘终是断了,其实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忠,眼中都是先有主子,再有自己。
她要尽一个“忠”字,他何尝不是?
所以,只能如陌路之人相别,将所有的情绪掩下,回到他二人各自的位置。彼此喊过对方的名字,便是最后的道别。
车帘轻挑起一角,楼明傲凝着璃儿渐生了一丝怜意,声音很轻:“璃儿,你可以…同他走。”
璃儿压下满腔酸涩,回身转了笑意:“主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
许多年之后,璃儿依然能够清晰地忆起那一日清晨淡薄的凉意,那个人的身影如此落寞。即便她嫁作为人母后,都不能忘记那一日心底最深处的裂痛。痛得太过清醒,才明白爱有多么不容易。
车轮碾过的“吱”音似扯断的琴铉,她虽从未予他弹过琴。却明白,这一曲…终了。
北城门,风凛雨洌,满城旌旗猎猎作响,由雨水打湿,仍以迎风展翔。
强风冲天而起,吹得城楼之上的人恍恍惚惚。
与京北城楼相对而立的便是燕山,听说燕山顶上的雪景不错,只他从未去过,或以从前他该同她去一回。豫园距这燕山其实并不远,他们是有很多机会,却都无端错失了。
随着身侧宫人的一声支应,目光淡淡掠下——那一顶软车自城门下穿过,滂沱大雨竟也拖不住他们远行的脚步。他的视线随着它一并远去,直到那车影化作雨中微弱的闪影,一瞬而逝,眸光僵冷,黯然拉回。
“皇上,这雨大了…”宫人见那影子再寻不到半丝痕迹,方大着胆子劝言。
司徒远微阖了双目,心底那个声音很轻。全是她的声音——
“要是有一天我硬是做出了什么要你伤心的事,你会不会恨我……跟着你,太累了。司徒远,同你一起,我没有一天轻松过。看着你,便想起她孩子,是她为我偷来的命,可她又在哪里?!”
空气再度沉下,他抬眼看了天水交接的远方,波光粼粼。这水波山壁,皆是他的,这如画江山,更是他的,只她不是。是他让她如此难过罢,若不是难过到撑不下去,她定不会这般伤他。
“离了我…就要好好过。”他轻轻吐了一声,唇角溢出笑色,幽幽转了身,疼痛复又漫袭,只目光竟随着柔下,“好好过吧,我妻……”如果一定要离别,痛的人只他一个最好。哪一日,她或许该思念起他们了,便会回来,他还会站在这里,站在她离开的地方,等她。
宣平元年,第一场春雨连绵了三日之后。万物起了归春的迹象。
众臣皆以进言祥兆预以丰年,帝大喜。
正月十五,上元节,京平五县上诏新政试行得获硕果,帝言甚感欣慰,下令北方三省于三年间完以新法体政,又将宣平新政推广至江淮南地,并寄望五年间实效全国。
那一日午后,小憩半晌的皇帝,于云阳后殿接到一封密奏,是夏相的文书,函中淡淡地提及几事,有关朝事,有关新政,仅最后几句草草带过,似乎只是予他报个信儿。那最后几句潦潦道“小女初儿日前于南隅回信,言路途颠簸,胎漏血崩,失子……”
那一夜是上元节,是京中最热闹的时景。东风夜放花千树,繁星亮如昼,城开不夜。城中繁华喧闹,飘盏盈灯。人烟攒动熙攘,一夜鱼龙舞。烟花于宫城四角冲流入空,与人间齐美,织成一副盛世华锦图卷。
北城楼孑然独立的身影,背对以满城炫华,遥望着燕山的方向。满城摇曳的春风,身后阖家欢好的喜乐,阑珊灯火皆是与他无关。冷风将一丝化着悲凉的气息卷入,吸入胸口,涩涩的酸。
三月初时,征西御令诏下。西域叛乱,终是要以强兵相抗。只兵马大元帅并非是万众瞩目的彦大司马,而是亲率众将的帝王。司徒远要御驾亲征,彦慕却被命留守朝堂。
三月初二,司徒远由北城门整军出京。
三月初十,留守京中的彦慕收到一封没有署名不知来自何方的冷笺。那笺纸泛着着海棠的淡雅香息,还夹着一朵浮雪海棠,这时节,能最先开起海棠的地方,他确是明白了……
“……这海棠开得太艳了,我怕它凋去后依然是要零落成泥,便先行断了它生机。彦木头,你说我…是不是太过狠绝了。我只是想让它得到永生的机会。我常常想那个人,梦里醒着皆是,想他却不能说。他是不是又连夜不宿处理着文卷,总是那么拼命,却不知在为何。
有一日梦里我梦见了一个孩子,温婉如玉,竟像你。我在梦里喊他彦予。彦予,原来我还记着那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