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外传(陆第11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替一个世界的。
否则,你在那襁褓一般的怀抱中安心熟睡一晚后,为什么还要为这个不能接纳你的世界继续哀伤或不平?
如果你看到了花满楼现在的手臂,你就多少会肯相信我说的话。
上面四道比较长和一道比较短的淤青浮肿,就是很好的例证。
恐惧就像迟暮的美人,是不肯那么轻易退场的。它一下一下缓缓蹭开,即便最后消失了,也会有些脚印留在心上的。
就像苏远山,她就算肯自己走了,也还是会在花满楼的手臂上留下一些印记的。
花满楼轻叹着为自己揉捏了几下。
他发现每次他教训苏远山时,都要付出比较大的代价。
还好,雪盲的症状,一般是五到七天内就可以消除的。
不知苏远山是不是又用了什么独门妙方,第四日就可以拆下眼上的白纱了。
花满楼觉得有些庆幸,因为他的手臂已经开始有点受不了了。
苏远山自然更是高兴。
虽然在这几日里,她的耳鼻似乎变得比往日灵敏。她静静坐在雪地中,仿佛真的可以听到花满楼说的,“桃花绽放、梅花凋零的声音”。
她甚至闻见了雪花的冰冷,掺上了月华流离后,那种温温凉凉的气味。
眼睛是很霸道的器官。所以一个人常常要在看不见时,才能够感受到这些微妙的美丽。那一刻可能会让人忽然觉得,没有眼睛,生命也还是很美好的。
可是说实在的,没有什么人真的会为了这些奇妙的感觉,而不要自己的眼睛。
至少苏远山绝对不是这种人。
于是现在她望着这一片失而复得的景色,止不住地微笑着。然后转头看到了旁边的花满楼,继续微笑着说了她复明后的第一句话:“花满楼,你瘦了。”
这样经典而温馨的一句话,由于说话人的心情实在太好,变得很有些怪怪的。
“是么?”花满楼微笑着抚了抚自己的小包子脸,忽然皱了皱眉:“好像赵兄回来了?”
苏远山再抬头望望:“好像是。”
花满楼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是不是浑身湿淋淋的?”
苏远山点了点头,起身飞回房间,等她拿着一条大毛巾再落回来时,赵鸿飞也正好大口喘着气进来了。
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一张小脸看起来就像一颗熟透了的西红柿。
苏远山把手中的毛巾抛了过去,他便颤颤巍巍地把自己裹了起来,一面抖着一面喊道:“找……找到了!”
“在水下?”苏远山抬了抬眉。
“恩!”赵鸿飞兴奋地点点头:“虽然我怕里面有章鱼不敢一个人进去,不过我敢肯定,就是那个洞!”
“……怪不得,”花满楼缓缓摇摇扇子:“这里一年到头冰天雪地,就算想到了,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会下去看的。”
“我倒是没有想到。”赵鸿飞挠挠头道。
“你是一时兴起就潜下去玩了。”苏远山道。
赵鸿飞摇头摆尾地“嘿嘿”几声。
“水面厚不厚?”苏远山又问道。
“还好,几柱香就凿开了。”
——明明水面结了厚厚一层冰,他偏偏要把它凿开潜水去。
——明明他下水根本没有什么有意义的目的,他就是非要凿开潜水去。
潜水也就算了,满身湿淋淋地在这冰天雪地里跑上这么大老远,恐怕比在水下更难受。
于是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先把自己烘干呢?”
“我心里高兴,就忘记了。”赵鸿飞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
“习惯就好了。”苏远山微笑道。
“我早就习惯了!”赵鸿飞大笑。
“我是跟花满楼说话。”苏远山微微笑了。
“我尽量。”花满楼点头。
如今,蜀山找到了,上山的路也找到了,接下来要做的无非就是走路了。
只是有点让人头疼的就是,这条路的头一段,是水路——藏在很厚一层冰下面的水路。
“你不会游泳?!”苏远山和赵鸿飞同时惊道。
“恩。”花满楼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想一想,他确实也没有什么道理非要会游泳的。可是为什么总觉得他什么都该会?
“那……”赵鸿飞抓了抓脑袋:“那你在这等好了,我和核桃苏去。”
“不行。”花满楼摇了摇头:“路上恐怕诸多凶险,我不能让你们两个去。”
“你好像不太相信我们?”苏远山皱了皱眉道。
“恩。”花满楼真的就点点头道:“不太相信。”
不等那两人说话,他继续问了一句:“就算你们当真到了,见了蜀山中人,你们要说什么?”
“有没有什么奇妙的声音借我听听?”赵鸿飞的双掌兴奋地摩挲着。
“有没有改变脉络的心法让我学学?”苏远山的双眼不解地望着花满楼。
“所以我是一定要去的。”花满楼微笑道。
这两个人,一个时不时在上面飘着,一个动不动在水下潜着,花满楼怎么能放心就这么把他们放出去?
于是三人来到了岸边。
结了冰的河面上,可以看到有一个凹进去的地方——它本来应该是一个洞,可惜冰已经凝起来了。不过伴着“叮叮咚咚”的声音,它很快又被凿通了。
“通常不会水的人一碰水就慌了。”赵鸿飞掌里的锤子在指尖啷当转了几圈:“你确定你要下来?”
“放心。只要你记得拉着我的手就好。”花满楼微笑着说完了,忽然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诡异……
“喂,核桃苏,我们先说好,待会儿万一花兄昏过去了,谁来人工呼吸?”
“你。”苏远山一向冷静果断。
“花兄,你要保重……”赵鸿飞转头望向花满楼。
再美的男人也还是男人阿。
“放心,闭气我还是会的。”花满楼点点头,又转头问道:“可是……你真的不会冷?”
“冷是肯定会冷的,不过习惯就好了。”赵鸿飞笑道。
“我在问远山呢。”花满楼指了指正在活动筋骨的苏远山。
“习惯就好。”苏远山答着,微微笑了:“我忽然想起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
“如果我们三个下去了却不是那个洞,这个洞又被封住了,到时怎么办?”
“别傻了。”赵鸿飞皱了皱眉头:“你以为我会把锤子留在外面么?”
“可是如果换不了气,你就没有力气凿。就算有力气,也没那么快的。”
“……”赵鸿飞挠挠脑袋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那还真没什么办法了。”
花满楼愣在一旁——确实是个问题阿。
和陆小凤一起时,时常要防着有人暗中使坏,花满楼的思虑就会比较周密——可说非常之周密,常人难及的周密。
可是换作了这种时候,有点像是游戏一般,很多事他就都忘了去想了。
可是还真有人完全觉得是在游戏。
赵鸿飞微笑着朝两人招手,高喊了声:“快点!”然后“扑通”跳下去了。
苏远山轻叹一声,嘟囔了一句:“还是有点冷阿……”也咬牙跳下去了。
“……”花满楼捏了捏扇子,默默道:“还有没有人记得我不会游泳阿?”
第八章蜀道难
还好,那个洞口很快找到了,而且也没有章鱼在里面藏着。
赵鸿飞水下功夫果然足够惊人,他一手拖着专心闭气只有两脚颇有架势地蹬着的花满楼,一边衣角被技艺一般的苏远山死拽着,一样游得比鱼儿还快。
三人闷头钻进了洞口,赵鸿飞在上面带着,就像剑鱼一般地向上冲,很快冲破了水面。
接下来便如任何一段夜晚的刚下过小雨的山路一般,漆黑而滑腻。
三人终于从那不知山洞还是水洞的地方爬出来时,浑身自然是湿淋淋的,再被这山上凛冽寒风一吹,手脚已和石头没有什么两样了。于是各自坐下调息运功。
一盏茶功夫,花满楼的头顶渐渐有白烟升起,愈是浓了些。他很快恢复了呼吸与精神,内力逼出浑身的热气,身上衣服也已烘干了。
赵鸿飞陆上功力虽有不及,此刻头顶也是一阵一阵的白烟了。苏远山却是一点迹象也没有。
花满楼站了起来,听着周围的风声。
此处山峰尖峭,石壁平滑如镜,若没有他们脚下这一条不及半丈宽的栈道,猴子也不可能爬不了几丈高。
那便意味着,他们只能绕着这条栈道而上。
花满楼不能完全肯定他们如今在山上的什么位置。可是这座山直直耸入云霄,即便是到了山腰,要到顶上的直线路程也绝对不短,何况这样一圈一圈地绕。
他们的身上当然是带有干粮的。只是浸了水依然可以食用,并且比较能够保持体力的干粮,想来想去也就是腌制的肉干和熟鸡蛋吧。虽然那个特制肉干味道挺好的,但是光吃这种东西吃上几天,对于大多数时候喜欢清淡的花满楼并不是很舒服的事;虽然那个鸡蛋也算是素食,但是对于苏远山来说,吃上几日还是有些难受的。至于赵鸿飞,作为一个喜欢潜水以及在深山老林中乱晃的人,应该早就习惯了……
花满楼研究完周遭境况后,赵鸿飞也正好运完了功,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瞥了一旁依旧湿嗒嗒的苏远山,叹了口气道:“核桃苏,你的功夫还真是没有长进,要不要我帮忙?”
“不要!”苏远山赶紧答道:“我会爆炸的。”
赵鸿飞神色愕然,花满楼微微笑了,把他拉到一旁描述了一下苏远山的病症。
“世上还有这种毛病?”赵鸿飞的眉头紧紧锁着:“这样说来,我小时候也有一两次见过她发病,那时就是额头凉了一些,我以为和发烧是差不多的,只是相反而已。”
花满楼想到了那天沁人脾肺的寒气,心中微微一凛:“如此看来,这病症这些年来加重了不少。”
“那……”赵鸿飞没有把话说完,花满楼也没有出声,可是他们心中都在想——这病症若是愈加严重,一个人的身上愈来愈凉,一个人的筋脉愈来愈小,那最后会怎么样?
答案,似乎很明显。
蜀山剑派,一直是作为一个传说而存在的。
江湖上没有人会说自己真的见过蜀山门下弟子,更没有人会说自己知道传说中的那座“蜀山”在哪。
因为真的知道的那几个人不会说,会说的都是胡说,也只好当他没说。
那么——它到底在哪?
昔有狂人李太白,其笔下之蜀道,隔世连绵数万载,黄鹤不可得飞,壮士忠骨埋幽魂,唯有天梯石栈相勾连。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据说有人寻访足迹而去,却到头来大呼:“青莲诓我苦也!”
因了他眼前的蜀道,与太白笔下的奇瑰艰险不同。
或许是看到的东西不同,或许是映到心里的东西不同。
人心不同,什么都可以不同。
所以于世人来说,蜀山剑派或如住着一群仙客的蓬莱,或如锁着一帮可怜道士的监牢,或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或是一根救人性命的稻草。
他们此刻,就正在朝着颗救命稻草一步一步向上走——虽然在赵鸿飞心里,对蜀山顶上可能存在的奇妙声音还是有些向往的,但怎么说都还是朋友的性命更要紧的。
此处俨然与世隔绝,吹来的每一阵风都携着异于人间的清气与寒凉,白云袅袅缭绕,几乎将前路掩住。
美是很美的,但是这么窄的路,这么高的地方,再被白云这么盖一下,实在有些让人心慌慌——此处的“人”,其实比较多的指的是赵鸿飞。因为花满楼自然不会怕,而苏远山也一向喜欢在高处晃荡。
“我有恐高症阿……”赵鸿飞喃喃着,扶着石壁艰难前行。
“不要往下看。”苏远山的声音很柔和:“就像走楼梯一样。”
“哪来这么高的楼梯……”赵鸿飞不满地嘟囔着。
花满楼微微笑着,很快发现了一件更糟的事情。
“开玩笑吧……”赵鸿飞望着眼前那万丈高空,和对面隔了好似十万八千里的另一截栈道,嘴“哦”成了一个合不拢的圆圈,好似生生被人塞下了一个鸡蛋。
“你可以飞那么远吗?”苏远山皱着眉头问花满楼。
“恐怕不行。”花满楼摇了摇头,眉毛也微微紧了些。
“可是我们绝不能这样回去。”赵鸿飞没有说出来,他的神色却已很是明显了。
“我们先不必慌。总是有法子可以试一试的。”花满楼和声道。
“什么办法?”赵鸿飞急急问道。
“这段路一次不能够跃过,两次却应该够了。”花满楼缓缓道。
“如果我们中的一个在途中让你借一次力,你便可以跳到对面?”赵鸿飞问道。
“恩。我的袖子很长,可以把你们拉过来。”花满楼点点头。
“太危险了。”苏远山摇了摇头。
“这个应该不是问题。”花满楼微笑道:“方才从洞口出来时,我听见有人来接我们了。”
“接我们?”赵鸿飞挑了挑眉。
“恩。要上蜀山是件不容易的事,绝不是找到了入口就够了的。可是如果当真有人为此粉身碎骨,一定也不是蜀山中人愿意见到的事。”花满楼点点头:“所以我想,即便掉下去了,应该不会就当真摔下去的。”
“试一试吧。”苏远山说着,后退了几步抱起了路边一块婴儿大小的石头,便往前面扔了下去。
一阵风吹过……
“有听见什么么?”苏远山望向花满楼。
“似乎是在下面忽然停住了。”花满楼皱眉道。
“这种事可不能似乎阿。”赵鸿飞又抱起了一块石头,摇了摇头道:“再试一次吧。”
于是又一块石头从高空急速坠落。
又一阵风吹过……
这回的结果就比较明显了——下面忽然传上来了几个挺大的声音:
“有没搞错!又是石头!以为我们隔山定牛的功夫好练的阿!”
“上面的!再敢扔石头,待会你们掉下来了我们可就不接了阿!”
……
花满楼快步走到崖边,和声道:“对不住了,纯属意外……”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放心跳了。”赵鸿飞笑道。
“放心?”苏远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虽然有人接,那也是要先掉下去阿。”
赵鸿飞朝底下望了一眼,几片白云悠悠荡荡地从他眼底飘过,他的心忽然变得拔凉拔凉……
“远山你来吧。”花满楼微微笑道:“赵兄的潜水功夫虽然世上难找,轻功还是你更好一些。”
“……哦。”苏远山答着,有些犹疑地看了看花满楼:“可是你一脚踏上来真的不会把我踹下去?”
“会的。”花满楼微笑道:“不过在你落下去之前我会把你拉上来的。”
苏远山点点头,向前走了一些,面色还是有些犹豫。
这里看起来实在好高好高阿……
如果你看得见下面是什么,再高都不算真的高。可是她只看得见白云飘阿飘,于是她的心也不免有一些寒寒的。
“莫忘了,我们上蜀山本来就是为了你的病症阿。”花满楼摇了摇扇子——言下之意,他没有道理会把她踹下去的。
苏远山觉得这话是有道理的,于是一下纵身,便放心大胆地向前跃去。
“要不要先出个声阿……”花满楼赶忙“啪”一下合起扇子,有些无力地跟了上去。
方才一下一下打着身子的寒风,此刻好像是在下面托着一般。
苏远山不由微微笑了。她常常在夜里跳屋顶,最近也曾在外踩一踩树枝什么的,可是,那和凭空在天上飞翔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虽然这飞翔很短暂,她的身体很快就开始下落了。
“就这样落下去,其实也很好阿……”苏远山恍惚中想着。
然后她的背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弹了一下,她果然落得更快了。
苏远山的双臂自然地张开了,好像要拥抱一个新鲜而亲切的世界。
那是一个不必担心生命长短的世界。因为一切到此,都凝成了永恒。永恒的安宁,永恒的静谧,永恒的永恒……
可是她的腰上忽然又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柔柔地,却又有力地缠住了。
她的身体很快被向上拉起。
苏远山微微叹口气,告别了这个她还未及看清的世界。
可是她不急,因为她终有一天会见到的——每个人,都终有一天要见到的。
“还好么?”花满楼收回了袖子,微笑道。
“还好。”苏远山答着,转过身看对面的赵鸿飞,忽然心中一惊:“怎么变远了?”
“这前头的一段路似乎已经裂了,方才我一踏上便就断开落了下去。”花满楼摇了摇头道:“恐怕我如今也没什么把握能接到赵兄了。”
那边赵鸿飞也正朝这里喊:“核桃苏!花兄!你们没事吧?”
“没事!”苏远山应道:“可是现在隔太远了,要想一想办法!”
如果附近有什么可固定的东西就好了——苏远山和花满楼都这么想着,可是这儿只有光秃秃的栈道,光秃秃的石壁,还有路上几颗光秃秃的石头。
“我拉着你的袖子。”苏远山道:“如果我没拉住,我们三个就会被他们接住,直接求他们带我们上去不就好了么?”
“恐怕不是这样子的。”花满楼摇了摇头道:“恐怕我们只能下去了。”
“那我们只好下去了。”苏远山微微笑道:“有空的话再爬上来好了。”
“好。”花满楼微笑点头。
这时,对面又传来了一声喊——不是对他们喊的,而是对下面。
他大声喊道:“我要下来了!不是石头阿!你们一定要接住阿!”
然后他就真的跳下去了。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直直地从他站脚的地方跳了下去。
呼呼的风声从他耳边急速掠过。他的身体笔直地下坠。
他这样做,是为了他的朋友。
他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一种声音,他的朋友却是为了一条命。
所以他必然是要牺牲自己的了。
虽然这种牺牲不会让他丢了性命,也应该不会导致什么后遗症,但是苏远山和花满楼的心中还是禁不住浓浓的一酸。
他是有恐高症的阿……
苏远山伏到了栈道的断口,朝下面喊道:“潜水狼!怎么样?”
底下很快传来熟悉的声音:“挺好玩的!好像坐吊床一样,就是下面没床!”
“那是怎么样的?”
“就是定在半空中了!然后身子有些摇来摇去的,不是很稳!”
此时两个陌生的声音也传了上来——说陌生也不陌生,方才似乎也听过一次了:
“废话!你那么大一个人要我们用真气定着,能稳吗?!”
“你要是还不打算抓住你手边那根藤条,我们可打算松手了!”
“不要不要……”赵鸿飞干笑的声音:“我马上抓!马上抓!”
“抓完了顺着滑下去就可以了!”
“快点快点!不要磨磨蹭蹭的!”
“……”
苏远山缓缓道:“我发现这里的道士脾气不太好。”
花满楼微笑道:“是阿,这个工作想来也是比较辛苦的。”
“核桃苏!”下面的赵鸿飞又喊道:“你赶紧上去,好好养病!”
“好!你以后也不要老是潜在水下了,上面风光也很好!”
“好!花兄!核桃苏就拜托你了!”
“好!”花满楼也俯下身答道:“狼,记得我们永远支持你!”
“……阿?……哦……”赵鸿飞明显呆滞了。
“……”苏远山瞥了旁边一眼:“你在干什么?”
“不是我喊的,方才好像有人附身了。”
“什么人?”
“说是飞吧的人,借我身体用用。”
“飞吧的人?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阿。我猜大概是很想飞的人吧……”
赵鸿飞就这样离开了。花满楼与苏远山听着他一路哼着“赵云追舟”,那声音就这样渐渐淡下去了。
他们不知道他离去的那条路是怎样的,也不知他离去后又会踏上哪条路走到哪里去。
或许他选的路不太平坦,但受些荆棘刺破的伤,总好过一身无聊的肥肉白花花。
或许那路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但永远会有人在背后为他喝彩,手里捧着一束送不出去的蔫花儿。
他们只能微笑着送他离开,祝他一路快乐平安。
第九章 蜀山巅
而他们自己的路,到目前为止,倒真的是很平安的。
栈道虽然不宽,好在两人也都不胖。这一圈圈向上绕的路很是平坦,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就会变得比较长。长到两个人只好没话找话,把小时候的事拿出来玩一玩。
“你第一次做出来的药是什么样子的?”花满楼摇了摇扇子。
“那叫做‘心花怒放丸’,吃了后两边掌心中会生出一条红线,三日后于心口汇合成一朵牡丹。”苏远山道:“我本来打算在中秋时拿出来玩的,可是被我的教琴师父扔掉了。”
“怪不得你会讨厌他。”花满楼摇了摇头道。
“不止。”苏远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鼻音了:“他还扔了我好多东西。”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又多少有些沉重——多少好苗子就是这样被扼杀的……
“那你小时候有没有做过坏事?”苏远山一直好奇这个问题。
“……有的。”
“什么?”
“有一次我在家里闲来无聊,就从围墙翻了出去。”
“……然后呢?”
“……又翻回去了。”
“……”
苏远山关于小时候的记忆是很少的,所以花满楼也不想聊太多了。
于是在路上的第二日,两人换了话题。
“五花海就在附近吧?”
“在蜀地也未必在附近的。”花满楼微笑道:“如果不走错路的话,大概也要五六天的路程。”
“……”苏远山只好无视这个明显的挑衅,因为她很好奇:“可是真的有那样五颜六色的水么?”
“恩,应该是的。”花满楼微笑道:“还有一首民谣呢。”
“唱来听听?”
“好。”花满楼笑了笑,果真唱了起来——
晓来晴,群山沐遍朝霞。
看层层去杉滴翠,琼湖百块无瑕。
也没有三秋桂子,也没有十里荷花。
浓抹何须,淡妆可免,倍胜西子未为奢。
端的是瑶池月下,处处耀光。
看琼浆汇成花海,向人无限矜夸。
镜海清澄,婆娑倒影,水宫诸佛弄袈裟。
留连外,东山披月,江上笼纱……
纱呀纱~
“你唱歌很好听。”
“谢谢。”
“比姑娘家唱得还好听。”
“……”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有人就很难再有这样的雅兴了。
“还有多久阿?”苏远山看着手中的鸡蛋,叹着气道:“明天这个时候,我大概就疯了。”
“在那之前我们一定会到的。”花满楼微笑道:“至少会有人来陪我们玩一会儿的。”
“什么人?”
“听脚步轻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身后背着一个大匣子,内有几把长剑,年纪在二十左右,内力有十五年左右的修为,衣饰虽然层次较多,但飘逸简单,主要为蓝白两色。”
“……”苏远山惊到:“你连衣服什么颜色都听得出来?”
“猜的。”花满楼微笑着,朗声向远处道:“不知在下猜的对不对?”
“对。”
苏远山转头,果然看到一个蓝白衣衫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
他身形似比花满楼还要高了近半个头,伟岸挺拔,面部轮廓分明硬朗,一双剑眉如笔走浓墨的两道,微微上扬,一望即知其为人及其坚强执着。一双俊美的丹凤眼不带半分风流意蕴,目光凛然威严,虽然年纪恐怕比花满楼还小几岁,却教人不得不敬畏三分。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面貌一般沉稳有力:“在下慕容紫英。”
花满楼还了一礼,和声道:“在下花满楼,这位是苏姑娘。”
慕容紫英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道:“请问二位所为何来?”
“在下这位朋友自小身染奇疾,筋络异于常人,此番前来,只求能得贵派指教一二。”
“此事在下不能作主。”慕容紫英道:“请二位先回答一个问题。”
“请说。”
“孔门弟子中达者七十二人,当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
……这问题未免太缺创意,看来蜀山一派的确隔世久了。花满楼摇了摇头,和声道:“《论语》有记,冠者五六,即三十人,少年六七,即四十二人。”
“你自己想出来的?”苏远山奇道。
“不是,金老在《射雕》中写到过的。”花满楼微笑道:“你没有读过么?我在你这么大时,倒是很喜欢这些。”
“我喜欢老古的多一些。”
“老古我倒也是喜欢的。他笔力虽略有不及,却有一股特别的大气。”
“恩。金老的书像是山岩,方方正正,稳重端庄,分量自然较重。可是人的脑袋却有很多犄角旮旯,有时太方正了,反而塞不进去了。”
“恩。老古笔下的,乍眼看去都不像正常人,可细细读来,确总有一些贴合进人心缝隙的地方。单凭此处,他便有旁人不能及的地方。”
“也不是很不像正常人。我觉得你还好。”
“谢谢。我是代表他心中的另一方境界,总要还好的。”
“那陆小凤呢?很不正常么?”
“写出来的都还比较正常,但是其实我刚刚认识他时……”
“……真的么?那他上次说……”
“……那件事倒是真的,只不过……”
“……”
“……”
慕容紫英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目光冷峻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但这两人似乎没有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寒意,也因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慕容紫英只好开口:“两位可以随在下上山了。”
“……”苏远山转头看向慕容紫英,问道:“你们掌门是不是偏爱金老?”
“是。”慕容紫英用词简洁。
“他喜欢谁都是有道理的。”苏远山很有些不平,忍不住道:“但非要将自己喜欢的列为正宗,就太霸道了。”
“那么二位是不上去了?”慕容紫英微微挑了挑眉。
“要的。”花满楼很快答道,一手拖着苏远山便走了过去。
江湖传言,蜀山剑派中有一门绝技,叫做“御剑飞行”。顾名思义,即是以气御剑,乘剑飞行。
这听起来奇妙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它只好是传言。
可是现在花满楼和苏远山真的就和慕容紫英一起立在他的巨大剑匣上,像是坐着一辆跑得飞快、不会颠簸的马车——当然,也没有车厢。
此时脚下尚且有东西可结结实实地踏着,已是如此难言喻的自在。
恍如跃出尘土,一脚便将千山万水踏尽;又似灵魂出窍,高坐白云之上,悠悠哉回望那一身尘土肮脏的肉身。
那么,若如庄子所言之鲲鹏,饮清露乘长风,抟摇而上九万里,该是如何的滋味?
若连风都不必,无凭无障,无挂无碍,又该是怎样的逍遥?
仿佛只一瞬,他们已落在了蜀山之顶。
古人云,登泰山而小天下。而身在蜀山之顶,是根本连天下都望不到了。
花满楼和苏远山一路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的心被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占满了。
有些白日做梦的恍惚,有些澎湃洋溢的豪情,但更多的,是对世间造物的敬畏。
两人都没有开口去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很多时候,去揭开一个奥秘,并不会比去见识一个奇迹更美妙。
“稍候。”慕容紫英对二人说了一声,转身便走。
“请阁下代为转告,是故人之友来访。”花满楼和声道。
“你们不是来学功夫的?”慕容紫英微微皱眉。
“对于掌门一类的人物,还是客套一下的好。”花满楼微笑道。
“好。”慕容紫英答着,走到旁边一个石坛上,忽然一束金光从他脚下打出,人便不见了。
苏远山从心底由衷地长叹了一声。
“他是怎么不见的?”花满楼终于问出了一句。
“他走上一个石坛,一束金光从他脚下一直升入云霄,他就不见了。”
花满楼也只好长叹了一声。
“这里是什么样子的?”花满楼又问道。
“看起来……”苏远山迟疑着道:“好像一个很大,又有点荒凉的村子,房屋零零散散的,小路也是稀疏,几乎不见人烟。”
“是这样。”花满楼微微笑了。
这里太高了,高得已经没有了风。这里太远了,远得几乎闻不见任何人间的气息,花满楼有些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来分辨?
慕容紫英很快回来了。不是从那个会发金光的石坛上走下的,是从天上跳下来的。
“随我来。”他只这么说了一句,又转身离开。
花满楼的步子仍旧从容平缓。他并不害怕,虽然有一丝丝的迷茫。
可是他忽然发现了,苏远山很近地靠着他。
她平日一向是习惯离着旁人一些的,便是和柳四儿,也不像一般闺友间的举动亲密。
可花满楼明明感觉到了,她此刻很近地靠着他。
他们的手背的肌肤甚至有那么一两次擦到了一些。
她的手当然是冰凉的,或许因为是擦的快了些,细细的纹理偶尔交错,却是摩挲出了一些微妙的暖意。
花满楼微微笑了,春风一样。
慕容紫英带他们来到了一排茅草房前。
“你们先在这儿住下吧。”慕容紫英道:“师父刚刚闭关。”
“不知令师何时出关?”花满楼问道。
“家师一向是闭关三年,出关三日。”
……三年?……花满楼捏了捏扇子。
“你们师父这三年来,如何吃喝?”苏远山一路都很好奇。
“石上清露,天地灵气,无一不可为取。”慕容紫英淡淡道:“你们先歇息吧,我明日看看,或许有其他法子。”
“多谢。”花满楼行了一礼道。
“不必。”慕容紫英还了一礼,便走开了。
听说在高山上,月色会明亮得如水如镜,星光会在人头顶上,汇成一条银色的河。
可是苏远山只看见了一大块蓝色,蓝得近乎透明。它不像平日那般蛮横地罩在人身上。它松松垮垮地在身边流窜,滞住,又飘散开来。一伸手,便握了一手流离的蓝色华光。
“月亮和星星,好像都在下面。”
“是阿。如果我们跳下去,说不定会撞上的。”
苏远山笑了,缓缓收回手,又问道:“你和陆小凤时常提起的那个西门吹雪,是不是就像这个慕容紫英一样?”
“不太一样。”花满楼顿了一下,缓缓道:“西门庄主冷漠,是因为世上大多事情,他真的不关心。可是那位少侠……大概只是有些严肃,有些害羞而已。”
“是么?”苏远山微微笑了:“听起来挺可爱的。”
“是挺可爱的。”花满楼也笑了。
这儿太高太高,不必要风,那寒寒凉凉的露水已从滋滋渗进了皮肤上连着血脉的纹理中。
好似连花满楼的微笑,也沾染上了一些料峭的清冽。
“我从不怀疑世上会有一些人跟我们不一样,会有一些人,不为了衣食奔波,没有杂事牵扯,也不必对着人世长短烦忧。”苏远山微笑着道:“可我没想过,有一天我可以见到他们。”
花满楼低声应了,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些日子,从前想见的,我几乎都见了。从前没有想过的,也见了许多。而且,我不是个很贪心的人。”
“别这么说。”花满楼顿了一下,道:“我们还没有去罗刹国呢。”
苏远山笑了,又缓缓道:“可是仔细想来,这些东西,和从百花楼窗口外望见的,也不是真的差那么多。”
她转头看了看花满楼:“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花满楼多少是知道的。所以他心下才会有了这些隐晦的黯然。
还未说话,身边轻轻柔柔传来一声:“谢谢。”
“远山。”花满楼开口了:“一月前我们还不知道世上真的有这样一座蜀山,几日前我们浑身湿淋淋地满天找路,可是此刻,我们已经坐在山顶看天了。”
花满楼说着也转过头,笑了笑道:“这条路方才走了一小半,谁能猜到结尾?”
“恩。”苏远山垂头应了,又抬头道:“那你猜不猜得到我把那些地契藏在哪?”
“……”完全是白说阿,花满楼只好又捏了捏扇子。
“我知道说这些话总是有些俗气的。”苏远山微笑道:“可是没办法,我是人,我认识的人也是人,天地灵气喂不饱的。”
花满楼不说话,他很不喜欢这种交代后事的感觉。
“那些东西都在万味园的那个伙计老牛的身上。你上次好像见过他了。”苏远山伸出食指,捅了捅花满楼的手肘:“对了,他跟我说你长得真漂亮。”
“我早就知道了。”花满楼淡淡道:“还是替我谢谢他。”
花满楼很少生气——应该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有效证明他真的生过气。
但是他总有些不是很高兴的时候的。
当这种时候,他的小包子脸看起来就会有那么一点鼓鼓的。
于是,他现在的脸看起来也就不算很扁了。
“别想太多。”苏远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以防万一而已。”
花满楼答应了,还是忍不住去想……到底是谁想得比较多阿?
第十章人间墓
慕容紫英显然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所以第二天他果然很早便起来了,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外人想象中的蜀山剑派,多半是气势宏大如虹贯日。
蜀山剑派确是如此,蜀山的房子就不一定了。
不论大堂、偏堂、弟子厢房、客房,统统都是茅草屋。唯有修炼丹药和武器的地方不是。因为虽然这上头吹不了风,火还是有可能着起来的。
话说起来,客房用的还是比较好的茅草呢……慕容紫英想起幼年初至时,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情形,不由有些想笑。
那两个不知哪冒出来的人能不能睡得着呢?
“你的筋络已是很脆弱。虽然你大概比常人不怕冷一些,但最好还是少去过凉或过热的地方。”慕容紫英淡淡说着,放下了苏远山的手腕。
花满楼点了点头:“还有么?”
“你们这几日便在山上休息吧,我要想一想。”慕容紫英说着,指了指右前方向:“那里风光不错,你们闲着无聊,可以去看一看。”
然后很快又是一个冷冷清清的夜。
这上头的白昼,似乎特别短。
于是花满楼很早就把苏远山赶回房中了。
高处,入夜,难免寒凉。
其实房中也不怎么暖,而且苏远山对寒凉一向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一个人全身都浸在水里时,不会很容易感觉到外面的小雨的。
于是她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心中实在有些不平,这一身脉络,竟然比正身还要娇弱,半点风雨都禁不起?
然而也有一件比较让人欣喜的事,那便是蜀山的男女客房离得不算很近。所以不论她跳窗还是从门口光明正大地走出去,都不会有人来管的。
苏远山是从门口出去的——从一楼跳窗总是有点无聊。
花满楼的脉络不敏感也不脆弱,所以他一直是坐在外面的。
草儿长不出来,花儿更没法子绽开,所以外面,只是光秃秃的土地。
想想这些人聚在这儿,能吃能喝的也当真只有石上清露和天地灵气了。花满楼想着,不由笑笑。
道家与佛家相同,万事都只讲一个“缘”字。
世上各人命不同,情不同,缘更是不同。是以,此处的人才会这样稀少吧?
耐得了绝高的苦寒,承得住苍穹直将压下的重量,放得下世间的一切热闹与荒凉,艰辛与喜乐,才能将这一副凡俗皮骨的糟粕洗净了,再以天地之精华来喂养。
世上的人都觉得,一个人要的越多,付出就越多。却其实,要的太少了,也是要付出很多的吧?
苏远山走着走着,越来越觉得这条路有点不对劲了。
一个人没有方向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
一个地方,去了成千上百次,依然不知道该在第几个路口左拐。
……或者是右拐?
更不用提那些根本没去过,只不过看见有人随手指了一下的所在了。
好在,她只是想走走。
留下些很快会被风吹淡的脚印,走上一走。
一个人不去精心计算脚下的每一步,确实很难到达原本想到的地方。
可是前头路上常常藏着那么一片绿洲,足够将曾有的一切想象映衬得如同沙漠般荒凉。
就像苏远山说过她想去罗刹国。可是花满楼一句话,她便跟着到了这些见不到半个红毛鬼子的地方来了。
而这段日子,美妙得如同舌尖停驻的一粒樱桃。
如同雪地上静憩的一只白鹤。
如同春雨洗过的青山,泪水打湿的良心。
这一辈子,或许就是这样了。
很久以前,在杨康那个贼小子家的宴席上,苏远山曾想过一句话——英年早逝,喜事乐事。
如今当真可能要摊上这档子事了,心中却好像没有那么喜乐。
苏远山微微叹口气。
世上不喜乐的事为什么就这样多呢?
天色慢慢开始亮了,再玩一会儿,应该回去了。
因为花满楼有的时候,真的有点像个专抓不听话小孩的妖怪。
虽然很好看很温柔,但是由于太过灵通而偶尔泄露出的一丝狐狸相,还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