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外传(陆第16部分阅读
花满楼外传(陆 作者:肉书屋
在她身边的,只有净慧师父。”
苏远山说着拭了拭眼眶,抽了抽鼻子,接着道:“我们问她二姐临……临走前说了什么,她总是摇着头不肯说,她说……她说……”
杨逍忍不住吼了一声:“说什么?!”
“她说……那些话只能告诉一个人。”
一个人——她到死也不能忘的一个人。
她到死也没有等到的一个人。
杨逍颓然坐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又低吼一声,一拳砸在了桌上,一桌的酒坛酒碗都叮叮当当地响。
响声还未绝,馆外一声马嘶,他人已不见了。
然后酒桌也碎了。
几人各自急急闪开,以及掏腰包赔钱等事故,也就不必赘言。
那小二这一回却是很有眼色地拿了钱就走。
而司空摘星心中忽然一凉,也转向苏远山。
“她……”他嗫嚅着:“四儿,她……还好么?”
“好么?”苏远山淡淡道:“她也出家了。”
司空摘星惊了一惊,又旋即摇头道:“她那样心性,很快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这也是苏远山当初说的话。
可她还是没有回来。
“回来又如何?还俗又如何?”苏远山轻叹了一声,神色凄惨,缓缓念道:“一心向佛万物皆为佛,万念既空春秋两场空。”
司空摘星被震慑在原地,许久,忽然高喊一声:“杨兄等我!”
然后也不见了。
“姑娘高智。”花满楼叹了一声,拱手道:“佩服,佩服。”
“一石二呆鸟。”陆小凤笑道:“不错,不错。”
“多谢。”苏远山淡淡笑着,手中酒杯悠悠转了一遭:“你们两个若在我手上,早就嫁出去了。”
“……”花满楼微微笑了:“远山,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恩?”
“你二姐固然大概还在那个峨眉庵,可是柳姑娘,连我们也不知她在哪儿。”
这一回轮到苏远山愣住了。
“看那呆子方才的样子,一定问也不问就追着杨兄去了。”陆小凤点了点头道。
“杨兄此刻心急狂奔,司空摘星一定追不上,却又落不了太远。”花满楼继续道。
“所以他一路也就追到山西去了。”陆小凤说着摇了摇头:“两只呆鸟阿,竟然被一个呆石头砸中了。”
苏远山轻叹一声:“真是个呆石头。”她说着抬头望向花满楼:“我们追吧。”
“你现在这样子……”花满楼摇了摇头:“禁不起车马劳顿,不行。”
“那你最好日日夜夜守着窗口。”苏远山淡淡道。
“……”花满楼微笑道:“那也不难。”
“你守着吧,我要走了。”苏远山冷冷道,果然站起身来就走。
她看见了柜台后那一双强自压抑着渴慕的眸子,但她假装没有看见。
她的身后,它们渐渐黯了下去。
花满楼知道,她现在虽则只是做个样子,但马上可以变成不是做样子的。
于是他叹了一声:“走吧走吧。”也只好跟上去。
不但跟了上去,还得在旁扶着。
“英雄……果然容易气短阿。”陆小凤叹了一声,觉得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是满意。
可是看了一眼前头相搀相扶的背影,又有那么一点……
“走吧走吧。”也叹着跟了上去。
“我们没有马。”苏远山对花满楼道。
“没关系,”花满楼微笑:“陆小凤有。”
“他只有一匹。”苏远山又道。
“你这个样子,难道还想自己骑?”花满楼皱眉。
“我……”苏远山的脸忽然红了。她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现在这么胖,恐怕马会受不了。”
“远山,不要紧。”花满楼和声道:“你那是虚胖。”
……
苏远山发现花满楼有一种奇异的功能。
他可以把任何话都用一种温柔的催眠的腔调说出来。
苏远山现在一听到“胖”这个字就要兴起打人的冲动。
可是——你那是虚胖——这句话被花满楼说出来却变成了安慰。
不仅是安慰——简直好像夸奖。
苏远山没有什么能说的了。花满楼已站到她身后,轻轻托住她的腰,两人一同落在了马背上。
这时陆小凤也吊儿郎当地晃出来了。
“陆小凤,先借借你的马。”花满楼微笑道:“我们反正走不快的,你追上就是了。”
苏远山坐在他怀里,由于恢复了美貌……脸上多少有了些类似害羞的神色,却还是微笑着向陆小凤摆了摆手。
“……不仅英雄气短,还见色忘友……”陆小凤望天喃喃:“花满楼,谁能把花满楼还给我?”
然而陆小凤毕竟是陆小凤,他很快振作了起来,买了一匹好马,并且旋风般地追上了前面两人。
当马经过他们身边时,他放慢了速度。
“这么快。”花满楼微笑道。
苏远山也盈盈转过头来。
陆小凤却没有说话。
他伸出左手来挡住自己一部分视线——现在他只看得见花满楼和苏远山的头了。
“尚可,尚可……”他自顾自地点头,很满意的样子。
然后他把手拿开,这下他看得见那两人的全身了——他看见花满楼的手,几乎都快圈不住怀里的苏远山了。
于是他大摇其头,不住叹气。
然后他再低头看向他们身下的那匹马,长叹一声:“马阿,你跟了我这么久,我对不起你阿,你若被压死了,我一定在西山给你买块最好的地,再买个三五匹俊俏的母马来,日日夜夜在你墓边陪伴,给你唱小曲儿……”
他一边叹着,一边策马扬长而去。
他骑得不快,所以听见了身后的一段对话:
“你干嘛踹我?”
“不小心。”
“明明是故意的。”
“我踹不到陆小凤。”
“……”
于是这一日下午有一长条路上的人们都见到了一幅奇妙的景象。
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漂亮公子抱着一个快有他两个大的姑娘策马徐徐而行。
瞧他神情,还好似抱着一个天仙一般。
“论脸也还马马虎虎。”一个大婶悄声对身旁的大婶道:“可是这身材……”
“太恐怖了……”那个大婶连声叹气。
而陆小凤一路都走得很高兴。
第二十三章夜里话
男人们在谈事情的时候,常常不喜欢女人们插话的。
——其实就像闺中的女孩子们说悄悄话时,也很讨厌不知趣的男子打扰。
但男人们总是觉得他们的谈话是比较重要的。
所以如果他们说话时,身边的女孩子能够安安静静坐着不出声,他们就会觉得这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女孩子。
苏远山此刻就安安静静坐着不出声。
——那实在是因为她半点兴趣也没有。
刚开始时,忽然看见陆小凤和花满楼严肃认真的神情,还是挺赏心悦目的,她便乖乖坐着。
后来,那一长串人名,那绕来绕去的心机诡计,她便烦了。
正因为早些时候,有另外一些男子或一个男子这样坐着想了一堆,于是现在,又有另一些男子只好坐在这儿商量着策划着。
时不时还要一脸深沉地对身边的人说:“男人的事,女人不要管。”
——按这个说法,这本是男人们搅出来的事,他们自己去解决,是再应当不过的事。
他们却偏偏觉得这很了不得。
不单是解决的人得意得很,连着设局的人也得意得很。
得意得觉得天下只有他们在担负着重任,没有他们,这世界就要乱死了,就要塌了。
当真是傻得可以了。
虽然花满楼和陆小凤暂时还没有这个趋势,但是苏远山还是站起来走了。
“……”
“以这些看来,金九龄很可疑。”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
“花满楼……”陆小凤大叫道:“严禁剧透!”
“陆小凤。”花满楼笑了笑:“坐在这儿的人,早就知道了呀。”
“也对。”陆小凤摸了摸胡子,神情忽然严肃:“你既然许下三年不进京的话,那下一次的决战前后你便也是不来了?”
“怕是来不了了。”花满楼摇了摇扇子,轻叹道。
“老古放话了,你这次若不去,以后就不叫你了。”陆小凤懒懒道。
“真的?”花满楼听起来甚兴奋。
“……”陆小凤想了一回,是阿,老古本是要惩罚他见色忘义,如此一来,岂不更方便他见色去了?
——名为打压,实则暗度陈仓嘛!
陆小凤甚是幽怨地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他对你偏心……”
“莫要吃醋。”花满楼安慰道:“他最喜欢的还是你阿。”
“你怎么知道?”
“你是男一阿。”
“现在人都说,男一是用来推动剧情,男二才是用来爱的。”
“你不是的。”
“真的么?”陆小凤很高兴地摸了摸眉毛。
“恩。”花满楼微笑着点了点头:“你的男二男三男四都是很可以用来爱的。”
“……”陆小凤懒得理他,顿了一顿,又道:“话说回来,前几日听说你和苏雪山有进展了,今日看来……好像不大阿。”
“你知道远山有个特别的本事么?”花满楼笑了笑:“只要是她不想知道的事,她就有法子不知道。不管多明显,她都可以不知道。不是装不知道,是真不知道。”
“难道你冲到她面前,高喊一句‘花满楼喜欢苏远山’!她还能不知道?”陆小凤不以为然地摸摸眉毛。
“第一,那太土了。”花满楼皱了皱眉道:“第二……我不会的。”
“看不出……花满楼这么害羞?”
“你听过一句话么?”花满楼淡淡笑了笑,缓缓道:“由爱故生忧,有爱故生怖……”
“虽然吃饭可能会噎死……”陆小凤叹了一声:“你也还在吃饭阿。”
“你知道事实上,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么?”花满楼笑了。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摸了摸眉毛,又看了看窗外院子里那个独自坐着的胖乎乎的背影,忽然笑了:“是有这么个法子。”
“只可惜这法子不是人人都能用的。”花满楼微笑道。
“什么人才能用?”陆小凤眨了眨眼睛。
“没心没肺的人。”
花满楼说完,两人一同大笑。
——没心没肺的人,才能心中有爱,却不自知。
或者说她知道,只是她不知道她知道。
如此,她心中有那甜蜜的欣喜,却少了折磨。
或许她心中也有忧愁,也有扎挣,却都是模模糊糊的,迷迷蒙蒙的。
绝不像清醒的人心中的疼痛那样锐利而分明。
苏远山的心思总浅淡的,迷糊的。
她常常想一些事,觉得想不通,就干脆忘了。
而花满楼,却岂不是个最清醒的人?
陆小凤这一生遇上过许多残忍的事情。
譬如他不愿杀人,却见过很多人死。
纵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只要死了,便能让人生出许多怅然。
那若换了亲眼见着你身边人一日日黯淡,一日日数着生的光芒从那鲜活生命中剥下,该是什么滋味?
陆小凤不知道。
花满楼知道。
或者说,他将要知道了。
但他依旧淡淡地微笑。
他不怒吼这天的不公。
他不责怪这人世的无常。
他不会依着江湖中著名的几则先例,去为了找寻可能的法子而掀起大风大浪——说为了解救心爱之人也罢,说为了发泄己身哀痛也罢。
他只是微笑着,护住身边人一个朦朦胧胧的梦。
在那梦里,她依旧没心没肺地微笑着。
“可是这样……”陆小凤干咳一声,清去喉中干涩:“你会很辛苦。”
“恩?”
“她既不知道,你只好忍着,不能抱她,更不能亲她。”
“陆小凤,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么?”花满楼正色道:“就算她知道了,我也会忍着,不去抱她,不去亲她的。”
“……”陆小凤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你是君子,不会像我们这些浪荡儿一样想轻薄人家。”
“我虽是君子。”花满楼也笑了:“也是男人阿……”
院中,月华如水。
“睡不着?”
“不想睡。”
苏远山回过头来,花满楼坐到了旁边。
“难得见你坐在椅子上。”
“我上不去屋顶阿。”苏远山无辜地笑笑:“陆小凤……没事么?”
“恩?”
“听起来很麻烦。”
“原来你有听阿。”
“我若不听,怎么会走掉。”
“他是陆小凤,永远不会有事的。”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
苏远山笑了,没有说话。
“你既然不睡,不如告诉我你二哥的事情吧。”
“好奇怪。”苏远山看向花满楼:“你平时总是叫我早点去睡的。”
“反正你明天一天都可以睡阿。”
那马背上些微的颠簸像吊床,在花满楼暖暖的臂弯里,确实是睡觉的好地方阿。
可是苏远山再厚的脸皮,那么多路人注视下也睡不着阿……
“认识二哥时,我还小。”苏远山缓缓道:“我想他本来也只是个江湖过客,却因为二姐留了很久。”
“我二姐叫做纪晓芙,是个很温柔善良的女子。二哥对她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赶都赶不走……”
“怎么这样说自己哥哥。”花满楼笑了。
“真的,你没有见到。”苏远山微笑道:“他那时每天夜里就在我二姐窗下吹叶子,念情诗。可惜念来念去都是秦少游那一阕《鹊桥仙》……”
“我唯一一次听到他念别的诗时,他跳到了大厅桌上,念的是他自己做的诗,倒是很好,只可惜……”
“什么?”
“只有一句是他写的。”
“恩?”
苏远山笑了笑,缓缓吟道:
青青安在,勾引春风,最是离人相恨。
忧苦何生,结愁雨中,骨纤花小怨人。
黄金蕊绽,百枝绛点,人间妖娈做衬。
谁言少情,当真白瞎,明明人间绝色。
念完最后一句时,花满楼忍不住笑了:“你二哥,当真是个人才。”
——一阕词里不过四句,前三句都是化用前人名句而来。
而最后一句,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富有真情实感……恩,它是个好句子。
苏远山也笑了笑,道:“我们排行,就是由这首词来的。”
“下阕第一句吟的牡丹,自是冯夫人。芙蓉,便是你二姐了。”花满楼微笑道:“那第一句杨柳,念的该是柳姑娘。”花满楼说着转向她:“你二哥将你比作丁香?”
“不像是么?”苏远山笑了:“他其实也只是觉得丁香比较小……”
“有很多地方是像的。”花满楼摇了摇扇子:“只是不知是哪儿,到底差了一点。”
“是么?那像什么?”
“我不知道。”花满楼摇了摇头道:“我想不出。”
“世上千万种花,都想不出一种?”
“世上千万种花,我都是一般心情对待。”花满楼缓缓道。
苏远山没有听懂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却莫名怔了一怔。
“你继续吧。”花满楼微笑道。
于是苏远山便继续:“后来二姐慢慢也不再赶他……只是他们一起时,刚开始还好,后来却常常吵架。”
“吵架?”
“二姐性子良善,对谁都是很好的。可是二哥虽然对身边人极好,对其他人却是一点也不在意。”
“两人此处不同,彼处自然也少不了许多相差。”
“恩。”苏远山点点头道:“本来他们吵架后二哥总会来道歉,也就好了。可是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二哥一气之下,竟再没有回来。”
“必是出了什么事。”
“是么?”苏远山皱了皱眉:“说不定他只是……厌倦了?”
“听你说来,你二姐性子外柔内刚,他纵是一气之下走了……”花满楼缓缓道:“总是要确定了她安好才会放心,断不至于这么些年一眼都不去看她。”
苏远山听了微微皱眉——这一群事儿妈阿……
至于后来,纪晓芙心灰意冷之下遁入空门,直至今日,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还是早些休息吧。”花满楼轻声道。
“还是忍不住说了。”苏远山笑了。
“我有很多其他话想说。”花满楼微微笑了:“可是还是这句最好听。”
“我要听你说别的。”
“你要听什么?”
“我告诉你我二哥的事,你也告诉我你一个哥哥的事吧。”
“好阿。可是我有六个哥哥,个个都有很多故事。”
“你和谁最要好?”
“六哥。”
“那就说六哥吧。”
“六哥阿,他……”
“……”
天边,已然泛白了。
第二十四章峨眉庵
好庙好庵,总是在山上的。
这座庵虽在很高很高的山上,却没有什么好的。
暗沉沉黑漆漆的,毫无生气。
想到纪晓芙那样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将青春虚掷了那么些年,谁都要忍不住叹息。
可是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面其实很热闹。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
“……杨兄,七天了,松鼠都会背了。”
“松鼠?”
“你看我身后这棵树上。”
“耶?……真的有松鼠。”
“昨天刚生了几只小的。”
“晓芙那时总是说想亲眼瞧一瞧松鼠长什么样子。”
“这么巧,四儿也……”
“晓芙那时最喜欢秦少游那一阕《鹊桥仙》……”
“杨兄,不要!”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
“这两人似乎都受伤了。”花满楼微笑道。
“看来还都不轻。”陆小凤轻叹:“苦肉计玩过头了。”
“那猴子为何还在这儿?难道老刺也在?”苏远山皱眉想着。
“不好么?”陆小凤问道:“我们就不必再另跑一处看戏了。”
“很不好。”苏远山摇头道:“老刺当初对二哥有些相思。”
花满楼和陆小凤于是想象了一下现在的场景……怕是很尴尬阿。
这时,一个中年和尚缓缓走了过来。
一个很有风范的中年和尚。
那三人还暂不想让那两人发现,于是略行一礼,侧身让开。
那和尚也还了一礼,慢慢走了进去。
“新来的吧?”司空摘星瞥了他一眼,懒懒道:“知道规矩么?”
“贫僧不知,请施主指教。”和尚谦恭地行了个合十礼。
“要找人,先受庵中灭绝师太三掌。”杨逍开口道,望向庵中的眼神,甚是悲怆。
他固然狂傲不羁,司空猴子其实也不是个听话的主儿,要他们乖乖受人家三掌,那是莫大的委屈了。
——可是不委屈点,如何证明认错的诚意?
不委屈点,怎么打得动那两个外面柔弱里面刚烈再里面还是很温柔善良的女子?
委屈,一定要委屈。
有条件要委屈,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委屈。
杨逍和司空摘星目光坚毅。
“贫僧要找的,正是师太。”那和尚答道。
……
杨逍和司空对视一眼,一同微微地,轻轻地,默默地笑了。
“师太就在里面。”杨逍柔声道。
“我们等你。”司空摘星上前摸了摸他的光头:“去罢。”
——擒贼先擒王,是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矩。
那贫僧拍了拍脑门,又行了一礼,果然开始向庵中说话。
他的声音如人一般恭顺谦和,却是字字清晰有力:
“灭绝吾友:彼年一见,十载不忘。汝昔时一言一句,如佛陀掌下念珠,一世光华,磨灭不散。当年相邀此香杉之上盼得师太三两指点,却不料唐突之下,冒犯师太,竟害得师太离开静庵以避我俗子。是以十载以来思过不止,前日终觉修行有所小成,是以拜访故人。还望师太不咎既往,念吾诚心,一现真颜。”
……
一片静默。
大家都盼着那位师太出来。
有出于好奇的,有出于真心的,有出于自身利益的,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大门。
师太出来了。
还未及见清面貌,众人就为这一阵煞气所惊倒。
树上一只小松鼠一个踉跄,摔了下来。
“咦?”苏远山接住了,左右上下很是欣喜地打量着那呆滞的小东西。
“……”花满楼禁不住问了一句:“你没有感受到一股寒意么?”
“有一点。”苏远山转过头:“你没有感受到一只松鼠么?”
“有。”花满楼点点头:“它在咬我。”
苏远山低头一看,那只松鼠果然在她手上踮起足尖,对着花满楼的衣袖撕扯得很欢。
“想是冷了。”苏远山很是同情,便缓缓地,缓缓地,将它放进了花满楼袖子。
“看戏的时候不要吵。”被忽略的陆小凤不满道。
“……”于是花满楼默默,默默地笼起了袖子。
到了那只松鼠睡了第三次回笼觉的时候,王被擒走了,两个小贼出来了。
她们并着肩缓缓走出的样子,美丽得窒人呼吸。
纪晓芙早已没有了女子撩人的青丝,可她那一双眸子,那比什么都足够了。
她的眼波像水,不是柔媚勾魂儿的加了颜色的水。
那是水本来的样子,清得像是一星点儿杂物也容不下,却又满满盛着数不尽的温柔与思念。
柳四儿的头发还在,她此刻已将它们放了下来。
那灰色的尼姑袍子也遮不去她杨柳一样的腰肢。
她走了过去,叉起她的细腰就骂了起来:“死猴子,你走就走,还回来扰我清修!”
——依旧是那一个叉起腰谁都敢骂的柳四儿。
苏远山笑了。
那边一对久别的正温柔相拥的恋人也笑了。
那边另一对纯粹看戏的人也忍不住笑了。
那一对出家人若不是已飘然远去,恐怕也会笑的。
只有司空摘星没有笑。
他走过去,一下子拥住了她。
……
咳咳……有没有人想问那一对出家人为什么会飘走?
——为什么天煞孤星灭绝师太竟会跟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走了?
说起来有点囧。
当年相邀此香杉之上……
——香杉,即香山。
第二十五章耍酒疯
夜,已来了。
它黑色的披风轻轻掠过别离的路口。
才相聚,为何又要别离?
因为古人教育我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老刺老刺。”苏远山把柳四儿拉到一边:“你和二哥……没事了么?……”
“呆姑娘。”柳四儿笑着“哼”了声:“当我跟你一样一根筋么?”
“真的没事?”
“自那时看着那只猴子从我面前转身而去的那一瞬,我就明白,这一生……”
“停停停。”苏远山点头:“我明白了。”
“哎呀……不是很肉麻的,听听嘛。”
“……”
一炷香后。
“二哥二哥。”苏远山把杨逍拉到一边:“你当年出的什么事,不要紧了么?”
“傻孩子,大人的事你不用操心。”杨逍摸了摸她头,表情甚是和蔼:“怎么忽然瘦了一圈?”
“刚掉完一层鸡皮疙瘩。”苏远山望了一回天,又问道:“万一又出事怎么办?”
“拉你二姐下水。”
“……??”
“从前我只想着为她好,却不知到底怎样才是为她好。”杨逍笑了笑,道:“如今我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刀剑,不过是刀剑。岁月的刀剑,却是别离。那锋口淋着鹤顶红的毒,销魂蚀骨,直将一个英俊风流的少侠蹉跎成一个满心沧桑,泪和血吞的男人……“
苏远山不敢叫二哥停。
她乖乖听着。
“我一直觉得苏雪山在女人中是算得很酷的。”陆小凤摸摸眉毛:“怎么被你教成这个样子了?”
“人格魅力是不能教人的。”花满楼微笑:“只能影响人。”
“……”
这边苏远山轻忽忽地飘过来了。
“咦?”陆小凤惊奇地对她扫视一番:“怎么忽然瘦了这么多?”
苏远山仰头又望一回天,沉默了。
纪晓芙招手唤她,她便又飘过去了。
她和纪晓芙都是少话的人,许多年不见,竟也没有多少话说。
只好执手相看泪眼。
柳四儿可就不一样了。
“花公子。”她那瘦腰正被人搂着,只好改托了下巴:“有几件事你要记得。那个丫头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能吵她。还有她发病的时候最讨厌有人在旁边,她平日又不喜欢好好吃饭,你记得……”
“司空摘星。”那边苏远山忍不住开口了:“我求你快带她走了吧。”
“你……”柳四儿瞪了她一眼,又忽的软了下来:“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真是……死猴子!”她忽然踹了旁边的司空摘星一脚。
司空摘星笑得一脸灿烂。
(路人:什么人阿……)
“都怪你!”柳四儿骂了一句,又红了眼眶:“我真不想走了……”
“那就别走了。”苏远山笑了笑:“我也舍不得。”
柳四儿竟然也没有瞪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转向花满楼。
花满楼朝她微笑点点头。
那神情比什么言语都更可让她放心了。
于是她走了。
他们都走了。
方才还热闹温情得像是场筵席,霎时撤得无影无踪了。
而这头,却有个真的筵席了。
不但有许多好菜,还有酒,有三个很豪气的酒碗——嗯,三个。
因为苏远山说了句:“你们难道看不出我不高兴?人人不高兴时都喝酒,我为什么不喝?”
说实话……没怎么看出来阿,陆小凤默默道。
喝吧,大家一起喝,花满楼微笑道。
没有想到,苏远山的酒量还是不错的。
更没有想到,人不但病来如山倒,醉了也像是山崩。
前一刻还好好的跟两人说着话,下一刻突然就开始唱歌了。
唱着唱着,觉得光是动动口不够,便站了起来,把她跟着赵鸿飞学过的几下子当场都亮了出来。
京戏本是多姿的,小生们清俊文秀的扮相,武将们耀武扬威的长翎与步子。
但说到迷人,哪一个及得上旦角妩媚的身姿和清濯又柔腻的嗓音?
若不信,就看这光景。
纤细。柔软。绮丽。曼妙。妖娆。
风光旖旎哇……
“你比较有经验。”花满楼的声音很平静:“现在怎么做比较好?”
“让她唱吧。”陆小凤端起酒杯,眼神不断飘过去:“一个人醉了不把酒疯发完的话,隔天头会很痛的。”
“真的?”花满楼皱眉。
“真的。”陆小凤一面点头,一面继续飘过去——这种时候说假的,要么是傻子,要么不是男人。
花满楼叹了一声。
不论如何,这孩子能有个法子出出气,唱戏也好,跳舞也罢,他自然是不能拦着的。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j滛掳掠,他大概都不会去拦的。
这时苏远山一个转身快了,左脚绊右脚,右脚绊桌脚,绊倒在椅子上。
那椅子又冷又硬,砸得人小屁屁生疼。
“唔……”苏远山哼哼一声,眼圈一下红了。
“怎么了?”花满楼赶忙扶住。
“呜……”苏远山鼻子一皱。
“来来,喝杯茶吧。”有点心虚的陆小凤递了杯子过去。
“唔唔……”苏远山小嘴一瘪。
“上楼好不好?”花满楼柔声问道。
“呜呜呜……”苏远山整张脸都拧在一起了。
花满楼身上莫名地起了那么些小燥热,他仰面朝天:“是喝酒的缘故罢?……”
陆小凤却很没有眼色地凑过来,悄声问了句:“你有没有觉得她叫得好像……有一点……诱惑?”
“唔唔呜呜哇……”苏远山忽然趴到桌上,很有点要开始大哭的样子。
虽然这大概只是个巧合,花满楼还是埋怨了一句:“陆小凤!”
陆小凤甚无辜:“本来就是嘛……周围人都在看呐……”
——所谓人,指的是男人;而女人,正在瞪着他们的男人。
“好了好了,先上去好不好?”花满楼的声音又恢复温柔。
陆小凤心里有那么点不满,抬起头来看过去。
咦?花满楼肩上好像沾了一小点东西。
从反光度判断,非固体;从粘稠度看来,非眼泪。
花满楼很爱干净,于是陆小凤沉思——要不要告诉他?
花满楼却已经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捏了捏苏远山鼻子。
就这样一个动作,陆小凤知道,他的花满楼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兀自抽抽搭搭的苏远山的身体忽然左右摇晃了几下,眼睛一闭,就倒到花满楼怀里了。
花满楼抱住,笑了笑道:“终于安静了……”
“我一直很奇怪。”陆小凤悠悠地喝了口小酒,开口道:“为什么女孩子家不管怎么醉,都不会倒错方向?”
“这道理就像男人逃命时不管闯进哪一个房间,”花满楼微笑道:“都总是有女孩子家在洗澡。”
“还有一男一女扮男去投宿时,客栈总是只剩下最后一间房。”陆小凤点头。
“而且一个人喝完闷酒走在大街上一定会下暴雨。”花满楼摇扇子。
“而且不管沉静、刁蛮还是乖巧的女孩子,都很喜欢咬人耳朵……”陆小凤叹道。
“……”花满楼顿了一下:“这是你自己的问题罢。”
两人鬼扯之时,花满楼怀中的苏远山似是晕得不安稳,挣扎了几下,却又没什么力气,难免发出了几声极轻的叫唤。
几声几乎不可闻,却让闻得的人产生了一种不可言的微妙感觉的叫唤。
“……”陆小凤干咳几声:“赶紧送上去吧,上去吧上去吧。”
“是阿。”花满楼笑了笑。
陆小凤一把抱起桌上剩下的半坛竹叶青,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花满楼听着他的脚步渐远,心中不知为什么起了这么个想法——我若有儿子,希望他像陆小凤一样。
他一面想着,一面把苏远山抱了起来。
(路人:……你想干嘛……)
厅中顿时响起一片高低不一深浅各异的骂骂咧咧声。
——这是中华文化传承中特有的骂法,愈是羡慕,骂得愈狠,愈是喜欢,狠上加狠。
其实花满楼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惹人艳羡的地方。
他面色严峻,一颗心“咚咚”跳着,正思考着一个问题——
为什么好像其他人喝醉了会变得臭臭的,怀里这个人却更香了?
他抱着苏远山进了一间上房。
这不愧为上房。
不说它的布置精不精巧,雅不雅致,只说当你踏进房来,将门一关,便立时觉得外面那些嘈杂都远开了去,它便值得一个“上”字。
——隔开不相干的旁人,括出自己的一块天地,岂不就是房间最好的用处?
一到了这静悄悄的房里,苏远山也忽然变得很安稳。
她静静躺在花满楼怀里,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轻轻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呼吸轻浅而安宁。
花满楼轻轻把她放下,她的手也就从他脖子上滑落。
花满楼握住了那双手,轻轻放下,然后替她拉好了被子。
正如大伙儿可以想见的,当花满楼起身时,苏远山忽然翻过身来,抱住了他的胳膊。
她似乎觉得那是个绝佳的枕头,抱住了,就把头也放了上来。
花满楼的心忽然就直塌塌地软了下去。
许久后,他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就那么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花满楼是个富家公子。
花满楼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
在地板上坐一夜,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麻烦就麻烦在,这个抱着他胳膊的人还不肯让他好好坐着。
苏远山忽然又往另一面转去了,而怀里,还抱着花满楼的胳膊。
花满楼只好顺着她的方向轻轻飞了起来,等她安静地朝着右面躺着时,花满楼……便贴在了床边的墙壁上。
她当然不会就此安安静静睡去的。
于是这一夜,房间里有一团白色不规则形状物,在空中来回飘荡,莫名妖娆。
按照一般情理来说,早上醒来时,花满楼会发现昨晚一直贴在墙上的自己竟然躺到被窝里来了!
而且——他身边就躺着苏远山!!
于是他急急地伸手向被窝里探去——好险,衣服都在~
这时候苏远山的声音淡淡在他耳边响起:“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
……
可是虽然花满楼心中对于这类狗血剧情并不是没有半分期待的……但是它没有发生,就是没有发生。
于是次日清晨,花满楼只是端来一碗醒酒茶,把苏远山扶了起来。
“看不出姑娘酒量不差。”他微笑着道:“竟比酒品还好了一些。”
一颗头又疼又晕的苏远山,还嘴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恐怕连这话什么意思都没听懂,只能恨恨地倚着他,一口一口喝着茶。
那茶又苦又涩,一碗灌下去以后,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拔走——但她很快喝光了。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花满楼放下碗,和声问道。
苏远山靠他肩上死闭着眼,迷迷糊糊道:“睡……睡不着。”
花满楼擦了把汗:“……那就起来吧。”
苏远山继续闭眼:“好……好阿。”
花满楼笑了:“要不要再喝碗茶?”
“不要……”苏远山皱着眉哼哼几声,终于勉强睁开眼,挣扎了几下,又闭上了。
“睡吧睡吧。”花满楼轻叹,放下她,拉好了被子。
这时还是清晨。
清晨的日光,温柔得像昨夜的月。
很快又是个夜。
夜里的月,还是一般的温柔。
苏远山这回是真的醒了。
“你……”她犹豫着问道:“一日都在这儿?”
“没有。”花满楼微笑道:“我是算准了你这时候会醒,刚刚回来的。”
苏远山想了一会儿,想不出这话是真是假……又问道:“我有没有干过什么太过分的事?”
“不算过分。”花满楼继续微笑:“陆小凤还喜欢得很。”
“你呢?”
花满楼愣了一下。
他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句,干咳道:“还好,还好。”
“……”苏远山“哦”了一声,神情疑惑:“……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恩?”花满楼笑了:“你是不是觉得陆小凤喜欢的就是坏事,我喜欢的就是好事?”
“……有一点。”
“远山,我也是男人阿……”花满楼摇了摇扇子:“只要是男人,就一定有坏的时候。”
“你……你是男人?”
花满楼的扇子凝固在空中。
苏远山静静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慢慢将头低了下去——然后趴在桌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那桌子颤了许久,花满楼才苦笑着开口:“笑够了么?”
“够了。”苏远山一下抬起头来,满脸的茫然,抽了抽鼻子,呆呆道:“我醉了……”
“走吧。”花满楼笑了。
“去哪?”
“去醒酒,去骑马,去唱歌!”
苏远山愣了一下,很快微微笑了,跟着站起身来。
两人跳出窗外,跳上了马背。
他们的声音就随着他们的身影,缓缓没入了夜里:
“我们去哪儿?”
“我说过会带你去五花海,去武夷山,去关外,去罗刹。”
“要我挑么?”
“你挑。”
“我想回百花楼。”
“……好~”
“……为什么往回走?”
“百花楼在那个方向阿。”
“可是城门关了。”
“怎么出来的,就怎么进去。”
“这马很重,我抱着飞不动阿……”
“说得好像出来时是你抱的一样……”
“为什么城门晚上一定要关呢?要是有人急着赶路不会轻功怎么办?”
“姑娘,我们在翻城门阿……小声点……”
“……”
“……”
第一章归去来兮
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一样的阡陌幽然,松竹疏朗。
一样的燕雀轻叫,清泉叮咚。
等等……
“我们什么时候有一条小溪了?”苏远山疑惑。
“想是朱堂主送的礼物。”花满楼微笑:“你继续。”
……
一样的小楼纤弱,百花缭绕。
虽是看上去和从前有一些不同了——那材料想必要比从前的牢靠些,稳固些——可它一样是百花楼。
只要人在,楼都是一样的楼。
没想到人却有点不一样了。
花满楼和苏远山都没有料到,他们一踏进楼,已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们了——确切地说,是在等花满楼。
“你……你终于回来了!”在看清长相前,如瀑般的眼泪都快把那张细嫩的小脸蛋也遮住了:“你……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这么久?”
“这是……”花满楼努力想着:“杨康的妹妹杨镰么?”
“又来了……”苏远山皱眉叹着气:“世上美女怎么会这么多?”
她一面想着,一面接了花满楼手上的包袱往房间走去——人家显然不是来找她的。
而这位小美女一会儿便拭去了泪水,柔柔弱弱地走了过来:“花公子,我有话想跟你说。”
花满楼和声道:“请说。”
杨镰却没有开口。
苏远山明显感到后背上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渐渐聚焦。
她回过头,向她指了指身上的包袱,那意思是——我收拾一下就闪。
可是那道目光不依不饶地存在着。
我……我换个衣服就闪?
目光还在。
我……洗下脸就闪?
还在。
……梳个头就闪?
在。
……
苏远山从窗口跳了出去。
“好熟悉的感觉……”花满楼叹了口气。
世上那些会害羞的不强悍的小姑娘们都去哪儿了?苏远山也在外面叹了口气。
但是杨镰显然还不具备慕容燕的精神。
本质上,她还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女孩子。
她说了一个下午,也不过是请教了些琴艺上的问题。
这样的女孩子,常常会忽然惊人地勇敢。
她离开时还未及黄昏。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