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引第16部分阅读
华胥引 作者:肉书屋
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画未轻轻叫了声:“小姐?”
她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沉默着起身走出凉亭,半响,淡淡道:“二老爷与三老爷的两位婶婶,邀的是她们几时来此处饮茶赏月?”
画未抿了抿唇,轻声道:“一切都按小姐的意思。两位夫人都接了帖子,小姐戌时初刻去垂月门等着她们便是。”
檐上跌落的水星浇湿她半幅衣袖,她回头隔着水幕望向藤床上一身白衣的公仪斐,终是闭了眼,良久,抛下一句话转身而去:“这件事,一定要办好。”
画未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把这件事办得很好,很漂亮。
当卿酒酒以饮茶赏月之名领着两位婶婶踏进自雨亭时,四角垂下的帏帐里,隐约可见一对男女交颈相卧。
画未演技如同慕言亲传,七分疑惑三分惊讶地揭开帏帐,啊地惊叫一声,像是真正发自肺腑。卿酒酒未挪动半寸,两位婶婶已激动地小跑两步上前观瞻。
撩起来的轻纱幔帐后,床上情景惨不忍睹,薄被下公仪珊鬓发散乱,半身赤裸,牢牢贴在衣衫凌乱的公仪斐胸前,姿态暧昧如同刚刚一场欢好,两人都紧紧闭着眼睛,看起来正在熟睡中。
我觉得这应当只是做戏,看起来却如此真实,可见画未做了不少功课,否则一个黄花闺女,怎么就知道两人欢好是要脱衣服而不是穿更多的衣服?我死前就不知道这些,真辛苦了这个女子。
受到这样的刺激,两位老夫人站着已是困难,眼看着就要昏过去的那位应该是公仪珊的娘亲。可能是看到斗室狭小,着实没有多余的丫鬟来扶自己才勉强坚持没有昏过去。
公仪珊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悠悠醒转,在我捂住耳朵之前毫无悬念地一声尖叫,揽着薄被紧紧缩到床脚,眼中俱是迷茫惊慌。
公仪斐在这声中气十足的尖叫中微皱了眉头,缓缓睁眼,捂着额角坐起身来。最后一丝夕光也从天边敛去,他微微抬头,目光掠过床角衣衫不整抱着被子发抖的公仪珊,掠过床前脸色铁青的两位婶婶,掠过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卿酒酒,曲膝做出思考的模样,半响,突兀一声轻笑:“两位婶婶先带珊妹妹离开吧,今日之事,阿斐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话毕笑意冷在嘴角,漆黑眼睛定定望住一言不发的妻子,“让我和酒酒谈谈。”
画未在石桌上点起一支高烛,公仪珊胡乱裹衣,有三婶婶掺着抽抽噎噎离开了自雨亭。她娘亲脸色一直很难看,其实他们做梦都想女儿爬上公仪斐的分床,这样的手段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如今终于梦想成真,本来是件要载歌载舞的喜事,只是被那么多人撞见,要多么厚脸皮才能觉得不丢脸啊?可见世人不是没有廉耻心,只是发挥不稳定。
烛光将这一方小亭晕成佛桑花的淡金色,公仪斐仍保持曲膝闲坐的模样,本是他将所有人都赶走,独将她留下,却托腮望着跳动的烛火,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亭外水车声慢,檐顶溪流淙淙,吹开四角薄雾,卿酒酒在被吹开的薄雾里坐下来,抬手给自己斟了杯冷茶。
沉默半响的公仪斐突兀开口,目光甚至没有转到她脸上,相识懒得多看一眼:“我以为事到如今,你总不至于再计算我。我对你的那些好,你终归是看到了的。”
不等她答话,若有所思一笑,眼里却无一丝笑模样,冷冷看着她,“可对于那些不在意的人,谁会去担心他们究竟会怎么样呢。你从来不害怕我,对吧,酒酒?”
水车吱呀叫了一声,她执杯的动作顿住,良久,缓步到藤床前,微微俯身看着他,语声清冷至极:“你恨我伤了你心?”
细瓷般的右手从衣袖浅浅露出,抚上散开的衣襟,径自贴住他赤裸胸膛:“没有人告诉你么,阿斐,每个人的心,都要靠自己来保护。”
他不可置否,微微偏头,两人静静对视,谁也没有退让,就保持着那样呼吸可闻得距离。他唇边浮出一抹自嘲的笑:“你说得对酒酒。”目光移到她双眸,移到她贴在他胸前的手,“那么这一次,你安排这样的事,是想要我怎么样呢?”
她松手垂眸:“我们不可能有子嗣,族老迟早要逼你纳妾,你需要一个孩子。”
他了然点头:“若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一年之后你无所出,说不定族老们会逼我休了你,世人皆知公仪家对子嗣的看重,即使是卿家,你若是因这个原因而被休归家,他们也无话可说。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他好笑似地叹口气:“到底是我需要一个孩子,还是你需要我有一个孩子?”
她转眼看向亭外,就像一座凝望湖堤的雕塑:“那有什么区别,要么一开始就阻止我,要么就离我远远地,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准备准备将公仪珊纳入房中吧,即便她第一胎不是你的骨血,你若想要,自然会有自己的子嗣。”
他唇边那丝嘲讽笑意似湘水退去,神情冷的骇人,定定看她好一会儿:“你从来未曾明白过,你想要什么,我总会答应你,不是你说服了我,只是我想让你心满意足。”
他低头整理起衣冠,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本《云洲八记》,“纵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可是爱这种东西,不是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得回。你想要什么,我还是会答应你,但从此以后,酒酒,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端坐一旁的卿酒酒垂眸执杯,看上去一副镇定模样,水到唇边时,却不稳地洒下两滴,茶渍浸在衣襟上,似模糊泪痕,但终究还是将一杯冷茶饮尽。走到这一步,两个人终归是完了。
纳妾真是男人永恒的问题,君玮曾经做过一个假设,觉得很难想象后世若有一个朝代以法律禁止纳妾会出现什么后果。我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说,后果必然是大家没事儿都去逛青楼了。其实是件好事,搞不好社会因此更加美好和谐,至少正房偏房争家产或正房毒死偏房的儿子或者偏房挤掉正房扶正这种事就会少有发生。但公仪斐这个妾纳得确实比较冤,可能他也是全大晁唯一一个被正房逼着纳妾的人,一边觉得应该同情他一下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有点羡慕。
公仪珊毕竟是分家的小姐,即使是嫁人做妾也很有排场。新入府的姬妾按规矩需向主母敬茶,一身红衣的公仪珊仰着蔷薇花一般美丽的脸庞,微翘着嘴角看向花梨木椅上的卿酒酒:“姐姐,喝茶。”
茶盏递上去时不知怎地蓦然打翻了,啪一声碎在地上,卿酒酒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从未在人前有过半分失态,此时却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指,什么从容应对似乎全抛诸脑际,一旁的公仪斐冷眼扫过碎成一滩的白瓷,伸手将公仪珊扶起。
我想卿酒酒可否后悔,但这想象无法验证,当我的意识随着她被封起来的记忆欲走越远,眼看就要到公仪斐人生的第二次洞房,院子里却突兀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以幻之瞳窥视魅的记忆,需要双方都处在一个极平稳的精神状态,也就是说不能受任何的打扰,这哈哈的一阵笑却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喜堂上龙凤高烛瞬间破碎,似投入水中的影像被一粒石子打乱,徒留粼粼波纹。眼前景色散落成点点光斑,看来公仪薰要醒了,那些记忆再也不可能被窥见。
我睁开眼睛,看到半躺在软榻上尚未醒来的白衣女子,气急败坏撩开碧纱橱。不远处哈哈笑着跑在前面的少年堪堪顿住脚步,而我看到立在院门口欣长身影,已冲到喉咙口的骂人话哧溜一声滑下肚。
月光下白袍的青年身姿俊挺,就站在进门的紫薇花树下,借着朦胧光晕,能看到脸上怔忪表情。一株一株花数虬枝盘旋,盛开在他头顶,他唇边蔓开笑意,看着我伸出手:“阿拂。”
许久不见,我张开手臂飞快地跑过去,跑过这条长长地青石小径,就像跑过这一段分别得漫长时光,好不容易跑到目的地,眼里含泪紧紧抱住他脚下的老虎。小黄将头埋在我肩窝里蹭了蹭,蹭的我不由得抬高脖子,看到表情复杂的君玮,奇怪问他:“你张开手臂是要做什么?”
他顿了顿,嘴角有点抽搐:“没什么,酒席上空气太闷,我出来拥抱一下大自然。”
我想了想,只给他看一处绿色植物特别多的地方:“那你不如去哪里拥抱,那里空气比较好。”
君玮淡然地看我一眼,捂着胸口、默默地、慢慢地,转身走出了院门……
柸中雪之第四章
君玮从前并不这样别扭,一般我建议他往东他不会往西,此次不见两月余,才碰面就给我脸色看,真不知道这一路分别是受到什么刺激。
这真是一个脆弱的少年。但他终归是没有走出院门,刚刚迈出去两三步就被方才哈哈笑着跑在前面的白衣少年给拖回来,眼看君玮半边衣领都要被扯下来,我赶紧迎上去,示意已经是谈话距离就不用再拖了,这才看清,白衣少年原来时百里瑨。
比起此时两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另一个问题更令人重视,我深吸一口气……吸到一半发现做不出这高难度动作,揉了揉鼻子,有点尴尬地问:“你们俩个方才你追我赶的,是在干什么?”
君玮居高临下地瞄我一眼,根本不打算搭理我,把头扭向一边。还是百里瑨比较诚恳,掏出根木簪来,不好意思道:“我拿玮玮送我的簪子去送宴会上的歌女,惹他不高兴了,来追我要回簪子。”说完谨慎的退后一步飞快瞄了君玮一眼。
我先是被玮玮这个称呼震住,等反应过来时君玮正脸神色铁青地要去抓百里瑨:“你要送人的根本不是我给你的这个簪子吧!打算送那歌女的是我的青玉簪吧!藏哪里去了?快还我!”
一口口水猛的呛在喉咙里,我止住咳嗽抓住君玮的手臂:“你你你你送了百里小弟一个簪子?”
百里瑨在一边扭捏地点头,君玮还是没看见,闷声道:“是给了一支不过……”
我捂着额头问他:“因为他把簪子送给其他姑娘就很生气?”
百里瑨继续扭捏地点头,君玮还是没看见,闷声道:“我是很生气但是……”
我颤抖着手拧着他一点衣袖,感觉高空接二连三那几把锤子砸在头顶:“真、真断了?”
君玮没再说话,抬头做一个询问表情,百里瑨呆了呆,不好意思地低头绞着衣角,脸红到:“恩,断了。”
眼前似乎已经出现君玮被君师父几棍子打死的前景,我后退一步,一手扶树强撑着没有倒下去,良久挣扎着振作起来,黯然地拍了拍君玮的肩膀:“算了,早知道搞小说创作的男的十个有九个都免不了走上这条路,也不怪你,这是行业病,青梅一场,到时候你要被君师父打死了,大不了我分你一半鲛珠……”
君玮磨牙打断我的话:“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咦了一声:“你不是断袖么?”
百里瑨错过来:“断袖?”右手里举着一根断掉的青玉簪子看向君玮:“这根簪子断了,你的袖子也断了?真是大吉大利,无巧不成书无断不成双啊哈哈哈哈。”
我觉得这个簪子满眼熟,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小时候我送君玮的。百里瑨还在一边干干地打着哈哈:“我真没把这根簪子送给那个歌女,既然我答应要帮你把它黏好就一定会黏好,你别不相信人嘛,刚我送那歌女的是你街边随便买了一打送亲戚顺便给了我一根的木头簪子。”
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误会了。君玮铁青的脸色渐渐发红,目光不经意扫过来看到我,又赶紧转到一边去。我凑过去端详百里瑨手里的青玉簪子,端详了一会儿嘿嘿向他道:“不用黏了,这个其实是石头来的,仿得青玉,小时候我买了好多拿来送人,宗里上上下下都送遍了,连扫地的看门的都有,一个铜锱可以买五根。”转向君玮道:“你要喜欢我回头再买一根送给你。”说完又有点踌躇,“但是不晓得现在涨价没有啊……”
君玮身形一僵,握着百里瑨的肩膀:“你扶一扶我……”
我赶紧凑过去打一把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虚弱,担忧道:“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肾亏啊?”
百里瑨挠了挠头,苦恼道:“不知道,我也没亏过,对这方面没有什么研究啊。”
君玮勉强扶着树,抽搐着嘴角艰难转身,一只手还捂着胸口:“我先走了,你们慢聊。”
君玮上次来信只道明两个人在柸中,以我对他的了解,应该是忘了写地址,又一直没有发现这个问题,还等着我去投奔他,但柸中何其广大,这样也能相遇,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运气。
经过和百里瑨一番长谈,才搞清楚两个人是在陈姜边境碰到,他受公仪斐之邀来柸中炼药,君玮正好也回陈国,两人遂结伴而行,直至前一天晚上,他们还住在山下公仪家的本家苦苦等真我前去投奔,没想到怀月明节上山来餐饮,在这里不期而遇。冥冥中自有定数,这次的定数是我可以节约两张信纸了。
谈话过程中小黄一直咬我的衣袖企图引起注意,等我们终于停止交谈齐齐望向它时,它立刻脚一歪侧趴在地上露出条纹相间的肚子来,还费力地要抬起左边的腿将肚子亮得更出来些。
百里瑨好奇地伸手过去,被它瞪眼一拳打开,趴在地上朝我挪挪,我伸出手捂上它肚子:“长肉了嘛,看来你爹把你照顾得很好啊。”
小黄不能置信地使劲低头去瞅自己肚子,半响,干脆费力地仰躺在地,四只爪子都摊开,示意我再摸一下,百里瑨在一旁撇嘴:“这个姿势就算是个大胖子摸上去肚子也是扁扁的啊。”
小黄没有理他,就这这个动作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表示自己很受伤很受伤,我手再次覆上它肚子,假装惊叹:“呀,真的瘦了,回头就让厨房给你拿烧鸡,你爹怎么照顾你的啊,真是个不称职的爹爹,明天我们去打他。”
小黄满意地滚了两滚从地上爬起来,跑过来亲昵地蹭我的腿,但猛然发现这样就太活力四射,不像长期被饿肚子的样子,立刻顺着我的脚趴下去,闭眼假装柔弱无力地躺在我腿边睡着了。
我正愁着怎么把这样的小黄给搬回去,抬头看到百里瑨可以塞下一个鸡蛋的嘴,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眼望见公仪薰正白衣飘飘地站在我身后。她醒了。
百里瑨愣了半天,我心中一咯噔觉得以他药圣之后神医之名,一定看出这是个魅,还没等出口解释,百里瑨已经红着脸揉着衣角怯怯开口:“漂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
好歹打发百里瑨领着小黄去睡觉,月夜之下,滔滔紫薇花丛只剩我们两个人。公仪薰撩开衣裙,在一张石凳上静静坐下,无悲无喜的一双眼睛微微抬起来:“君姑娘在那段记忆里,看到了什么?”
我的记忆,你看到之后,请把那些好的事情讲给我听。这是他对我说过的话。我想半天,不知从何说起,好像一切都是好的,一切又都是不好的,人为什么要执着于过去记忆,此前不是你,此后不是你,此时才是你,每个人都只是活在当下罢了,若被过去和未来束缚,只是徒增不必要的烦恼痛苦。
我低着头坐在公仪薰对面,良久,舔了舔嘴角,缓缓道:“他很喜欢你,想方设法逗你开心,还曾为你做了支曲子,叫青花悬想,你为这曲子特地排了支舞,只跳给他一个人看,那时候,你们感情很好。”
那夜她立在他面前垂头看他,说那是她最开心的一夜,以后想起来也会很快乐。可终究她还是把这一切都忘了,就像满园的春草付之一炬,根仍扎在地里,今春却再开不出美丽的花朵。我告诉她这些事,想这应该就是她所谓好的事情。
公仪薰脸上出现追忆神色,半响,皱眉低声道:“青花悬想?我忘了。原来我是会跳舞的么?”
她微蓝的眼瞳里静水无波,淡淡看过来,我点头道:“你跳的很好,那是你自己编的舞,你把它忘记了。如今你还想学么?”我握住她的手,“若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那夜的舞步我全记得,那是担得起名动天下的一支舞,我想象着如今的公仪薰在公仪斐面前跳出这支舞。
此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是不晓得,但倘若青花悬想再现于世,还是现于公仪斐面前,他会如何?想象会出现两种结局,一是公仪斐良心发现,打算对公仪薰好点,二是公仪斐良心还是没有发现,那……就只有多跳几遍了。
第二日,田光明媚,早早要去公仪薰的院子教她跳舞,其实我不怎么会跳,师父没有教过。他收我入门已是六十五岁高龄,怎么忍心让一个年届七十的老人家载歌载舞教导礼乐直到,是会扭到腰的,这就是我琴棋书画样样懂一点唯独不会唱歌跳舞的原因。
天色着实很早,山上微凉,踏着习习凉风拐至一处小亭,见君玮就在亭中,像昨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同我招手,小黄正伏在他脚下打瞌睡。我左右看看,没看到百里瑨,觉得时辰还早,磨蹭着走过去。
桌上摆了把扶桑花,用墨绿的丝球扎成一束。君玮掩着嘴角咳了一声:“清晨无事摘得,你要喜欢的话,送给你。”
我提心吊胆地接过花,觉得他突然对我这么好,要不是路上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就是即将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他居然又掏出个红润的苹果给我,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一边心惊胆颤地想即将要听到的得是多么对不起我的一件事啊,不变结果苹果下意识地咬一口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他神色看上去比我还惊讶,愣了一会儿开口:“算了,说正事吧。最近陈国和赵国出大动静,你可晓得?”
我再咬一口苹果,摇摇头。他单手扣着石桌桌沿,低声道:“大于三个月前,陈世子苏誉被正宠着的乐师刺杀一事,你大约有所听闻。说起这乐师,倒还有几分来历,赵太后与苏誉生母乃是同胞的姐妹,算起来是苏誉的姨母。
今年二月,赵太后四十寿辰,苏誉前去祝寿,在赵宫里同这乐师一见钟情,带回陈国,宠爱有加,却不想两月后差点被这乐师刺死。尔后苏誉为情所伤,远走天涯,而陈国乃至诸侯国间也渐起一种传闻,说那乐师是赵国豢养,入宫前还被赵王特别训练……”
我举手插话进去:“所谓特别训练,是指教她礼乐之事.再给她安排个宫廷乐师的身份,借此迷惑苏誉?”
苏誉好乐天下皆知,这人在乐理上造诣也极高,传闻他早年所著的一本琴谱流落民间,不知怎的被拆分成上下两册,由唐国和楼国的两位公主收藏,两位公主都想集全这琴谱,彼此欲以高价收买,当我还是卫国公主时,叫价已达一座城池。
但我真是搞不懂这两位公主怎么想的,既然能开出一座城池的高价,不如私下让苏誉再给写一本,我敢打赌.苏世子为了维持自己贤德的形象,不要说一座城池,哪怕只是一块城砖他也不会要,归根结底还是这两位公主的脸皮不够厚。
君玮点头同意我的说法,想了想补充道:“一切都是传闻,正所谓投其所好,苏誉喜欢什么样的人,身为他表弟的赵王怕是最清楚不过,所以天下看来,这传闻也是有几分根基。这桩事传开之后,诸侯国间另一种传闻又接踵而至,说陈国得知赵王派刺客刺杀他们世子的消息十分震惊,已备粮千斛,打算同赵国即日开战。赵王毕竟是年轻,朝堂上的臣子也是血气方刚,视战争如史诗浪漫,还准备借此机会建功立业,朝会之上大多主战。自四月以来,赵陈两国关系一直挺紧张的,尤其是六月陈国二公子苏榭因宫变伏诛后,苏誉独揽大权,诸侯国间更是渐起一种声音,认为苏誉走的是攘外必先安内这路子,此后必然借被刺之名踏平赵国,陈国已隐隐有称霸一方的迹象,不少诸侯国私下里暗自走动,看样子是打算结成联盟,倘若陈国有什么风吹草动.诸侯国联合抗陈也不是不可能。”
手里苹果只剩下核,小黄已经醒来,眨巴眼睛望着我手里的苹果核发呆,我推了推君玮:“还有没有?给小黄拿一个。”
君玮皱眉:“没了,刚给你那个本来就是想让你拿给它的,结果你自己吃了。”说完抬头,“你怎么看?”
我望望苹果核,望望扒拉着我裙角的小黄,哭丧脸道:“怎么看,再给它买一个呗。”
君玮嘴角抽了抽:“我问你关于陈国和赵国的事,你怎么看?”
所谓国事于我而言不过生前事,但那个叶蓁已经死了,在其位谋其职,如今我已不是卫国公主,也就很少关心政治。好在曾经当公主时密切关注过一段时间,底子还是不错,听君玮这么一说,觉得目前状况真是一塌糊涂。
仔细想了想,从他送的那束佛桑花里抽出一支来,拔掉花冠用花茎在地上比划半天,画出赵陈关系图以及相关地图以供参考。
君玮在我拔掉花冠的时候想说什么,忍住了。捣鼓半天,我把结论说给君玮听:“赵国像是被人陷害的,以它的国力,没理由主动去挑衅陈国啊,况且两国之间还有这种姻亲关系。就像小黄再饿,它能把你我给吃了么?这顿是饱了,以后再饿谁赚钱给它买烧鸡啊?”
想想看好像君玮从前也没赚钱给小黄买过烧鸡吃,改口道,“不对,可以把你给吃了。”被君玮狠狠瞪了眼。
我蹲在地上继续研究面前的的关系图,君玮也凑过来,我用佛桑花枝指给他看:“这必定是赵陈之外另一个国家的计谋,将刺客放在赵宫借刀杀人,倘若杀死苏誉那真是皆大欢喜,陈国数十年内都不会出现像苏誉这样年轻有为的继承者,再不足为惧;若苏誉侥幸没死,按照他的性格,即便知道此举非赵国而为,搞不好会假装不晓得借着这个契机吞并赵国。
布下此局的那个人这两点都考虑得清楚,你所说自四月以来各国关于赵陈两国的谣言,照我看正是布局者有意散播,一切都照着他所想发展,他就等着赵陈两国大战,诸侯联盟抗陈,他好捡个大便宜。
就算苏誉看穿这计策拒不出兵,可现在不是陈国出兵不出兵的问题,照你的形容,赵国一批莽夫,搞不好信了那些谣言,再被煽动一下,倒会主动出兵。
这事可真是险象环生,不管是谁先出兵吧,只要赵陈一拉开战局,苏誉就已经输了一半,这可真是个哑巴亏。”
君玮手指轻点地上标出来的陈国国都吴城,若有所思道:“依你看,这个背后布局的国家会是哪个?”
我继续指给他看:“与陈国相邻只有卫姜郑赵四国,治国之道讲究远交近攻,最害怕陈国强大的必定是与之相邻的四国,卫国已亡,赵国是陈国姻亲,一向唯陈国马首是瞻,国力也弱,照此而言,谁是布局者闭上眼睛也猜得出,不是郑国,便是姜国。”
我想了想,把手里的枝条插在昊城的那个小点上,“可倘若一开始苏誉便看穿这计策,将计就计才带了那乐师回国,不管是郑国还是姜国,他们所谓严密的局,便只是苏誉的局中局而已。苏誉借他们布下的局稍加动作便除了自己的弟弟,倘若你是苏誉,处在这样一个处处是机锋的局里,会怎么做?”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我才想起对面坐的是一个言情小说家而不是一个军事小说家。虽然是在问君玮,但其实自己也有点跃跃欲试,倘若我是苏誉,此时前有豺狼后有虎豹,陈国四维诸侯环伺,估计是从来没有过的万众齐心团结一致,而赵国一帮鲁莽小儿又摩拳擦掌,我该怎么做。
小亭外佛桑花盖随风飘舞,似金色浪涛连绵起伏,君玮起身坐在石凳上:
“你推测的那些,全是对的。和你分开之后,我和父亲一直探查此事,布局的是姜国,主使是姜国的丞相裴懿,倒是个能臣,这样的一个局布得狠辣又精妙,想必苏誉也知道,却一直忍而不发,所有人都以为此次苏世子是被逼到尽头了,却没想到,”
他回头看向我,“两国内外让陈国与赵国一战的呼声空前高涨,苏誉却在这个时候挑了批贡礼施施然去了晁都,拿此事上书给久不闻政事的天子。那折表书被封在红木匣子里,我偷偷看到过,说的是他曾如何对赵王像亲兄弟,赵王却始终把他视作眼中钉,几次加害,月前被刺虽不能确定是赵王指使,但也绝非不可能。只不过他看姨母年纪大了,赵国和陈国在上一辈是友好邻邦,再加上大家都是天子之臣,除非失道,否则不宜互相攻伐。这次这事就算了,看是不是把行刺的女刺客说成是个罪臣之女,为报私仇,希望天子能大事化小。”
我由衷赞叹:“这着棋可走得妙,王室式微已久,天子很久没被人尊敬过了.此次苏誉拿这么一件大事来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定很感动吧,多半全部照着苏誉说的做了,想必那些等着捡便宜的诸侯都傻眼了。赵王但凡还有几分脑子,理当会顺着这个台阶爬下去,此前欲先行开战也是担心陈国来攻打自己,日日都忐忑。”
君玮点头:“不只如此,天子感佩苏誉德行高尚,即便差点被刺身死,也是以怨报德,又这样的尊王祟礼,特赐苏誉显卿之名,是比公爵还高的爵位,待他即位后,地位当高于天下诸侯。姜国那位能臣丞相快气死了,却没别的办法,其实算起来他也没什么损失。”
我站起采扔掉手里的佛桑花枝,想了想道:“即便卫国当日不亡,还能勉力支撑,倘若有一日被陈国看上,也难逃覆亡的命运。”
君玮轻声道:“陈国有苏誉,卫国亦有叶蓁。”
他第一次这么称赞我,吓了我一跳,不好意思道:“不成啊,我不是他的对手,父王不让我插手朝政的,我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君玮仔细看了我一会儿,头偏向一边:“若他看到你,一定会喜欢上你。”
我说:“啊?”
他还在继续:“他一定将你囚在陈宫之中,花开花落,岁月匆匆,彼此爱恨交织,纠缠折磨,你一定会过得很惨。”
我说:“啊?”
他瞥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好奇怪,古往今来这类故事大多是这样,最后要不是你把他折磨死就是他把你折磨死,死后才知道彼此的重要,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结果。”他叹了口气,转头认真看着我,“我从前总是害怕你去找苏誉报仇,觉得是他灭了卫国,你很恨他的,但其实阿蓁,你很欣赏苏誉对吧。”
我完全没搞懂君玮今天是要干什么.后退一步谨慎道:“你不要乱说啊,我对慕言很坚贞的。”
他神色黯了黯:“因你最终是要刺陈,我才对陈国的事……如若我告诉你,慕言他……”
我紧张道:“慕言他怎么了?”
他牢牢看着我,记忆中君玮真是很难得有这种严肃模样,半晌,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他很好,你从小就喜欢他。到死都喜欢他。”
我坐在他对面,他干脆转身背对着我,中间隔着一张冰冷石桌,他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可若有一天你发现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也不要难过,阿蓁,我,我总是在这里的。”
我呆了呆:“你想说什么呀?”
君玮肩膀颤了颤,我等得要打瞌睡他也没再说话,脚边小黄不停拽我裙角,不远处佛桑花丛里有彩蝶飞舞,看出它是想邀我过去扑蝴蝶。
想想君玮大概是灵感突然来了,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进行创作,也就没有打扰他,拖着小黄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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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言说,等山上的佛桑花谢了,我就来接你。身畔浮云扰扰,看着道旁花开正盛的佛桑,我沮丧万分地蹲在地上想,这些花已经持续姹紫嫣红了二十多天,花期如此漫长而坚强,几时才谢得了啊。
小黄围着我边转圈边扑蝴蝶,连续转了几百个圈子,自己把自己给绕晕了,好半天才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它玩得已经很尽兴,我才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去教公仪薰跳舞,赶紧拖着它去亭子里找君玮。
离小亭十来步远,看到君玮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坐姿,而他身后方才我坐的地方正坐着白衣少年百里瑨。正打算上前打个招呼,看到百里瑨脸色很是尴尬,君玮的声音清澈,略有些隐忍:“那些话你总当我是信口开河,可我说的那些,没有哪句不是真的,我喜欢你这么久了,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百里瑨呆呆坐在那里,茫然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君玮闻声猛地回头,估计回得太急,不小心手肘撞到石桌桌沿,痛得话都说不出来。百里瑨赶紧上前一步:“你、你别激动啊,我、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成不成?”
君玮忍痛道:“你……”
百里瑨含恨地看向他:“你长得这么好看,可为什么不是女孩子啊!”说完一溜烟跑了。君玮在背后茫然地伸长手臂,还保持着要抓住他的姿势。
我镇定地伏在花丛里拍拍小黄的脑袋:“你爹爹果然断袖了,还一直试图瞒着娘亲,不过我们不能歧视他,他既然断袖了,就不太好做你的爹爹了,但是没有关系,娘亲已经帮你找了一个新爹爹,新爹爹长得很好看,剑也使得好,还很会赚钱哦,你高兴吧?”
小黄伤感地将头埋在我怀中。
我补充道:“赚钱就可以给你买好多好多烧鸡吃。”
小黄撒着欢儿继续跑去捉蝴蝶了。
我把那些舞步都教给公仪薰,意识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即便重生了身体,忘却了从前记忆,更即便我跳得这样惨不忍睹,连路过送点心的小厮都不忍心再看第二遍,公仪薰竟不动声色地将每个被我跳得大为走形的动作次第复原,身姿曼妙如同泥地里新生的小树,渐渐长大,枝条刺破苍穹,开出无与伦比的美丽青花。
我惊叹道:“你九节鞭使得这样好,舞也跳得这样好,虽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但你不觉得,这样的你就是那时的你么,人不是因记忆而存在。”
她停下舞步,手指微高过额际,是朵花蕾的模样,也没有收回,只是淡淡看着做出那样柔软姿态的右手,轻声道:“子恪也说过这样的话,人不是因记忆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话毕收起手指像握住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谁需要我,这世间似乎没有谁真的需要我。”
我趴在琴案上:“公仪斐是需要你的,你是他的姐姐。”
她似乎愣了愣,微垂了眼睫,语声极平淡:“他不需要我,所有人都当我不知道,但我其实是晓得的,阿斐他,他和他妻子都很讨厌我。于他而言,我不过是个累赘。许多事他不同我计较,因为他觉得我脑子有毛病。”
她顿了顿,续道,“所以我想,如果生前的记忆里有谁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听得人心里难受,自己却没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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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是夏狩。据说公仪家自立门便将这习俗延续下来,为的是让后世子孙不忘立门艰辛,以免日日泡在脂粉堆里忘了曾在马背上建立的功勋。
我觉得这事做得很没道理,归根结底要铭记祖先的光荣也不是靠欺负几只低等动物,动物又没得罪你,动物也是有娘的。
幸好公仪斐散漫惯了,公仪家的优秀传统能废的被他废完了,唯一保留的这项夏狩也失了庄严隆重,变成狩猎这日大家出来烤烤肉喝喝酒,顺便分享一下近日新学的才艺,没想到很受欢迎,尤其是受到渴望在男门客面前展现才华的女门客的欢迎。
一切只因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相亲是永恒的主题的辅题。
可想这场合是多么合适。八年前卿酒酒在卿家的朝阳台上舞动天下,今日将会是一个轮回,天下无须再记起那跳着青花悬想的白衣女子的窈窕丽影,但公仪斐要再记起。
世外夏日炎炎,山中晨日已染凉薄秋意。野宴就设在后山一畦小湖旁,空地里支起条大案,案侧置了长凳,四围有脉脉竹色。
我差不多已和君玮对好台词,无论如何需要个契机,总不能宴正酣时公仪薰腾地站起来莫名其妙就手舞足蹈,得要多么强大的想象力才能领悟你是兴之所至歌舞助兴而不是醉酒发神经啊……
我们设想的场景是这样的,届时酒至半酣,看起来老实的君玮借着微醺酒意大着胆子拱手向公仪斐:“听闻公仪氏长女舞技卓绝,玮孺慕久矣,今日有幸晤得薰小姐,实玮之幸,盼小姐赐玮一曲,若得小姐一舞慰玮所思,玮感激涕零。”
话说得这样谦卑,公仪斐一定不好意思不答应,压抑着不快点头:“君公子哪里话,薰姐便去准备准备吧。”当然我们已经万事俱备,不用准备就可以登场,但还是矜持地再下去准备一回。
排练台词的时候君玮发表意见:“为什么要说这么多书面语啊?”我耐心教导他:“有时候,我们需要用些文雅的语言来掩饰些禽兽的想法,好叫他人不能拒绝。”君玮不解:“我有什么禽兽想法啊?”
我觉得很愤怒:“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禽兽想法啊!”
一切就如我们所想,只是原定在一旁和曲的本该是我,事到临头变成了公仪斐。试调时他不咸不淡问了句:“什么曲子?”
我抬头答青花悬想。他愣了愣,随即展颜,轻声一笑:“这曲子斐倒会呢,不若让斐代劳吧。”那样的笑意融融,眼里却无半点笑意。
乐声似泉水淌过林间晨风,公仪薰涂了墨绿脂蔻的指尖自浅色的水袖中露出,白丝软鞋踩着琴音,就像那唯独的一枝青花要攀着身体长出,却被扬起的纱衣轻而易举绑缚,那些动作有着禅意的美,比那夜她跳给公仪斐的还要令人惊叹佩服。
光线问题,看不清高位上和曲的公仪斐神色如何,难得的是没错了曲音,而沿席落坐的门客无不屏气凝神,偶有两声情不自禁地轻叹,都被琴音掩过。看来在座的不愧知识分子,艺术鉴赏水平普遍不低,全场只有小黄一个在打瞌睡。
一曲舞罢,四下静寂无声。公仪薰雪白脸庞染出绯色,似冰天雪地间胭脂化水,那高高在上注视公仪斐的模样,像是没什么可在乎,手指却在身后紧紧捏住袖角。她想要他一个称赞,是在等着他的称赞,这心情我能理解。
侍女自公仪斐面前将琴抱走,他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不动声色淡淡一笑:“这舞倒很别致,从前没见薰姐跳过呢。”
我正觉奇怪,一向不多话的公仪薰已清洁冷冷地问出口:“怎么会没见过,他们说这是从前你做给我的曲子,我编给你的舞。”
本来就静寂的林地更加静寂,若真是姐弟,两人如此对话着实不妥,公仪斐敛了笑意微皱眉头,一旁的公仪珊腾地站起身来:“你!”
公仪薰微微偏头,声音不缓不急:“难道不是么?”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一个童声自席间糯糯响起:“才不是姑姑编的舞,是娘亲教爹爹弹的曲子,是娘亲为爹爹跳的这个舞,昨儿娘亲还跳给我们看过,姑姑胡说。”
说话的小男孩是公仪珊的儿子,因过去的事我只了解一半,也不晓得这是不是公仪斐的亲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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