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华胥引第2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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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胥引 作者:肉书屋

    契约已定,铸缕剑也已备好,却不知姑娘打算何时履约呢?”

    事实上方才能挣开慕言,因他根本没怎么认真。而此时,被他握住手臂带到身后,那样大的力气,半点动弹不得。

    听到他同荆楚说话,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的调子:“倒不知荆公子是凭什么觉得,令尊所铸的这把剑,够资格换君姑娘的一双手。”

    荆楚咳嗽道:“不管有没有资格,契约便是契约,难不成公子想做毁约之事?”

    他笑了声:“要么由在下赢回那纸契约,要么由在下抢回那纸契约,荆公子随便选一个吧。”

    从前我就晓得他有时候会比较无赖,比如欺负我的时候,却没想到这种时候也能耍无赖。

    荆楚大约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选了前者,琴棋书画样样皆比,结果输得无比凄惨。我觉得大约只有比女红他会比慕言略胜一筹。

    但今晚的坏心情并没有因为荆楚比我更加倒霉而好上一些。我终究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心中暗暗决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气用事,只是暂时不想理他,他说的那些话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会受伤,何况我还属于天生比较细嫩点的。

    可一同回客栈,他却主动来找我说话:“想让我开心,不需要做那么疯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弹琴给荆楚那样弹给我听。”

    我顿了顿:“你听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会儿:“我看到了。一曲变换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错一个音,暂不论琴音,只是欣赏指法,也很难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会。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晚上和我讲的话太过分,所以想起来觉得应该哄一下我?”

    他摇了摇头,似乎看着别处:“你弹给我看和我弹给自己看,那不一样,阿拂。”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弹给你多少次,你才会喜欢我呢?我想让你立刻觉得感动,立刻喜欢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欢,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了我眼,良久,缓声道:“你还是太小了。”

    ————————

    这个夜晚就在这样语焉不详的句话中结束。第二天我跑去问君玮,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你还是太小了是什么意思,结果他看我半天:“其实我说,你还不算是个女人吧,顶多是个女孩,不,女孩都说不上,前面还要加个小字才符合实际情况。”

    被我握紧拳头揍了顿。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话的确是那个意思,他觉得我太小了,是觉得我不够妩媚成熟。

    怎样才算是妩媚成熟,我不是不懂。假如他更喜欢那样的姑娘,我会努力变得那样。这种为爱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白,譬如莺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我是没有时间了。

    只要能够达到预定的目的,无论什么样的方法都可以一试。只是这一次,让慕言喜欢上我真是太难。这也怪不得他,他本来就是个慢热的人。

    虽然被我那么一闹,害得慕言和荆家结下不小的梁子,可两天后的试剑会也没见他有不去参加的迹象。

    才反应过来,他其实不一定是为了那把剑,不该公仪斐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人比剑重要,试剑会需破铸剑炉的七星剑阵,正是剑客们各展所能之时,说不定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网罗之人。这才符合他一贯作风。

    白天慕言和公仪斐基本不在客栈,君玮帮我去颖川最大的一座青楼找来最红的清倌,说是教导我所谓妩媚女子的风情,真是亏他想得出来,但却不失为一个速成的好办法。

    从小我就很会模仿,战果可见宋凝,可见慕容安。因要去代替个人,不仅需用人皮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样,更要自眉眼间生出那人的情态,行止间描绘那人的风姿。君玮请来的这个女子,她的一颦一笑我都记在心间。

    如何将万千言语凝于淡淡一瞥,如何将兰花指且轻且缓托起荼盏,又如何将团扇扇面似掩非掩挡在唇前。学了一天,几乎将她的每个姿态都成功复制下来,令君玮赞不绝口,我却始终觉得不大对劲。

    直到这位花魁帮我画完一个精致又浓重的妆容,才猛然发现问题所在,待君玮将她送走,我捂着头道:“今天一天白学了,你也勉强算个男人,有没发现那些姿态固然妩媚,风尘味却十足,慕言他一定眼看出来我是打哪里学来,到时候八成要挨打……”

    君玮愤怒道:“什么叫我也勉强算个男人啊!”

    吼完看我半天,他也有点泄气,“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可既要妩媚又要端庄,这太有难度了……”突然眼睛一亮,“你母亲当年不是被称为整个卫宫最有仪态风姿的夫人么?她的一举一动,你应该还记得吧?”

    我呆了呆:“哈?”

    君玮继续道:“你母亲如何对你父亲,你便如何对慕言,这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啊,真是可惜了今天花这么多钱……”

    我想了想:“那你要负责帮我看模仿得像不像。”

    君玮不知道的是,我对母亲的印象其实十分寡淡。王族亲情本就漠然,况且我自小不长在她身边。

    自从十六岁回到卫宫,与她见面也是屈指可数。印象中,母亲永远妆容精致。父王的夫人们能歌善舞者众,母亲却很不同,尤擅鉴酒。

    有一次父亲带来一坛臣子上供的好酒令母亲品鉴,我见过她执杯的模样,十分迷人。

    杯子和酒都是现成,窗外月色朦胧,我握着白瓷杯比了半天,君玮拿了根针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挑灯芯。

    侧头正看到右手举起投在墙上的影子,就像僧侣供奉的净瓶。想起小时候师父不许我们下山看皮影戏,我和君玮干脆自己找了蜡烛和幕布,用手指比作乌兽的模样投在幕布上自娱自乐。用手肘推了推他,仰头示意他看墙壁上那个像净瓶一样的影子。他看了半晌,忽然从我手中将原本握住的杯子抽走,自己也伸出只手来,比出一只小耗子的模样,十分勇猛地扑进我比出的大肚缸中。

    我手一松,耗子立刻栽了个跟头。

    君玮气恼道:“好歹让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扬了扬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么久了,是你自己没有抓好时机啊,该我了该我了,快比个兔子出来,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玮皱眉:“那个太难了,我从小就不会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只雄孔雀一只雌孔雀相、相、相……”

    我点点头:“好吧那就两只雄孔雀抢地盘,你先保持不动,等我过去啄你。”

    孔雀喙刚挨下去,君玮厉声:“……喂你指甲那么长还那么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

    我吓了跳:“你也可以啄回来啊!那么大声做什么?”

    三声敲门声响,还来不及反应,房门已被推开。慕言抱着手面无表情靠在门旁看着我们。君玮的手僵在半空中,还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我也是。灯花毫无征兆地哔啵一声,君玮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声道:“你们慢聊。”起身时用唇语示意我:有事大声点,我就在隔壁。

    君玮前脚刚走,慕言后脚便将门锁上,慢悠悠踱步过来,坐到我身旁,随手翻开一只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进来的酒杯和酒壶,却什么话也没说。

    可越是这样沉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觉得必须解释一下,斟酌开口道:“君玮是我哥哥,我们小时候就经常一起这样玩儿的。”

    他倒茶的动作停下来:“你有三个哥哥,叶霁,叶祺,叶熙,我却不知你还有个哥哥叫君玮。”

    心底猛地一惊,但只是瞬间,想来也是,他怎么会让来历不明的女子跟在身边。但看着他的神情,却不是要和我闲话家常,我咽了口唾沫:“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样的。”

    他手中转着瓷杯:“哦?原来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我顿时紧张,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没有什么的。”

    他竟是笑了下,淡淡道:“冷月,醇酒,两小无猜,烛下对饮。”随意扫了我一眼,“今日这番盛妆……”

    背后的冷汗已将内衫打湿,戏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误会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那我马上去洗掉。”

    话罢找来铜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脸上揩拭,却听到他在身后冷冷道:“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心底一凉,我勉强笑了笑,转身问他:“那我到底是洗掉还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详着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我轻声问他:“慕言,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话刚出口,眼泪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过那么多次,已经无所谓丢不丢脸,只是那时我知道他会心疼,有时候其实是故意哭给他看,今次却是不能。

    拿袖子措了措眼睛,我抬手去拨门闩,抑住哭腔平静道:“不是什么好茶,慕公子慢用,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话未完握着门闩的手却被另一只手覆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需要出去?”

    既不给我好脸色看,又不准我出门透气,我觉得有点要崩溃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

    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他一向沉着的脸色竟现出惊慌。使劲抓住我奋力挣扎的手,但手被禁锢住还可以用脚踢,这刻我的灵敏让他很是挫败,干脆一把搂住我将我紧紧抵在门背后:“你怎么了,冷静点。”

    怎么冷静,我已经冷静太久,连君玮都觉得我有时候太过,太没有自尊。

    他不是说我像个小孩子?

    反正我就是个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也没怎么。这一刻和他搂在一起让我如此难受。可他还敢在我耳边让我不要胡闹。

    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更用力地挣扎抵抗:“反正我做什么你都生气,看到我你就觉得很烦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见为净,我已经很累了啊,你让我离开静一下也不行吗,你怎么这么惹人厌啊,说不定我想通了就不会缠着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个屋子就安静下来,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人一时间放弃所有反抗,而那触感还在不断加深,竟让人有温柔缠绵的错觉。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他的唇就贴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呜咽,愣道:“什么?”

    他离开我一些,拾手帮我擦眼泪:“不闹了?”

    我躲开他:“刚刚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他静静看着我:“我在嫉妒。”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搞不懂情势怎么突然就这样急转直下,只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事了:“你说……你说你在嫉妒?可怎么会?你、你不是不喜欢我,觉得我很烦吗?况且都说了我只是在和君玮闹着玩儿啊。”

    他抚着额角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觉得你很烦?”

    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确是没有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过,但还是立刻找到反驳的话:“可你也没有说过喜欢我。”

    他看起来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经到底是有多粗,我喜不喜欢你,你感觉不到吗?”

    我往后退了一步:“感、感觉不太到……”

    他揉了揉额角:“算了。”手放下来时语声却变得严厉,“可这么大的人了,专门跑去找别人闹着玩儿这种事,你觉得合适吗?要闹着玩儿怎么不来找我?”

    我委屈道:“才没有专门跑去找君玮玩儿,今天本来是请了人来教我成年女子的风姿礼仪,但是她没有教好,我就和君玮商量要模仿练习我母亲平素的仪态。你不是就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吗?”

    毛巾放在一旁,帮我擦脸的手顿了下:“……谁说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

    我瞪着他:“你说的啊,你说我还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抚上额角:“那句话不是那样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么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来:“好了,今天折腾了一天,你也哭得很累了,早点睡觉。”话罢将我放在床上,还掖好被角。被这么一通抢白,我也忘了自己刚才是在说什么。

    看他起身就要走,赶紧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来陪着我,不然我睡不着。”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你不是说我很惹人厌吗?”

    “谁说……”我将头偏向一边,“也不是说不惹人厌,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声.却躺下来隔着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认真道:“我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啊。”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心里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终于,终于还是做到了。

    他的侧影笼在月光中,原来倘若在殉国之前遇到,我们俩会是这样。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笑了笑,手指抚上我眼睑,帮我合上眼睛,温热的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似春风呢喃:“睡吧。”

    最后一句话,我想要他这么对我说,在我耳边轻轻一声,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满足地睡过去再不醒来。

    ————————

    第二天一大早睁开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撑着额头。我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有微光照进来,却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红烛,这么说还没到第二天。

    本能地动了动手,抬眼时看到慕言冷静的眸子,我揉揉眼睛:“这是几时了?为什么不回去睡觉?我睡着你就可以离开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还是你一直都唾不着?”

    他却没有回握,看着我的目光复杂难解。

    我愣了愣:“怎么了?”

    他伸手拨开我额前乱发,就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你还要骗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紧指下被褥:“什么?”

    他缓缓道:“这只是一个梦境罢?你为我织出这样一个梦,跑到我的梦里来,是想将我关在这里?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爱上你的原因?用一个虚假的你,将我永远束缚在这个地方?是吗?”

    胸口顿时一阵狂跳,一定是还没睡醒,快点醒来,要快点醒来。闭上眼睛又睁开,不行,再闭上再睁开,还是不行。他却握住我的手,强迫我面对:“阿拂,是这样的吗?”

    我拼命摇头,气喘吁吁地反驳:“不对,不对。这不是什么梦境,我在这里,我真真切切地在这里,慕言,看着我,我是真实的呀。”

    他看着我:“在你睡着以后,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问了君玮。你说得对,你是真的。”他顿了顿,“我却是假的。”

    冷汗渐渐渗出额头,我磕磕巴巴道:“这、这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从来没有过,你、你怎么会看穿,不,你是骗我的……”

    他打断我的话,眸色里俱是沉痛:“从前你对我说,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着你,那些不该属于此时的我的记忆像锥子刺迸颅骨。你想用虚假将我束缚住,你以为世间无人可看透华胥幻境,阿拂,那只是你的以为罢了。”

    我抬头看他,终是平静下来:“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烛火微暗,他轻声道:“全部。足以让我走出你为我编织的这个梦境。”

    ————————

    室内陡起狂风,红烛在风中敛去最后一个火星,远方似有马蹄踏碎枯叶之声,但我知道不是,那是梦境在崩溃。

    看不到慕言在哪里,手中握住的锦被在指间消融,脑中一片眩晕,忽然感到一阵极刺目的光线。费力睁开眼睛,随呼吸和嗅觉消失而看到的,却是不知多少列银白的冰棱,这是陈宫的冰窖。苏仪瞪大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我和君玮,外带还在打瞌睡的小黄,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才五更天,这些蜡烛也只燃了一半,难道……”

    伸出指尖,触到琴面上齐齐断掉的琴弦,我点头道:“你猜得没错,失败了。”

    可胸中的鲛珠居然没有如我想象那样粉碎殆尽,这却是始料未及,大约是从来没有人走出过子午华胥调织出的幻境,所以没有人知道走出来后意味着什么。也许我还能在现实中继续活上两个多月?

    苏仪轻啊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那么哥哥他……”

    寒意顺着指尖一点一点浸入肌理,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他会醒来,梦中的那些事,他应该不会记得,算了,就当我没有为他织过那样的一个梦,该如何还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开口的君玮哑声道:“我并不想告诉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摇摇头:“不是你的错。”

    他收起断弦的桐木琴:“还有两个月,你不愿同他一起?”

    我蹲下来将小黄摇醒,沉默许久,还是道:“他不知道我还活在这世上,与其给他失而复得的希望再让他绝望,不如这样就好……”

    不知什么东西坠下来,背后一声轻响。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全身蓦然僵硬,想着怎会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镜子一般的冰面上,却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发,雪白的丝袍,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说,不如怎样?”

    苏仪比了个手势和君玮默然离开,小黄像是不想走,被君玮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着慕言,他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凉薄的唇,这难得好看的一张脸,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却像是陡生了一层冷意。

    我以为晚宴上那一眼会是尘世中我最后一次见他,没想到还有机会,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更浓重哀伤的情绪漫过头顶……单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样?慕言,如果你是我,你当知我此刻心情。

    听到冰渣的碎响。

    他从身后抱住我。极用力的一个拥抱,整个身体都被他双手锁住,越拥越紧,像是要融入骨血。松开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闭了双眼,发丝随着丝袍倾下,彼此脸颊相贴,脸上毫无表情,眼下却渗出……一滴泪。

    我不能言语,感到身体的轻颤,许久,哑声道:“那个梦,你还记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将我转过来,握住我冻得发白的手指:“在梦里,你的手一直很凉。醒来时我想你会在这里……”

    我急急打断他的话:“你都记得?”

    他看着我:“只是一些。”将我搂进怀里,“君玮对我说,你想用那个梦让我忘记你。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张了张口,却不能发出声音,将头更深地埋进他胸膛,终于哽咽出声:

    “不想的,我一点也不想。可你那么难过,子午华胥调不是什么好办法,但它能让你忘记我,以后你就会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头顶:“忘记你的话,那个人会只是苏誉,不再是慕言。如果我已经不再是我,你觉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总是喜欢出这些难题,可没有一个是我能够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们只有两个月了。你为什么不能当只是做了一个梦,为什么还要过来找我呢?”

    他的身子顿然一僵,抚弄我头发的手也停下来。我不知道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我以为他来找我,他什么都想开了。

    半天,我轻声道:“可这就是现实,你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么?”

    像是等待一树花开那么久,他沙哑道:“有时候我会分不清现实,到底是不是用这一只手,握着剑刺中了你。是我杀了你。两次,一次逼你跳下卫国的城墙,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错。有时候我会很恨命运,是它让我们阴差阳错,有时候又很感激它,没有它法外开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后也分不清是恨它多还是感激它多。我本来觉得将错就错让你忘掉我会好些,可是,你觉得我做错了。那么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留下些好的回忆,就算两个月后我……”

    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起,是那样沉着的让人一听就会安心的嗓音:“不会只有两个月。我会找到办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顿了顿,却又补充道,“你把回忆看得太重要。可对于我来说,现在的事和未来的事远比过去重要。现在你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好、更要紧的事。我会找到办法,虽然你总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驳:“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话刚出口就觉得虚伪。

    我的确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会在半刻前还一心想着躲开他,还觉得那是为他好。因我从未想过他能找到什么办法,我只是很认命。其实就连现在我也不信他会找到办法。但是他走出了华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欢我为他做出的选择,于是重新为自己做了个选择。

    我打起精神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柔声道:“回去睡觉,你不累么?”

    我摇摇头:“还好了,那个梦你到底还记得多少?有没有记得我给你做饭,还有我们去荆家求剑。对了,你还吃醋来着,记不记得?”

    “……不记得。”

    我认真提醒他:“你吃君玮的醋,明明我化了那么好看的妆,你以为是画给君玮看的,就暗示我说那个妆一点也不好看。”

    “……不记得。”

    我更加认真地提醒他:“你还嫉妒我和君玮玩皮影戏,说我要闹着玩儿也不该去找君玮,应该……”

    他无奈打断我的话:“好了我记得了,你不用再说了……”

    但我的兴致已经被彻底勾上来:“而且你对我一点也不好,那时候好冷酷,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说我不自爱也不会有别人来喜欢我,真是太过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过分了。”

    天边下弦月弯弯,这是破晓前的残夜,风中传来最后几只秋虫的啾鸣,庭院里一些花开一些花谢。这长长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遥远的岁月,还有那些美好的旧时节。身后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后,我和他的故事史书将会如何书写。而这样无忧无虑彼此开心斗嘴的日子,又还能有多久呢?

    尾声

    一日一日,感到身体的疲惫乏力,随着另一半鲛珠的裂纹加深,生命的流逝也变得快速起来。过去只是没有呼吸、嗅觉、味觉和痛感,但近来连触感都不太灵敏。

    我没有寄望会有奇迹发生,可每日醒来,首先浮入脑海的画面就是胸中残破的珠子,几乎可以辨别哪些是新增的裂纹,这真是一种折磨。

    这些事我没有告诉慕言,但我想他其实很清楚,只是在我面前装作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如何,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做到,又如何能做到。”这是很久以前他说过的话。和他在一起,我有许多受教,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是我们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宁愿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看到我安心得没有丝毫犹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陈宫里开始出入许多秘术士,我知道他们受邀前来是为了什么。苏仪兴奋地告诉我,说这些术师中不乏凝聚精神游丝的高手,我晓得她的潜台词,但被华胥引禁锢过的精神游丝是无法凝聚成魅的,这一点慕言他也清楚。

    ————————

    从前他切切嘱咐我,让我在他找到办法之前努力活着,现在想来,其实说出那些话时,他便已知道我是个死人,所谓找到办法,是想尽量恢复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时,能够有那样的愿望真是奢侈,如今,连保持这个活死人的模样继续存在于世间,都变成一件困难无望的事了。

    不多的时光里,我们像双生的影子。但有时他会去找那些秘术士议事,这种时刻就不会带着我,可能因为唯一要议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循规蹈矩,曾经偷偷去书房的外室听过一次。和别的议事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先由与会者挨个发言,汇报近期研究成果,然后自由议论,说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论证那些方法毫无实施的可能性。

    但我听壁角的这一次,发展到最后却大吵起来,这一点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争吵最终归结于一声杯子碎响,配合着杯子落地响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手滑了。”

    内室噤若寒蝉,他问得认真:“若是将孤的寿命分给王后呢?诸位可有谁能做到?”

    那次后,我再也不愿去听他们议事。世人所谓一句一伤,有时候我们伤心并不是因为那些话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从前我并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时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鲛珠能将睡意都净化。但近来睡意越来越浓,看来鲛珠已越来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开始有个毛病,半夜时总要将我叫醒,让我说几句话给他听,才会继续放我睡。有几次被叫醒时脑袋不算迷糊,听到他唤我的声音不稳,而明明两人相拥还盖了很厚的被子,抱着我的手却是冰冷。

    刚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着睡着,就永远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担惊受怕,白日里却半点也没让我看出来。

    时入冬月,听说赵姜两国战事愈演愈烈。赵国此次引火烧身,战火一路蔓进自家大门,军士们虽上下一心奋勇顽抗,但终究和姜国国力悬殊,败退得很是凄惨。可姜国明显不懂见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赵都之势。而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这果然是他的一张网。天子赐他显卿之名,令他为己分忧。这次的出兵连名目都是现成的——“诸侯失和,代天子调停”。插手这场战事,按道理来说大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适,天子没有那个能力插手,在天下看来,他便是最该出手之人。陈国虽民风开放,却同卫国一样,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间慕言一般是把这些事当睡前故事讲给我听,以此哄我入睡。

    他喜欢把我当小孩子,从前我不懂,那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而所有的一切行将结束,我唯一好奇的只是这场局最初的那个棋子——秦紫烟的去向,因这件事着实难以推测,即便听了那么多睡前故事,仍是无解。打了许久腹稿向慕言问起,他却不当一回事似的:“若是还活着的话,应是在赵国罢。”

    我觉得犯糊涂,他耐心解释:“私下会盟赵国那次,你觉得如何才能让赵王完全信服姜国的嫁祸之举?”

    我不假思索:“靠你的演技!”

    他露出不想继续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表情:“……我们还是早点睡吧。”

    被纠缠许久,才吝啬地吐出两个字:“人证。”秦紫烟是人证,这就是那时他一直寻找她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最后她会留在赵国的原因。

    这样窝在他怀里,同他家长里短一般谈论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头到老,我们一辈子都该是如此,我可以这样做好他的妻子。

    从前我就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他的支撑,当他要做出一个英明决断,我会陪着他打开一个足够宽广的视野。如果能活得足够久,再努力一点的话,我想我也可以做到。但每次想到这些,心底就有个声音安静提醒我,你可看到背后笼罩着的那层阴影?那层分别和死亡的阴影?

    ————————

    十一月,几场霜降之后,城外白梅盛放。我希望时光能流逝得像日影一样缓慢,关于分别之事已不做多想,慕言眼中的疲惫也是日日愈盛,他以为瞒得我很好,我也就假装不晓得。

    但真不知道是不是绝处更易逢生,就在我已经打心底里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之时,新请来的秘术士却带来祈盼多时的好消息:世间也许还存有另一颗封印了华胥引的鲛珠。

    照他的理论,人世无独物,万事万物都讲究相生,这是造物法则。上古最初,不管华胥引是被自然之力封入还是被人为封入,都不会违背造物法则,那么九州之上,必定还存在着另外一颗沧海遗珠。

    但世人多半不知它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可能让它蒙尘已久,或者只是当作可供玩赏之物。

    无意说那是上天垂帘,因不知这是不是命运开的另一个玩笑。负责任地讲,它实在太喜欢和我开玩笑。但不管怎样,慕言开始在整个九州大陆寻找那颗传说中的珠子的下落,尽管没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

    我这一生,似乎好运气还没有用尽。

    七日之后,君师父来陈宫探视我,竟真的带来消息,说姜国的宗祠里正供奉着一颗明珠,传说是上古遗留之物,而那珠子,也确然是一颗鲛珠。

    冬月十二,陈国遣兵围姜救赵,慕言亲征姜国。这一次亲自出征,我知他意在何处。

    出征的前夜,红烛之下,他在我额际伤处画下一枝白梅。铜镜中,那浅浅花痕贴着鬓角长出,端丽又明艳,很是好看。我不知他用意为何,良久听到他道:“原本是想给你画眉,但你的眉本就长得漂亮,不用我画已经很好。”

    原来是这样,他虽不喜欢我将回忆看得太重,但这些寻常夫妻常做的闺阁之事,他也想给我留下些回忆。

    他以手支颐,含笑端详我:“画得好不好?”

    我点头煞有介事点评:“嗯,一枝白梅出墙来,从此君王不早朝。”看到他抬起眼帘,微微眯了眼,赶紧退到床角:“我说着玩儿的,你你你,你先不要过来。”

    他靠近一步:“过来会怎样?”

    我继续往后退:“那你要答应我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笑笑:“你觉得可能吗?”

    “……”

    翌日慕言出征,正是冷风干裂,我站在宫城上看着他,却没有送他出城门。

    他答应我会很快回来,那么这就不是一场分别。

    或者即便在他未归之时我先一步离世,也会努力让自己去往他的身边。书信每一日如鸿雁飞来,皆是他的字迹,那么他就还是平安。我的体力却渐渐不支,近日发现,连听觉都不甚灵敏。捷报传来那一日,吴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飞扬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开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冬月二十七,大雪纷飞,我盛装立在吴城的城墙之上,等待慕言凯旋而归。

    额际如他出征前夜,绘了白梅做饰,柔软狐裘之下,水蓝长裙迤逦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墙之下,看到臣子们分作两列,立在石道之侧,而城外白梅似有凌云之意,雪中开得更盛,光是想象,已能闻到弥漫的冷香。

    执夙在一旁扶着我,一直试图哄我回去:“陛下的圣驾要未时才能到城郊,此时方过巳时,又下了这样大的雪……”

    我摇摇头:“他会提早回来的。”

    执夙不相信,却拿我没有办法。

    巳时末刻,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凯旋之音落入耳际,伴着严整的行军之声,我轻声问执夙:“你听到了么?”

    未等到她的回答,却看到石道尽头一匹奔马急速而来。天地间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唯有渐近的马蹄声敲在心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底,我一把推开执夙的扶执,提着裙子冲下城楼。曳地的裙裾舞在风中,我看到他翻身下马,遥遥向我张开手臂。那一刹那,似乎有线光透过灰色的云层,连那些厚重的鹅毛雪也变成六棱的冰花,轻盈透明起来。我扑进他的怀中,冰冷的铠甲掠过手指,禁不住让人打个寒颤,但看着他,那微微瘦削的好看眉眼却含着安心的笑,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想用手去触摸他的脸,最后只是停在眉间:“我会煲燕窝粥了,回家做给你吃。”

    他的唇缓缓勾起,握着我的手轻轻贴在他脸上:“真的能吃么?”

    番外 棋子戏

    直到顺利混入陈宫,我也不知道这一趟犯险究竟值不值得。

    自由就在身后,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可出逃赵国的途中,偶然听到苏誉的事,自以为死水片微澜不起的心间,再一次不得安宁。

    自尊令我不能承认千里迢迢赶来吴城是想再见他一面,但藏在假山一隅,眼底终于出现他自纷扰落花间缓步行来的身影时,一颗心却极不争气地狠狠跳动。

    暖日融融,我看到他玄色常服的身影微微错开,露出一段水红色衣袖,女孩子稚气未脱的嗓音响起:“这些花落在地上多可惜啊,不然收拾一下我给你做个干花枕头吧。”

    他偏头看她:“哦?你居然还会绣枕头?”

    女孩子不服气地仰头:“我会的东西很多啊!小仪都说我能干得不得了!只有你才会觉得我什么都不会!”

    他笑道:“那能干的苏夫人,你说说看,干花枕头该怎么做?”

    水红长裙的女孩子却有些气短地低了头:“就、就执夙把枕头准备好,我把干花塞进去就行了啊……”

    他笑出声来:“哦,那还真是能干呢。”

    女孩子气恼地别开头,恨恨道:“等会儿给你的莲子羹里加砒霜。”

    他抬手将她鬓边的一朵珠花簪好:“你舍得?”

    能清楚感到心底隐约的痛,一点一点放大,像被猛兽咬了一口。我喜欢苏誊,这件事早在刺他那一刀之前我便晓得。

    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当初如何就真的下得了手,或许那时手起刀落那么利索,只是想证明自己是个不会被感情左右的、完美的刺客。

    而我真的剌中他,全在他意料之中。苏誉这样的人,英俊、聪明、风雅,令人难以抗拒,而假如他有心想要骗你,便真的能做到你想要的那么无懈可击,骗得你失魂落魄就此万劫不复,那样的可怕,却也让人沉迷。

    我记得他在璧山附近的小镇上养伤时,半梦半醒中的一声紫烟。很多时候甚至觉得就是那一声紫烟,让我此生再无从这段孽缘中抽身的可能。

    可后来才明白,那是因发现我在窗外偷看,就连那一声,也是算计。在刺伤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是真的钟情于我,否则一国世子被刺,怎会如此无声无息,那应是对我的纵容。

    可直到将他身边的那个叫君拂的姑娘绑了来,才终于晓得,他对我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还不到他认为合适的时机。这一局棋,他下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大,从前我们不明白,等到明白过来时已无半分反抗之力。而我之于他,从头至尾不过一颗棋子的意义。

    我知道自古以来许多君王,都有成事不得已的苦衷,高处不胜寒的王座之上,他们其实也有厌烦这孤寂人生的时刻,自嘲地称自己寡人,也是一种自伤。

    但这些认知只在我遇到苏誉之前,若这世间有天生便适合那个位置的人,那人合该是他,足够铁血,足够冷酷,也足够有耐心。

    我不相信苏誉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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