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第17部分阅读
皇后 作者:肉书屋
,估计元清睡着了,这才打起帏帐进了内室。
她摸着上床,刚躺下,忽然便被揽住腰,从鬓角亲到嘴唇。
邵敏吓了一跳,正要叫出来,元清却放开了她,侧身搂着她的肩,笑道:“睡吧。”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肩膀已经足够宽,可以让她枕着他的手臂,把她圈在怀里安睡了。
赏灯
除夕有守夜一说,皇宫里却和外面大不一样。
爆竹声中,吃过饺子交了年,元清便重新折返回了德寿殿。
元旦一早朝臣要入宫拜贺,这是一年祭天之外一等一的盛典,几时升殿,几时入座,座位如何摆放,礼具怎么陈设都自有规矩,出不得差错。
一夜不睡,不是为守岁,而是忙得一夜不能成眠。从朝贺的百官到皇帝,都是一样的。
元旦这天皇后也是要在寿成殿正殿接受命妇朝贺的,但皇后另有特权,可以“免朝”,邵敏自然用了,所以不比元清那般紧张。
除夕那晚元清走了她便睡下,元旦一早起床,换上朝服朝冠,前往德寿宫面圣朝贺。
原本林佳儿品级够,当跟她一起去的,但她还有身孕,自然这个也免了。
除夕那天雪停了,元旦一早却又飘了起来。比之前任何一场都要大。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爆竹硝烟味道,天地间雾蒙蒙一片。
过了春节,天气回暖,那种入骨的冷峭已缓了下来。空气里带着种粘稠的湿润,雪落到地上便有消融之意,很是宣软。
邵敏不过走了几步路,裙裾与鞋子便湿透了。
从德寿殿回来,后宫嫔妃便结伴前来给她拜年,她略觉得有些心烦。
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只能一一接见了,收礼、赏赐,听几句吉祥话。
南采苹与林佳儿都没有来——林佳儿与元清关系似乎稍有和缓,她不去拜贺元清,自然也不好来拜贺邵敏,便推脱身体不适,只遣碧鸳送来一幅字画。
南采苹却是真的病了。早先太医来报,只说她偶染风寒。谁知治了半个多月,却越发连床也起不来了。宫里人说她强撑着陪林佳儿赏梅花侵染了邪寒,只怕是不好了。刘安时给她诊了一次,也说端看她能不能撑过春分。
南采苹虽病着,却并未掉了礼数,也遣人送了礼品来。
邵敏展开来,见是一副绣品,左下一树鹅黄垂枝梅素淡盛开,留白处题诗道:“清香传得天心在,或许寻常草木知。”1
邵敏伸手抚上那个“或”字,静默了片刻,对品茗道:“去告诉她,让她先安心养好病。”
——她毕竟还不曾经历过生老病死,对某些事有着本能的避讳。
接近中午才清净下来。
邵敏上午遣了铃音去邵府传赏,铃音一直没回。她心里有些惦念。
谁知午饭时候,铃音满面红光,进屋见了邵敏便兴奋道:“生了,生了,国舅爷生了!”
邵敏没回过神,有些茫然,道:“什么国舅……”而后瞬间明白她在说什么,上前便抱了她的手,问:“荣国夫人呢?”
铃音道:“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她到了邵府,便见府上慌乱,只二夫人带了几个诰命出迎,便知有事发生。因此她迅速宣过旨,问明是荣国夫人临产,便自作主张留了下来。
她是邵敏贴身侍女,领着邵敏的旨意出宫,她留下就好比邵敏在,对荣国夫人也算聊以慰藉。邵庸感激不尽。
当时刘安时也被请去,叮咛嘱咐各种事情,还命人装了砖头大一袋面进去。产房内外一片焦躁。
铃音知道荣国夫人此次凶险,心里也惴惴不安。大过年的,她若带凶信回宫,自然不吉。但自年前入了一次掖庭,她性命并不比荣国夫人安稳。因此默默在心中问卜,若荣国夫人安然无恙,她也能逃过一劫。
婴儿啼哭传出来时,而后便听产婆高叫:“见红了,见红了!”
刘安时和荣国公迅速进去,似乎是产婆紧张过度报错了。里面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铃音都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幸而荣国夫人终于还平安无事。
铃音把这过程跟邵敏说过,邵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顾不得矜持,开怀的笑了起来。
只要荣国夫人安然无恙,其他的都是小事
正月里汴京城处处热闹,爆竹声一直响到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汴京上元节过五天,正月十二日起便家家彩灯、楼楼笙歌。御街再次开放,日日宝马雕车香满路。这日宫嫔们也获准出宫看花灯。虽不能像平民少女那般人约黄昏后,却也个个怀了浪漫心思,不时打起宫车上的锦帘。
据说大约四十年前,太皇帝钦点的探花郎于上元节过御街,正逢宫车路过,无意中冲撞了车驾。车上丫鬟掀了帘子去看,喜道:“是探花郎!”车上美人原本矜持端坐,听她说,便略略探出头,眼波潋滟扫过,便勾走了探花郎的魂魄。
探花郎相思而辗转,提笔写下“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十万重”。
太皇帝听了太监八卦,大笑道:“想不到邵博也有纤细情丝。”便把他召来,笑慰“蓬山虽远,奈何青鸟殷勤。”便把车上的美人指给了他——也就是福王府的小郡主、如今邵敏的太母了。2
可惜邵博之后再无这般风流韵事。宫娥们挑破锦帘,车驾前驻足贪看的也都是些不堪的醉汉莽夫罢了。
十五那日元清微服出宫赏花灯,只要别出了御街,朝臣们都是默许的。
因此一入夜,他便怂恿着邵敏换上男装,与他一道出宫。
邵敏进屋换了身素青色直缀深衣,竹纹暗绣的领襟与腰带,挂了挑悬着梅花络的白玉平安扣。她身形颀长,换了男装越显得翠竹般清隽秀丽,一走出来,元清便有些看呆。
外面花火轰鸣绽放,明丽的色彩映在邵敏的脸上。元清略略回神,拉了她的手,笑道:“皇后真是怎么穿都好看。”
邵敏知道自己就算好看,在宫里也绝对不是出挑的,便笑而不答。
他们各带了一个侍女,后面明里暗里追着一大群侍卫出了宫。
这一次汴京的狂欢就不限于御街了。有杂耍班子在金水河上表演水上秋千,两岸明灯连着篝火,映得如白日一般,汴京人纷纷去看。
水上秋千一贯是元宵节保留节目,其他杂耍都不能撄其锋芒,御街上便没了杂耍的踪影,只看到舞龙灯的游街而过,其余便是灯谜摊位,摩肩接踵的人群。
摆灯谜摊位的大多是汴京各商铺的伙计,他们推着花盘架子车,为自己的店铺吆喝着叫卖。花盘上挂着各色花灯,四周插着泥人儿、风车等奖品。车里放着商铺里的货品。连两侧瓦子里说书的也出来摆摊,奖品自然是点播段子。
揭两个灯谜只要一个大钱,猜中十次便有奖品。各店又有压轴灯谜,得过奖品的便能挑战,猜对了就能从车里随便选样东西。如此既刺激消费,也顺便做做广告。生意都很兴隆。
邵敏跟着组里奔走时,没赶上汴京灯会。在邵府时又是标准的“闺”秀,连上元节也是不能出门的。对灯谜好奇不已,便上前翻了几个,居然大半都是中药迷目,不由晕头转向。
她一连试了十个铺子,撒了一袋子铜子,却只得了一盏哄孩子的小花灯。
元清跟着她四处碰壁,见她目光映着彩灯,那种认真的模样很是可爱,便笑而不语。邵敏一直把侍卫宫女身上的零散铜子全部败光,铃音无奈笑道得用银子去换了,才泄了气一般,道:“算了……”
反正丢人已经丢够了,屡败屡战也没什么意思。她便转而问元清想看些什么。
元清于是拉着她往回走,一个摊位一个摊位重新猜过。他倒是很擅长猜谜,十猜九中,偶尔不中时,自然有侍卫在后面暗地里帮他来武的。一趟走下来,居然从梅花包子到水粉首饰都有斩获。
而后怀里满满的塞给邵敏,笑道:“送给敏敏的。”
换做别人,多少都会有些显摆或踩人痛脚的意思,偏偏元清面孔软糯可口,目光黑亮晶莹,这么做倒像是小学生在讨小女朋友的欢心。
邵敏原不稀罕这些小玩意儿,然而实实在在抱在怀里时,竟真的觉得被讨好了,便略有些羞涩的把手里花灯塞给他。
元清霎时便情不自禁,凑过去亲了邵敏一口,四周游人同时退开五六步,斜着眼看他们。
——元清忘了邵敏是男装打扮。待明白了他们的反应,不觉开怀笑起来。
转眼走到了御街尽头的遇仙楼,遇仙楼二楼有露台,正可俯瞰街景。元清见邵敏走乏了,便拉她上去坐着。
从二楼上看去别有风景。四面喧嚣略静了静,人世繁华竟有些淡远了。
邵敏把战利品摆了一桌子。油纸包着的吃食都已凉透,自然不能带回去,其他手工也粗糙得很。只一盒胭脂并一只白玉镯子还有些意思。邵敏把镯子套在手上,伸给元清看,元清一面攥了她的手揩油,一面蘸了胭脂摸到她唇上。
邵敏被他吓了一跳,气冲冲咬住他的手指,他脆生生的笑:“小猪咬人。”
却也不独楼上才有乐子。
邵敏听到楼下笑闹声有些像红玉,便探头去看,果然是她。
她正拉了一个女孩子胳膊,问:“你看清了,你真的看清了?”
那女孩子欲哭无泪道:“看清了,看清了,确实是程学士的车,一会儿便到了。”
然后红玉仰天大笑:“爆竹,爆竹,给我准备个散的爆竹。看我如何做探花郎第二。日后这一幕就叫‘程友廉御街惊马,高红玉蓬山问缘’……”
邵敏忍不住扶额头痛,吐槽道你这个照着葫芦画不出瓢的的,马被爆竹惊了只怕会直奔西天,哪里还有你的蓬山?
元清见邵敏探头帐外,便问:“敏敏在看什么?”
他对红玉没印象,自然不会特别去注意谁的声音。邵敏只随口应付道,“街灯。”注意力仍旧集中在下面。
然后她听到一个玉珠落盘清亮的声音无奈道:“高掌柜……回头回头——”
邵敏顺着那个声音望过去,先看到程友廉,然后是他身旁的英挺青年。从高处看不到他的面貌,然而那人举止间豪爽与儒雅并存,独特的气质令人一见难忘。
红玉回过头去,道:“啊……东家,你也来看花灯?”
那青年笑着摇了摇头,指着程友廉道:“别用爆竹炸马了,我把程兄给你带来了。”
邵敏霎时间回神,见元清跟着他向下张望,忙握住他的手,道:“时候不早,回家睡觉吧。”
元清略愣了愣,随即眉眼弯弯,笑道:“好。”
启程
上元节过去没几天,彩珠便汇报说红玉勾搭上了程友廉,这几天饭都不好好吃,天天琢磨着怎么制造机会跟他巧遇上,好加深感情。
弄得邵敏很为程友廉的人身安全担忧——并不是每次钱大进都能恰好赶上,在红玉用爆竹炸疯程友廉的马前,把她拦下来的。
不过她更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你记得提醒红玉,咱们迟早都是要回去的。她追星也就追了……”
红玉孩子心性,执着起来什么也不管不顾,一旦陷入热恋,只怕时空警察来了她也不肯回去。
彩珠在那头笑道:“你就放心吧,红玉也就是一头热。程友廉什么年纪了,怎么可能把她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何况姜太夫人正张罗着给程友廉续弦,明明白白的说要聪明能干又体贴周全的……你看她哪点符合了?”
邵敏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揪起来,“话说……彩珠,姜太夫人选媳妇的标准,你咋知道的?”
“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似的宅着啊?”彩珠笑了一阵子,“师姐,不是我说,你在宫里连串门都没处去,待久了跟社会严重脱节啊,搞不好智商都得退化……”
邵敏满头黑线,终于还是没敢告诉她——老太太给儿子张罗婚事,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跟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聪明能干又体贴周全,说的不就是你吗。
“我尽快……”她最终只能这样敷衍。
彩珠无奈的“嗯”了两声,道:“师姐,也别光说红玉。你自己才最该注意。我总觉得你跟小正太走太近没好处。我知道你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他呢?万一他死不放手,学罗密欧去刨坟,或者干脆连尸体也不放手……”
邵敏撞墙——你以为自己过得是猎奇向小说啊喂。
“元清不是那么极端的人……时间差不多了,剩下的见面聊。”邵敏揉着额头无语道。那边“啊——喂”着,她已经切断了通讯。
其实上元节回来,邵敏已经在想,自己是不是爱上元清了。
喜欢他是毫无疑问的,有好感也必然……不过爱情难道不该是那种患得患失,让人大脑缺氧、心律失常,判断力严重降低、性格微妙扭曲的荷尔蒙现象吗?
她貌似一个也不沾边。
被元清亲过太多次,已经不会在亲吻后看到他就觉得手足无措。
同床共枕太久,钻一个被窝也完全不会防备什么,哪怕这两天被他圈在怀里睡,也只觉得姿势有些不舒服罢了。
看到他固然很开心,看不到他偶尔也觉得无聊,可是碰面时并没有心跳眩晕的感觉……倒像是心里被填满了似的,反而更平静了。
而且元清碰过的女人,她也完全没有除之而后快的感觉,她基本是无视她们的存在——不过她很喜欢林佳儿。
感觉——好像跟对她家小白的感情没太多差别。
话说回来,当初领回家的时候小白只有巴掌大一团,懒洋洋闭着眼睛等她喂的模样就跟只小仓鼠似的。她还以为它是只软软肉肉团团的松狮,谁知却是一只高贵冷艳的瑞士牧羊犬。
所以说未成年人和养成系什么的最不靠谱了——因为没有血统鉴定书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会长成什么样的大人。
过了上元节,汴京的春节总算结束了。
冬狩一事也提上了日程。
礼部占卜得到吉日,正月二十六大利东南,宜祭祀、出行、畋猎。
冬狩正式只有三天,但光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又有三天。而且冬狩不比南郊祭祀,对体力消耗很大,元清秋冬两季又病过几次,大臣们不敢把日程安排得太仓促,便把时间定为十天。
实质上是把元清体力负担转嫁给御林军罢了。
荣国夫人身体大安,邵敏出游并无避讳。但是林佳儿还有身孕,她不能把宫中杂务都丢给她处理。因此她本来是不打算跟元清一起去的。
她把理由说给元清听的时候,元清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漆黑的眼睛认真的望向她:“朕一个人出去十天也没什么……只是按规矩,御驾出行,除非有斋戒的必要,否则身边都得有妃嫔照料起居。”
他目光略有些闪烁,强作平静的试探着。
邵敏平静的心情忽然就被搅乱了,竟略觉得有些不快,“陛下想带谁去?”
元清攥住她的手,温柔的微笑,“敏敏觉得带谁去好?”
各色人等的面孔在邵敏脑海中闪过,她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便抽出手来去架子上拿了本书,“环肥燕瘦,美色齐全。臣妾选不出来。陛下若也拿不定主意,就全带去吧。”
元清眯着眼睛望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目光里发现些什么。邵敏越发觉得心烦,便干脆坐下来看书打坐。
——她是一心不能而用的人,捧起书就自动入定了。
元清见她目光瞬间便专注起来,心里不由有些失望——邵敏一直在回避他的感情,难得有了一丝进展,她却又开始回避她自己的感受。
他们之间的问题,元清已经敢正面面对,试图去解决。
但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自戕般去检讨过往,若邵敏始终像蜗牛似的,稍有碰触便缩回去,那么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
元清有那么一瞬很想捏碎她那个小小的蜗牛壳。
但是不可以。他已经失控过一次了,邵敏不可能给他第三次机会。
他踱步到邵敏背后,圈住她的肩膀,“朕只想要敏敏一个人。如果敏敏不去,分开十天,朕会相思成疾……不过朕可以忍耐。狩猎确实比较辛苦,也许还会有个小伤小病,敏敏去受苦,朕也不忍心。”
他热气呼燎在邵敏耳后,却偏偏是软糯糯装纯的声音。邵敏那么高深的修为,愣是被他给扰乱了心思,眼前字一个都不往脑中去了。
“对了,由贵兄还说要教朕空手逮兔子……”
邵敏下意识侧头回道:“不行!”
元清黑漆漆的眼睛温柔的眯起来,光色盈盈,近在咫尺。两人呼吸相通,目可交睫。邵敏脸上一红,要逃开,却被元清捧住了脸,“为什么不行?”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邵敏躲避着他的目光,神思不属道:“……太危险了,你没练过骑术……”
元清的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皇后既然担心朕,就一起去吧……”
彩珠那句“你跟元清走太近不好”适时的响在邵敏脑海里——邵敏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危机感——她赶紧把手上的书插进来。
双唇贴合,书脊打在元清眼眶上。元清随手截了丢到一边,握住她抬起来的手,含糊道:“别担心,不疼……”而后再次噙住了她的唇。
邵敏最终还是跟着一起去了。她一点也不怀疑,若由贵敢教,元清还真的敢学——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一头热血的想证明自己,动不动就要为无关紧要的是拼命。时刻要人看着。
从汴京到中牟,仪仗浩浩荡荡的开过去。
凤辇虽然比轿子和篷车都要平稳,但跟现代的交通工具还是没得比的。颠了一整天,傍晚停下来的时候,邵敏这个连时空仪都不晕的,下了车竟然会觉得地面在乱摇。
驿站虽然翻修过,却毕竟不是正经的行宫。
晚饭时便隐约听到原处荒野中野狗豺狼的嚎叫,夜间睡下,寂静昏暗中那些诡异的声音越发的惊悚起来。
这个时代物种繁盛,很多现代只能在野生生态公园里看到的野兽,在荒郊野岭里随处可见。猛兽伤人并不是新闻,只是邵敏不曾在这种环境里夜宿过,没什么深切的体会罢了。
然而这些其实也还好。关键是那种气氛——邵敏在时而如婴儿啼哭、时而如老人咳嗽、时而如女人尖笑的声音里,发现了自己不那么唯物的一面。
无数先前一笑付之的惊悚故事和鬼故事一个接一个的浮现在脑海中,只是先前被她挑bug的场景,忽然都合理的恐怖起来。
她忍不住把被子略往上拉了拉。
“敏敏睡不着?”元清问。
邵敏道:“有点……”
元清道:“朕也睡不着,要不咱们说说话吧。”
邵敏心里略挣扎了一番,还是拒绝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吧。”
——龙辇上元清必然睡不舒坦,而下午时京中这两日的奏折便会快马送到,他也没时间休息。
元清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邵敏。
邵敏试图入睡,然而当外面风声呜咽着响起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又往上拉了拉被子。
元清凑近了些,额头抵着她,在她耳边笑问,“敏敏怕野狼?”
邵敏紧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她怕的是那些人形且非人的超自然现象。至于野狼,就算陷阱、壕沟、围墙挡不住它们,御林军也能把它们变成串烧材料。
元清低低的笑了两声,亲了亲她的耳垂,沉声道:“不用怕,朕会保护你。”
他扶了邵敏的头和背,把她圈到自己怀里。
明明他安抚的方向不对,但邵敏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竟真的松懈下来,安稳的睡了过去。
喜讯
在邵敏印象中,作为中原腹地的腹地,中牟当是一片辽阔平坦的田原。就算它在这个时候尚未被开垦为良田,至少也该是渭川一样一望无际的平川。
到了之后她才知道,在黄河这条洪水猛兽般的母亲河附近横亘千载,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个时候的中牟县,西面湖泊秀美、星罗棋布。鸿沟流水自北而来,将这些湖畔串联成珠,后往东流向汴京。而东北山川有如倒伏的巨兽般绵延。山上草木经冬未萌,却有松柏依旧苍青沉郁。山与水之间是一片广阔起伏的原野。
猎场选在山与湖交接的原野上,其余两面有密林围住。附近只一个小村子,正是猎场的看林人家。行宫建在山下高地上,山挡住冬日北来的寒风,阳光落下来,让人周身都暖洋洋的。
邵敏步下凤辇,远远的望去,只见近处枯草仍有没膝高,远处稀落落走着几只梅花鹿和麋鹿。极远处便是湖区。湖滩上芦苇当风,残雪映着日光,晶莹闪亮。不由在心里暗想,天子园囿果真是占尽天下之美。
而元清比她看得还呆愣,几乎要被这片广袤给迷住了,只感叹难怪太皇帝能因猎忘忧,纵被言官一路追着讨伐,也不肯少打一次猎。心里对由贵更加羡慕。
行宫早已打理好了,燃着熏笼,很暖和。下车便有午饭,汤汁鲜美,腊味浓香,很能缓解疲劳。似乎怕邵敏无聊,元清还特地命人带了书与琴。
只是来到这么山清水秀的地方,连邵敏那么宅的人都有了出门的欲望。
内阁并没有跟来围猎,只程友廉一人因兼任兵部侍郎,要对各军申明田令,会在明日露一面。奏折已经送来,元清在路上批阅了几份,随便吃了几口饭,便进了书房。邵敏则带着铃音和元清身边几个婢女去打点寝室。
刚把熏香点起来,元清身边的小太监便来面见,传达元清的话,嘱咐道:“午后无事,皇后可四处走走。想出去时对梁师道说一声即可。只是山中猛兽虽清剿过了,却难免有所遗漏,皇后记得不要走太远。”
邵敏听后不由微笑,回答:“知道了。”
邵敏四下查看一遍,觉得没什么遗漏了,便命人去对梁师道说了一声,自己带上铃音出门去了。
结果才走两步,身后便呼啦啦跟上一大队御林军来。
梁师道上前跪禀道:“末将领命,全权负责皇后娘娘的安危。”他伸手往后一指,后面竟抬来一顶暖轿,“请娘娘上轿。”
邵敏忽然有种乘着越野车游非洲大草原的违和感。
原来“说一声即可”是这么个意思,还以为他真长成了个贴心的好孩子。
邵敏无奈道,“梁将军画个圈吧,我走到哪里可以不用这么些人跟着?”
幸而梁师道不是那么不懂变通的人。听了她的话,便命人取了张弓奉给她,让她射箭。邵敏估计箭程就是自己的活动范围了,便卯足了老劲儿去张弓。
……纹丝不动。
邵敏自己手指都要勒断了,可是弓弦只略弯了一点,在她试图搭箭时又弹了回去。邵敏望了望梁师道,梁师道默默的扭头望天。
邵敏不甘心,便用脚蹬着弓弦,使尽全身的力气去拉。
然后便听到身旁有人闷笑了一声,“皇后娘娘是要把自己射个对穿吗?”
邵敏一下子岔了气,几乎没闪到腰。恼怒瞪过去,便看到由贵站在她身旁不足三步远的地方,正似笑非笑望着她。
他虽皮肤白皙,却不是阴柔的相貌,反而较常人更加俊朗。眼睛是明亮的棕色,因着轮廓稍深的缘故,看上去有些黑沉。笑起来的时候天然便带着一种撩拨与深情。那模样简直是放荡挑逗的,却并不猥亵。
见了他笑的模样,邵敏稍微能理解,为什么宫中女孩子提到他便晕头转向。
——他确实是荷尔蒙体质。
邵敏不悦道:“王子殿下有何见教?”
由贵伸出手去,笑道:“可否借弓一用?”
邵敏直接把弓箭一并递过去,看他要做什么。
由贵拨了拨弓弦,挑眉望了梁师道一眼,笑道:“哪有这么为难女孩子的?”
梁师道继续沉默望天。
由贵右腿后退一步,左手稳稳托住弓身,右手搭箭张弦,目光凝视远处,凌厉如鹰鹫,道:“有这么远的弓,还怕保护不了一个女人?梁将军要不要看一下我的射术。若觉得可靠,就让皇后随意行走,如何?”
梁师道沉默不答。
由贵唇角微挑,自信而张扬,笑道:“看好了,我要射中央那只幼鹿的左耳。”
邵敏顺着望过去,依稀能看到远处五六只梅花鹿在吃草,中央那只不过一旁雄鹿半身高,此时正竖着耳朵张望着。一旁雌鹿垂头用嘴巴拱了拱它的脖子。
她忙伸手去抓箭杆,道:“别射。”
由贵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箭簇微转,已松了弦。
邵敏手尚未碰到箭杆,却也觉箭身带风,风刀如割。耳边尚响着铮鸣声,那只鹿已应声而倒。鹿群四散,只母鹿绕着小鹿走了一圈,垂头去蹭它的肚皮。
由贵这才对邵敏笑道,“放心,我瞄准的是左眼,不曾伤了皮毛。”
邵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
由贵道,“我记得女人讲究完好的,少一片花瓣就不是好花,多一个虫眼也不是好皮。皇后不让我射左耳,难道不是怕残了皮子?”
邵敏张了张嘴,只觉得不可理喻。她待要说话,却也知道这原本就是猎场,一开口必然是地图炮。她心里对由贵越发厌憎,却不能说什么,便回头对铃音道:“我们回去。”
由贵追上来,伸手要拦她,梁师道已长刀出鞘,明礼暗兵道,“殿下留步。”
由贵也不在意,没心没肺笑说道,“皇后若再出来,可以随时喊我,我最明白在草原上如何畅快又稳妥。你是我……皇帝陛下的妻子,请不用客气。”
邵敏摔门进屋,气得头脑一片空白。一个人捂着脸在桌边坐了一会儿,终于顺过气来。想到那只幼鹿,心里又难过不已,身上也乏倦起来。
不一会儿,铃音敲门进来,说是由贵送了皮子来,正在外面等着。
邵敏怒不可遏,道:“让他滚。”
铃音领命去了,片刻又回来,道:“由贵王子已自己走了,留话说寿王来了,他去找寿王喝酒。回头再向娘娘赔罪。娘娘,皮子他留在堂上了,怎么处理?”
邵敏压抑住火气,仄仄道:“别让我看到,你自行处置了吧。”
第二日冬狩开始。这一日是兵部立旗于野,参加田猎的各军集结的日子。罚其后至、申明军令,各将军建旗部署。如此便折腾了一天。
元清无需露面,但他显然对军旅之事很好奇,披了件暗棕披风,在行宫前的高坡上偷偷观赏了一整天。显然是把它当阅兵式前奏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冬狩作为军礼之重,是国之大典。虽本朝无前例,因此也没有皇后不能伴驾陪阅的忌讳。但有元纯皇后前车之鉴在,这种事邵敏不好表现得太感兴趣。正巧她心情不佳,身上也不爽利,因此她不作陪元清并不疑心,只让她在屋里好好歇着。
出行自然不比宫里,身边伺候的人少,邵敏便让铃音在元清身边照应着。
她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闲来无事,便又开了通讯器。
接近中午的时候,听到那边彩珠试了一声:“在不在?”
邵敏忙道:“在。”
彩珠道:“你让我查的事我查到了。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个?”
邵敏无奈笑了笑,“先说坏的。”
彩珠道:“南采苹的钱是元浚资助的。”
——钱大进手里钱庄、当铺无数,只要有人兑钞,几乎就逃不过他的眼睛。而太监们比起纸钞和银票,更喜欢实实在在的银子,几乎没有不去兑换的道理。彩珠将这些宝钞搜集起来,很快便查明它们经过那些钱庄出纳,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结果就摸索到元浚身上。因此迫不及待来警告邵敏。
邵敏静默了一会儿。问:“好消息呢?”
彩珠道:“元浚资助南采苹,显然是想算计你。要害你的从元浚他老婆变成他自己,这能量可就完全不同了。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邵敏道:“釜底抽薪罢了。我估计他对皇位没兴趣,大概目的只是想让我失宠……没什么好担心的。”
何况南采苹病骨支离,暂时也掀不起什么风雨。
彩珠笑道:“也是,我猜他是希望小正太见异思迁,好让你死心投入他的怀抱……师姐,敢拆皇帝皇后cp的男人,勇气可嘉啊,你要不考虑一下下?”
邵敏漠不关心截断话题,道:“好消息呢?”
彩珠沉默了一会儿,“你猜的不错,我跟红玉的通讯器还有能量,组里刚刚联系我们了——我们当时穿来的不是镜面对称的平行时空,而是一个时空局没开隧道的新平行时空。中间有大概两年的错位——那八年里,他们一直在等时空局论证航道。”
一时她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彩珠声音略有些颤抖道:“师姐,再有一年多一点,我们就能回家了。”
行宫在高处,正可看到下面壮阔景象。
这个时候兵部已经撤旗,各军将士集结完毕。无数战马聚在一起,踏平了猎场上的枯草,嘶鸣不止。骑兵的白色罩甲与黑红披风遮住了地面。漫山遍野只见军阵肃整,军威浩荡。
一时礼官擂起战鼓,各将军上前聆听教诲。兵部侍郎程友廉立在高台上申饬田令,声音宏阔而平缓。他申饬完毕,各将领命而去,各军打起自己的旗幡,往分派之地开去。
元清凝神观察着他的军队和将领,内心喜悦,目光明亮,正跃跃欲试。
邵敏透过琉璃窗子,看到元清模糊的身影,不觉茫然失神。
狩猎
第二日狩猎正式开始。
驱兽前的仪式复杂而壮观,但邵敏全无心思欣赏。
她骑马追随在元清的身后入了猎场,而后便静默的面南停着,心不在焉的看着猎场上英姿飒爽的骑兵追逐猎物。
御林军第三次驱逐野兽经过元清身边时,礼官奉上了弓箭。元清开弓射箭,一只麋鹿应声而倒。四面山呼万岁,梁师道扛着天子的大旗驱马飞奔而出,三军军士呜呜的吹响了箫角,骁勇的男儿们便各自追逐自己的猎物去了。
狩猎终于进入了正题。
元清一矢中的,心里得意,便笑眯眯回望邵敏。邵敏暗怀心事,竟然没有看到。元清略有些失望,便拨转马头踱到她身边,问道:“皇后身体不舒服吗?”
邵敏尚未回神,只茫然抬头望向元清。
元清穿了身朱红曳撒,外面套着织金罩甲,带着棕色的貂皮尖帽。明丽的颜色越发衬得他面孔粉嫩。他身量瘦,穿上冬装便不显臃肿,反而看着更笔挺了。
大约是他的马比别人的更威武的缘故,邵敏竟觉得他比自己高些。
但大雨中他身体单薄的触感依然清晰。邵敏仍记得,那个时候他茫然无措的说:“朕睁开眼睛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敏敏。”
元清见邵敏不答话,不由有些慌张,又喊了她两声。
邵敏这才听到他的声音,忙笑道:“没事,不用担心。”
元清仍是不放心,试图去握她的手,邵敏怕他歪下来,忙递了手给他,笑道:“做什么次次都要拉了手说话?跟个孩子似的。”
元清道:“不握实在了总觉得不放心。敏敏又不把朕放在心上。拉了你的手,也好让你知道是在与朕说话。”
邵敏下意识就要抽回去,元清一把攥紧了,笑眯眯道:“不要乱动。朕骑术不好,被你大庭广众之下拉下马,可就丢人了。”
邵敏无奈道:“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就不丢人了?”
元清笑道:“反正没人看见。”
正说着,由贵驱怀里抱着只雪白的兔子,勒马在元清身前停下,笑着拎了兔子耳朵,道:“兔子伤了腿,你家皇后娘娘菩萨心肠,能不能帮忙医一下?”
他一开口,元清忙松了邵敏的手,笑道:“朕今天不能上阵。中原规矩多,朕亲自上阵,将士们必然都不敢比朕猎的多。朕的射术,由贵兄又不是不知道。”一面说着,一面命人接兔子。
由贵笑道:“确实规矩多,有女人时规矩更多,明明是猎物,却不能射杀。”
邵敏难得舒缓下来的心情彻底被败坏掉,她不想跟这人废话,便拨了马头要到台上休息。背后由贵忙道:“皇后娘娘,兔子你要不要?”
邵敏生硬道:“不要!”
由贵笑道:“真不要?真不要我就扭断它的脖子了。”
邵敏怒极,猛的回马加鞭,从他手上抢了那只兔子,目光喷火瞪着他道,“滚,有多远滚多远!”
元清没见过邵敏失控的模样,竟忍不住笑出声来,由贵无奈道:“我没辙了。皇帝陛下你们慢慢聊,我再不回去就得输给寿王了。”
邵敏下了马,到台上坐下来。
她看了看兔子腿上的伤,便转手给了铃音,让她消毒包扎。
那伤很明显是箭伤,而且是连骨头都洞穿了的箭伤。能挽动这种硬弓,有如此射术的,邵敏根本不做他想。
元清不能亲自射猎,没一会儿也觉得无聊,便也上了高台,在邵敏身边坐下。
高台上有炭火和烤肉,可惜没有热茶,只有烧酒。邵敏斟了杯热的奉给他。
元清笑问:“皇后为何这么讨厌由贵兄?”
邵敏道:“那兔子的腿,是他故意射断的。这人残虐起来这般若无其事,臣妾实在没办法喜欢起来。”
元清想了想,道:“大概西疆太苦寒了吧。光让人活下去就已经不容易了,哪有多余的怜悯给野兽?朕倒不觉的他是残暴之人。”
邵敏道:“陛下跟他太亲近了,臣妾总觉得不好。”
元清问:“怎么说?”
邵敏道:“他的部下为了他而死,他的部族还在希提做奴隶。可是他却乐不思蜀的在汴京悠游,足见他对自己本族人也无太多怜悯。他如此冷血,只怕会反噬恩人,对陛下不利。”
元清不以为然,却也不想说服邵敏——他跟由贵相处时日久了,很明白这个人的魅力。私心并不希望邵敏跟他碰面。今日若不是由贵自己知趣离开,他也会找借口赶他离邵敏远些。
于是便岔开话题,笑道:“朕明白敏敏的忧虑了,日后自然会注意。朕看敏敏今天似乎有心事,跟朕说一下也无妨。”
他重新提起被由贵打断的话题,邵敏再次沉寂下来。
彩珠说的不错,她确实已经对元清过于在意了。生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她竟起了磨蹭的心思。但是时间只有一年,而且说不定机会也只有一次。她若要走,就必然得很快着手准备。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于是她平静道,“臣妾在想林昭容。她如今已有了身孕,陛下是不是该给她加封了?”
元清面色不由尴尬起来:“她已位列九嫔,足够了。今日冬狩,不聊后宫。”
邵敏笑道:“皇嗣并不单单是后宫之事。若她生下皇长子……”
元清攥住了邵敏的手。
邵敏顿了顿,心里酸楚一点点蔓延开来。
“……再给朕一些时间。”元清目光定定的望着他,不无忐忑,却没有退避,“朕对敏敏说的,朕想对你一心一意,从来都没有变过,一辈子都作数的……敏敏再给朕一点时间。”
林佳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对邵敏不忠的明证。他们亘在他和邵敏之间,是他必然得面对的过往。但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去面对。
可是他并不知道,邵敏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等他了。
邵?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