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第32部分阅读
江山为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肉书屋
他一路将她带到相约之地。
舒州城被寇军攻占时,知州早已被杀,因而这城中的知州府衙便成了这些中宛遗臣们的聚首议事之处。
三人下马,岳临夕先行通报。
她打量了一下府事院内,见有数个持械士兵守着,眉头不禁蹙起。
身后卢多突然拿什么东西碰了碰她,她回头一看,见是一把短刀,又见卢多冲她使的眼色,便飞快地接过来收进裙腰内。
待到入内时,那几个士兵果然来搜卢多的身,见没搜出什么东西来,便放卢多随她一并进去了。
她身份尊贵,自是没人敢来搜她,一路入内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前,卢多又被人拦住,说是只准她一个人进去。
卢多不依,可却争不过那个人,顿时咬牙作怒。
孟廷辉安抚道:“你且在这儿等着我,放心,决不会有事儿的。”然后冲外面守着的人一笑:“有劳。”
那人忙道“不敢”,躬身推门,请她与岳临夕进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进去,里面早已坐了数人在行,一见她的身影,便纷纷起身,垂头行礼。
岳临夕引她到一位略为年长的男子面前,道:“这位是原中宛朝中吏部侍郎范裕范公,中宛亡国后受诏数次却未出任,二十多年来一直留在建康路。”
孟廷辉张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范裕,却只是笑笑,没多言语。
当年中宛的那些故老重臣们如今皆已作古,这一个原吏部侍郎当是这些人中最大的官了,而这范裕如今虽已不复年轻,可却还是能想像得出来,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怎样一个傲骨铮铮的男子。
见她面对范裕都不开口,岳临夕也不好再引见这屋中旁人与她,只是对范裕道:“范公有话可以问了。”
旁人只觉她态度倨傲,也不敢主动来与她搭话,一时间这屋子中的气氛竟是格外僵冷。
范裕对岳临夕微微晗首,使了个眼色,见岳临夕转身退出门外,才转眼看向孟廷辉,道:“大皇子郑国公当年本有一幼子,却在国破之时被敌军所杀。乾德三年二位皇子受诏迁往京中后,大皇子才又得以娶妻,可惜也只得了一女。”
孟廷辉轻愣。
没想到这范裕一张口,便是这么一番单刀直入的旧事重提,上来便直言她的身世,倒让她丝毫没有准备,一时竟有措手不及之感。
范裕悠然落座,目光探向其余几个人,不慌不忙地,像讲故事一般地开口道:“乾德六年秋,平王以莫须有之罪名诛杀孟氏四公及其宗亲,四公阖府上下莫论清客门生还是丫鬟小厮,没有一人得以幸免于难。是夜,郑国公独女的||乳|母抱了她去逛市子,留了自家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在府中,却被皇城司的人当作郑国公的独女给杀了。||乳|母在街上闻得孟府生变,便抱着女婴在街角窝藏了一夜,翌日听见自己在孟府做清客的夫君亦已丧命,这才带着郑国公的独女一路逃回了潮安北路的娘家。
她回到潮安才发现自己又有身孕,欲带着孟氏独女避难于娘家,可却不为娘家人所容,硬迫她下嫁与外汉。她为保全孟氏血脉,遂将女婴托付于冲州城外的尼庵中,自己远嫁成府路农户人家。她本欲过些年,待日子过安稳了,便去尼庵中寻人,可却没料到乾德十四年时朝中那一道整饬潮安寺庙尼庵的诏令,令她从此就失去了那女婴的音信。随后辗转十余年,当她与我等稍稍探得一些眉目时,却发现那女婴已经成了当今皇上最宠信的女臣。”
孟廷辉一直到听他讲完,脸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范裕道:“当年你的||乳|母,正是尹清的亲娘,而尹清则是当年惨死于孟府中的那名清客的遗腹子。”
她微怔,片刻后又低眼,不予置评。
范裕突然起身,脸色变得极严肃,冲她道:“当年中宛亡国之殇是何其痛也,孟公之死又是何其冤也!你的||乳|母为了保你的命,是吃了多大的苦,我等为了今日这一刻,又是忍辱负重了多少年!可你竟然做了那男人的皇后,同意那分封一事,你可对得起所有的这些人这些事。”
孟廷辉抬眼扫了一圈众人,最后盯住范裕,道:“可是你等却不知道,当年倘是没有他,我早就被冻死在破庙中了。当年救我于寒夜大雨中,又将我送去冲州女学的贵人,正是他。”
几人皆惊。
范裕更是愣了片刻,才微微皱起眉头,冷声道:“可当年下那道诏令的人,正是他的母皇!你孟氏与大平皇室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怎能与他纠缠不清?”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来,道:“你们今日叫我入城,想必不单是为了说这故事。究竟意欲可为,不如直说了罢。”
范裕看几人一眼,然后才慢慢道:“岳临夕与我等说了,你虽是做了他的皇后,应了他的计议,可你是被逼的,我等亦不会因此而责怨你。如今他既是肯册你为后,便是对你还有旧情,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他顿了顿,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甚为平静,才又道:“倘是你能找机会将他杀了,这大平禁军便是群龙无首,我军必会长驱得胜,一复亡国故地!”
她冷冷抬眼,“倘是将他杀了,大平诸将必会率军回师为他复仇,北境一旦松颓,则北戬虎狼之心亦不能挡,到时候这数路又将是战火燎原之象,而谁胜谁负谁又能说?我岂会做这种无果的事,又岂会再陷这诸路万民于战火荼毒之中?”
范裕脸色僵住,“你身为孟氏唯一血脉,岂能不为复国之业出力!”
她轻蔑地看着他:“倘是复国不为百姓所崇,更使百姓居无安所、人无安虞,这国宁可不复!”
范裕气得连胡子都发抖,“你当真不肯悔改,当真不肯去杀了他?”
她静坐着,不吭一声。
范裕连连冷笑,“好,好!你既然不肯杀他,我等便借你之手杀了他,替你为孟公报这血仇!”
她眼底微惊,站起身来疾声道:“你要做什么?”
范裕脸上怒气更盛,“我等昨夜已在城西三十里处的山口处设了伏兵,到时只消派人去告诉他你往西逃跑了,你以为他会不会去追你?”
她心底大骇,脸色有些发白,咬唇道:“那你这算盘怕是白打了,他心中只怕比你还要恨我,断不可能会亲自追往西面的。”
范裕盯视着她,狠狠道:“你既是进了这舒州城,我等便决不会再放你走。不如你就在这城中等着,听那西面的消息如何罢!”
正文 章一五百 我心依旧(上)
孟廷辉入城不到两个时辰,岳临夕便又快马驰回了城外大平军营。
是时诸将聚于中军帐中议事,听见士兵报禀说岳临夕有急事要奏与皇上知晓,当下均脸色有变。
英寡让人将岳临夕带进来,当着诸将的面便直问:“有何急事?”
岳临夕额上冒汗,一脸急忧之色,飞快道:“才入城没多久,她便与城中的遗臣们互通约议,出城直往西面去了!我既是奉陛下之令,万不敢有所失谬,便拼死出城来报与陛下知晓。”
帐中几人听了,皆不明就理,一时面面相觑起来。
英寡面无波澜,只轻瞥他一眼,便转头对带他进来的士兵道:“将此人绑了,押下去。”
士兵二话不说便扯了麻绳上前绑人,惊得岳临夕大力挣扎道:“陛下何故如此?”
英寡却不与他多言,只道:“柴哨!”
帅案旁的一个年轻将领立即出来,恭道:“末将在!”
他道:“发令与城东门禁军,你亲自领兵攻城,不必再等。”
岳临夕大骇,正欲再言,却被士兵死死勒着脖子拖到帐外去了。
柴哨的神色稍稍有些了解,一想那一日明州之外山道上的事情,再与昨夜中军内帐中的情景一比,心知圣意,当下利落道:“末将遵命!”
他欲退帐而出,英寡却又道:“从城外营中抽调五千精骑,随朕赶往舒州城西。”
柴哨愣住,“陛下,五千人马是否过少了些?”
英寡眉微挑,“倘是再多,便正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旁边有人忍不住上前道“往西恐怕亦有诈,陛下倘是担忧孟大人有何不测,不如便让末将们带兵去追!”
“朕非亲自去不可。”他目光坚定,望着众将道:“因为她如今已不再是你们的朝臣,而是朕的皇后。”
舒州城府衙中,时间正在一点点流逝。
孟廷辉静坐在位,眼望着前方案台上那根燃了一半的细香,只觉时间过得慢得令人发指。
范裕在屋中不停地踱步,末了望她一眼,道:“待一会儿探报传来,你便知道他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了!倘是他根本不去追你,你也好掐了这念想,安安心心地与我等共谋复国大业。”
她抿唇不语,默默地阖上了眼。
知兵善谋如他者,又岂会料不到舒州城西必有寇军诈伏?可他为防万一,必会派将领兵往西去追看一番,如此一来,只是白白可惜了那些大平禁军将士们。但不论如何,只要他不会中计受伏,这大平禁军便不会乱,而她也不必再担忧。
约莫过了三刻有余,才有探兵匆匆而来,未到衙门便滚鞍跌马,一路磕磕碰碰地冲进里面,神色慌张道:“大平皇帝已领兵往西!”
范裕面露喜色:“甚好!”转眼却见这士兵神色张惶仓促,不由皱眉道:“怎的如此慌张?”
士兵脸色发白:“外面大平禁军攻城了!”
范裕脸色变了下,抬手撤退那士兵,僵立着不动。
孟廷辉脸色亦变了,是没想到,他会亲自领兵往西去……他不会想不到那边可能有诈,但他为何还要亲自去?
耳侧恍惚间又响起他对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曾经许诺过他要回去,要给他生个孩子,要同他一生一世相守以共,可她终还是负了与他的这些约定。
但他却没放手,一路北上将她劫回大平军中,逼她做他的皇后,与她夜宿同帐,甚至又说——他等着她。
然而她却又没能回去。
他或许以为她再次欺骗了他,又或许以为她被人要挟有难,可不论如何,他竟又再次亲身去追她。
不管多少次,他都要她。
他分明是仍旧爱着她的!
正如她仍旧深深深深地爱着他一样。
她蓦地站起身来,冲范裕道:“你眼下放我出去,尚还能来得及阻止那些大平禁军攻城。”
“绝不可能。”范裕回头,“只要能杀了他,纵是这舒州城被大平禁军踏平我也不怕!”
她微微一牵嘴角,伸手从裙腰中慢条斯理地拿出那把卢多先前给她的短刀,拔去刀鞘,将短刀利刃抵上自己的喉间,轻轻道:“倘是他今次死在你们手中,我亦不会留命给你们。”
范裕皱眉,似是不信道:“你……!”
孟廷辉敛去笑意,凉声道:“放我出城。”她盯住范裕,严辞道:“倘是他死了而我也死了,这天下还能太平否?你们与大平禁军定会相互厮杀混战,而北戬则会趁势举兵、南下攻掠、占地得利,到时候战火肆焚之地何止这北面数路,百姓苍生又有何罪!你们究竟是欲复国,还是欲亡天下?”
范裕脸色一阵黑一阵白,眼见她手中的刀刃紧触喉间皮肤,当下被她逼得说不出狠话来。
她又道:“你们眼下放了我,率兵与大平禁军北上伐戬,到时候这北地诸路与北戬一半疆域便是我的封邑,更是你们的亡国故土。待他百年之后,我的子女便是这天下的君主,你们也能得享高位厚实禄,何必还要以这百姓万民之命而争眼下这区区一名一利?!”
屋中有其他人在一旁轻轻叹气,道:“范公,她言之有理,且放她出去叫大平禁军休要再攻城了罢。”
余等人听了,亦纷纷附和起来。
范裕犹在僵愣,孟廷辉却已不管不顾地飞快冲出门去,狠狠跑到外面寻到守兵,疾声道:“你们将随我同来的禁军小校关在何处了?”
守兵见她既已出来,不敢不答,遂火速去将卢多放了出来。卢多一见她,担忧急喜之色纷纷涌上眼底,可还顾不得说话,就见她已疾速跃马而上,震鞭往城中西门奔了过去,便也慌忙牵过马来,跟在她身后向西驰去。
青云一路从乱军中飞骋而过,驰骤如神一般冲出已是战火纷起的西门,扬蹄抖鬃朝西面狂奔而去。
三十里的路不算短,她在马上被风震碎了高髻,却仍旧拼命地抽鞭震马,想让青云跑得快些,再快些!
她想要追上他,拦住他,紧紧紧紧地抱住他。
她想要告诉他她回来了,她再也不会走也再也不会离开他,她会给他生儿育女,与他执手同立相守以共、一生一世不再分开,她想告诉他,她从始至终都不曾负过他,她一直都深爱着他。
秋风狂起入耳,隐隐裹杂了远处山谷间那厮杀之声,令她在马上浑身颤抖,心头一口血涌上来,喉间紧得腥甜。
她已是如此快地拼命飞奔赶来,为何还是来不及追上他?
青云蹄下浅草渐没,砂石一路狰狞。
一近谷口,就有血腥味弥漫而来,她勒缰止马,抬眼就见不远处横尸散乱,枪剑利镞遍地皆是,顿时腹中一绞,忍住没呕出来。
近处一个活人都没有,遥远的谷弯处依稀仍有杀声传来,声声如针,刺得她耳膜剧痛。
卢多在后面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她,一见这场面便慌了,大叫道:“大人!”
她转头,却一眼望见树石下的玄色头盔。
头盔上的雉缨是如此雍容刺眼,那是只有他才能佩的羽雉!
她瞳中骤缩,人顿时像疯了一样地滚鞍落马,连被长裙绊倒在地都不顾,一路踩着血沫横尸奔路过去。
卢多惊得呼吸不得,忙下马奔过去拦她,生怕远处的战势又转出谷来,“大人冷静些!”
她拼命推开卢多的手,自己在那头盔旁弯下腰来,发疯般地翻捡地上那一具具尸体,看他们染血的铠甲衣袍,人在抖心在颤。
他说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皇后,纵是她死也还是他的人,可他怎能就这样抛下她?
泪水模糊了双眼,鲜血染透了双手,她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心越来越麻,终是再也站不住,侧身跌坐在一堆乱枪血箭中。
“孟廷辉。”
不远处传来的这一声沙哑却熟悉,令她猛地抬起了头。
山谷幽阳光芒刺眼,映透了他半张俊脸,金晕叠漾,晃得她心口巨颤,生怕这是自己的幻觉。
一刹杀声流闪,她蓦地起身,想也不想地便朝他跑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中,紧紧紧紧地将他抱住,哭得不能自已。
正文 章一五五 我心依旧(中)
山谷间杀声幽荡,渐渐逼去远方。
他一把扔了手中长枪,横臂将她抱起来,俊漠的脸上棱角渐软,低头吻她的发顶,道:“莫哭。”
她的两只手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肩侧,咬着嘴唇无声地淌泪,待抽噎了许久,才发觉他身后不远处还站了一列人马将兵,此时都尴尬地低头撇眼,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哭意在瞬间止住,脸色乍然作红。
卢多从后面飞快地跑过来,单膝跪下,垂首道:“陛下,末将失职,令孟大人受惊受险,还请陛下责罚。”
他抱着她的双臂未松,嘴角轻弯,低眼道:“这是朕的皇后,休要再叫孟大人!”说罢,他又倏然转身,像在展示征伐得来的战利品一般,骄悍且霸道地让身后的将兵们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个清楚明白。
一众人马顿时纷纷振甲而跪,低头高声齐道:“拜见皇后!”
她愣住。这些京畿禁军的将兵们不可能没听过她的j名,更不可能不知道她曾经令北境禁军不战而失金峡关,又怎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尊她为后?
风从这横尸遍野杀声未停的山谷间穿过,吹起他深眸间一片轻薄的水光,如琉璃般清湛透明,映出她怔然红俏的脸庞。
“说平身。”他的嘴角又扬起来些,对她耳语道。
她这才回过神,可被他如此抱着,纵有多么名正言顺的身份也抹不开她的臊色,只得强撑着脸面,轻声道:“……平身。”
平壁苍山都染了血,可他却在此处此刻向众人宣告了她的身份,实在是太过专横且目空一切。
但又是那么的让她心折感动。
她这时才有空注意到,这谷口外遍地的横尸中大多是寇军士兵,再看他与这一行将兵们的神色,当下反应过来,远处幽谷深处那隐约传来的杀声应当是剿寇所致,并非是他麾下人马中了寇军的诈伏之计。
她想起方才自己以为他出了意外时那惊惶恐惧的感觉,心里顿时又一搐,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些,不肯松手。
但前方却有个将领却上前两步,脸色担忧,语气迟疑道:“陛下之前的伤……”
方才听得这一个“伤”字,她就立刻屏息瞧他,慌慌张张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却见他神色坦然地冲人道:“无碍。”
她微微挣扎,想要下来,一收手却发觉握了一把血,当下大骇,定睛看去,才发觉他抱着她的手臂铁甲处正在向外渗血。
他瞥见她手心中的血色,竟冲她笑道:“莫要担心。”一边罔顾她的挣扎朝前面走去,一边冲那将领吩咐道:“为防万一,你再带些人去谷后看看战况,差不多也就罢了,此地不必久滞。”
虽见此处禁军得胜,可这漫地生死却让她心中不甚好过。寇军在山谷处的伏兵被他一举剿杀,但那一条条终归都是人命。在中宛遗臣未曾举兵之前,这些寇士兵们不过都是些朴实愚厚的农户男子罢了。这死事太过惨烈和无谓,叫她一时间不忍心再细看。
卢多早已手疾眼快地去将马儿牵来。
她欲去骑青云,却被他略为蛮横地一把丢上了黑骏背上;然后他一跃而上,不由分说地将她搂紧,大力抽了一鞭马臀,“驾!”
她有些无奈,不敢猛挣伤他手臂。
青云却是极其忿然,尥蹄狂奔从后面追上来,跟着她随风轻扬的裙裾左右冲跃。
金阳落幕,碧草芬芳,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淡去,他暖热的呼吸缠荡在她身后,令她身子发酥。
微凉秋风迎面吹来,她心神清明,红唇轻轻扬起。
原本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可此时此刻却突然发现,她与他之间根本不必再多赘言,也根本毋须再解释什么,他从来都是明白她的,正如她是同样明白他的。
他深爱着她,正如她深爱着他。
回营入帐时,远见舒州城下战火愈盛,她想了想,还是对他道:“那些遗臣们既然肯松口,便叫柴将军止战罢。舒州城又是个大城,里面的民户少说也有万家……”
他一边听她喃喃细声,一边吩咐左右去叫柴哨招降,倘是遗臣们自己肯从城中出来,这战事便罢。
左右领了命退下,又遣人去了找随军御医入帐瞧他的伤。
她担心得要命,见那帐帘一落,转身就扒他身上的衣甲。
他挑眉,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低笑道:“就这么等不及?”
她恼羞,欲啐他不正经,可一见他臂上血色,不由紧紧一抿唇,轻声道:“御医来前,先让我瞧瞧。”说着,一双小手在冰冷腥臭的铁甲上摸索来去,替他宽卸。
他低眉暗眼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由她掇弄。
待卸去重重厚甲,触目惊心一道刀伤,她看见倒吸一口气,捧着他的胳膊不知所措。
“都说了无碍。”他道,稍稍用力,试图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少时习武,曾伤得比这更重过。”
她不肯松手,抬眼瞅他,轻轻地问:“明知那边会有人马诈伏,就等着你率兵过去,为何还是要亲自去?”
他慢慢地道:“我怕他们拿你做饵,真的逼你离了舒州城。”稍稍一顿,又从容道:“倘非如此,你要到何时才肯信我真心?”
她没吭声,拿了白棉来,轻擦他伤口周围的血,越擦手指越抖,到最后眼眶鼻尖全红了。
他蓦然低下头来亲吻她的嘴唇,轻慢温柔,却又久久不休。
这一刻他等了有多久?
他早已算不清。
她的唇舌是如此香甜软嫩,她的身子是如此契合他的怀抱,从那一年的宝和殿到如今这烽火大营,从未变过。
他一场大战未及清洗,浑身皆是血尘气味,亲吻她的双唇舌尖更是带了汗味,可她却丝毫不觉般地拼命吮吻他的薄唇他的烫舌。
太想他。
生死爱恨将她折磨透了,如今只觉获新生,从此只愿可以抛开一切,能够就这样干脆纯粹地与他相守相伴,一生一世不弃不离。
帐帘被人慌慌张张地揭开来,御医刘德中随着通禀声急急走了进来,一见里面情景,登时僵住,冷汗冒出来,连连道:“不知……不知皇后在此。”
军中流言向来传得飞快,一场大战下来,她被册为皇后一事已是遍闻全营。他在禁军中的地位自是无人可比,听得这一消息,根本没有哪个将兵敢撑着胆子来问个虚实,皆是老老实实地认了她这个皇后。
这些她自然看不明白,只觉自己到底是亏欠过禁军的,一时也不好坦然承认这尊谓,忙道:“还请刘大人快些来给皇上瞧伤罢。”说完,便红着脸到一旁。
刘德中伴驾多年,心定术佳,看了伤又诊了脉,只道没伤到筋骨,并无大碍,便替他敷了药包起伤口,嘱咐了几句,然后出帐煎药去了。
她只道他伤臂不便,就弄了热水来替他擦洗满是脏尘血汗的身子,不料他洗着洗着,便将她也勾了进去。她敌不过他的撩拨试探,也压不住自己的念想,只得由他尽兴了一回。
末了他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却不理死活不肯放她走。
活生生一副要将她揉碎在自己体内的模样。
如是方休。
正文 章一五六 我心依旧(下)
事后,她无奈之下又请刘德中过帐来给他的伤口重新敷药包扎。刘德中略叹,道皇上这几日来不可再过用力,当下说得她愈发羞窘起来。
入夜时柴哨麾下有人来报,道舒州城中的前朝遗臣们愿意缴械投降,城头战事已止,为首的十一个遗臣已全部押至营中。
是时她与他正在帐中用膳,他听了来报,也只是吩咐道:“将他们都押去与岳临夕一处,待明日天亮后再说。”
来人领命而退,这帐中内外又复安静。
他因伤在右臂,刘德中特意嘱咐他这几日不可持剑弄枪,不可握笔过久,不可多拿重物……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如此方能好得快。
他此番统军北上,朝中政务虽有古钦等人掌理,但遇大事还是少不得要往奏军前请他定夺。她十分清楚他那说一不二、不肯马虎的性子,这些日子来他日夜疲累尚且来不及处理这许多军政事务,此时若再叫他不得用右手,那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用膳时他颇心不在焉,不知是在想京中的政务还是在琢磨北境的战况,案几上摊了数本折子在一旁,目光一直凝在那上面。
她不敢扰他大事,可又担心他倘不多吃点这伤便更加难好,于是便舀了饭送到他嘴边,“陛下。”
他斜眉,“这陛下陛下的听得我难受。之前要同我生死不见时,你那洒脱无束的样子倒比眼下受用得多。”
她脸色立马变了,佯怒道:“凡事都要你受用。”
他嘴角勾出一点笑,知道她是指之前那事儿,遂搂她入怀道:“便是如此你我相称,无拘无羁一点,方是夫妻之理。你当年何时见上皇与平王之间称孤道朕了?”
她被他这样抱着,气势一下便软了,又为那夫妻二字怔住了神。
她当真是他的皇后,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了?
那是他专横无羁的一道皇诏,可若叫这天下知道这事儿,朝臣万民又会是什么反应?
她一恍惚,又想起他说此事不必她操心,那语气毅然笃定,倒像真不用她操心似的。
他的左手探上来摸她的脸,“又在琢磨何事?”
“没琢磨。”她抿唇,拿起先前舀的饭,“你倘是不多吃点,这伤好得慢,到时候你又急着要拔军北上,倒要怎么拿枪骑马?”
他盯着好水亮亮的黑眼仁儿,含笑吞下饭,“这右臂受伤,好处倒也多起来了。”
他扬眉微笑,单手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自从她这次与他在山谷外相见,他的笑就逐渐多了起来,好像她的任何一点小举动都能让他欣喜非常,比起以前习惯了他那少言冷面的样子,她竟一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但她又是格外喜欢看他笑。
每当他微微扬起嘴角的时候,她的心里好像也开了一朵花儿似的,甜香肆漫整个胸腔。
从前她无怨无悔地为他付出,而今他亦同样倾心对待她,身后这一个怀抱比起以前愈加坚实温暖,让她心安。
用罢膳,她知道他要批复京中发来的那些加急折子,便替他收拾了帅案,又将笔墨备好,自己打算出帐去看看青云,免得扰到他。
但他却一把将她扯过来抱在腿上,“我还比不得你的马重要?”他语气微重,狠狠道:“那马还是当初我赏你的!”
她有些好笑,却还是乖乖由他抱着,“不去了。”倒看看他要怎么抱着她批这些奏章。
他贴着她的耳朵道:“刘德中不叫我握笔,只好劳你代我批复这些折子了。”
她惊了一跳,侧脸瞅他,“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他二话不说就摊开一本三司奏来的赋税折子,“我说,你执笔。”
她被逼拿笔蘸过朱墨,神思犹怔。
做了这么多年他的臣子,虽是在朝政军务上事事为他分忧,但何曾做过这种僭越逾制之举?而今她成了他的皇后,虽能与他执手共立同起同坐,可他真会允她内闱涉政?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嘴唇摩挲着她细嫩的耳垂,低声又道:“北面这么大块疆土都分封给你了,怎能不允你参预朝政军务?”
这恩宠来得太快太盛,令她一刹那间竟然有种错觉,好像这些事早就是他计划好的一样,但这感觉却又转瞬即逝,朱墨一滴落下去,溅了数点红。
他叫她看折子,又口述御批与她听,让她依他之言代为批复,一本接一本,直至半夜时分才批完。
她搁下笔,又捡出最重要的几本与他过目,见他阅后无异,这才一一封起来收好,动作仔细认真,神色一丝不苟。
他忍不住又低头亲她,她轻轻一笑,凑过去回了他一个吻,可这又令他张狂起来,一把撩开她的衣服便埋头而下。
她嘶喘着,急着推他,“别,别在此处……”怕他右臂上的伤又裂开,自己倒成了罪魁祸首。
他起身箍着她的腰往内帐带去。
灯烛一掐,里外皆暗,他的眉眼轮廓愈显深邃,盯着她好似黑夜山林中的野兽一般。
她无措地轻叹,撑臂伏在他身上,长发垂落他一肩,细声在他耳边轻道:“你……别用力。”黑暗中看不出她的脸有多红,只听得见她甜润的呻吟声,和他抑不住的沉重喘息声。
良久,她一身香汗地趴回他胸前,呼吸微重,似是累极。
他左手扣住她的腰,轻轻抚摸着她纤腰内侧的肌肤,突然道:“你的身世,并非是岳临夕招供让我知道的。”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没吭气。
他又道:“册你为后,亦非迫不得已的权宜之举。”
怎会不知他话中之意?他能在这北地千州万山中将她追到,必定是京中有人告诉了他她的行踪所向,而那人除了尹清还能是谁?可尹清断不会主动去与他说,他之所以知道要从尹清口中撬这些事,势必是早在这些事发生之前就洞悉了她的身世以及尹清的来历。想来尹清能告诉他她的行踪,一定也告诉了他,她在离京前就已知晓自己身世了。
而他既然毅然决然策军千里前来找她,又怎会不知她其实从头到尾就没有负过他?
正如她后来知道,他亦从头到尾都没有恨过她。
这些话,他不必多说,她就已明白。
他听见她这平静的一句,当下便不再开口,只是温柔地抚摸过她身上的寸肌寸肤,好像这才是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轻诉方式。
他与她是如此了解对方,又是如此替对方着想,为了成全对方那天下万民之念而不惜牺牲自己,可到头来却是这天下万民之念成全了他与她。
夜色静寂,她的呼吸渐渐趋淡,身子也愈发软了下来。
他就这样让她趴在自己肩头入睡,只觉心中满足得发涨,许久后又道:“此番委屈你了,待将来回京后,必将这册后大婚一典补给你。”
她的脸在他颈窝里轻蹭了下,口中咕哝了句什么,又安静地睡了过去。
正文 章一五七 纵马扬疆北(上)
早晨鸟儿脆鸣,她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因想着昨夜里刘德中曾说那药须得熬热了再敷才有效,她又着实惦念他这伤,便悉悉娑娑地起来穿衣下地。
谁料刚一起身,他就攥住了她的手腕,“莫走。”
她回头,轻轻道:“我去给你熬药,就在这帐子里。你昨日领兵出战,又受了伤,多睡睡罢。”
他这才放心地松开手。
她一下地就觉得浑身骨头都酸疼,昨日连着两场欢愉,实在是叫她又是担心又是费力,当真不值。她想着,又转身瞥他一眼,就见他眉角舒平,眼眸轻阖的样子极是英俊,当下脸庞又有些发热。
待将药熬上,她又出帐打水,回来的时候就见柴哨往中军帐前而来。
清晨薄雾稀透,柴哨一身轻甲上挂了水露,走来时看见她在帐外,便止了步子,恭声道:“皇后。”
她知道这年轻将军连日来立功,已被擢为从四品的羽麾将军,在营中有直参面上之权,便轻笑道:“是有何要事来报禀皇上的罢?皇上尚未起身,你且等我进去替你叫。”
“不敢。”紫哨忙道,“只是今晨收到几封捷报,末将料想皇上看了必会龙心大悦,才急着送来的。皇上既是未起,便由皇后收了去罢。”
她有些迟疑,昨夜他虽让她代为批复折子,可她却不敢连这军报也替他收了,只是道:“这实是不合规矩,柴将军还是亲自交由皇上为好。”
柴哨却道:“皇上吩咐过,军务可由皇后代为裁决。”
她一怔,伸手接过来报,问道:“皇上虽如此,但将军不忌讳我从前做过的那些事儿?”
这疑惑在她心中已有多日,按理说京畿禁军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眼见北境的狄念大军之前因为她的缘故而吃了闷亏,而她早先位在枢府却与敌军贼寇相勾结,叫这些傲骨铮铮的京畿将校们如何能够真心尊她敬她?
柴哨眼神有点犹疑,道:“皇后莫非还不知道?皇上领军北上途中,已对末将等人说明了一切,皇后是奉了皇上密诏行此诸事,为避天下人耳目,才没叫二府知晓,末将等人领兵进临淮路时,亲眼目睹寇军重兵西调,如此才叫我等一路从临淮路攻了进来。军中将校无人不为皇后这计折服,倘无皇后这番行事,只怕我大平禁军眼下也不能这么快便攻近舒州城。”
她听后,半晌无言,只是静望着手中军报,目光飘乎。
营中远处有号声响起,尖锐清亮之音是陡然划碎这稀薄雾气,令她眼前忽而清楚了许多。
柴哨赶着回去,便冲她一笑:“末将先行告退。”
她点头应允,又望了一眼远处营道上渐多的兵马,这才转身入得帐内。
将熬热的药取出来,又拿了白棉,回头朝里面探看时,就见他已然自己起来了,随意披了袍子,正靠在榻边望着她。
这一双眸子是如此深泓淬厉,这一个男人是如此深情不屈,她只觉自己好像从未将他看透过,亦从不知他对她的情究竟有多深。
他有多爱她,才会如此待她?
但她又有什么好,可以值得他这样爱她?
她捧着东西的手指有些发颤,却还是平静地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然后替他宽了袍子右半边,替他换药。
他看她动作温柔细腻,不由笑道:“有你在,便不必再叫刘德中来了。”
她不接他这话茬,口中轻道:“方才柴哨送了军报来,说你允我代为裁决军务,可是真的?”
他扬眉,重重反问:“你倒不乐意?”
她摇了摇头,抬眼道:“你竟也不怕我包藏祸心,做下什么你无力回天的事儿来?”
允她参豫政事是一回事,但倘是连这军政都分予她,又实在是过于骇人。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你要是包藏祸心,又岂会落到我手中?当初你若真行j反之事,必不会再密奏与我,直接让大平禁军以为你是北戬掳劫了岂不更好?你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大j之徒,无非是叫我断了念想,纵是你死了亦不会为你伤心难过。”
她挣开他的手,继续低头给他敷药包扎,可十根手指却颤得更厉害。
他又道:“更何况那十万寇军所向之人只有你,倘是令这些人马听我调令,那些中宛遗臣们哪个能依?我又岂能不让你参涉军务?”
一提到这事儿,她就不由蹙眉,问他道:“你押了那十几个为首的遗臣在这儿,到底想要如何处置他们?倘叫他们复领兵权,我怕将来又起反复。”
他低眼看她,略略一笑道:“将你前朝皇嗣身份与你我议定之约告白于朝中天下,这些寇军欲去者释无罪,欲留者则为你封邑守军亲兵,择将之事由你来决,倘是这些遗臣中有哪个敢反兵,那便是与前朝皇嗣为逆,他们又有何名号煽动军马作乱?”
她想了想,觉得他言之有理。先前寇军之所以能日日壮大,无非是冲着那皇嗣复国之号而来,兵员多是些易被煽动的故地憨愚之民,此番一旦将她的身份告白天下,便没人能再打着前朝皇嗣的名号惑民为乱了。到时再鼓策一番,约议攻打北戬立功者可得封秩官衔,这些人马必会与大平禁军合力北上。纵有少数顽固之徒,也实难逆大势而反之。
如此看来,天下太平之日当不远矣。
她点头,抿唇微微笑了笑又飞快地将他臂伤包好,走去取了柴哨送来的那几封捷报过来,道:“亏你也忍得住,一直没问是何处又得胜了。”
他神色泰然,“必是北境狄念又胜,兼之潮安北路那边的京畿禁军又破了寇军兵砦。”
她拆开来一一阅过,果真与他所说无异,不禁微微惊讶,抬眼瞧见他带笑的脸,便压下眼底诧色,只是道:“倘是这些遗臣们得知潮安那边的寇军又败,必也没什么条件可再讨了,一切依你所计便可。”
他左手将袍子拢起来,便起身边问:“狄念可有随报而来的请功请赏折子?”
她一翻,果真见有,再一看,哗啦一道长折上名单甚密,当下大大吃惊,道:“狄念怎的如此大开狮口?”
“如数依他。”他倒是毫不犹豫,“北境禁军攻城掠地步步为艰,要叫这些将士们看见朝廷肯赏肯封,才肯出死力苦战。你一会儿替我拟诏直发北境军前,再擢狄念品秩。”
她应了声,又问道:“至于你我之事的札子,何时报往京中二府?可需我来草拟?”
“不必。”他穿好衣物,往外帐走来,“你册后分封诸事?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