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金陵公主第1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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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公主 作者:肉书屋

    就沉沉睡了过去。

    她看到他翕张了几下嘴,好像念了句什么,然后呼吸就变得沉了起来,想是睡着了。他的手紧抱着她,睡容上还带着一丝疲倦,嘴角却有一丝微笑,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想,他该正在做一个好梦吧。

    窗外,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浓浓的黑暗笼罩着夜晚的金陵。那黑暗仿佛也深深注入人世苍生的夜色里去。

    一切的浮华喧闹都凝聚成一个狭小的角落。她躲避在这个角落里,搂抱着他,为他守护着一晚安静的睡眠。她知道,安详的好梦是多么短暂,更大的风雨就要来了。

    罗府事变之后,瞿东风一方面打击异己,瓦解叛军;一方面迅速在金陵建立中央政府,延揽各方人士参加新政府。同时,推选自己的父亲瞿正朴为全国联军总司令,自己担任联军副总司令,并且加大抵抗崎岛国的宣传,紧张备战,调动全国军民同仇敌忾、团结一心,以期在最短的时间内谋求全国之统一。

    在崎岛国内,正如瞿东风所料,松井寿夫之死,让崎岛国主战派在政府里大占上风。主战派以中国杀死崎岛国外交官为名,急不可待地迅速扩军,企图抓住金陵政局不稳的战机,大举入侵中国。并且指使崎岛国特务,在沿海重镇淞江城制造事端,煽动上千日侨集会游行,要求崎岛国总领事和海军陆战队出面干涉。崎岛国总领事立刻向金陵中央政府提出道歉、惩凶、赔偿、解散抵抗崎岛国团体四项无理要求。崎岛国遣外舰队司令植田幸一也同时发表恫吓性声明。崎岛国国内主战派更以保护侨民为名加紧了疯狂备战。

    这年,金陵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还没有立冬,就落了雪。金陵很少雪天,即便下雪,也是伴着雨落下来的。

    罗卿卿从金陵妇女联合会回到罗府。施如玉跟她同坐一辆车。瞿东风毕竟担心她没有经验,特意任命施如玉担任妇女联合会副主席,以协助她工作。

    汽车开进大门,副官撑着伞小跑过来,打开车门。

    走出汽车,更觉天地一片迷蒙灰暗,不象下雪,更象雾霭。她站在伞下,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雪花马上融化在掌心。一片雪花,看起来那样细小脆弱,可是,即便融化,也一样执著地用它一滴水的力量润泽大地。她于是想起妇女联合会里那些女性成员们。虽是女子,在她们身上她一样看到对国家的拳拳热爱、对民族命运的殷切关怀。那种抛却一切的耐苦坚韧,让她不得不感动。

    施如玉道:“金陵女子俱乐部明天剪彩仪式,邀请联合会的妇女领袖参加,你可有空?”

    “妇女推销队联盟和金陵女子大学同学会都邀请我参加活动,我想恐怕排不开了。”

    走向前厅大门,隔着落地窗,看到南天明站在窗前,正向这边看着。

    罗卿卿紧走了几步,走进屋里:“天明,有事找我?”

    南天明点了下头,却没有马上说话。

    “出了什么事?”她心里一紧。

    南天明终于开口:“崎岛国发兵了。”

    虽然早已知道两国已到不打不成的地步,突然听到这则消息,她还是如遭电击,从头皮一直麻到脚底。听到身边施如玉也大声惊叫了一声。

    她走向瞿东风的书房,他事务繁忙,她也工作缠身,这几天几乎没有见过面。这时候,她想去见见他。内忧外患,她知道,他心里的压力比谁都重。

    南天明却追上来,把她叫住:“这里有封你的信。”

    她接过来,竟是瞿东风写给她的。

    信不长,字迹也有些潦草。想是他忙里抽空,匆匆写就的。信上写道:

    “卿卿吾妻如晤:

    吾今写此书与汝相别矣!

    今贼来犯,决予痛歼。汝看此书时,吾已策马东去。誓身先士卒,与贼血战!

    未当面话别,以手书代之,唯不忍执手相看泪眼矣。汝其勿悲。

    吾至爱汝!常愿与汝朝夕不分,形影不离。然遍地腥云,满眼狼烟,国危如是,家亦难安。吾不奋起以争,何来吾妻吾儿之欣然乐土?

    卿卿吾爱,汝勿忧吾。吾为军人,守土有责,尺地寸草,岂容放弃!守土安邦,名正言顺。决心至坚,苍天必佑!”

    她反复看了两遍,慢慢合上信,问道:“部队已经开拔了?”

    南天明道:“是。”

    她又问道:“这场仗好打吗?”

    南天明道:“敌人的武器装备远胜于我们。不会是场好打的仗。”

    她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卿卿……”南天明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她回头,淡淡笑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然后,又对施如玉道,“女子俱乐部的成员大多是有身份的太太,我想我该答应她们的邀请,希望能够说服她们为御敌慷慨捐赠。请你去帮我准备一下。我想回房休息一会儿。”

    施如玉看到罗卿卿脸色苍白,有些担心:“我陪你回房间吧。”

    施如玉陪罗卿卿回到房间,看到她把瞿东风的信放进抽屉里,然后手扶住抽屉,好久没有转过身,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

    施如玉赶紧走过去,轻拍着她的后背,递上手绢。她接过手绢,捂住嘴,强迫自己忍住哽咽:“如玉,帮我拟一份关于募捐的讲演稿好吗?”

    “你情绪不大好,还是先歇歇。我看明天的行程太满,我帮你重新安排一下。”

    她摇头:“他去前线作战,我在后方就要担起辅助的责任。大敌当前,哪一件事不要争分夺秒?你不用管我,去写稿子吧,写完了,送去各大报社刊登出来。我们要尽力多筹一些,这样大的仗,消耗不会小。”

    第二天,瞿东风亲率师部增援沿江重镇、阻击崎岛国军登陆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金陵女子俱乐部门前,拉开长长的红色彩绸,剪彩仪式上的人们却没有一点热烈高兴的情绪。似乎有一层无形的黑云压在金陵城头。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惴惴不安。

    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缓缓停在门前。

    俱乐部的负责人员急忙迎接过去。

    之后,人们看到车里走出一位穿着红呢大衣、年轻而美丽的女士。她目光平静,脚步从容。在一片掌声里,她没有走向备用剪彩的红绸,而是径直走向大堂正中的讲台。

    施如玉事前已经交待过俱乐部的负责人。主持人看到罗卿卿走过来,立刻对台下说道:“大家都知道,崎岛国人打来了。大敌当前,瞿司令亲自率部上阵御敌,其身先士卒之精神实令我等至堪景仰。今天,我们十分荣幸邀请到瞿夫人出席剪彩仪式。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瞿夫人为我们致词!”

    雷鸣的掌声里,罗卿卿款款走向演讲台,扫视了一眼台下,满眼都是珠光宝气的贵妇名媛、和惶惶而期待的目光:“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今日蒙贵俱乐部邀请,觉得非常荣幸,同时也觉得非常遗憾。俱乐部本是娱乐之场所。可是,战争开始,就是社交享受停止的时候。我们的父兄,我们的丈夫,我们的儿子,为了保家卫国在前线浴血作战,我们这些在后方的妇女,难道还能忍心娱乐?还能忍心欢会?”

    听到这里,台下有些女人掏出手绢,擦起眼泪。

    她在台上继续说道:“不要流泪,不要伤感。眼泪只能表达懦弱。敌人敢来犯我疆土,就是误以为中国人是懦弱可欺之辈。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让他们看到中国人的坚强和勇敢;要他们看到,我堂堂中国之内,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也敢鼓起勇气,跟他们誓死抗争下去!”

    她的话立刻激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她看到,台下有的女子揩掉了眼泪,原来惊慌茫然的眼神里、焕发出灼灼激动的神采。

    她在讲演最后说道:“国家是家庭的壁垒。没有我们的国家,就没有我们的家庭。我们不埋怨苍天,也不伤感命运。中国应付国家灾难和个人祸患的哲学态度,自古以来,只有埋头苦干!”

    “瞿夫人,请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台下,一个年轻的小姐忽然站起身,高声喊道。

    “是啊。我们要给国家做贡献!”“请告诉我们做什么!”马上更多的人起身呐喊起来。随后,台下所有的人都跟着站了起来,

    她眼里也涌动起激动的泪光:“现在,我们能做的事主要有两项:其一是协助补给;其二是赡养难民。金陵是我们军队的主要基地,前线的战争,要依靠我们后方的补给。战争炮火还会将许多群众驱逐到内地。如果我们能捐输出力,组建战时妇女后援队伍,筹办难民收容所,这些都将是非常切实的贡献和帮助。”

    一名女子站起来,慷慨道:“我提议将俱乐部改建成难民收容所,大家可同意?”这个提议立刻得到十分热烈的响应。施如玉能写一手好字,当即现场挥毫,书写下“金陵难民收容所”这个新的名字。

    捐募箱在一双双手间传递。一件件珠宝首饰,离开了云鬟翠袖的主人,噼噼叭叭落进捐募箱内。

    箱子传到罗卿卿手里,她褪下所有随身佩戴的首饰,投进箱内。最后,她的手指在耳边滞住。指尖碰到耳环上的小宝珠,那珠子上的一点温润、好像能透进心里,勾牵出藏在岁月深处的许多泪光和欢笑来。

    她犹豫着,还是把耳环摘了下来。

    青葱玉手轻轻一松,一对小宝珠掉进贴着红纸的木箱内,发出玲珑动听的声响。

    回去的路上,施如玉道:“真没想到,你把定情之物都捐出去了。”

    罗卿卿道:“那对耳环前朝的老太后戴了一辈子。要是宝丰帝在天有灵,你说,他是高兴她的女人留住他赠的耳环?还是希望他的女人倾其所有,保住祖宗几百年的江山基业?”

    三十四章

    沪城。前敌指挥部。

    “嘀嘀嘀”,一串接一串无线电讯号从指挥部发向驻防淞江镇的八十三团第三营。虽然天气寒冷,报务员却是满头大汗,急切地搜寻第三营的电台讯号。

    最后,报务员不得不冲进总指挥办公室:“报告司令,与八十三团第三营失去联络!”

    “继续联络。”瞿东风道。

    报务员飞奔出去,参谋长杨君实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我去电台看看。”

    瞿东风叫住他:“姚子兴出发前,给我立过军令状,誓与淞江镇共存亡。就算电台联系上,他也不会撤退。”

    杨君实知道八十三团第三营是瞿东风的嫡系部队,营长姚子兴在瞿东风当年带领的第七军里供职多年。瞿东风带兵一向有身先士卒的风范,他带出来的人也各个都是不怕死的硬汉子。崎岛国兵分三处登陆,瞿东风派出的阻击部队都是他自己的嫡系人马,显然他对其他部队没有足够的信任。

    杨君实道:“司令,你当真忍心把瞿家军都拼光吗?这可是咱们的老本啊。”

    崔炯明这时端着一杯茶和一盒烟走进来。正听到杨君实这话,他看向瞿东风,瞿东风坐在作战地图下面,吸着烟,眉头紧蹙。以崔炯明的了解,瞿东风平时并不嗜好吸烟,可是这几天指挥作战,每天都要吸掉两包香烟。这些反常让他感到身经百战的瞿东风遇到了从未遇到过的压力。

    崔炯明走到瞿东风身边,低声道:“夫人来电话。”

    “卿卿?”

    “是。”

    瞿东风又点起一支香烟:“代我转告她,我这里一切都好。”

    崔炯明应声出去。杨君实继续说服瞿东风调动收编过来的部队增援前线。

    瞿东风似听非听,走到窗前,吸着烟,看着太阳慢慢落进薄云。沪城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冬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落日渲染的半边天空,似乎少女初开的羞涩情怀。他看着远处,心不自觉地氤氲开,好像看到缠绵往事里,他的姑娘羞红着脸、逃离他的怀抱……

    沪城的东南方响起沉闷的爆炸声。

    他的精神立刻全部集中到现实里,听到杨君实说道:“沈卓群那支队伍,是罗军里装备最好的部队,清一色的美式装备。我以为,这支队伍不用在刀刃上实在可惜。”

    瞿东风道:“兵是好兵,将也是好将……”他停在这里,吸了口香烟。沈卓群是罗臣刚的副总司令,是个跟罗臣刚出生入死屡建战功的利害人物。当时罗府事变,他以为最难说服这个人,没想到轻而易举就让他投诚易帜过来。这样的人,固然是良将,却未必是忠臣。使用他,就好像使用一把锋利的双刃剑,能杀敌,也可能刺穿自己。

    一阵匆匆脚步,报务员跑进来:“报告司令:二六四旅旅长黄兴海……以身殉难!”

    杨君实腾的站起身:“什么!黄旅长他……”

    瞿东风掐灭香烟,低着头,喃喃了一声:“我的‘黄老虎’啊。”

    杨君实知道黄兴海在陆军学校时跟瞿东风是同班,后来一直跟随瞿东风南征北战,因为作战勇猛异常,平时私下里大家都爱称他“黄老虎”。杨君实看向瞿东风,虽然瞿东风一向不爱喜形于色,这时候,也难于掩饰悲痛。

    杨君实道:“司令,我们损失实在太大……”

    瞿东风做了个手势打断杨君实:“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顿了一下,道,“好。我同意让沈卓群带领八十九师投入作战。马上开会,拟定新的作战计划。”

    “是。”杨君实立正行了个军礼。随即,转身出屋,去做会议准备。

    崔炯明走进来,对瞿东风道:“夫人让您少吸香烟。”

    瞿东风听到后,淡淡笑了一下,这是他许多天以来唯一的一次笑容:“她跟孩子都好吗?”

    “夫人说她身体很好,请司令放心。”

    瞿东风没有再多问什么,甚至不敢多想一想卿卿和孩子。感情在这个时候,有一种让他沉溺和消沉的力量,他只要多想一想,就恨不能马上离开战场,回到金陵去。

    崔炯明看着烟盒:“这烟……”

    瞿东风从烟盒里抽出两根,把剩下的扔给崔炯明:“拿走吧。”

    崔炯明出去后,瞿东风看着桌上的两支香烟,想象着一支代表敌人,一支代表自己。

    他虽身经百战,可是多年打的都是内战。父亲作风保守,不屑跟国外交流。现在崎岛国人打过来,他是既不知道崎岛国的飞机舰炮有多大威力,也不知道崎岛国的训练战术水平如何。不知敌,可谓已失去一半的胜算。

    而对于自己,他当然知道自己有几架飞机,几艘军舰,几辆坦克,但是他却摸不准有多少人忠心耿耿,有多少人心怀异志。由于他跟大哥一向不和,瞿军内部早已分帮结派,各为其主。刚刚收编过来的罗家军更是不足为信。如此人心混乱的军队,即便在数量上胜过敌人,但是到底有多少军队肯真正听他调遣,他是拿捏不准的。这就等于不知己。

    古训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己不知彼,十战五胜;不知己不知彼,战必怠! 而他现在正是不知己也不知彼!

    比如那个刚刚投诚过来的沈卓群、会不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一场危险的赌博。

    十一月十五日,沪城近郊。中国联军以八十七师在左,八十八师在右,向崎岛国军队主动发起攻击。按照军事部署计划,沈卓群带领八十九师从金陵出发、要在十五日到达沪城,以期由中央突破,将崎岛国军队截成两段,再向两方席卷而扫荡之。可是,沈卓群以中途遭到敌机轰炸为由,令八十九师到达的时间整整晚了一天。这一天的时间,致使八十七师和八十八师在没有增援的情况下遭到重挫。攻击战由主动变为被动。

    这场败仗导致崎岛国援军滚滚而来,进攻势头大涨。这也是瞿东风有史以来指挥的一场最惨痛的败仗。

    杨君实骂了句粗口,怒气冲冲在总指挥办公室里踱着步子:“这个沈卓群,敢贻误军机,我非把他送军法处毙了!”

    瞿东风道:“不要忘了,是谁力主让沈卓群参战。我看,军法处第一个枪毙的该是你。”

    “我……”杨君实立刻刹住脚步,满脸紧张地看着瞿东风。

    瞿东风摆了摆手:“让沈卓群参战也是我同意的,不能都怪你。我赌他没有胆子玩这一手,没想到我赌输了。”

    杨君实牙根锉得咯咯响:“置国难于不顾,沈卓群当真该死!”

    瞿东风道:“他固然该死,但不是这个时候。我们不但不能惩治他,还要安抚。总不能逼他在这个时候投降了崎岛国人。此外,在处罚他之前,必须找出一名将领能够取而代之。”

    “司令可有合适的人选?”

    瞿东风没有说话。

    杨君实心里也明白这个人实在难找。一个合格的将才往往是千万人里才能挑出一个。如今跟崎岛国的恶仗已经让瞿军将领损失了三分之一。自己的嫡系部队尚且缺乏干将统领,哪有人才再给八十九师配个统帅?而且,八十九师是新收编过来的部队,如果让瞿军将领统领,往往不容易服众:“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可能还要从罗军的降将里找人。”说出这话,杨君实自己也觉得有点气馁,谁知道再找出来的人会不会是第二个沈卓群?

    瞿东风沉吟了片刻,道:“我倒想起一个人。”

    金陵的冬天象小孩的脸一样,变化莫测。昨天还是微风轻拂,今天就一瞬息变得朔风怒吼。

    北风呼啸了一夜。直到早上大风还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窗棂。

    罗卿卿蜷缩在被子里,静静地躺着。她双手环绕在腹部,抱着里面的孩子。好像,四周都是危险,只有被子里这片小小的空间是属于他们母子的安全之地。

    床头的电话机发出尖厉的声音。

    她伸出手,手按在电话上犹豫了片刻。自从战争爆发,以防敌人轰炸金陵罗府,她已经住进秘密官邸。这个电话号码只有瞿东风和几个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前线战事吃紧,瞿东风一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难道是他?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手不自觉有些颤抖,因为害怕是别人的声音,更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

    “卿卿。”他的声音从电话线彼端传过来。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眼泪也吧嗒一下掉了下来。她想她不该哭,那么多的事她都可以挺过来,在战争如此紧迫的时候,更该用她的坚强给他以支撑。可是,她忍不住,真的忍不住。听到他的声音,她所有坚强的外衣都碎了。这是被他宠出来的病。从小时候,只要有委屈她就盼着东风哥能出现。现在长大了,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就是忍不住眼泪,内心最真实的脆弱全暴露了出来。

    他的声音立刻充满温煦的安抚:“不要哭,卿卿。不过是一场败仗而已,仗才刚刚开始。”

    她抑制住悲伤,说了声“对不起”。擦干眼泪,她强挤出一声笑:“我的确不该哭。我相信你。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好。不愧是我的姑娘讲的话。”

    “你怎么样?”他问道。

    “我在后方,自然很安全,倒是……好担心你。你一切都好吗?”

    他停顿了片刻。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会用轻松的口气说没事,尽量安抚她的情绪。但是,和她相处了这么久,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希望,想向她袒露一些内心的压力。这种想法让他有一丝震撼。他这个人,从来不希望别人看透他的想法。没想到,不知不觉,居然和她之间建立起无形的默契和信任。

    “说实在话,我现在面临到一件棘手的事情。”

    “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

    “将士死伤惨重,我缺少良将。”

    “良将?”

    “所以,我想启用章砾。”

    “章砾!”

    “对。就是章砾。”

    囚房的铁窗之外是呼啸的北风。章砾在囚房里静静的躺着,身体被不自由的空气紧紧包裹住,心头闪过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仿佛看到崎岛国的军队撞开中国国门,肆意荼毒的凶残嘴脸……他翻了个身,在床沿上砸了一拳。

    外面响起狱警开锁的声音。

    “章砾,瞿夫人要见你。”

    被带进一间接待室,章砾看到罗卿卿坐在会客桌对面。

    罗卿卿把一件深蓝色毛衣递到章砾面前:“这是静雅要我转交给你的。天气凉了,她要你多注意身体。”

    章砾接过毛衣,粗大的手掌在柔软的毛衣上小心地摩搓着:“静雅还好吗?”

    “静雅参加了战时妇女医护培训班。她学习很努力,当选为班长。等她结束了这期学习,会来看你。”

    章砾看了眼窗外:“请代我转告她,说我很敬佩她的精神,希望她顺利完成学业,能够报效国家。”

    罗卿卿温和地一笑:“为什么不自己去告诉她。”

    章砾不大明白罗卿卿的意思。

    罗卿卿道:“我这次来看你,也给你带来一次出狱的机会。”

    章砾道:“我想这个机会一定有条件。”

    罗卿卿摇了摇头,拿出一份释放令,放到章砾面前:“这次是无条件释放。”

    章砾拿起释放令,看了一遍,正如卿卿所说,的确是无条件释放:“你在瞿司令面前帮我说话了?”

    “不。是他主动要释放你。”

    “这不象他以往的作为。”

    “你虽然不肯服从于他,其实他心里很佩服你。尤其现在国难当头,最令人敬佩的便是那些忠义之士,敢死之人。”

    “听说前线打得很艰苦。”

    “是。崎岛国人的实力高出我们的想象。我军将士死伤十分惨重。更有一些收编过来的部队,心怀一己之私,不肯服从统一指挥。而崎岛国人却是团结一心,个个肯为天皇以死效忠。我听说他们几乎没有投降的。”

    “啪!”章砾一拍桌子,“精忠报国是中国人几千年留下的传世精神。崎岛国人想凭借狭隘的效忠精神亡我中华,简直白日做梦!”

    罗卿卿看到章砾拍在桌面上的手掌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露,她于是又拿出一份信件:“除了释放令,我还有一份东西带给你。”

    章砾接过罗卿卿递过来的信封:“任命书?”

    “章砾,这份任命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我只想跟你说,接受这份任命,并不意味你易帜到瞿司令麾下。跟崎岛国人这场仗不是为任何一个人打的,这场仗是为了中国,为了人民,是为了保护你的母亲,和静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章砾看了一遍任命书,又把任命书合起来、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凝神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明白。”

    这年金陵的雪似乎特别多。悠悠古城,雨雪纷飞,寒意袭人。

    火车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汽笛声,穿过寒冷的空气、听起来有些凄厉。

    “砾——”静雅挣脱卿卿的手,跑向就要登上火车的章砾。

    章砾转身,再次、一把拥抱住静雅。章砾敞开穿着深青色的军大衣,静雅纤瘦的身体几乎没进他的大衣里。

    乌云在列车上空滚滚翻腾,长长的列车不知道要把命运拉向哪里去。

    眼泪早已决了堤,心里乱作一团。泪水浸湿他的胸口,她一遍一遍地重复:“我等你回来,一定要回来。”

    离别的苦楚侵蚀着每一寸肌肤,侵入骨髓。再刚强的心也被碾碎了。

    他突然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地吻下去。

    无论是列车内还是站台上的人,看到这对相拥吻别的情侣、都露出心痛的表情。谁都知道,这是一场看不到相聚的离别。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人们不得不忘记温情和缠绵。

    雪花漫天乱飞。火车一声轰鸣,徐徐地开动起来,白茫茫的蒸汽笼罩着站台。

    静雅跟着火车小跑了几步,罗卿卿赶紧走上来,抓住静雅。她紧紧抱住浑身冰冷的静雅,喃喃道:“不怕,他会回来……他们都会回来。”

    经过一个月的苦战,沪城守军在付出惨重伤亡的代价下,勉强阻击住崎岛国军队的进攻。崎岛国军队由全线进攻转为重点进攻,再由重点进攻被迫中止进攻。当这个好消息刚刚由电台传遍大江南北,人们马上又从电匣子里听到崎岛国派出大批援军的消息。

    进攻沪城的崎岛国军队得到三个师的增援,又增加了上百艘军舰,500架飞机,战斗力骤然增加数倍。

    罗卿卿走向静雅的房间,冬日温煦的阳光透过紫藤架撒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温暖。她刚得到消息,崎岛国主力正从侧翼登陆、两面夹击沪城守军。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沪城守军伤亡严重,装备又差,只怕这一场大战凶多吉少。

    推开房门,看到静雅神情恹恹地坐在电话机旁边。她知道静雅在等章砾的电话。静雅本来是活泼爱玩的性子,自从章砾走了以后,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天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只有听到电话铃声才显出些精神来。

    “静雅,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我不想错过章砾的电话。他一般会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我刚才得到总部的消息,说泸城那边很紧张,章砾正在实行守卫任务,恐怕这几天都来不了电话了。”

    静雅听了,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眼睛里更加没了神采,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呆呆的偶人。

    罗卿卿坐在静雅身边,把她的肩膀搂过来说道:“静亚,姐姐有几句话早想对你说。在这个战乱的世道,我们女人想得到长久的幸福,也许最不该爱的就是军人,可是,我们偏偏都爱上了军人。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硬是在枪林弹雨里冒风险,那条命就是存在呼吸之间。静雅,我跟你说,我们既然爱上了那样的男子,就必须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哪怕是天塌地陷都要撑下去。”

    静雅似懂非懂地看着卿卿:“难道……姐姐不担心瞿司令?”

    “我当然担心他。他要是有什么意外,我自己也就死了一半。可是,我不会让自己倒下去。因为我知道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我多做些事,也许就能让少些的女人免遭失去丈夫的痛苦。你懂姐姐的意思吗?”

    静雅似乎明白了一些,轻轻地点着头。

    在崎岛国两大师团从侧翼夹击沪城守军的同时,崎岛国军舰队护送另一支陆军师团驶入长江口,从三处突然登陆,疾速包抄守军后路,使沪城守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前线不断传来中国守军失利的消息。在战事越来越吃紧的当口,越来越多高级将领阵亡的凶讯传到罗卿卿这里。除了组织金陵妇女参加后援队伍,她的另一项主要工作就是慰问阵亡将领的家眷。那些没有阵亡将官的家眷,也毫不轻松,求神的求神,问卜的问卜,甚至有的太太也劝罗卿卿去算算命,摸摸骨。她却不想相信那些天命神鬼,只想工作,尽最大努力的去工作。

    一个寒冬的傍晚,前线传来消息:敌军用战车开路,强行从侧面向师部包抄。章砾率领部下全力还击,击退敌人第一轮攻击。第二天清晨,敌人用密集炮火再次向我阵地轰击,章砾毫无怯意,认定只有身先士卒,才能激发士兵斗志,始终坚守阵地。下午6时,他带领部下进攻敌军一个据点,在阵地上被炮弹击中,英勇殉难。

    罗卿卿去找静雅,临走前特意带上两名副官。静雅在花园的温室里摘了一捧白玫瑰,走出去,看到姐姐正从外面进来。罗卿卿推开温室的门,站在门口、看着静雅。默默地看着,沉默了良久。门外寒冷的空气扑进来,温暖如春的花房里立刻罩上一层冬天的冷寂和幽寒。突然,静雅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要回房间了,章砾该来电话了。”静雅脚步踉跄地朝外走。

    “静雅……他……再也不会来电话了。”

    静雅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玫瑰花被她抱进怀里,紧紧地贴住心口。花瓣一片片掉下来;茎上的花刺刺进皮肤。她突然加快了脚步,向门外跑:“我不要错过他的电话,我要快点回去。”

    守在门外的两名副官,一左一右架住静雅,玫瑰花哗啦一下都散落在地上。

    副官道:“小姐,请您冷静。”

    “放开我——”静雅拼命地挣扎,发了疯一样乱踢乱打。头发乱了,鞋子也踢了出去,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嘴里不停地哭嚎,“放开我!他来电话了!来电话啦——”

    罗卿卿靠在花房的门上,看着静雅。静雅的疯狂挣扎好像也在消耗着她的气力,她使劲抓住门把手,才没让自己瘫倒下去。她狠着心,竭尽全力,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他牺牲了。牺牲了……”

    不知道是终于被唤醒过来,还是力气消耗尽了,静雅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由着副官把她送回房间。

    静雅走后,罗卿卿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气力。走进静雅的房间,屋里灯光明亮,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母亲和后母都来了。

    施馨兰一边流眼泪,一边把中药喂给静雅。静雅木呆呆地躺着,根本张不开嘴,药灌进嘴唇,大部分又顺着嘴角流出来。施馨兰只好用另一只手拿着手绢,喂一下,擦一下。

    罗卿卿走过去,看到静雅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眼泪,眼睛里的亮光都是灯光的反射,眼里的神全散了。静雅的喉咙里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声音,她仔细听了听,原来静雅在问章砾为什么还不来电话。她想这时候的静雅,恐怕什么也听不到了。围在床边的两位母亲不停地对静雅讲着安慰的话。她离开床边,走到窗前,给自己找了一张红木椅。坐下来,看到窗外已是黄昏。白天的阳光渐渐褪成一片苍灰色。紫红色的风铃悬在窗棱的一角。每一只小铃铛上都缠绕着一朵丝带编织的玫瑰花。

    屋外苍茫暮霭里,一个人静静地走过来。隔着一扇窗,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

    天明。她在窗子里无声地唤了他一声。在通知静雅之前,她把章砾阵亡的消息先告诉了天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她却笃定天明一定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谁都知道同情不是爱情,不过,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同情能不能转化成爱情。她看不到未来,无法预知章砾的死,会不会让静雅和天明走到一起。对于命运,她无能为力,只有默默的祝福:愿亡者得以安眠,愿生者得到幸福。

    是年年底,崎岛国第三次向中国增派出大批援兵,以猛烈的火力连续进攻沪城。沪城防线终被崎岛国军队从侧翼突破,中国守军被迫撤出沪城,退守佳定、泰伧一线。沪城守卫战以中国军队的失败而宣告结束。

    新年就要到了,金陵城里只有冷清的街道和沉闷的空气。相熟的人们在街头巷尾遇见,不是互祝新年家庭和睦、人增畜旺,而是互相询问最新的战况,询问有无逃难的打算。

    挂着枯叶的树枝在寒风里颤抖。汽车开过寂静的街道,惊起枯枝上的鸟雀,在寒朔的空气里扑簌着翅膀,发出凄凉的鸣叫。

    坐在汽车后座上,罗卿卿从提包里取出小镜子,捋着鬓稍,又审视了一番自己。镜子里的自己薄施胭脂,朱唇绛点,修得很齐整的细长弯眉下面、是一双着了薄薄的玫瑰色眼影的亮眼睛。临走时她特意画了精致的妆彩,选的都是温暖姣丽的颜色。她希望过一会在机场见到,瞿东风看到的不是她苍白的脸色,而是她妩媚的笑靥、奕奕的神采。

    即便不少官员已经等候在机场,整个机场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冬天的阳光苍白无力,不给人温暖的感觉,只让人觉着天地苍茫,一切都浸染在银灰色的寒冷里面。

    专机徐徐降落。

    机舱门被打开,软梯放下来。瞿东风出现在机舱门前。

    站在一片肃穆安静的广场上,她仰看着他。她想,他是个没吃过败仗的人,以往他从战场归来,应该都是掌声如海,欢呼如潮吧。

    她于是让自己笑起来,摘下红色的围巾,朝他使劲地扬了几下。

    站在机舱门口,瞿东风扬了下戴着白手套的手,向迎接的人众表示了该有的谢意。他走下软梯,脚步依旧从容,神情带着一贯的、令人有些莫测的平静。

    她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面。他走到她面前,一把拥抱住她。

    她感到他抱她抱得好紧,他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回去的路上,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让他摸着里面的孩子。他一路沉默。她一路找着话题跟他说话。她只字不提战争,只说关于孩子的事情。说宝宝如何顽皮,喜欢在妈妈肚子里耍拳脚。还说,有一次宝宝动得厉害,她就吓唬说,再不老实等爸爸回来,看他如何教训你。宝宝居然马上不再动了,好像真怕了似的。

    她说着,就笑了起来。

    他忽然揽过她,将她的头贴在他肩膀上,在她耳边道:“好了卿卿,不用再勉强自己。我知道我没用,打了败仗。你想哭就哭吧。”

    她鼻子发酸,喉咙发苦。可是,最终她还是没有哭。在这个人命脆危的时局里,她还能枕在丈夫的肩头,抚摸着腹中的孩子,感受如此真实的幸福,她只有感谢上苍,她没有伤心流泪的资格。

    这是一个北风呼啸,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可是,这不是一个孤单的夜晚。

    他欠起身、给她塞了塞被角,随后把她搂在臂弯里。他的肩膀露在被子外面。她怕他冷,把一只手覆在他的肩膀上。

    紧紧依偎的世界里,梦乡靠近,残冬渐远。谁都舍不得放一丝温暖逃遁。

    窗外的风更大了,象疯狂的刀刃,象鬼的哭泣。

    她听到他幽长地叹了口气。她道:“在妇女联合会,我刚学会一首抗战歌曲,你想听吗?”

    “嗯。”

    她搂住他,在他的后背上轻柔地拍着,轻声唱道:

    “淡淡江南月,照微波荡漾,绿柳依依。

    溶溶江南月,像娇嗔的爱人紧锁双眉。啊!祖国,我的母亲……

    我们抵抗!抵抗!抵抗!抵抗强犦的欺凌。啊,祖国,我的母亲,你的儿女们要贡献生命给你。”

    听她说是抗战的歌,他以为曲调必会激昂有力,没想到竟是这样一首抒情委婉的歌曲。被卿卿唱出来,更带出一种独特的温柔纯净。他沉重的内心仿佛终于得到一点点安宁。是的,一次的失败并不代表真正的失败。他就不信外敌的嚣张、能抵过无数中国人对祖国的忠诚热爱。

    心中略感宽慰,困意随之袭上来,他闭上眼,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真好听啊。”

    三十五章

    是年春节前后,崎岛国军向金陵分三路发起进攻。四日之后,崎岛国军队突破佳定、泰伧一线的设防,向金陵外围阵地发起疯狂的攻击。

    在陆地攻击的同时,金陵东郊的上空也展开激烈的空战。双方的飞机象黑压压的鸟群一样在天空交织盘旋,射击的枪声,历历可闻。

    汽车穿过几条曲曲折折的窄巷子,来到老江口。汽车停在下关渡口。

    瞿东风走下汽车,把已经挣扎到精疲力竭的卿卿抱出汽车。

    寒冷的江面上,一艘英国渡轮徐徐驶来。船身在江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白线。

    离别也在内心里划出长?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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