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打细算 花满筛第31部分阅读
精打细算 花满筛 作者:肉书屋
……毛衣给不了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我自顾自地说着,老爸捧着水杯,默默看着我。长这么大,我从没像这样一次性的跟他说这么多话。我觉得我需要说出来,不然,我恐怕会疯掉。
父亲的手抬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挨一巴掌的准备,只是,疼痛没有如预想中的落在脸上。他只是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叹了口气,“安然,从小到大,你有什么是瞒得过我们的?”
我呆住。
“你从来都不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人,我们是人老眼花了,可是,你喜欢得那么明显,我们想看不见都不行。你那么多朋友同学都往咱家来过,哪一个能有小韩这么让你上心呢?我们早就知道他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当时不敢肯定是这层关系,后来,人家为了你断了根手指,我们又是感激又是心惊胆颤,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为另一个人做到这样,安然,那时候我们也怕啊,我家儿子怎么就跟一个男人扯不清了呢?可偏偏小韩人又好得让我们都挑不出毛病。那么让人心疼的孩子,那么懂事儿,我们想说什么也开不了口。后来,你妈说不行,你俩这不叫事儿,怎么也得说,跟你说没用,你是我们儿子我们知道你那混脾气,小韩比你沉稳,比你知道轻重,你妈就想跟他谈谈。想送小韩件毛衣,确实是看着那孩子就想多疼他一点儿,不过也算是个由头,想等毛衣织好了借着送毛衣也说说你们的事。只是,后来你妈突然发病,这事儿就耽搁下来了。等她病好点儿了想重提这事时,是我给拦下了。她病着不知道,我却是看在眼里的。住院那段时间,小韩一直跟着忙前忙后,那都不能叫帮忙了,他做得比你这亲儿子一点儿也不差。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地在对你好。人一辈子能遇见几个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
我听着父亲的话,觉得那么不真实。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看在眼里,可是却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过。我从没察觉他们为我如此费过心思,我以为他们对暮雨只有感激和疼爱,这许多曲折埋在其中,我却无知无觉。
我茫然看着老爸,他却低下头去摩挲着茶杯,“安然,我跟你妈都愿意你能跟一般人家的小孩一样,有份儿不愁吃穿的工作,再找个对自己好的媳妇儿,咋嘛,咱帮你们买房买车,给你们看孩子,这样就行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和小韩叫怎么回事,我是觉得不对、有问题,却开不了口让你俩分开,一来你们没承认什么,二来我真心怕伤着暮雨那孩子。那时候,我们就盼着你俩中间儿谁能明白过来……你说的辞职前前后后的那些事,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没多久,你说小韩去了别的城市,再后来你每周都回家,却不再提起他。不管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认为这样也好,希望你俩不在一块儿了就能各自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可是我们发现,小韩走了,我家孩子也魂儿也丢了一半儿。那时候就觉得可能因为都是年轻人,俩人关系又好,刚一分开不适应,过些日子就好了。看着你难受,我们还没法儿开解你,你不说我们就得装不知道。”
我揉了把脸,真心赞叹道:“你俩可真能装……”
老爸说,“也就瞒得过你,那时候你眼里就只能装一件事儿,其他的就看不见了。你妈发病前你就只顾着小韩,你妈发病后你就只顾着你妈。我们的想法你不知道,我猜小韩是有感觉的……”
“那个死孩子!”我几乎是本能地骂道。他原来就话不多,即便有些心事,也就是三句变两句。从北京回来之后那段日子太过压抑了,我为了医药费几乎着魔,他……他是怎样过得我真没看见……或许在此之前,更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我努力从记忆中打捞一些片段,曾经某人某些未被放在心上的无由的沉默,似乎也找到了源头。
老爸接着说:“过了挺长一段时间,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只好打电话去跟你叔叔打听你遇到什么麻烦了。他跟我说可能是因为之前竞聘的副经理没当上,又跟我简单说了你中间曾经打人、辞职的事儿。不过,他说打人是因为你跟你们那行长不合,辞职后来又能复职是因为你们董事长家闺女看上你了,之后又说那女孩就跟你一个支行、关系很好……当时我也没多想,经理不经理的咱不在乎,主要是有个女孩子喜欢你这是好事。我说回头得问问你,可是你叔叔又拦着我,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让我少管,还嘱咐我千万别逼得你太紧了……我哪里还敢逼你太紧……你那时候憔悴得恨不得一碰就碎。”
“哪有那么夸张,再说了,后来我基本就没什么事儿了。”我说。
老爸摇摇头,“我们都觉得你能好起来,可是,你根本就没好,时间越长越明显。你像是挺正常的,该说说该闹闹,却再也没见你开心过……安然,”他抓住我的手,温暖从干燥的掌心传过来,“我们以为你和小韩的事儿早就过去了,现在年轻人失个恋都不算什么,又有小女孩追你,时间一久,你总能放下……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谁能想到这事情对你的刺激有这么大……直到有一天你在家里睡午觉的时候说梦话,边哭边喊暮雨的名字,不停地说撑不住了,我们才明白,那件事儿从来就没有过去。”
老爸说的这回,我倒是记得,那是吴越‘对外’散布安然病危一个月之后。当时睁开眼,就见爸妈俩人儿瞪着眼看着我,我觉得脸上湿乎乎的,随即抹了一把,笑着说做噩梦了,被领导批还扣奖金……
“那天你回l市后,你妈一直担心……她说咱家安然是怎么啦,平时都不会笑了,做梦还在哭……后来我们找机会开导你,结果每次跟你提起小韩,你又没什么大的反应,还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跟你妈忽然发现,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看不懂你了,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疼在哪里。没办法只好再打电话给你叔叔,问他知不知道你跟小韩分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发现我对你们的事儿是知情的,才跟我详细说了你辞职的前因后果以及分手时的情况……安然,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滚下来,“要是妈还在,我都认了……”
辜负了谁,失去了谁,我沉没了一颗心不再期待,我已经认了,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父亲摸着沙发上的毛衣,说道:“你妈妈想了两天,后来又把搁了好久没织完的毛衣拿出来继续织,那时候,她的病已经开始不受控制,那些药起作用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她基本都是半坐着睡觉,经常半夜喘不上来气,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拿不出办法,只说脏器病变得太严重了。你每次回家她都强打着精神,你去上班她得站在窗户边看着你走到影儿没了……我们心里都明白,时日无多,你妈老跟我说,她活着也是受罪,还拖累着一家子过不好,可是要是她不在了,谁能照顾儿子?你猜我怎么说的?”
老爸看着我,我摆手,“猜不出来。”
“我说,我不管,安然那么大了,他不需要人照顾,他自己的日子让他自己去过,我们管不了他一辈子。然后,你妈又问我,你说暮雨还会回来吗?你猜我怎么说的?”
“不知道。”
“不对,我不是说的‘不知道’。我说,那我更不管了,人孩子没什么对不起咱家的,没准儿他在别处更有出息,要是他回来了,那也挺好的……”
我呆呆地看着老爸,他伸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淡淡地笑着说:“这样,咱家安然就不孤单了。”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现在这种状况,所以,是说,我自由了吗?在我失去暮雨又失去了娘亲之后。
老爸起身,往卧室走去,边走边说:“昨天我们单位人过来了,说请我回单位帮忙管管职工活动中心,跟那些老朋友在一块儿有助于调整情绪,我答应了,明天就搬去那边。”
“爸……你去单位住?”我忽然就慌了。
“放心吧,那边有房子,有食堂,有保洁,平时还有人照顾我,都挺方便的。”
“可是……爸,家里怎么办?”一瞬间,‘家破人亡’几个字映在我大脑里,我觉得自己的开始呼吸困难。
父亲很慢地背过身去,声音一下子苍老得不成样子,他说:“安然,你说你丢了最喜欢的人,如果你运气好,还能把人给找回来,可我丢的是陪了我一辈子的人,而且,再也找不回来……我老了,以后你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第二天真的来了一辆面包车接老爸,还有人上来帮忙搬东西。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搬,老爸说需要什么单位都会给买,所以他只有一个拉杆箱,里面是几件衣服,两双鞋子,还有一张全家福。
老爸不让我送。
我回到屋里,倒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眼神扫过茶几时发现一张白纸被茶杯压在桌角。打开来,一页a4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全是关于心脏病的一些东西,哪些药不能同时吃,哪些药不能睡前吃,饮食的注意事项,几个老专家的电话,几种特效药的价格,在哪家药店能买到……没什么顺序,似乎是想到什么写什么,字体稍大的最后一句是,“好好照顾自己。父留。”
躺在沙发上,看着屋顶,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动。
分别多了,也能习惯的吧!我已经没有力气去难过,去抱怨,去哭去喊,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如果还能醒过来,我再去想以后。
以后?我音讯全无的暮雨?我无聊至极的工作?未来长长的日子,我要为了什么由头才能好好走下去。
很多事都变了,安然变了,开始认命,开始妥协,喜欢东西也变了,原来喜欢斯巴鲁现在已经开始转投途观,什么事情都会变,小李喜欢安然五年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甩袖子走得无影无踪,还有什么不能变呢,吴越都说其实妞也没什么好的,还是哥们亲,所以,什么都会变的,那个人,也会吧!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胖了?瘦了?有没有爱说话一点儿?还记不记安然?还记不记得他爱他?
我一觉睡到天黑,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娘亲笑得特别灿烂,手里拿着饺子皮儿,问我和暮雨俩人想吃白菜馅还是韭菜馅……
其实是冻醒的,脸上冰凉一片。
我挣扎了很久才坐起来,揉揉僵硬的骨头,开始发呆。半个小时过去,我决定,不打算死,就得活着。活着首先要吃饭,一天没吃东西的我,现在必须出去淘换点吃的。
拎着一套煎饼果子和一桶方便粉丝回到家门口,拿钥匙开锁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
“安然。”
两个字,轻轻地,穿透三年光阴如水。
☆、一一四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搭建出一个恍惚的世界,我觉得身边的空间被拉伸变形。他和我,我们都是水中的一团墨影,我不敢呼吸不敢眨眼,怕一点点的波动就会让对方消散无踪。
那个人站在面前,光线让他一半身体隐没在黑暗中,我努力地辨认,影像却越来越模糊。又是个错觉,或者,又是个梦。这几年里总是有抹相似的身影出现在人群和梦境,让我追逐、落空,再追逐、再落空,循环往复,不眠不休。最终,太多失落如雪片般层层堆积变成厚厚的冰层,我不去期待了,不敢了,太疼。
“安然。”又是一声,都是记忆深处的声调和语气。
他两步走近我眼前,动作都是熟稔到刻骨铭心。
所以,这次是真的吗?暮雨,你回来了?我抬手摸上他的颈侧,那里传来烫手的热度。居然,是活的。
我给不出哭还是笑的表情,我说不出欣喜还是愤怒的感觉,有道裂缝从指尖崩开,迅速爬行、分叉、布满木然的身体……
我应了一声,胸腔微微震动,却似乎没有声音发出来。脑子里是真空般的寂静,没有特别激动。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练出来了,后来发现,屁,那种震惊只是跳过大脑,直接传递给了肢体。
钥匙在防盗门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右手抖得太厉害,以至于半天都没找着钥匙孔。
暮雨从我手里接过钥匙,开门,拉着我进了屋子,把我按在沙发上,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他没有胖,也没有瘦,却总是有些不一样了。脸上褪去了些草木清新的隽秀,却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金属质地的冷冽锋利,眼神仍是记忆中的清澈温柔,稍稍压制了眉梢那抹陌生的戾气。头发又短了些,黑色棉服半敞着,露出里面蓝白格的衬衣,两手搭在膝盖上,右手还套着那只有些磨损的四指手套。
对峙着,沉默着。好半天,我得出又一个结论,这孩子三年也没点儿长进,还是这么少言寡语。我其实应该说点什么,关于自己,关于家里,要不就问点儿什么,他的经历,我视线之外的那些岁月。可是,开不了口,有什么休眠在血液里的东西苏醒过来,开始撕扯我的心脏:他回来了,没有死,没有忘了我,他就在我面前,身上有炙热的体温,眼里有刻骨的思念……他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情绪的浪潮后知后觉的涌出来,重重拍打着胸口,渐渐地,渐渐地,失去节奏。
我从口袋里摸索出药瓶,颤巍巍地拧开。
“安然!”对面的人惊了一下,起身。
“别动!”我制止了他,倒出几个药片,塞进嘴里。
“安然,我去给你倒水。”他再次站起来。
我瞪着他,用尽力气吼到,“你他妈再敢动一下试试。”
他大概是被我吓着了,真没动地儿。我努力调整呼吸,不错神儿地望着他,那些话说得像在念咒,“别动,别走,就在这儿,哪儿都别去……”
我靠着沙发,再拾不起一分力气,无法伸手去抓住他,如此惊惶,如此绝望。
他捏起桌上的药瓶,看着标签脸色一下变了。陪我伺候了娘亲好几个月,治疗心脏病的药他认得比我都全。那么熟悉的眼神波动,代表着他藏不下的慌乱。
“怎么会这样,你……真的病了……”他好像完全不理解,嘀咕着,慢慢矮下身体,单膝跪在我脚边。
“我明明看到你正常地上班,办业务,还会神气活现地骂人,完全不是吴越说的病危。我以为他是想让我回来才故意那么说,我以为你一直都好好的……”他小心地拉起我的手,将我扯近了,环腰抱住,耳朵贴在我胸前,心脏的位置。
“对不起,安然,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再给我一点时间,一个月,顺利地话半个月,到时我就回来接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都陪着你,所以,不要生病,不要生病,别生病……”
暮雨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滑过指缝的一束丝。我失常的小心脏就在这样的绕指温柔中慢慢安定下来,像是个撒泼打滚儿得到顺毛儿的无赖。
我回抱着他,低头轻吻他的发心。我努力地呼吸他发间温暖的味道,微硬的头发扎得脸上有些痒,却那么舒服。
“你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吴越六月份给我发了封邮件,说你病危,我看到这封邮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你全是关机,我都吓傻了。”估计他给我打电话时,正是我旧手机被摔新手机没买的那个空当,而且就如我所想的,他可以收到我们的消息,只要他愿意去看,途径太多了。
“隔天清早我赶到l市咱租的房子,结果正巧看到你出门上班,没什么不正常,还吃着烧饼跟吴越挥手……我不放心又打车去你们银行附近,隔着银行的玻璃墙挺远得也能看清。你在柜台办业务,你桌子的前面加了一个人,没见过,应该是你们的新同事。我待了半个小时,他去跟你说了六次话……”
“……是我徒弟。” 我说。
“恩,后来他拿了张票给你,你看了一眼就跳起来,沉着脸说了什么,还越说越生气的样子,那人就低头听着……”我已经想不起来他说的那哪天了,因为好像每天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那个徒弟总能犯些让我压不住火儿的错儿。
“他很笨,怎么教都不会……”我简单地解释,用力抱住怀里的人。
有段时间,我真的以为他不管我了,我是死是活他都不理,我们完了。这个认识几乎敲碎了我,那种绝望只要想起来,就撕心裂肺得疼。原来,原来不是的,他回来过,亲眼确认过我活得很‘生动’。脑袋里的一个纠结了将近一年的死结‘噗’地一声打开来。
手掌下,他的肩背似乎结实了不少,带着些不是记忆中存在的硬度。这个人这些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为什么没有音讯,又怎么肯回来见我的?
“我妈她,不在了。”我说。
暮雨搂紧了我,点头,“看到吴越的邮件我就回来了,他不会拿这事儿骗我。我知道你这些年很难,但是有阿姨在,为了她你也能撑下去……我想等我那边安稳了,什么都能好起来,你可以离开银行,我们送阿姨去更好的医院看病……可最终却还是来不及……是我太没用了。”
“跟你没关系,我妈用得一直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最好的药……这个病,本来也没什么办法……”人总是争不过命的,我是信了。
感觉暮雨明显地震了一下儿,他说:“安然,阿姨不在了,你还有我,我每天想着你才能坚持下来,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然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感觉他隔着衬衣吻在我胸口,我明白他那句‘你一定要好好的’,其实是对着我的心脏在说。
看来,我吓着他了。
“没事儿,暮雨,我没事儿,小毛病……不严重……”暮雨和药物的双重作用让我迅速地恢复了正常。
他在我身边重新坐好,才想起来问我,“叔叔不在家?”
“恩,他回单位去了,今儿才走……换个地方,换个心情……他说我弄丢了最喜欢的人,还可能找回来,而他失去了陪伴一生的人,却再也找不回来了……谁知道,你居然真的回来了。”
“我以前就说过,万一走散了,你就在原地等我,我一定回来找你,这是真的,你得信我。”暮雨握着我的手,郑重地说。我点头,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他拦下了,他说:“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我也是,不过,得先吃饭,你边吃饭我边说给你听,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暮雨都回来了,他说怎样就怎样。我累死了,我什么都不要去想,都听他的。
暮雨脱了外套,手套也摘下来塞在口袋里。右手小指处只有很小一截,光秃秃的,空空荡荡。我想起那个掌印,心里仍是不舒服。他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四根手指拉住我的手,左手拎着凉透的煎饼果子和方便粉丝走去厨房。我什么都不干,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先是给我倒了杯白开水让我喝,然后问我想吃什么,我懒得想,说,“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他点点头,从冰箱里找出西红柿,鸡蛋,油菜,说,“就吃面条吧,好消化一点儿……”
他熟练地洗菜,择菜,切菜,水声、砧板声、瓷器相碰的清脆声交错而起。
有什么不对。我觉得,确实有什么不对,好像少点什么。我们三年未见,一千多日日夜夜的思念全沉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失望、绝望、天塌地陷,再大的风浪都触及不到,那些想念就铺在深海之底,默默酝酿。而终于有这么一天,思念的人冬夜归来,只寒暄两句,然后便为我洗手做羹汤……就这样……显然不对。
“哎!”我叫他。
“恩。”
我贴近他,搂住他的腰。他低头看着我,目光如水温柔。我扬起下巴,他湿淋淋的手捧起我的脸。
“我想你。”
“我也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些天实在是太忙……太忙……
☆、一一五
“我想你。”
“我也想你。”
潮湿的手指反复在我下唇摩擦过,指腹有着明显的硬茧。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是坚硬的,却轻柔,似乎是冰冷的,却温暖。
我凑过去亲他,这个三年中夜夜出现在我梦里的动作被我做得相当从容。只是这次,我没有扑空,也没有从万丈悬崖跌落,我真实地被他拉进怀里,吻到他的嘴角。
滑软的舌尖挤开唇缝,带着专属于他的气息和滋味,擦过牙齿,探入口腔。我闭起眼睛,用同样缓慢厮磨的节奏,用最温柔缱绻的姿态,细腻地回应。他那么小心翼翼地搂着我,一只手在我背上上下左右的摸索,每根骨头都细细数过。我觉得自己散落在废墟世界中的身体被他一块一块地拣回来,拼回去。没有纠缠,毫不激烈,他的吻更像是一种疗伤,舌尖安抚过我口腔的每一寸粘膜,甚至每颗牙齿,还有脸颊、眼睛、耳朵,潮湿柔软地覆盖过那些看不见的伤口,极致耐心地修复每一道裂痕。仍有清晰地疼痛传来,来自无法挽回的失去,只是不再决堤般崩溃没顶。
废墟之下冒出嫩芽,倒塌的世界会重建起来,我可以撑着自己走下去,我还有方向,我还有暮雨。
我搂着他的脖子,手掌下是硬朗的线条,热乎乎的温度,和跃动不已的脉搏。靠得更近些,贴得更紧些,我恣意享受他给的亲腻,同时回报给他温顺和痴迷。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我却能闻到他身上与我一样的孤独味道。我们都把自己困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别人进不去,自己不出来,日复一日,极度脆弱,又极度倔强。彼时的感觉,我懂,他也懂,于是,我们唯有拥抱彼此,确认着对方的回归,安慰空茫茫的时间里刻在心上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痛和绝望。
锅里的水呲呲地响起来。
暮雨恋恋不舍地在我唇上啄了两下,又拨开我的额发,印在眉心一个吻。
“我先煮面条……鸡蛋要吃打碎的还是整个儿的?”他问我,平平缓缓的语调,宁静安详得好像那些个分别都是幻觉,我们一直就是这样生活着,从前、现在、以后……
我从背后搂住他,“都要行吗?”
他“恩”了一声,回头看看我,嘴角弯起。
还是那么好看,每个表情、动作,都丝丝入扣般地合我心意。
洁白的水雾,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某个人沉默的安宁,这一切搭建起属于我的人间烟火,平平淡淡的,踏踏实实的。
客厅的电话响起来,通过铃音辨认,应该是吴越。这些天基本一到晚上八点左右,他就会给我来通电话,比我们总行查岗的还准时,除了他的电话还有曹姐、徒弟等人的短信,总之,一直有人用某种迹象提醒我,我还被记挂着。
电话响过五声,暮雨回头提醒我,“电话。”
“恩。”我搂着他,眨眨眼睛,下巴在他肩膀蹭蹭,不动地儿。
电话铃叫唤到没有力气,终于停止。暮雨眼中现出一种无奈又甜蜜的纵容,我偏过头亲在他耳朵后面,细腻柔暖的皮肤吸引着我流连不去。
他回手摸摸我的脸,继续打鸡蛋。睫毛垂着,嘴角弯着,整个人都很柔和,之前看到的那些冷硬凛冽全都不见了,就像错觉。
铃音不厌其烦地叫起第三遍,暮雨最终败给了我跟吴越。他关小了火,拖着我走到客厅,手机递给我,以他照片为背景的手机屏幕上‘吴越’二字闪烁不停。
“免提。”我誊不出手,两只手都用来抱着暮雨了。
暮雨照做。我喂了一声,吴越的急慌慌地声音就冒出来,“安然,你干嘛呢?你怎么啦?你在哪儿呢?叔叔在你身边儿吗?药带着呢吗?”
他是真着急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没事儿,吴越,我好好的在家呢,别搞得好像我随时都要不行了似的。”瞄一眼暮雨,他脸色沉下来,眉头微微蹙起。我赶紧加了一句,“别担心,我这点儿病都不叫病,我好着呢。”
电话那边居然出现了古怪的沉默,半天吴越才说:“安然,你真没事儿啊?你从来不说自己好着呢,你只会说你死不了……”
“没事儿,好好的,不信你问暮雨。”我推出人证,暮雨却没开口。
又是沉默……而后吴越惊恐了,“安然,你别吓唬我行吗?我知道阿姨过世对你打击挺大的,我知道你一门心思等着弟妹回来,我知道你一直都挺压抑的……可是……安然,你清醒点儿啊?知道我是谁吗?”
我囧然,他以为我疯了。
“吴越,你当我发神经啊?”我转头催促道,“暮雨,你说句话?”
仍然沉默……他故意的。
这下吴越真慌了,“安然,你冷静点儿,听我说啊,弟妹他可能有事耽搁了,他不是说你好好的他就一直爱你吗,你要是疯了他回来一准儿不要你了。”
“我靠,我没疯,他就在我身边呢。韩暮雨,你再装?”我勒紧他脖子,当然不能真勒,他根本不在意。
我觉得吴越在那边都快哭了,“安然,你别这样,以前你每天抱着你俩的账本儿睡觉,每天穿着他最喜欢的式样的衣服,手机设桌面照片摆床头,晚上哭醒白天走神儿……我劝不了你……这都多长时间了,你怎么还这么死心眼儿。我们给他发得那些信息、邮件,全都没回应,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就算你再想他,再难过,就算你疯了,傻了,精神分裂了,他也不见得知道……靠,那混蛋是不是死了啊,怎么就没个信儿呢?怎么就不回来呢?能让你死了这份心也好……”
我扒在暮雨肩膀上,不再吭声。对于此刻的我而言,以前那些相思成灾都成了过去式,重要的是,他回来了,回到我身边,这点已经足以弥补所有。
只是感觉暮雨的身体有些僵硬,垂下去的那只左臂在不明显得抖。
他终于肯开口,“安然,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摇头。
经过这么多是是非非,甜过苦过,哭过笑过,真地要算起来谁对不起谁、谁辜负谁,显然是我欠他多一些。好在他回来了,我还有机会用这辈子的时间把欠的那些补上。
“谁,刚那谁在说话?”吴越终于抓着了重点。
我提醒道,“就你说那混蛋。”
“是我,韩暮雨,我回来了。”
吴越再次沉默两秒钟,然后声音高八度飙出来,“啊~你你你……你真是弟妹?靠,你真回来了啊?我还以为安然想你想魔障了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给你发的邮件你收着没,你这些年去哪了?干什么了?还跟杨晓飞一块吗?发展得怎么样?你没结婚吧?……”
听着他越问越不靠谱儿,我抢过手机喊到,“行了行了,他刚回来你让他歇会儿,我还没跟他说两句话呢,你有什么问题就往后排着吧,挂了啊!”
吴越千般不愿却最终识相地没再马蚤扰过来。
因为那个电话,面条煮火大了,一夹就断,鸡蛋也散了,青菜基本入口即化。我拿勺子慢慢舀着吃,吃得胃里很暖和很舒服,无比满足。
暮雨也不用我问,自己乖乖地开始给我讲他这几年的经历。他跟杨晓飞离开租的房子之后也不知道去哪里,没头绪地晃了几天。后来盛安的林旭给他打电话,觉得他就此离开也挺可惜的,可又不想给自己留下话柄,便介绍他去盛安建筑集团总部所在的z市,进入隶属总部直接管辖的一个建材公司。我问暮雨是做什么,暮雨说司机。我当时特惊讶,问他:“你会开车?”人真的掏出驾照来给我看,我一看更惊了,居然是a照,这不可能的。那证不能直接考,有驾车年限要求,他怎么算都不够。
假证,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暮雨说单位给办的,司机都有。我问他学了多久,人想了想告诉我,他正经学过两天,其他的都是路上跟着老司机练的。我差点被面条噎着,又问他开什么车,他说开重卡跑长途,运送砂石料。
司机这个活儿他干了一年半,后来表现不错成了小头目,但是仍然在做运输,还是经常跟车跑线。半年后调到总公司供应部,在那里他接触到一些公司内部的核心人物开始了解到上层的某些内幕信息。转入项目组也就是最近几个月的事,开始真正的接触建筑最一线,有机会看着一栋栋建筑物自地下生长出来,鳞次栉比,变成风景、商户和家园。
其实,我也觉得他说的太简单,如果就是这么顺利这么平静,起码他这些年来的消息全无似乎是没什么道理的。即便是顾忌着分别时那句我在银行他便不联系我的承诺,那也不至于死磕成这样,更何况不止我一个人在联系他,还有吴越呢。
后来我知道被我忽略的不止是这些,从一开始就是问题。林旭可以安排人进总公司,但是他自己却宁可呆在l市;总公司那么多部门和分公司为什么偏要暮雨去建材公司;为什么要他从司机开始做起……这个巨大的建筑王国内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只被暮雨轻描淡写成“挺乱”俩字儿,这么频繁的换岗,这么迅速的提拔,我的暮雨是很出色不假,但是,还是太快了,太容易了,一定有什么是他故意省掉的,而且非常重要的。
☆、一一六
我对建筑业了解太少,隔行如隔山,许多事情没有概念,他怎么说我就怎么信。最重要的,他就好好地在我面前,有这个结果在,所有的不对劲儿似乎又都不需要那么追根究底了。
杨晓飞开始的时候跟他一个部门,后来调到另外一个。得知胖子居然能离得开他韩哥,我真心觉得,人家比我有出息。
吃饱了,我自觉地去洗碗,暮雨也没跟我争,反倒是学着我的样子,从背后抱着我,腻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着我意识流的问题。
“在z市吃得惯么?”
“恩”
“听说那里特冷是不是?快赶上东北了。”
“恩。”
“咱那消息树因为公路扩建被挖了,知道吗?就你挂花儿的那棵,为了这事我还跟修路的工人打了一架……”
“……没伤着吧?”
“哪能啊,我这身手……还抢救下两朵呢……”
“……你啊……”
“那什么……你没结婚吧……”
“……很快。”
“……”
“很快应该就有别墅、豪车来娶你了……”
“……死孩子……”
“你只穿这样一件夹棉的衬衣冷不冷?”
“不冷……”
“还是去加一件吧……”
“不用,抱着你很暖和……”
我擦干了手,把娘亲留给他的毛衣拿出来。“这是我爸妈让我给你的,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他淡定的表情说明他其实也知道我爸妈知道,我继续说,“他们不反对。”他依然没太多惊讶,于是,我惊讶了,“你连他们不反对都知道?”
“你之前说过了。”
“我没说啊。”
“你说的,叔叔说幸运的话你最爱的人还能回来……可见他知道你最爱的人是我,他也想让我回来。”
“哦,是啊。”我发现我的智商确实有待商榷。“那什么,你就没啥想法么?”
我觉得他至少也是欣喜的,毕竟有爸妈支持甚至祝福的感情更加圆满。他看了我很久,说道,“我想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难过到叔叔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眼睛一热,我低下头,嘀咕了一句,“……也不是,要是你能给我一丁丁点儿的消息就更好了……”
暮雨不说话。
其实,我很想知道,他这样毫无音讯到不说是刻意都解释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我本能地相信,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依不饶地让他给我解释,不再那么任性,能告诉我他会告诉我的。
时间太坚硬,足以打磨掉任何棱角和尖刺。没什么不好,至少我能抱得他更紧而不伤着他。
“试试毛衣合适吗?”我岔开话题来,毛衣塞给他。
他瞧着我,慢慢接过去。思量的眼神让我有点没着落。
干嘛?老子成熟了懂事了想开了不行吗?
我轻轻推他,“赶紧换上。”
他不动。
这是磨叽什么呢?我于是那么自然又没心没肺地抬手去解他的扣子。依然是清新干净的蓝白格子的衬衫,夹棉的,摸起来并不单薄,而且,手感还不错。这家伙总算肯给自己淘换件像样的衣裳了。
很单纯的动作,却在我不小心瞥到他的喉结轻微的滚动一下之后,完全不一样了。我在干嘛,在解他衣服啊!脑子哗啦就乱了,头都不敢抬,手指也有点僵,可是,停不下来,就像中了什么魔咒,无法自拔地去打开另一个魔咒。
暮雨将毛衣搭在沙发靠背上,双手把我拉近了,环在怀里。
心跳突然变得特别快,失控般撞在胸口。我深知那不是紧张,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兴奋。我需要放一把火,烧掉这三年来附在我身体每根神经上厚重的寂寞。他的体温,是最好的火源,星星点点,便可以燎原。
解开最后一个珍珠光泽的圆形扣子,我毫不矜持地提议,“去洗个澡吧。”
抬起头,对着他湖光海泽的眼睛,补充道:“一起。”
暮雨呆了一下儿,随即明白过来,捧起我的脸,气息不稳地问我:“可以吗?安然,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吗?看着他期待又克制的样子,我发现很多甜蜜的心情都开始苏醒过来,我假惺惺地‘夸奖’他,“年纪大一点儿就是不一样了,都知道跟我客气了。”
话音未落,我已经双脚离地被他抱了起来。
“我不会跟你客气的。”他说。
暮雨似乎又长高了,身材明显比原来更加健壮,却仍是线条流畅形态完美。只是脱光了衣服的一瞬间,我就又差点炸了。因为,我发现他肩头和后背多了好几道伤疤,一看就是利器割伤的。疤痕的颜色深浅不一,左肩上的一条已经只剩一道白线,而右后背还有两条至少十公分的伤痕依然是明显的深紫,还有一些小伤疤,细碎地落在那副漂亮的身体表面,胳膊上、大腿上、胸前。
我心疼地不知该用个什么表情来面对他,只好冷笑:“韩暮雨,你敢不敢有哪次离开我再回来的时候是没带伤的?”
“这都已经好了。”他居然还辩解。
“好了就完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是去上班了还是去混社会了啊?”哪有正常上班儿经常被刀子砍的?
他走近了,扳着我肩膀让我看着他,说到:“安然,我曾经发誓我一定不会去做违法的事,一定清清白白回来接你。这些年我一直都记得,所以,你放心吧,我没去混社会,我真的就是在一家建材公司做事,只不过我的工作有点危险。建材砂石料,基本上都是被黑社会垄断的一行,我们公司是正经的公司,做这个难免会触及到黑社会的利益,所以,我们这群人经常会跟那些混混们发生一些械斗。说起来我们也算正当防卫。”
“你就防卫成这个样子?”我摸着他肩头那道伤,心想,这要是再深点估计膀子就卸下来了。
“安然,我不瞒你,离开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要么死在外面,要么回来接你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