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意千宠 作者:九月轻歌
“你还在气头上,不想回去,我不强求。”景国公语重心长地道,“阿浔,对待些事的方式,可以选择报复,但也可以选择宽恕。”
叶浔轻声说道:“选择宽恕的是好人。我不是。”
景国公沉默良久,起身离开。
叶浔想送他,却是无力起身,只能对竹苓打个手势,让她代替自己送送老人家。
她望着祖父的背影。
直身姿笔挺的祖父,竟有些驼背了。
是了,这样大的场风波桩家丑,是他的长孙逼着他承受的。他失去了长子,也失去了四个孙儿孙女。
铁打的双肩也承受不住吧?
他到今年才知情,她不该连他并责怪。但是,如何能将他和祖母划分开来?不过是让他们失落难过。
往昔幕幕浮现在脑海,祖父慈祥的笑容、宠溺的眼神、暖心的言语不停闪现。
那是做不得假的。
那是她愿意牢牢抓在手心里的。
不能够了。
眼泪自有主张地不断滚落在腮边,祖父的身影变得模糊。
已经走出段路程的景国公停下脚步,怅惘地看向独坐在凉亭的叶浔。
她已满脸是泪,望着他落泪了。
景国公心弦紧,很想返回去宽慰她,对她说不论怎样她都是他最疼爱的孙女,对她说他给予的所有疼爱都是真的,对她说我们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过得开心自在。
可是有什么必要呢?越是这样的言语越是让她难过。
算了。
他低下头去,怆然转身。
这顷刻间,竹苓分明看到,滴泪倏然落下,碎在他脚下的彩石路面。
**
翌日,江府。
江宜室唤绿云将随身之物收拾起来,绿云却依然坐在小杌子上发呆。这丫头也不知怎么了,这几天比她还魂不守舍,早听她说叶世涛要来接她,抖着声音问她能不能把她留下,她说我怎么离得开你,你必须跟我起走。她说完这句,绿云就脸色发白坐立不安的。
江宜室忽然想起来,和叶世涛争吵那日,她让绿云给母亲送些东西。绿云是下午离开叶府的,却直没回去。她回到娘家之后,绿云正在和ru娘说话,母女两个见到她,特别忐忑的样子,她随口抱怨道:“绿云这丫头当差可是越来越尽心了,送个东西能送整整半日。”
绿云战战兢兢地回说:“是大少爷的人让我……让我回江府的。”
她那时候心绪紊乱,加上妹妹江宜家恰在随后进门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她就把这事给忽略了。
此刻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让绿云回江府,什么意思?是不是不准她再回叶府了?
叶世涛的人怎么会盯着绿云?如果不是他的意思,下人怎么敢代替他自作主张?
江宜室板起脸,冷声唤绿云。
绿云惊慌失措地起身来。
江宜室指了指地面,“跪下!”
绿云忙跪倒在地,“大少奶奶……”
“事到如今,你还不跟我说实话么?”江宜室用言语试探,“等你跟我去了大少爷的宅子,他要是发落你——”
绿云身子开始簌簌发抖,“大少奶奶饶命!奴婢知道错了,可奴婢也是没法子啊,是、是老爷授意的。”她膝行到江宜室面前,哀声乞求,“大少奶奶,看在我和娘亲服侍您场的情分上,您就给我条活路吧。”
父亲授意的?江宜室险些问授意她做什么,话到嘴边才知不妥,忙换了说辞:“把经过与我细细说遍,我若是听出半字谎言,便命人赏你几十板子!”
“奴婢不敢隐瞒,绝不会的。”绿云勉强镇定下来,迅速梳理了事情的经过,“自夏日起,我娘就常问我关于叶府的事情,事无巨细地打听,我有次不耐烦了,怎么也不肯说,我娘才跟我交了底,说是老爷要她替他询问的,并且叮嘱我不要告诉您,否则她就没命了。我哪里敢再隐瞒,大事小情都细细告知。入秋之后,彭家的人三番五次找我,企图用银两收买的事,我说了之后,老爷亲自跟我说,彭家的银子只管收下,他们要我做什么事,也只管做。我仗着胆子说他们肯定是要加害大少爷,老爷就说这些不用管,只管照他的话行事,若是我不听吩咐,我娘也就别想活了。为了我娘,我只能为彭家所用,在府中尽量给二小姐行方便,彭家的人打听什么就说什么,还替他们去了庄子上传话给大爷和大奶奶,让他们做出服毒自尽的戏。都是我糊涂,那时不该将彭家有心收买的事说出来的……”
绿云事无巨细地告诉江宜室了,江宜室却越听越糊涂了。
父亲得知彭家要将叶世涛告到官府的事情都无动于衷,因何而起?如果彭家得逞,叶世涛就算能不获罪,也会声名狼藉——就如现在,少人指责他将家丑外扬,以至于生父被逐出宗族。
她在娘家这几日,听母亲说过,父亲几次痛斥叶世涛的行径。母亲原本是要她怎样都跟着叶世涛过下去,随着父亲的态度而犹豫起来,时说还是要过下去,时又说要她自己斟酌轻重。
难道叶世涛声名尽毁是父亲愿意看到的局面么?
她敛起心头困惑,继续聆听:
“奴婢回来之后直都怕的要死,我娘就去问了问老爷,也担心您要是回去定会带上我,老爷说您不会回去了。我娘说,老爷应该是乐于看到您与大少爷和离,而且,手里似乎有把柄,别的就不清楚了。”
江宜室猛然起身来,急匆匆去往外院。她要找父亲问个明白!
和离的事是怎么发生的?她面走面想着。
“你想了,要你去娘家,意在要你避开些是非。”这是他说的。
她却执意要个准话:“你也不需这样委婉,想和离只管直说。家里有什么是非?我怎么不知情?”
和离两个字,先说出来的是他,后来他恼了,说和离也并非不可行。
是的,经过是这样的。她听到从他口中说出和离二字便完全处于混沌的状态,气他、恼他,此刻想想,他当时并没把话说死。
可是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话虽然隐晦,却是开口就提及了关于和离的事。
几天而已,他的态度怎么就从不确定变成了心意已决?他很话都在诋毁自身,甚至,连阿浔都并诋毁了。说什么?说他们是从肮脏的泥沼里活到如今的污泥,不让她沾染。
还说迟早要劳燕分飞,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那么笃定,铁了心要离开她。
可是,他也说过:“当初你与岳父岳母不曾计较我自幼丧母,嫁过来又尽心帮我照顾阿浔、沛儿,这般恩情,我心里都有数。便是来日你觉得我配不起你执意离开,我也不会再娶人占据你的位置——再我就不敢承诺了。”
是在他求祖父同意让二叔承袭国公爵的那晚说的话。
她没有要离开,他却执意放弃。
他绝情残酷,但他不是食言的人,而今却食言了,绝对有事瞒着她,就是不肯说。
他命人告知绿云留在江府,分明是在用这方式给父亲递话:他已知道绿云是受父亲指使了。却不曾对她提及绿云只言片语。
父亲呢?自从叶府出事后,为了避嫌称病了。他的女婿被堆人斥责弹劾,他不闻不问足不出户,谁也不见,点点暗中相助的意思都没有。
她早就该发现这些端倪的。
刁难祖父、处置亲人、准备和离,这样的事情相加,哪件是能让他好过的事?她没帮到他分毫,只有埋怨、疑问,甚至于,父亲是那个让他下决心和她劳燕分飞的人。
真是这样的话,她该如何自处?她连亲人拆他的台、刁难他都不知道,她连身边的丫鬟帮着外人都不知道。
是,成婚两年了,他带给她的只有失望,而她又带给了他什么?
险些就又要哭了,可她忍住了。她死命地掐着手心,告诉自己,再不能没出息的哭泣。不再认为自己有哭的资格,不认为哭能解决哪怕点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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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室走进父亲的书房院,便有小厮上前笑道:“您来得正是时候,大姑爷来接您了,老爷听说后,让大姑爷来书房说说话,这会儿正在里间喝茶呢。”
她点头,“不必通禀了,我也有话与他们说。”
小厮笑着称是,打了帘子,守在门外。
江宜室没话可说,她是有意要偷听父亲和叶世涛要说什么。进到待客的厅堂,便蹑手蹑手地走到里间门边,侧耳聆听。
江博兴的语声温和,话却藏着杀机:“……你可能还不知道,审讯彭家的人是我的门生,我手里有彭家四个人的口供,你祖父、父亲这些年来的事,我已全部知晓。你祖父昔年即便是为了养兵发放军饷收受商贾银两,没人提也罢了,只要拿着证据提出来,他就逃不掉个收受巨额贿赂的罪名。再加上你极力隐瞒的那些家事……不想让你祖父晚节不保,不想让你外祖父急怒攻心疯狂报复你祖父的话,你离京之前,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与宜室和离。说实在话,我向觉得你虽然品行有问题,却承认你是个办事果决的,这件事却怎么拖拖拉拉的?居然还要接宜室回去住段日子,打的什么算盘?”
叶世涛沉吟道:“毕竟是两年的夫妻了,就算分道扬镳,也不必将她伤的太重吧?要接她回去,也是要她接管我手里的产业。这几日我也看明白了,您是乐得见到我不再连累宜室,可我并不知道您这样心急。”
“知道自己连累了宜室,还算有点儿良心。”江博兴语带笑意,“其实宜室越是恨你,越能快些再嫁良人,为了她的辈子,我不介意你对她把话说绝。”
“……好。您想让宜室再嫁之人,是不是今年的状元郎付仰山?”
“连这都知道了,我倒是小瞧你了。”
叶世涛却道:“不用高看。宜室小时候认识的人,我大抵都有些印象。付仰山高中状元之后,先来拜谢的就是您这恩师。”
“我这恩师脸上也没什么光彩,皇上不是说过么,他并无状元之才。”
叶世涛没接话。
江博兴笑呵呵地说道:“有无状元之才不打紧,要紧的是他是四品官职,这些年对宜室的心意,江府的人都知道,他直不肯娶妻,不过是因片痴心。你做出那样的事,他已无从忍受,这几日每日登门,要我勒令宜室与你和离,只要你们和离,他便上门提亲,明年春日便会娶宜室过去。说心底话,当初要不是宜室在我面前跪了整日,就算你是皇亲国戚,我也不会答应你们的亲事。料定你不是能托付的人,如今你果然就出了岔子,路已被你走尽了,想出人头地,只能另辟蹊径,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你如何另辟蹊径……”
江宜室听到这里,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是啊,叶世涛将路走尽了,日后二叔也不会帮他,二叔也有子嗣,怎么会帮他?
叶世涛,他除了阿浔对他固有的手足亲情,已是双手空空。
“我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再做出什么事都不新鲜。”他说的。
他在得到官职之后惩戒亲人,背离发妻在人们眼中当然不新鲜,是情理之中的事。父亲当然要心急了,这时候和离才是最佳时机,她和江家会得到所有人的同情。便是外祖父,怕是也会为此事责怪他,永远不会想到,他是为了不让祖父、外祖父再遭受重创被岳父逼迫和离。
江宜室用力地吸了几口气,扬声唤小厮:“请大姑爷到别处坐坐,我与老爷说几句话。”说着话,闪身入室。
江博兴和叶世涛都惊讶失语。
江宜室看着叶世涛,“你去别处等我片刻。”
江博兴看着女儿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对叶世涛道:“听她的。”
叶世涛起身出门。
江宜室开门见山:“我不会和离,也不许你逼迫他与我和离。”她忽然拿起书案上的裁纸刀抵在颈部,后退几步,与父亲拉开距离,“你敢让我嫁给付仰山,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这个蠢货!”江博兴恨铁不成钢,“他连番行径还能有何前程?不出两年,必会被发配到荒蛮之处镇守边关,我养了你这些年,就是要你背井离乡陪他受苦么?付仰山是状元郎,身家清白,品行端正,不比他叶世涛强百倍么?尤其这亲事不是我们求来的,是他苦等你几年求来的!”
“品行端正?要作为妻子的人在夫君有难时逃离,也叫品行端正?他问过我愿不愿意么?他也配做读书人?皇上说的对,他的确是没有状元之才!我与世涛的婚事是我求您求来的,他便是再不济,我这辈子都跟定了他。”江宜室懒得与父亲再费唇舌,手里的裁纸刀微微用力,紧贴着皮肤,“我是死是活,您来做定夺。不是我不孝,是您让我行不义之事在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些伦理纲常就不用我跟您解释了吧?”
又来了,当初她怎样都要嫁叶世涛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那次是他不答应她就长跪不起,这次绝了,她要自尽!“你、你……”江博兴的手有点儿发抖了,“你何时才能务实些?!你对他有情有义,可他能给你什么?!”
“您说的对,我日后是要务实些,还要将双眼擦亮,不会在娘家逼迫我的夫君时我都不能及时发觉。”江宜室的手又用了些力,“把你手里的口供拿来!”
她的颈部已被刀锋刺伤,鲜血缓缓渗出。
“你这个孽障!”江博兴心痛不已,举步上前。
江宜室却往后退去,厉声道:“你别过来!”
“你受伤了!”江博兴要被气晕过去了,“我哪点不是为你好?你怎么就分不清好歹?”
“把口供给我!”江宜室又加了分力。
“你住手!”江博兴连忙后退,“你等着,你等着……”他转身到了书案后面,拉开抽屉。
他真的是认定了叶世涛毫无可取之处,在叶世涛把叶鹏程、彭氏囚禁的时候便心惊不已——能这样对待生父,来日若是这般对待他的女儿,又该如何?却又分明是可能发生的。
付仰山从十岁就钟情宜室,高中状元之后,还是痴心不改——那份痴,那份傻,如宜室对叶世涛的痴傻。宜室为何要守着叶世涛这个火坑?明明可以柳暗花明的。
是,他承认,处心积虑地逼着叶世涛和离是有些不仁,可是比起女儿的生,算不了什么。
到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这个女儿就是这样的,平日柔顺,旦倔强起来,神仙也不能让她改变初衷。
不敢不顺着她的意思,她真的敢死在他面前。
叶世涛才是她的命。
江博兴取出那几份口供,拿在手里掂了掂,眼神黯然无光,“你到底为何如此?他明明已经答应了我,要放弃你。”
“如果有人用伤害你为把柄,逼着我离开世涛,我也会离开世涛的。如果能阻止这种事,谁都会阻止的。您怎么能用两位老人家的安危来威胁世涛?他现在还有几个亲人?他已经伤了祖父的心,最怕的必是给祖父雪上加霜……您怎么能?”
“闭嘴!日后受了委屈、后悔的时候,不要回家哭诉!两年了,听的最的就是你的牢骚抱怨!”
江宜室语声有些沙哑,“不会了。”
“这,就是你的辈子了。我尽力了,你不要,日后我只能放任自流。”江博兴将口供丢在她脚下,瞥眼她颈部的伤,还好,皮肉伤,他粗声蹙起地撵人,“滚!”
江宜室急切地将口供捡起来,敷衍地行了个礼,转身就走,到了厅堂,瞥见件父亲的斗篷搭在醉翁椅上,她走过去捞起来,动作飞快地披上,遮住颈部的伤,小跑着出了门。
叶世涛就在院外等着她。
江宜室将口供递给他,“你快收起来,能看出都是谁的口供么?你得查出来,免得再生祸端。还有,”她仓促的语声和缓下来,唇边绽放出抹可怜兮兮的笑容,“你得即刻带我走。就算是还要和离,也要先把我带回去再说——爹爹要我滚。”
叶世涛接过那几份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口供,只觉得似有千斤重。他抿了抿唇,握住江宜室的手,分外用力。
他路沉默着将她带上马车。
她的手凉冰冰的,面色苍白得有些发青,不知经过了怎样番抗衡,才帮他要出了这能夺人性命的证供。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恩不言谢,谢字分量太轻。
他是那么薄情自私的人,如何值得她如此?
看出岳父的意图,他想,那就和离,横竖也与她说出了这两个字,横竖也不是路人,没有少挣扎就接受了,等着用和离的文书交换证供。
可现在……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侧目看着她,“宜室,能原谅我么?”
江宜室诚实地点头,又苦笑,“不说这种话,不是都有过错么?”最大的错,是不够信任彼此,遇事时他独断专行,她迟钝。
“那么,还愿意和我过下去么?”他先道明自己心意,“我希望能与你起携手白头。”
江宜室点头,笑容中的苦涩变为喜悦,“愿意啊,原本就不想离开的。”
从来如此,在这喧嚣迷乱的尘世,她的心就摆在他面前,不管他怎样,不管怎样的失望愤怒之后,她都不会放弃、离开他。
他将她拥到怀里,很用力,手臂箍得她骨节发疼。
“我要怎么弥补你?”他语声低哑,“余生只有几十年,时间够么?不用现在回答我,好好儿想想。不管你说什么,我唯命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