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第4部分阅读
旧人 作者:肉书屋
县衙。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顾侍郎刚来南安的那段日子,只是驿馆那边也是悄无声息的,不见有人来说要换东西,也不见那位挑剔的娇客再提什麽强人所难的要求。
严凤楼每天忙忙碌碌,时常饭还没完全咽下就又急匆匆出门。只是书房里那只八哥他还精心照料著,添食喂水从不假手他人。
飘雪有时会见他冲著廊下的鸟笼发呆,想要悄无声息地走近几步,却被他灵敏地察觉。男人仓惶地回过脸来,眼底还残存著不及敛去的伤感。
所幸,那个恨不得将顾明举抬进祖庙奉养的张知府近来居然也不再派人来过问顾侍郎在南安的近况。否则,飘雪当真不知,严凤楼要如何上报近些日子来彼此间的互不相问。
这段时间送来县丞府的信件倒是多了起来。其中有几封送到府上时,恰巧严凤楼不在,便由飘雪转交:“大人素来不是交游广阔的人,怎麽近来多出这麽多应酬?”
严凤楼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旧日的相识。”
她谨守本分不再多问,再有人来送信时便留心查问,其中一二封竟还是自京城而来。
那天傍晚,有人来到县丞府,指明要见严大人。
飘雪认得,他是顾明举的近侍,举手投足跟他主子一般目中无人:“我家顾大人有信要当面交给严县丞。”
严凤楼当堂将信拆开浏览。飘雪细心地观察他的神色,他却镇静,隽秀的脸上丝毫不曾将情绪显露。
那晚,严凤楼说他乏了,早早就把卧室的灯灭了。飘雪站在他的房门外侧耳聆听,房内悄然一派无声。
午夜时,飘雪如常起身,带著两个小厮去查看府内各处的门扉火烛。路过书房时,门缝中微微透出一线烛光。她将灯笼交给小厮,抬手叩门:“大人?”
门却并未关紧,因著她的叩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稍许。房内坐著严凤楼,原本应当早已入睡的男子穿戴齐整,长长的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冠里。看样子,根本就不曾卧在床上睡过。
飘雪站在门外轻声劝他:“大人,夜色深了,早点睡吧,明日你还要去县衙呢。”
他披了一身昏黄烛光,眉宇间一抹淡淡哀愁,不知在桌後已坐了多久:“进来吧,飘雪。”
走近後才发现,严凤楼面前的书桌上,摆著的正是近日收到的信件,横七竖八地放在一篇方写了一小半的公文之上。他手里还捏著一封,许是太过用力,信封都皱了。飘雪在心里猜,是否就是那位顾侍郎差人送来的。
“你说过,你不喜欢他。”严凤楼的语气沈沈的,隐隐还夹带著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飘雪想了片刻才想起这个“他”是指谁:“那位顾侍郎太讨人喜欢,所以反而叫奴家不喜欢了。”
她款款在严凤楼面前坐下,拿起烛台边的剪子剪灯芯边的烛花,於是昏昏暗暗的书房顿时亮堂了几分。
跃动的火光跳进严凤楼的眸子里,熠熠地闪出几分光亮:“我也不喜欢他。”
飘雪默不作声地听他往下说。严凤楼斟酌片刻,再开口时却突然换了话题:“他父亲是天佑二十一年走的,就在我们中举不久之後。”
“那时,我在许昌,他去的是桐州铭江,上任尚不足三月。”两地相隔不远,他们时常互通书信。那时候也真奇怪,明明都不是好罗嗦的人,提笔写起信来,竟是洋洋洒洒,白纸耗去一张又一张,怎麽也收不住。有好几次,不知不觉,一封信写去整整一宿。写的也不是要紧事,平日的见闻或是为官的烦恼,不知为什麽,连自己都觉得不值一提,偏偏就要写给他看。
“父亲生病的事,也是他在信里告诉我的。”笼里的八哥不安分地“喳喳”叫了两声,严凤楼起身从架上把鸟笼摘下放在书桌上,又往笼中添了些水,“他那个人,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总说他应付得来,说他的上司如何倚重他,说他县内的百姓又如何爱戴他。长长的信纸上,他花一半篇幅来夸耀自己圆滑的处事手腕,剩下一半,则是用来不屑严凤楼那些杞人忧天的瞎操心。
“虽然他只随口提了两句,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只是人在官场总有身不由己……”
飘雪听得专注,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子。隔了一豆烛火,严凤楼双眸幽邃,笑容里有著说不住的酸涩:“官场里,没有谁是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的。有些人输得一败涂地尚且不肯死心,何况是誓言要出人头地的他?”
官场里的消息传得最快。谁谁谁获重用,谁谁谁遭罢黜,朝堂里的圣旨还没念完,就已经是人尽皆知。同僚间常私下议论,同年的这些个进士里,谁因为家中显赫而留在了京城,谁又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叔父而谋了份肥差。还有谁,因为巴结上了哪家豪门而正自鸣得意。听著听著,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再没有进取心的也会渐渐熬红眼。
“仕途之路,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要进,则必定要比旁人进得更多更远,否则,与退无异。这是他告诉我的。”彼时的顾明举,在众人面前笑得比谁都欢畅,大声地宣告著他的不在意。当他扭过脸去,严凤楼却看到他眼中的阴沈。
“他刚在铭江打开局面,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如若因故告假,只怕前功尽弃。”飘雪揣测道。
严凤楼慢慢地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著笼里的八哥:“他一心一意要超越众人。那时候已经有些关於他的传言。”
人都说顾明举拍马功夫了得,将那位性情古怪的桐州知府侍弄得服服帖帖。又说他费尽心机疏通关节,就是为了进得高相的府邸。那是目下朝中最当红的重臣,他说一,圣上不会说二。一旦博得高相的栽培,一步登天几乎指日可待。
可是,有所得,必有所舍。一朝得了高相助力,便是将自己的一世都卖与他人了。
“我劝过他,他总是当著我的面点头,过後就忘。”想起当年,严凤楼笑得无奈,“後来,他不耐烦了。”
那个叫自己几乎倾心相待的故友,用那般大言不惭的神色洋洋看著自己。他说:“凤卿,待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你可不要眼红!”
陌生得都不敢让人相认。
“这才是真正的他,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从始至终,他从未向我隐瞒过他的想法,是我不肯诚实以对。”严凤楼抬起脸来,今夜第一次认真看向飘雪。
飘雪同样回望著他,他神态平和,温润如玉的面孔被烛火淡淡晕出几分迷离,墨黑的眼中却是波涛汹涌。
不愿再去对过去多做解释,严凤楼沈痛地阖上眼:“直至他父亲亡故,他都没有回去。因为他忙。”
因为曾去探视过几次的缘故,顾家的邻居也把噩耗通知了严凤楼。待他马不停蹄赶去时,老人已经下葬了。人们说,顾大人没来,但是派人送来了办事的银两,数目还挺大的。顾家老爷走得很风光。
直到为逝者过三七的时候,穿一身孝衣的大孝子才匆匆赶到。进山的路崩塌了,他冒著一路飞沙走石翻山越岭而来,满身都是尘土,那孝衣的颜色都快看不清了,只一双眼是赤红的,仿佛真得滴下血来一般。他刚到坟前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因为,在此世间,他再无亲人。
严凤楼站在边上冷冷看他,这一次,是顾明举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忙的是高相吩咐的事。”严凤楼睁开眼盯著桌上跃动的烛火瞧,火光朦胧,跳著跳著,仿佛跳出顾明举那张涕泪交错的脸。
高相是故意的,故意不远万水千山把顾明举召到跟前,交给他的只是一件繁琐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暗示他,如若办成,便有望擢升。前程和老父之间,顾明举必须做个选择。为人仆者,聪慧机敏都是次要,别无二心才是根本。
“他当日若不从,就没有现在的顾侍郎了。”飘雪有感而发道。
严凤楼隔著笼子梳理著八哥的黑羽,伶俐的八哥时不时回头,用尖尖的喙啄著他的手指:“父亲只有一个,高相垂青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不能说他做错了,他只是做得太现实而已。可是,我认识的顾明举却再也不在了。”
之後就很少再有书信,很少再交谈了慢慢地,彼此就疏远了,知道音讯全无
他的视线移到了桌面上,看到一封封信件,眸中不由几分黯然。
飘雪追著他的视线沈默不语,严凤楼思索了许久,将那封被捏得皱起的信又慢慢拾起:“明天他会在南安书院门前等我,他说,想要同我一起好好看看南安。”
他没说是什麽时辰,那便意味著,如若严凤楼不去,他便会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大人会去吗?”
严凤楼看著她不说话,飘雪独自对著他笑著:“如果大人是要奴家拿个主意,奴家可不敢妄言,这得大人自己想。”
“他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无从弥补。”离去的时候,飘雪回身想要替他将书房的门关上,严凤楼坐在原地,手边的鸟笼里,那只活泼得过分的八哥还在兀自跳个不停,“在他父亲坟前,当他这麽对我高喊的时候,我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心痛。”
翌日,严凤楼起得很早。南安书院前,空无一人。
睡不著的人最熟悉黎明。看著雪白的窗纸被熹微晨光一丝丝布满,解脱与绝望也一丝丝地在心胸间蔓延开来。日出看多了,也无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红楼之上的倾城佳人,人海茫茫里无心一瞥是惊豔到了极致,娶进门来日日相对,就渐渐失却了情意。
人都说,站在南安书院的後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过後将永生难忘。严凤楼在书院里整整住了三年,却未曾看过一次。因为顾明举那个懒虫起不来。有那份早起观日出的雅兴,他宁肯在早课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运几趟货。
严凤楼体谅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来,穿戴齐整了站在顾明举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後递上一盆热水。迷迷糊糊的顾明举晃悠悠地举著爪子,这边划拉一下,那边划拉一下,猫洗脸似的。
窃窃笑著的严凤楼也曾想,哪天递他一盆滚烫的沸水,也不知顾明举是不是还会如此毫无设防地一爪子往盆里按。只是想归想,却一次都未付诸行动。有时想得出神,不自觉脸上透出几许古怪。
清醒过来的顾明举疑惑地问他:“你笑什麽?”
“没什麽。”小心藏起那份阴暗,严凤楼若无其事地把拧干的手巾交到他手里。
“哦。”顾明举不疑有他,抬起擦得干净的脸,笑得像个傻瓜。
彼时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筑巢,墙外鸡打鸣。
东山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满天火红的赤霞恍如被谁镶了一圈金边,沈沈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来。隐约能够听见谁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咿呀咿呀”的响动是老旧的门板被谁打开又合拢。
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著腰间佩饰叮叮当当的脆响,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後停在了严凤楼身後。
严凤楼目视前方,正对著斑驳掉漆的书院大门。背後的人不说话,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著。
“我以为,我至少会等到子夜。”他的呼吸平复得很快,一刹那的凝滞後,便又回复了平日的轻松。
严凤楼缓缓转过身:“是吗?”
“嗯。”顾明举退後几步,站到了石阶下仰头看他,墨黑的眼瞳被七彩晨光映照著,坦白地写著他的如释重负,“他们告诉我,今晚或许会下雨,我准备了一场苦肉计,等著你来心疼我。没想到……”
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他的打算,口气间甚至漏出几分自鸣得意。严凤楼听得无奈:“你、你真是……”
把脸扭开再扭开,扭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嘴里说得气急,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你这人……”一肚子坏水。却说不下去,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说不清是笑什麽,看到他的人,看到他的脸,看到他闪闪的眼眸,已经习惯板起的脸就再也端肃不起来。
顾明举也笑。踩在万人之上的人,穿一身干净的锦袍,兀自抱著臂膀站在那儿,肩膀抖个不停。
当年像个傻瓜,现在像个无赖。
书院里还维持著顾明举当日在读时的模样。目下已是秋季,待过了一个冬日,来年开春就是又一年开科取士。想要出人头地名扬四海的就都要抓紧了,再不复习功课,临上场时就只有哭的份。
有勤奋的学生站在廊下低声念书,一旁的石桌边,同样穿一身长衫的青年正执著笔细细在纸上描画。长得魁梧的梧桐沙沙落下一地金黄,透过半开的格窗,窗里的圆脸学子还睡得香甜,口水滴答,浸湿一纸子曰孟语。
顾明举跟著严凤楼顺著迂回的长廊慢慢往里走。自南安书院而入仕的县丞在这些年轻学生里很受敬仰,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拱手问好。他们称他严大人,几个调皮大胆的还会跑来笑嘻嘻地唤他一声“严师兄”。
严凤楼一概点头应下,偶尔抓住一个来行礼的学生问:“子甲,你的功课怎麽样了?”
那学生的脸就红了,摸著脑袋很是害羞。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抢著替他答:“他呀,昨天又被夫子罚留堂了。”
叫做子甲的学生难堪得很,抓过同伴的臂膀用力地拧。嘴快的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顾明举在一旁看得有趣,上前几步笑道:“子甲被留堂是不是你害的?”
两个少年都不说话,互相对看一眼,“呼啦”一下,鸟儿般从两人身侧穿过。
“严大人见谅,夫子正等著我们上早课呢。”容易脸红的少年跑出几步又怯怯回身想要辩解,刚说了一句,便被同伴拉住了臂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不苟言笑的县丞也不恼,摇摇头,露出一个略显宠溺的笑。看得出来,他和这里的学生们都很熟。
顾明举问:“你常来?”
严凤楼答道:“有空会来这里走走。”
顾明举细细地打量他的侧脸,沐浴在清晨微光里的男人面色柔和,隽秀儒雅,不染半点尘埃。他的凤卿不该再这麽出现在他面前,尤其是在提及那些往事之後。心里不禁悄悄升起一点疑问,严凤楼知道些什麽了吧?
周围响起小小的惊呼,有眼尖的学生认出,伴在严县丞身侧的俊朗男子正是现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顾侍郎,偷偷咬著耳朵说予身边人听。廊下和院中埋首读书的学生们便都停了,纷纷三三两两聚到一起窃窃私语。
“他……”
“哎呀……”
“竟是那位顾侍郎?他也是我们书院的?”
惊讶声此起彼伏,倒是比之前的读书声还热闹。顾明举看看冲著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又转头看看冷眼旁观的严凤楼,目光落到之前两个少年消失的拐角处,不由眼前一亮:“凤卿?”
“嗯?”他笑得太诡异,让严凤楼不得不防。
“你冷不冷?”
“咦?”
严凤楼退开半步,被他问得发愣。
“你冷不冷?”他却似乎是认真的,开口又再重复一遍,眸光闪闪,说不出的无害纯良。
严凤楼开始提防,双目紧紧盯著他目光闪烁的眼:“不冷。”
“这样……”看稀奇的学生们还不见散,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学子闻讯赶来,远远站在院子那头好奇地张望。顾明举的话尾拖得有点长,早已习惯了活在旁人的议论里,他丝毫不见别扭或是不自在,“可是我冷。”
话音未落,他突然绽出一朵计谋得逞的笑,出手如电抓住了严凤楼的手。严凤楼尚未明白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拖著向长廊尽头奔去。
落叶萧萧的梧桐与殷红如血的枫叶在眼前飞掠而过,穿过月洞门,跑过一间间宽敞的课室,而後又经过供路远的学生居住的寝室,各色假山与人工景致的背後是几排高大的林木,而稀疏的树干背後,蜿蜒的後墙已经若隐若现。
“你、你干什麽?”为官後,头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狂奔,严凤楼累得气喘,弯著腰抬起头拿眼狠狠瞪他。
同样累得吭哧喘气的顾明举却得意,抱著肚子一边笑一边咳:“呵呵,我、咳咳……被这多人看,我怕你害羞,咳咳……”
“顾、明、举!”严凤楼恨不得抬脚踹他。
只差躺在地上打滚的顾侍郎伸直脖子剧烈地咳著,咳得两颊通红还不肯罢休,一手重重拍著胸膛,一边还“呵呵”笑不停:“凤卿,我们多久没这麽跑过了?”
“那是你,别扯上我。”以端肃刚直闻名的县丞嘴硬地撇开干系,视线落到那高高的墙头上,终是心虚的避开了。
“好好好……我的凤卿最听话,最守规矩,最得夫子喜欢。”歇了一阵,顾明举终於顺过气来,面对严凤楼的否认,他挤眉弄眼说得怪里怪气。
“你……”严凤楼又要瞪眼。
他却自顾自往前走。
踩著厚厚的落叶站到墙角边,顾明举挽起几乎几膝的宽大衣袖,又将长长的衣摆束到腰间。退後半步,再纵身而上,几番腾挪,他已灵巧地借著墙角间的支撑力,翻身坐到了墙头上:“来吧,凤卿。”
他笑著向他伸手,手掌宽厚依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严凤楼看得发呆。
南安书院管教甚严,若非允许,学生入夜後一律不得踏出大门半步。若有犯者,一经查实必受重罚。当年顾明举手头拮据,白天读书难有闲暇,只得在夜间偷溜出去找一份在饭肆酒楼跑堂的活。
後墙素来冷清,兼之又少有人烟。他们也像这般手牵手一路疾奔而来,不知是因为害怕撞见巡视的夫子还是因为其他,交握的手掌心湿得汗津津,一颗心“咚咚”如擂鼓,好似能从喉头蹦出来。
那时的顾明举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翻上墙头,严凤楼站在墙下等著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他却皱著眉头,慢吞吞地把手伸来:“凤卿,你看看我的手。”
信以为真的他当真探头去看:“怎麽了?”
“是不是被蛰到了?”
“没有啊!”
“你再仔细看看。”
於是他又上前半步去握他的手,指尖刚触及他的,他忽然发力,拽著严凤楼的手往上带。
想要顺他的意,严凤楼不甘心,硬要挣脱又怕反伤到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借著他的力翻身跃上墙头。撞上他不知何时起变得宽厚的胸膛,落进他早有准备的怀抱里,严凤楼果然见他笑得贼眉鼠眼:“你干什麽?”恼怒地剜他一眼。
那时的顾明举真叫能说话,脸不红气不喘,笑得甜死人不偿命:“和你一起看月亮。”
明明连颗星星也没有。
严凤楼愣怔的当口,身後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书院的夫子们听说了消息急著赶来看个究竟。
顾明举坐在上头冲他眨眼:“来,凤卿,把手给我。”
他眼中那般清澈,看不到众人口中的j诈也不见传闻中的毒辣,完完全全,只有一个严凤楼。
严凤楼伸手,他便迫不及待来握,掌心叠加,一手的湿热。
然後撞上他越见宽厚的胸膛,跌进他温暖依旧的怀抱,严凤楼抬眼看见他和煦的笑容:“你干什麽?”
顾明举搂著严凤楼,双双翻下高墙:“重温旧梦。”
第八章
经过书院中一番折腾,东山上的太阳已然高高挂在了正当空,清早的寒气还未散,嗖嗖的冷风迫不及待地在狭窄的巷子里穿堂而过。今夏酷热,入秋後却凉得快,好似刚脱了单衣就要直接裹上棉袄似的。听有见识的老人们讲,夏极热,则冬必极寒,恐怕冰天雪地的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阿嚏──”毕竟病才刚好没两天,方才奔跑时热出了一身汗,现下又吹了凉风,冷热交加之下,严凤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怎麽了?”乐呵呵走在前头,嚷著要吃“原先西街口那个王伯做的烧饼”的顾明举便赶紧跑回来看他,又是握手又是摸额头,嘴里念念叨叨,“刚才问你冷不冷,你偏说不冷。现在看看……”
严凤楼躲著他的手说:“没什麽,吹了风而已。”
他不肯放心,一把拉住了严凤楼的臂膀,非要把手往额头上探:“什麽没事?自我到南安後,你什麽时候跟我说过实话?”
幽深的巷子里不见旁人,两边高高的院墙隔出细细一线湛蓝的天。身後谁家种了一株郁郁擎天的大树,风过处,慢悠悠落下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过墙头,落到两人正中间。有那麽一小会儿,顾明举的脸隐约叫落叶遮住了,严凤楼只听得他低沈动听的声音:“别躲,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还躲,再躲我不管你了。”
男人丝毫都不像传说中那个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侍郎大人,眼前的他,一手贴著他的额头,一手抵著自己的,皱著眉头认真的比较著两者的温度。嘴里还不甘地嘟嘟囔囔:“你病了有的是人心疼,家里那个飘雪姑娘,家外那个杜远山,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我不知道的。若是被他们知道,是和我在一起时病的,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跟你说,好好爱惜自己。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你说你都得了些什麽?怎麽还学不来好?”
他低垂下一双漂亮的凤眼,脸上百般都是委屈,却又透著藏不住的焦虑。严凤楼被他抓著臂膀挣扎不得,听话地任由他抱怨,听著听著,低低地附和著他轻笑。
“出门时,吃过药了吗?我差人送来的补品也要记得吃,那些玩意,摆著看又没什麽好看,吃进肚子里去才叫货真价实。”几番比较,发现严凤楼确实无碍,顾明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挥手又替严凤楼将肩头的碎叶拂去,“论节俭,你对自己都抠到骨子里了,也没见你积下什麽家业。知道的,说你是怜贫惜弱。要我说,指不定你是花到哪个狐狸精身上去了。”
真真越说越离谱,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严凤楼听罢挑起眉梢要叱责,他倒机灵,敏捷地往後撤一步,堪堪躲过他的眼刀。
“哟,生气了,被我说中了。”没个正形的侍郎大人笑得嘻嘻哈哈,只差没有冲他扮个鬼脸。
“下官不敢。”严凤楼恨得牙痒,撩起衣摆,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往大街上走。
身後的混账一声声甜腻腻地喊著他:“凤卿,凤卿,我的凤卿……”
越喊越响亮,越喊越响亮,喊得落叶萧萧下,喊得灰白色的墙间一阵阵回声,再这麽喊,全南安城都得听见。
怒极的南安县丞止步回头,长长的、曲折蜿蜒的小小巷子里,顶著那一线蓝天,顾明举肆无忌惮地笑著,眉目飞扬,灿烂的笑容能把当空的太阳比下来:“凤卿,你永远是我的凤卿,我的,我顾明举的。”
什麽话都哽在喉头里说不出来,你好端端为什麽出京?为了什麽来南安?京城出了什麽事?还有那一封又一封频频发往驿馆的信,京中的温雅臣究竟为什麽如此焦急……别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毕竟,我也在官场,即使隔了万水千山,纵使暌违整整五年,可是,顾明举,你我依旧同在一处。
那晚,飘雪走後,严凤楼下了决心,有些事,他想听顾明举亲口说。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了门,在昔日初见的地方等著他,等著他站在自己面前,等著他亲自开口说:“凤卿,我有了点麻烦。”
一如当年,一贫如洗的同窗磨磨蹭蹭挨到他身边:“凤卿啊,管我两天饭吧……我在骰子里注水银被庄家发现了。”一张玉一般的面孔又青又紫,肿得仿佛供桌上的猪头。
但是现在,严凤楼发现,一如顾明举所说,自己傻得很:“你什麽都不准备告诉我。”
“果然被你知道了。”顾明举的笑容僵了僵,远远站在三步外,旋即又笑开,“都是小事。”
他是真的笑得轻松,如此从容淡定,好似一挥手便能召来千军万马力挽狂澜。须臾,顾明举恍然大悟:“你不肯辞官是因为担心我?”
“不是。”一口否认。严凤楼笑不出来,想想这些天来收到的信,胸膛堵得难受,浑身都是冷的。
想要劝慰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顾明举截住:“不是就算了,我只当你是为了我”
“原先我不想说的,既然被你知道了,那我就说吧。”他抬手抓抓头说得为难,满脸都是勉为其难的牵强,“凤卿,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说完这一句像是办完了天大的难事,顾明举夸张地呼了一口气,他眯起眼看了看严凤楼,复而笑著伸手:“凤卿,你冷不冷?”
严凤楼死死看著他不说话。
顾明举说:“不管你冷不冷,我都想抱你。”
然後,他突然往前跑来,一把将严凤楼搂住,带进怀中。顺势,两人位置互换。
“狗官!”正在此时,严凤楼尚不及反应,耳朵就炸雷般响起一声怒骂。
顾明举的身体突然僵了一僵。
严凤楼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搭在顾明举背上的手慢慢触及到一片温热,手止不住发抖,颤颤地往前摩挲,温热越甚,潮乎乎的一股湿意。严凤楼将手举到眼前看,却是一掌的腥红,刹那便刺痛了双目。
顾明举的背後站著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他粗声喘著气,仿佛同样被自己的行动吓到了,呆呆站在那儿,眼神呆滞。
严凤楼同样呆呆看着他,又慢慢低下头往怀里看。
怀中的顾明举却还翘著嘴角,连上挑的眼角都还那般轻浮:“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严凤楼说了什麽,他却听不到了。
行刺的青年被随後而来的衙役们当场拿住了。是个读书人,含辛茹苦数载,到头来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未考上,可谓怀才不遇,只得在一家客栈做个小小的账房聊以度日。日子过得自然是拮据的,勉强混顿饭而已。他喜欢凤儿,就是被孙家四爷糟蹋後身亡的姑娘。据说,他们已经定了亲,原打算明年开春拜堂的。可惜,新娘子永远也回不来了,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沈冤不得昭雪。
半生愤懑本已是不得开解的心结,加上遭逢大变,於是就有了刺杀县丞的这一场。
众生困苦,任朝廷再压制也终有一日要宣泄,亦如炉上之粥,大火疾催之下,任锅盖如何严密,终要喷薄而出。
侍郎在本县遇刺不是小事,更何况顾明举这个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倘若朝廷追究起来,自青州知府起,恐怕一个都逃不了。
底下人个个回报得胆战心惊,说话时话尾都是带著颤的,深恐下一刻就有杀头的圣旨驾到。严凤楼也听得恍惚,一个人坐在座上,眼前一遍又一遍闪现著窄巷里顾明举扑向自己的情景。当顾明举问他冷不冷时,必然已经看到了他背後有人,并且神色有异。他是故意的,故意推开他,故意替他挡下这一刀。电光火石之间,饶是心计再深,也做不来这样的算计。这一次,顾明举是真心的,不带半点犹豫。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顾侍郎,从来都是他轻而易举地占了别人的便宜还卖乖,哪里干出过损己利人的大好事?他还总指著严凤楼的鼻子说他傻,骂他笨,挑高了眉梢用那副叫人厌弃的语调讽刺他:“哎哟,严县丞,您就是这南安县的天,天塌了可叫我们怎麽活哟?”
一转眼,却是他……最傻最笨最招人笑话的事,他倒干得利索。
想得满心不好受,喉咙口一阵阵堵得发慌。身边有擅於察言观色的县吏,只当严凤楼也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悄悄走进一步来轻声安慰:“大人,兴许也不是这般严重。张知府不是还没来麽?咱们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呐。”消息早已叫人马不停蹄地送去青州城了,眼下那位将顾明举奉若神明的张大人理当知晓一切,却迟迟不见他来。恐怕也是吓得手摊脚软六神无主。
他说得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周围那一群脸色发白的却都忙不迭随声附和。
严凤楼低头掀开了茶盅的盖碗,一碗冷冰冰的茶水映照出他比屋外灰蒙蒙的天空更难看的脸色,鼻头眼眶都是红的,一看便仿佛是哭过。一贯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县丞居然失态至此,也难怪底下的让县吏们会错了意,越发噤若寒蝉。
“他是为救我才受的伤。”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严凤楼的嗓子暗哑得几乎发不了声。
众人只拿眼殷殷看他,谁都料不到他开口却是这一句。
这话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话音落下後,他的神色便更暗淡了一层。县吏们想要劝慰却又无从说起。正尴尬间,忽然听得屏风後几声低低的痛呼,便有一直在旁照顾的侍女大声呼喊:“醒了,醒了!顾大人醒了!”
自受伤後,为方便照顾,昏迷不醒的顾明举便一直睡在严凤楼的卧房里。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转入屏风内探视。
一直留在府中大夫也赶紧前来问诊。
严凤楼扶著屏风往里看,病榻前乌泱泱跪了一地。大夫说:“伤的幸好不是要紧地方,顾大人既然醒来,便无大碍,只需好生休养即可。”
一众人等仿佛听得了圣上的赦令,简直喜极而涕,争先恐後地要往床榻上爬:“顾大人,你可算醒了,吓死下官了。”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之後必有後福!”
“顾大人,下官寝食难安呐。”
他们把顾明举围得水泄不通,哭声笑声说话声乱成一片。嘈杂声里,许是顾明举说了什麽,便有人得了鸡毛令箭般将众人往外推:“大人才刚醒,需要静养,你们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众人知道,这下八成是保住了性命,又说了几句便散了,只留下一个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般的严凤楼。
闭著眼睛的顾明举趴在床上睡得安谧,直到屋子里完全静下来以後,才又睁开了眼:“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一睁开眼,便又可以第一眼就看见你。”
严凤楼站在他的床前许久许久不出声,拼命咬紧了牙关才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一句话来:“傻子。”
顾明举一径地笑,笑得眉心都打了结。伤口被扯痛,咧著一边笑一边“丝丝”地吸气。他强撑起上半身,伸长了臂膀来够严凤楼的脸。薄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厚厚的绷带。微温的手指径直点上严凤楼的嘴角,轻轻按著,一点一点上移,弯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的凤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无论送给谁家当女婿,都能叫丈母娘笑得合不拢嘴。却偏偏学著那些白胡子老夫子作端肃状,眉梢鬓角绷得一丝不苟,这麽些年没见,越发连笑容都少见,只有眉心逾陷逾深,明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似风烛残年般黯淡,让人看了揪心。
“用吾这一刀,换君这一笑,值!”他顽皮地露出一张比严凤楼更真切的笑脸,嘴角弯弯,像能一直勾到天上去。顺著严凤楼的视线看见自己缠著白纱的胸膛,顾明举笑得更深,整个手掌完全贴上他的脸颊,“伤口在背後呢。大夫说不要紧的,不过是被划了一下,口子拉得长了些。不疼,真的。”
严凤楼沙哑著嗓子说:“当时,你疼晕过去了。”
他立刻接口:“当时疼,现在不疼。”作势还要拉著严凤楼的手用力往身上捶。
严凤楼急急要挣脱。一个急得红了眼,一个露著一口大白牙,满脸写著无所谓。他垂首,他仰头,彼此隔了一臂的距离,眸光交错。
年轻的县丞用错综复杂的目光地望著自己昔年的挚友,望进他墨一般一双琉璃眼,看见他眼底水一般一汪柔情。
他们说,顾侍郎的话听不得。他们说,顾侍郎是窥伺人心的魔。官场里的老手谆谆告诫著不知深浅的新人,轻易不要去搭理那个顾明举,那是个连叫好友都能轻易背弃的人,浑身上下写满名利二字。
倘或他站在你面前,不要仔细看他的脸,不要对上他的眼,更不要沈溺进他无害的笑容和骗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里,因为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哪天他忽然在你心口捅一刀,你还笑著感谢他。
伤口疼得像是在火上灼烤,顾明举维持著笑容:“这一刀本来就该是我的。我的凤卿是好官。赃官、贪官、昏官,这是我干的事。他骂的应当是我才对。”
他神情自若地在那儿喋喋不休,说他如何察言观色揣测圣意,说他如何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说他如何自保,如何媚主,如何欺上又瞒下:“落井下石、煽风点火、过河拆桥……那些你听过的没听过的,我都干过。”
“原来户部的那位庞大人前些日子被流放岭南了,朝中的传闻是真的,他得罪了高相。因此,我也在里头掺合了一脚。”
“云州的夏有常夏知府克扣粮饷,理应深究。他的姑父是高相旧交,我帮著递了几次话,最後大事化小,先把云州府的职免了,等风头过了再调往他处。事後送来了一箱子东西,呵,七七八八的,我也没细看。”
他拉过严凤楼的手来,握在掌中笑盈盈地讲给他听。
某年某月某日,收了谁的东西,拉了谁一把,瞒下了什麽事,用暗箭伤了谁。说得大声,笑得刻意,形容得夸张,“夸耀”两字赤裸裸写在脸上。
坐在他面前的严凤楼半阖了眼静静地听,左手慢慢覆上他的手背:“说这些干什麽?”
若是从前,他早就憋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相骂。
顾明举把他的手紧紧攥进掌心里,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让你知道,我这是活该。”
他明明是不想让严凤楼心存愧疚。
严凤楼扭头往床榻里看,枕边微微露出信封的一角。替顾明举更衣时,他袖中掉出了一封信。应当是一早才收到,所以匆匆看过就随手收进了袖里。当时房里乱做一团,严凤楼便替他压在枕下。
信的内容严凤楼无意去看,连青州知府张雪松都已经知道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
“当前十万火急的事你不说,却字字句句都要跟我说当年。”当真是对这个叫做顾明举的男人束手无策了,严凤楼用力睁大了眼睛想缓解眼眶中的酸楚,学著他的模样把唇角微微翘起,“我说,那时候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怎麽跟交代後事一样。”
“我得了不治之症,御医说已经病入膏肓,恐怕不久於人世。人生在世,权势、名利、富贵,我顾明举该有的都有了,唯一遗憾就是你严凤楼。所以,我特地跋山涉水走一趟,专程来抱你。”
“你胡说八道什麽!”
他半真半假说笑,他哑著喉咙低斥。兀然寂静的屋子里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顾明举坐直了身子,缓缓把手按上严凤楼的肩膀:“凤卿,我说的是真话。从五年前起,我就再也没想过,你会愿意跟我说话。”
五年。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单提起来,不过芝麻大一件小事,针眼般一句错话,桩桩件件叠到一起,归结结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谋。
他一心奔著蟒袍紫带,出卖同僚,攀附权贵,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一路青云而上;他只向往著浊世清流,为生灵疾呼,为众生奔跑,为乡民请命,竭尽一切之所能,却一路遭贬。
最痛心疾首的时候,他点著他的鼻尖责问:“顾明举,你还有什麽面目回南安去见你的师长,去面对至圣先师?”
却换来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我顾明举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