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遇良夫 作者:苏缺

    月上中天，鼓打过三下,清冷的夜风拂过早抽枝的柳叶，在墙上落下斑驳的影子。巷子里的野狗都睡了,月下个疾驰的身影,穿过空荡荡的长街,昏暗的月光下看不清她的容貌,黑色的斗篷烈烈作响,柴倩停在宫门外,神色肃然。

    看守宫门的侍卫打着哈欠,卷缩在避风的角落。柴倩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赵明辰所住的乾清宫，房内却依旧灯影灼灼,这位自诩勤政爱民的皇帝，似乎还未就寝。她伏在房梁上，听里面似乎有皇帝的怒骂声,紧接着陷入片沉默。

    元宝公公从里面出来，端着没有动过口的参汤,卷起袖口擦擦了额际的汗,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柴倩从梁上跃而下，吱呀声，推开沉重的殿。

    “说了出去，不要来烦朕，都给我滚出去！”赵明辰阖眸躺在软榻上，言语中皆是不耐，地上的奏折散落成片，直从榻上蜿蜒至柴倩的脚下。

    柴倩弯下腰，捡起几份奏折，里面有军报，有灾情，有贪污受贿的检举，但重要的是，里面有朝臣上书册立太子的奏议。柴倩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如今朝臣能推举的人唯有个，那就是厉王赵青铭。

    赵明辰似乎对下面人的动作很不耐烦，他睁开眸子，抹黑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刚想开口大喊，那人忽然抽出匕首，欺身上前，抵着他的下颌道：“皇上，我不是来行刺的，我只是有话想说。”

    赵明辰企图挣扎的身子松懈了下来，随意的瘫坐在龙榻上，脸上透出几分无奈，看着柴倩，痴痴笑道：“朕最钟爱的皇儿都被你给毁了，这跟杀了朕，有什么区别。”

    柴倩收起匕首，垂下眼眸，单膝跪地：“皇上，我自知配不上逸王，可是我不忍拂他片心意，所以我已拟下的休书，只要他肯签字，我们两个此生再无瓜葛。”她当然笑，脸上透出几分满足，瞬间泪已注满了眼眶，她却倔强的抬起头，看着赵明辰道：“柴家绝不可能做对不起大周的事情，我父亲是铁骨铮铮的将士，柴家祖先的血不能白流，如果皇上认为是我勾结了射月，那我愿充当先锋，身先士卒，驱除射月蛮夷，保住大周的大好江山！”

    赵明辰冷笑道：“朕凭什么要信你？朕又怎么可能把国的安危交到个叛将的手上？”

    柴倩垂眸，虽然下跪，脊背弧线却绷得笔直，她忽然抬起头，清冷的眸光中带着跳动的烛火，左手握拳，撸起袖子，咬紧牙根，锋利的匕首在脉搏上划开道血线，殷红的血液顿时染红了她的袖子，滴落到膝下的金石地面。

    血腥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刺激着人的嗅觉。

    静谧的空气中只有鲜血滑落的声音，啪嗒啪嗒，沉重的仿佛只有力的手，掐紧了人的脖颈，让人无法呼吸。

    柴倩的神色依然冷峻，咬牙道：“半个时辰之后，切就都结束了，皇上也不用再纠结，大周的存亡，从此与柴家无关。”

    “你！”赵明辰陡然竖起躺在软榻上的身子，看着地下的那摊血液渐渐扩大，那鲜血在幽暗的烛光下，越发的刺目蜿蜒。而烛光下柴倩的神色却直未变，依然是坚定的、从容的、没有丝毫要退缩的迹象。她的脊背越挺越直，唯有渐渐发白的唇色和额际的汗出卖了她此时的状况。赵明辰想起那些有关她的传言，大周第的女将军，茹毛饮血，杀人无数，恍如在世修罗……

    “好……朕，再相信你次。”他颤抖着开口，拂袖不去看她。

    柴倩握住流血的左手，封住穴道，在身上撕了块布，将手腕紧紧裹住，她支起身来，正要起身离去，忽然间眼前漆黑片。柴倩用力眨了眨眼，却还是片漆黑，明明控制好了力道，不至于因为血流的过快而失血过，为什么……还会这样？来不及思考答案，柴倩脚下软，仰头晕了过去。

    空气中流淌着龙涎香的气息，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方才赵明辰躺着的软榻。道屏风挡在面前，外头的两个人正窃窃私语。

    “你是说……她有了身孕？”赵明辰的眸中透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然而比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躺在榻上的柴倩。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那夜山中情不自禁，居然已种下情果。怪不得方才只流了那么点血，自己居然就支持不住了。

    值班的太医惶恐不安，这三半夜的居然弄出这种事来，只怕日后是非会，他小心翼翼的回答：“微臣不敢欺君，虽然脉象很弱，但是根据臣的经验，的确是喜脉。”

    赵明辰心烦意乱，甩了甩手道：“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之事，不可对外透露半句，否则朕要了你的命。”

    太医猛吸了两口气，小鸡啄米般点头道：“微臣遵旨。”

    等太医走后，柴倩已绕过屏风从软榻上起身，她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收敛了方才那脸肃然的神情，面容变得柔和起来，她单膝跪地道：“事不宜迟，援军过不了几天就要到宛城了，臣这就出发。”

    赵明辰此刻却有些乱了心神，见柴倩这般，不禁问道：“你……你真的要去？”

    “我和射月的七皇子哈姆达以前起围堵过犬贼，对他的用兵还算熟悉，两军如今兵力相等，打败他我有七成的把握。”柴倩说起战场，眸色亮，方才的病容都被掩盖了下去。唯有赵明辰还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看着柴倩，心中正疑惑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

    他欲言又止，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实在太大了。他后宫的妃子们，个个养尊处优，若是怀上了龙裔，他是捧在掌心宠着，含在嘴里爱着。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和她们截然不同，而她肚子里怀着的，却是自己的亲孙子，大周皇室的长子嫡孙，怀在肚子里就要跟着母亲带兵打仗……赵明辰简直不敢想，可他，不敢说！

    柴倩的拳头紧了紧，起身来，朝着门外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看着赵明辰道：“不要告诉他。”

    赵明辰愣，他看了眼那女子的背影，伸出手道：“等等，现在京城没有兵能跟着你走，朕给你写道密旨，沈灼以前是你的旧部，朕命你即日起赶上先锋部队，代替先锋职，领兵出战。”

    柴倩转身，恭恭敬敬的行礼，朗声道：“臣领旨。”继而起身，身如松柏，跨门而出，转头看了赵明辰眼，终是压低了嗓音，道：“父皇，在我没有剿灭射月大军之前，不要伤我父亲，我会用我的血，洗清柴家的冤屈。”

    那道身影入敏捷的黑猫，轻快的消失在紫禁城的夜色之中，鼓响了五声，赵明辰瘫坐在榻上，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缓缓道：“传赵青舒进宫觐见。”

    遥远的天际露出缕霞光，柴倩牵起狮子骢，跨过澄河、经过凤凰楼、路过胭脂巷，步下来燕桥，踏出帝都的城门。巍峨的城墙在她身后延绵不断，身后的阳光为她洒下万道金光，那瞬间她的身上似乎散发出最迷人的光彩，另天地为之失色，晨风卷起她玄色的披风，她挽缰控马，表情刚毅从容，看着远处青灰色雄壮的城墙，反手挥起马鞭，口中喃喃道：“赵青舒，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