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看碧成朱 全第3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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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碧成朱 全 作者:淘肉文

    萧杀的深秋气息。

    走到一处偏僻处,紫英真人忽然停住脚步,仰头看着一株白果树。阮碧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风吹着树叶,其中一片黄叶在枝头顽抗半晌,终于飘然坠落。

    紫英真人一声喟叹,说:“树欲静而风不止。”

    阮碧说:“只是吹落一片叶子,枝干无伤,来年春暖花开,又是一树苍翠。”

    紫英真人说:“也许过不着这个冬天,就会根枯树死呢。”

    阮碧说:“那得多大的风雪才行,我瞅今年的气候,还没到这地步。”

    “若是有人砍断根呢?”

    阮碧惊讶地转眸看她。

    紫英真人说:“姑娘在内宅里,不知庙堂风云变幻。已有人上疏,说赵将军镇守西北数年,劳苦功高,如今年事已高,伤病在身,西北又是风霜严寒,不利休养。官家皇恩浩荡,当体恤他一身铁骨尽忠于国至诚为民,调他回京城,度其功劳进加爵禄,彰扬天下。”

    “欲抑先扬,谢贵妃背后有高人。”

    这么一顶大帽子下去,赵将军又不能抗旨,不得不回来,到时候给他一个高位闲职,去掉他的兵权,皇后就彻底没有外援了。

    紫英真人斜睨她一眼,不悦地说:“还要长敌志气灭己威风?”

    阮碧心想,谢贵妃几时成为自己敌人的?不过她现在跟紫英真人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只能共同进退,若是赵皇后倒台了,估计紫英真人也不会任由自己独好。如此说来,谢贵妃还真成了自己的敌人。想了想,纳闷地问:“师傅,皇后是官家的结发妻子,难道他就一点情意都不念?”

    “结发妻子又如何?”紫英真人黯然地垂下眼眸,叹口气说,“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这是诗经里的一句话,意思也就是同患难易同富贵难。

    “想当年,官家不过是三皇子,虽才智不凡,因不是皇后所出,地位尴尬。赵将军却是先帝爱将之一,与定国公并称国之双雄,镇守西北,数次击退北戎军队。官家先求娶赵皇后,得到赵氏一族的支持,又因为顾夫人与太后是姐妹,得到定国公支持,才能荣登大宝。当时,那延平侯根本不足一提,就是领着一份闲差的没落侯爷,都潦倒的要靠卖田地度日。就因为女儿生下皇长子升了皇贵妃,倒一下子鸡犬升天,连原来的梁王府都拨给他居住,如今谢贵妃再度怀孕,只怕不久就要封为国公郡王了。”说到后来,紫英真人颇有点愤愤不平。

    听到这里,阮碧心里一动,莫非谢贵妃是另一个阴丽华?光武帝刘秀还是一介平民时,倾慕世家女子阴丽华,发出“娶妻当娶阴丽华”的丽华之叹。后来果然娶了她,不过那时,他依然寒微潦倒。再后来,他又娶了手握重兵的真定王刘扬外甥女郭圣通,借助刘扬的兵力夺取天下,成为东汉王朝开国皇帝,郭圣通一度被封为皇后,但最后,光武帝还是废了她,立自己心爱的阴丽华为后。

    “师傅,你要我做些什么?”

    紫英真人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想多了,我今日来,并非来找你而是来找老夫人的。”

    “你便是找祖母,也定然是与我有关的。”

    “没错,实为你亲事而来。”顿了顿,紫英真人带点责怪地说,“你这么一个伶俐人,怎么惹得顾夫人觉得你招摇了?”

    阮碧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后来放弃安排自己进宫,极力撮合自己与顾小白的亲事。惠文大长公主是官家的长辈,顾夫人是太后妹妹,有这一大家子支持皇后,比自己进宫的作用大多了。犹豫片刻说:“我也不知道,许是那日我穿的过于华丽,求近反远了吧。”

    紫英真人并不相信,冷哼一声,说:“你向来不喜奢华,怎么那日倒一身华装了?可见又动了什么心思。”

    阮碧强词夺理地说:“不是我不喜欢奢华,是从前没有奢华的衣服,那日正好新做一件,自然欢欢喜喜地穿上了。”

    紫英真人看着她,严厉地说:“行了,不管你从前动的什么心思,这往后可不准再乱来。好在顾夫人觉得你虽然招摇,却尚算明理懂事,行事说话也颇有法度,且知道友爱姐妹,着实难得。”

    阮碧愣了愣,片刻明白过来,定是顾夫人听说自己在茅亭里维护二姑娘的一番言谈举动。心底微叹口气,那身衣服敢情白穿了。又想起方才老夫人与紫英真人喜笑颜开,心里一震,莫非亲事已是板上钉钉

    第七十章 别有目的

    紫英真人见她忽然不说话,神情却有点异常,特别是一双眼睛光采渐消,不免奇怪,问:“顾夫人夸你了,你怎么反而垂头丧气了?”

    阮碧笑了笑,信口胡诌:“原本以为会得她欢心,没想却得这么一句评语,所以心里正难受着。”说到“难受”两字声音有点岔了。当真是难受,想起那日在天清寺,被大夫人攥着下人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外走,现在心里也是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在强大的外力面前,自己的个人意愿完全是螳臂挡车。

    她笑的勉强,声音也不象往日清泠平和。紫英真人心头掠过一种异样的感觉,直直地看着她半天,纳闷地想,她是那种会因为别人一句评语而难受的人吗?自然不是,她向来冷静刚毅,便是千夫所指,也无惧色怒色。又想起她故意身着华服现身定国公府的菊会,心顿时提起,声音也跟着严厉起来:“我不知道你在动什么心思,也不管你动什么心思。反正这回你可不能再乱来了,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这话和秋风一样冷嗖嗖的,阮碧却是外柔内刚的人,心里不痛快,又不好说什么,默不作声。紫英真人很快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太过苛刻,放柔声音说:“定国公府这样的门底,整个大周找不出几家。若非你是我的弟子,若非惠文长公主是我的知交好友,这么一桩亲事如何会落到你头上?你要知福惜福呀。”

    阮碧知道自己若不表示姿态,她会一直不放心,于是便点点头。

    紫英真人吁出一口气,抬头看看天色,说:“都快中午了,咱们先用膳吧。用完膳,你随我出去看看吟雪吧,她想见你一面。”

    谁是吟雪?阮碧怔住了,脑海里急速地转动着,就是想不起来。但听这么口气,分明是与自己很熟悉,难道是冬雪?试探地问了一句:“冬雪要见我?”

    “便是她。冬雪是她从前做你丫鬟时的名字,如今她不是你丫鬟,也该改回原名了。陆吟雪,听起来也雅致。说起来,她也是可怜的,原是官宦之女,若非父亲去的早,家中亲戚无靠,何至于卖身为奴?”

    话里话外都十分可疑,阮碧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午膳是和老夫人一起用的,用完后,紫英真人说要带阮碧去自己在京城的宅子里坐坐,老夫人自然答应,还特别叮咛阮碧要多穿一点,前阵子方才病好,可别又让风吹伤了。又叮咛秀芝要照顾好姑娘,若是出了什么差次,唯她是问。如此殷殷的关切,是从前没有的。

    去紫英真人外宅的一路,两人都没有说话,各怀心事。

    马车进宅子停下,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跑出一个圆脸的小丫鬟,睁着一双乌溜溜地眼睛,好奇地看阮碧一眼,然后回头说:“姑娘,真人回来了,还有一位好看的姑娘,大概就是你一直念叨着的五姑娘吧。”记得上回过来的时候,这宅子里只有几个仆妇还没有丫鬟,看来这丫鬟是专门服侍冬雪的。

    话音刚落,东厢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跟着冬雪出现在门口,满脸欢喜,神情激动,扶着门框抬脚迈出门槛。就在这时,紫英真人忽然轻咳一声,冬雪动作一滞,欢喜也僵在脸上。一会儿,她略微收敛欢喜,走路的动作也跟着端庄起来。

    阮碧看她款款过来,一身百蝶恋花的织锦衣衫,头上戴的,手上套的,脖子挂的,俱都是赤金晶珠,看衣着打扮,竟然比自己还华丽几分,心里的怀疑便都一一落实了。微微不悦地看了紫英真人一眼。

    紫英真人气定神闪地笑了笑,说:“徒儿,你跟吟雪许久未见,定有很多话要说。我也正好去房里打坐一会儿,各自方便。”说罢,迳直往正房走去。

    她一走,冬雪吐出一口气,拉着阮碧的手,高兴地说:“姑娘,走,随我进屋里说话。”

    阮碧点点头,随她进东厢房,只见屋里的摆设虽不华丽,却也别致精巧。

    冬雪拉着阮碧一起到榻上坐下,仔细端详一会儿,喜孜孜地说:“好些日子没见,姑娘又长高长俊了,怪不得外头都在传姑娘的美名。”

    阮碧仔细看她,脸颊的那条伤痕已经不明显了,若是敷上粉就完全看不出来。许是因为这阵子养尊处优,她整个人气质看着也不同了,象明珠吹去了灰尘,象是玉石经过打磨,闪耀亮眼。早就怀疑紫英真人收留她,另有目的,所以才想着把她许给晋王的侍卫,叹,只可惜……

    冬雪见她自打进来,就一直看着自己,脸上半点欢喜也没有,反而渐渐露出惋惜神色。心里便有点发虚,不安地笑了笑,问:“姑娘,你怎么了?认不出我了?”

    “冬雪,我师傅要你做什么?”

    冬雪收敛笑容,垂下眼眸说:“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姑娘。”顿了顿说,“姑娘,冬雪自己愿意的,不是真人强迫我的。我族兄不是东西……我也已经无家可归,真人和姑娘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什么都愿意,不就是服侍人吗?我最擅长的,这个姑娘也知道。”

    她以为说出自己愿意四字,便可以消却阮碧的疑窦,却不想这一番话早就把底子全揭了。阮碧暗想,就她这样的说话水平,进宫里还不如羊入虎口?默然片刻,阮碧站起来,说:“冬雪,我和师傅有话要说,你等我会儿。”

    冬雪拉着她胳膊,哀求地说:“姑娘,别去了。我欠着姑娘,也欠着真人。”

    阮碧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开,又示意秀芝留在这里陪着她,这才走出东厢房,到正门,发现门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紫英真人盘腿坐在榻上,缓缓地睁开眼睛,说:“我就知道,你要来找我。你这个人很是奇怪,有时候明明很冷漠无情,却又对身边的人照顾有加,怪不得冬雪对你死心塌地。”

    “师傅,我对你也照顾有加呀。看着你走臭棋,实在不忍心。”

    紫英真人笑了笑,不说话。

    “你要把冬雪送到皇后身边做宫女?”

    “她兄弟无靠,又得罪韩王,原本就没有出路,这也算是她唯一的出路。至于宫女,当年则天大帝初入宫闱,也不过是王皇后的宫女。所以我只是为她指条路,具体要看她的造化。”

    “武则天何许人,百年不出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况她与高宗皇帝相识于年少时,感情非同一般。冬雪哪里有这本事?方才她才跟我说一句话,便把底细全交待了。没错,她是长相不赖,可官家嫔妃几十人,哪个不是各有风采?单说谢贵妃,她就比不过。再说她曾经卖身为奴,光是这份经历,便容易为人诟病嘲笑。即使真得临幸,份位也不有多高。所以,送她入宫,不过是添个深宫怨女而已。”

    紫英真人笑而不答。

    “当然,或许你也根本没有打算她能为官家钟爱,只是想把她摆在皇后身边,招来官家一时怜爱,时时逗留中宫便可以了。至于她,自生自灭便是了。”阮碧说这话时,一直盯着紫英真人的眼睛,果然见她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异色,心里洞若炬火,打定主意,要阻止紫英真人送冬雪入宫。

    紫英真人不悦地说:“五姑娘,你管的实在是太宽了。”

    “师傅,她与我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我能看着她自取死路吗?如同我不会看着师傅出事,我也不能看着她出事。何况,我已有全盘计划了。”

    “你的全盘计划我上回已经见识过了。”

    “这回再出差池,我拎头颅见你。”

    这句狠话把紫英真人惊住了,她知道自己这位徒弟极其狡猾,每回说话都给自己留着余地。

    “真人,我想问你,你能安排我面见官家吗?”

    紫英真人微作沉吟,说:“倒也不难,只是你要做什么?”

    阮碧凑到她耳边,低声细语。

    紫英真人眼睛一亮,转眸看着她。

    第七十一章 进宫面圣

    大周建国时,西南有后蜀,东南有南唐,西边有吐蕃诸部党项,北边有契丹北戎,仅据中原一小片,且又是几经战乱,民不聊生,国力衰弱。仓促间把皇旗竖起,其他方面就无力讲究,特别是皇宫,十分局促。后来虽几次修饬扩建,革去狭陋,但因为占地不广,始终离着气象恢宏有着一定的距离。

    不过,虽不恢宏,气派森严却是无疑。特别身处其中,看红墙青瓦、重重宫门之间一列列太监与宫女垂首敛目肃立,一动不动,似是木胎泥塑,皇家的肃穆气息便扑面而来。

    九月十六日,阮碧随紫英真人再度入宫。

    是日天色不错,阳光普照,温暖而不耀眼。进入宫门后,未曾见太后,直接由太监领到御花园的一处凉亭内,时值仲秋,一路树木尽染秋华,十分赏人悦目。凉亭叫“枕梦亭”,北边是一个弧度很小的缓坡,遍植菊花,黄蕊吐香,心旷神怡。

    紫英真人进凉亭坐下后,就一直看着缓坡的菊黄,眉间郁郁,似有怀念之意。

    半晌,听她感慨地说:“我和先帝最后一次对弈便是在这里,也是菊月(九月),当时官家还未晋位太子,在旁边煮茶侍候。”顿了顿,叹口气说,“明明是往事,却又历历在目。”

    紫英真人的过去,阮碧是打听过的,但只是一鳞半爪。听这番话,她与先帝分明交情甚深,曾经对弈饮茶,还不只一次。连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官家都要在旁边侍候,可见地位卓然。仔细想了想,十二年前,紫英真人在玉虚观修行,声名鹊起,半年后先帝封她为金甲羽客,召她进宫为妃子讲经——于是她结交了当时的瑞妃如今的太后,再后来赵皇后嫁给三皇子……如此说来,官家即位也有她一份功劳。

    关于官家继承皇位的那场夺嫡大战,这几天阮碧也在老夫人嘴里打探过。因为时间有点久,又因为老夫人一直处于内宅,而夺嫡大战发生期间文孝公已经不在了,阮府又一直置身事处,所以老夫人并不清楚内幕,语焉不详,只说有一段时间,天黑后,京城百姓都不敢到处乱走,深怕一不留神惹上祸事。

    不过,当年夺嫡大战惨烈是可想而知的。先帝共有七子,除五皇子少年早夭,余下六个皇子或全家问斩,或贬为庶民,或囚居高墙,或疯疯癫癫,最后仅剩瑞妃生的两个皇子安好无恙,一个继承大统,另一个在西北战场接管了兴平军——兴平军是太宗皇帝一手建立的禁军中最精锐的一支,晋王接管之前,是由定国公为帅。

    夺嫡大战是在庆和二十二年落下帷幕,那年官家二十二岁,先帝正式诏告天下立为太子。也就是那年,八岁的四姑娘选为花童入宫为先帝祝寿,过完那年的天禧节没有多久,先帝就病故了。官家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嘉平,立赵氏为皇后。同年,延平侯府谢明珂入宫为淑仪,当时她十九岁,已经属于老姑娘了。以她的姿色相信不会没有人家求娶,至于因何一直不曾婚配,除了当事人,恐怕谁也说不清楚了。

    “皇上驾到。”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此起伏彼,由远及近,打断阮碧的沉思。

    她顺着声音方向看了一眼,只见远远一列人过来,前面是引路太监,紧随的是身着暗紫常服的皇帝,身材高大,就是显得有点单薄,隔着远,看不清楚容颜。

    紫英真人朝阮碧使个眼色,她识趣地低下头退到一侧。

    过着半盏茶功夫,脚步声靠近凉亭,紫英真人站起来朗声说:“紫英见过官家。”

    阮碧赶紧跪到地上磕头。

    “平声。”声音不高不低,不徐不缓,自有一种威严。

    阮碧从地上爬起,依然垂头站着,眼角余光看到一截暗紫色的锦袍,慢慢地踱到石椅边坐下。

    皇帝说:“真人怎么想起邀朕对弈?”

    紫英真人也坐下,说:“重阳那日,我于玉虚观里静坐,神游三清境,遇到先帝,邀我对弈,一局正厮杀过半,有野猫落我窗台,我骤然惊醒,再难离境坐忘。想起此局未了,终究是憾事。心里唠叨良久,便想邀官家一弈。官家与先帝棋风一路,足可补我遗憾。”

    阮碧暗赞,好一个借口,又是先帝,又是对弈,又是三清境,又是离境坐忘。

    果然听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真人在三清境见到父皇了?他可还好?因何总不入我梦?”三清境,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在那里见到,意味着宣宗皇帝成仙了,他自然激动。

    “圣颜依然,官家不必挂心。”

    皇帝欣慰地宣号:“善哉善哉。”

    随侍太监已经摆上棋盘棋子,两人执子缓落。

    片刻,紫英真人叹息地说:“当年与先帝最后一弈也是在这枕梦亭,也是菊花遍野的时候,可惜也是对局过半,西北来了战报,每每想起,总是心里怅然。”

    皇帝笑着说:“今日朕定陪真人厮杀一局,不让憾事重演。”

    “官家政务繁忙,能拨冗赴约已是不易,紫英岂敢再过多奢求?”紫英真人客气地说着,眼角余光瞥阮碧一眼,心想你怎么还没有行动呀?皇帝向来由着性子,能坐多久难说了。

    过了半盏茶,阮碧缓缓地抬头看皇帝一眼,迅速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如此三次,皇帝感觉到了,不悦地皱眉瞅她一眼,对紫英真人:“你今日带来的道童好生无礼。”

    阮碧赶紧跪下,说:“陛下请恕罪。”

    紫英真人也说:“官家,今日随我的是我俗家弟子,只是穿着道袍。”

    “你俗家弟子?”皇帝微微诧异,“就是阮侍郎的女儿?那个做歪词的?”

    “正是。”

    “抬起头来。”

    阮碧依言抬起头,坦然地目视皇帝。

    皇帝看她容颜如雪,心里的恼怒先消了三分。“方才因何频频抬眸看朕?”

    阮碧粲然一笑,说:“陛下请恕罪,我是替我家四姐看的。”

    皇帝诧异地问:“此话何意?”

    “我家四姐在庆和二十二年曾选为花童,入宫为先帝庆寿,见过陛下一面,每每跟我说起,都说陛下貌如子建潘安,世间少有人能及。昨日听说我今日随师傅进宫,可能会一睹圣颜,便再三央我,要替她多看几眼,回去好说与她听。是以方才小女子便频频偷看陛下,还请陛下恕我无罪。”

    世间男子多数喜欢少女,何况一个少女嘴里脆生生地说,另一个少女从庆和二十二到嘉平六年一直都在称赞他的容颜,皇帝虽然听多了奉承,还是觉得每个毛孔都如春风涤荡过般,舒畅的很,脸色也柔和了,摆摆手说:“恕你无罪,起来吧。”

    皇帝长的还真不错,与晋王有五分相似,不过气质却是截然不同。晋王一身铁骨铮然,未看清楚容颜,眉宇间散发出来的坚毅气息先声夺人。而皇帝的容颜,温文尔雅中带着一丝威严阴沉,嘴角略微下垂,大概是平时装不怒而威习惯了。

    阮碧从地上爬起,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就不再偷眼看人。乖乖地侧立一旁低着头,听着清脆落子声。倒是皇帝身后随侍的一个太监抬头看了她一眼。

    过着一会儿,有个小太监着急地跑了过来说:“官家,沈相来了,说是有要事禀告。”

    皇帝“哦”了一声,想起方才自己才把话说满,颇有点犯难地看着棋盘上摆着的几十颗棋子。

    既然目的得遂,紫英真人也无意恋战,装出惋惜神色说:“官家既然有要务,咱们改日再下吧。”

    皇帝知道沈相既然来了,肯定是真有要务,站起来说:“不急,真人先坐会儿,朕去见见沈相,若事务不多,过会儿再继续下完就是。若是事务众多,改日一定奉陪。”说罢,大步走出凉亭,却又脚步一顿,回头看阮碧一眼,眼眸里闪过一丝犹疑,这才大步走了。

    一干随侍太监也跟着而去,顷刻间,凉亭里只剩下紫英真人和阮碧。

    紫英真人看着皇帝的背影,怀疑地问:“你觉得管用吗?”

    “应该可以,方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特别停住脚步看一眼,分明是上心了,只是希望上心是因为有个姑娘惦记着他六年。

    “就怕他记着的是你。”

    “应该不会,他喜欢的是谢贵妃那类热烈明艳的女子。”嘴上虽这么说,阮碧也不敢肯定,她可不想把自己绕进去了。不过,延平侯府赏荷的一干贵族女儿,万姑姑独独挑选了人淡如菊的杜梦华,可见这是官家最不喜欢的类型,自己穿着青布道袍,看起来应该比人淡如菊还要寡淡几分。

    皇帝带着一干随侍太监,渐去渐远,终于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又听脚步声隐隐传来,跟着枫树后转过来一干人,拥着恍如神仙妃子般的谢贵妃,朝枕梦亭过来。

    第七十二章 兄弟之情

    皇帝乘肩舆到平时处理政务的勤政殿,沈相已经门外候着,另外还站着给事中林宗一和中书舍人蔡思退。

    见皇帝下车,三人连忙迎上来见礼。

    见礼完毕,一干人等进入勤政殿,皇帝落座。

    沈相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章递上,说:“陛下,庆远知府急奏,交趾国(古越南)内乱。国王李光达暴病身亡,因为没有子女也不曾立嗣,其侄李云绍与其内侄高福映俱自立为王,战火不断。交趾百姓为避战火,纷纷越过定界铜柱,涌入我天朝界内,仅丘温、龙水、凭祥等五县就有难民十万余计,滋扰民生,不堪负重。故上奏,请陛下定夺。”

    太监上前接过奏章,递给皇帝。

    他展开,粗粗看了一遍,微作沉吟问:“沈卿以为如何?”

    “陛下是问难民一事,还是交趾内乱?若是问难民一事,倒也不难,另外划地安置,严加看管即可。若是问交趾内乱,兹事体大,不可等闲视之。”

    蔡思退不解地问:“交趾不过是内乱,等内乱结束,自然会上表乞封,为何会兹事体大?”

    “林事中所言差兮。”沈相正色,“交趾自汉唐以来,便为天朝属地。而后趁我中原十国割据,兵火连天,无暇他顾,才独立成国。太宗皇帝收南唐、平后蜀、破契丹,一统天下。交趾李氏胆战心惊,递表乞封,愿为属国。当时我朝战争方息,民生艰难,太宗皇帝体恤天下,不愿再起干戈,便准了它。既然为属国,那李光达王暴病身亡,不曾立嗣,交趾国应该递表乞请陛下定夺,而不应该兵戎相向,凭借武力争夺王位。此番举动,分明是阳奉阴违,表面上奉我天朝为上国,实则骄横自大,目中无人。”

    蔡思退恍然大司,颔首说:“沈相所言极是,下官惭愧。”

    皇帝又问:“沈卿可有对策?”

    “臣以为此风不可长,我天朝该派遣使臣入交趾国,颁诏斥责,以儆效尤,否则不足以威摄蛮夷番邦。”

    皇帝蹙眉思忖片刻,说:“沈卿,这番应对有不足之处呀。若是交趾国不理不睬,岂不是反而损害我大周天威?若是交趾国依言停战,任由朕来决定嗣位,交趾内政,以及民心所向,朕又一无所知,该指定何人为王嗣?”

    “陛下英明,臣思虑不周。”顿了顿,沈相又说,“依陛下所说,可以先让宣远太守派人深入交趾,详加考察,从李氏宗室子弟里挑一个仁心有德之士,立为王嗣。另外调遣宣远周边诸州县驻军,屯兵边界,以示天威不可犯。然后再派使臣入交趾,颁诏斥责。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抚掌,说:“如此才算周密,沈卿与诸卿商妥细节,明日早朝再听取百官谏议吧。”

    “是,陛下。”

    等沈相三人退下,皇帝把奏章又仔细看了一遍,叫制诏来,草拟一封给宣远知府的密诏。如此这番,便把下棋一事抛到九霄云外,也忘记派个小黄门去通知一声。

    过着半个时辰,外面传:“官家,晋王来了。”

    皇帝忙放下奏章,脸露忻然之色,说:“快叫他进来。”

    片刻,晋王大步进来,眉间似有一丝悒郁。

    皇帝细细看他一会儿,笑着说:“这是怎么了?可是母后又说你的婚事了?”

    晋王点点头,太监送上茶,他接过漫不经心地喝着。

    “都是大家闺秀,品貌俱全,你还不满意,难道还要找个天仙不成?”

    晋王还是不说话,只是喝着茶。

    皇帝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杯,说:“小时候你可是跟我无话不说的,怎么在西北呆了七年,倒变成一个没嘴葫芦。”

    “便是因为当初都说完了,如今才没话可说。”

    皇帝当然不相信他的狡辩,说:“我知道,若是我建了花萼楼,你自然与我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晋王浑身一震,转眸看他。

    七年前,他离开京城去西北,最后一宿与皇帝连床夜话,说到了唐玄宗与花萼相辉之楼——唐玄宗以皇三子继位,与五位兄弟友爱特甚,分别于内宫和五王宅里建花萼楼,用来跟诸王相聚,或讲经义,或饮酒赋诗,欢笑戏谑,未曾有猜忌。

    “你不必惊讶,那番话我一直记在心里。”顿了顿,皇帝伤感地说,“你从西北回来将近半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说,不是我不想建花萼楼,只是这楼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建起来的。好在,如今虽没有花萼楼,却如终有一座摇光楼。”摇光乃星宿名字,北斗七星之一,实则是双星,一明一暗。

    晋王动容,半晌才平复起伏的心绪,说:“三哥,我不知你的艰难……”

    话没说完,但是皇帝了然于心,重重地拍着他肩膀,说:“新进贡的蔷薇露不错,咱们寻个地方喝个痛快。”

    “好,今日天色不错,不如就去御花园吧。”

    “哎呀。”皇帝忽然想起枕梦亭里的紫英真人,“倒是忘记了,紫英真人还在枕梦亭等着我下棋呢。六弟,你随我一起去吧,跟她下完棋再喝也不迟。”

    晋王心里狂跳几下,面上却不显,说:“也好。”早就知道今日紫英真人带着阮碧入宫,在皇宫里呆了小半天,听太后说了半天婚事,就是没有找到见面的机会。

    两人当即便带着一干内侍,往御花园的枕梦亭而去。

    “六弟,听说你成天就在禁军营里出没,有时候还跟兵卒一起练武演阵,可是真的?”

    “三哥你又不是第一天识我,我从小便爱跟兵卒侍卫混在一起。”

    皇帝莞尔,说:“当然记得,当年你七岁,指挥一干侍卫打仗冲锋,父皇指着你说,天生就是当将军的。”顿了顿说,“只是你年龄大了,也该想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桩事了。”

    “三哥,我心里明白。”

    “既然明白,上回我送你的八个美人,你怎么送了六个给下属?”

    “那几个下属跟着我在西北七年,都三十好几,还一身孓然。三哥惹是舍不得,我去向他们要回来了。”

    最后一句明显是调侃,皇帝自然听出来,笑着说:“都送出去,还要回来做什么?这后宫的女子都是呢,前几日高丽国又送来一批美姬,你去挑挑,可有喜欢的,我叫人送到你府上。”

    听到“喜欢”两字,晋王眼前便闪过阮碧的身影。如今,他正心心切切地恋着她,瞧别的女子都觉得无趣的很,说:“多谢三哥,只是我厌烦王府里有太多女人,一进去到处是脂粉气,又爱争风吃醋,惹事生非,把好好一个府邸搅得乌烟瘴气。”

    皇帝摇摇头说:“确实,妇人之美,无如不妬,然不妬者有几人呢?只要她们不闹得过火,随她们去就是了。说起来你也着实不小了,母后这阵子天天为你的婚事着急,已将全国的名门淑女都索骥一遍,想为你挑选一个独一无二的女子。”顿了顿,打趣地说,“便是我当年选妃也没有这么兴师动众,可见母后如何偏心。”

    他原以为晋王听了这番话,便是不感激,也会体谅太后苦心,却不想他眉间又闪过一丝悒郁,心里一动,问:“六弟,你且跟我说,是不是心里有喜欢的人?”

    晋王脚步微滞,说:“是有一个女子。”

    “是哪家的姑娘呀?快说来听听,我替你做主就是。”皇帝颇有点兴奋,想这六弟,因为生得俊美,十四五岁时,那些宫女们便纷纷自荐枕席,他却一直不为所动,每日里只管着舞枪弄棒,后来年龄大了,自然也有侍妾,却没有听说过他对谁上心。

    晋王犹豫半晌,说:“她出身不好。”

    “两情相悦便好,管什么出身……”皇帝忽然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愣了愣,“莫非你想娶她为晋王妃?”

    “三哥,我就是这个意思。”

    皇帝一肃脸容说:“那如何使得?你是王室贵胄,王妃自然得出身名门贵族,才堪匹配,才不辱没皇室的体面……”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这番话,晋王还是犹如挨了一记闷棍子,心里异常郁闷。

    “……纵然心里再喜欢,也不能违背伦常正理。这位姑娘是何人?我下旨配给你做侧妃就是了。”皇帝说完,见晋王眉眼耷拉,十分不情愿。顿时想起从前的自己,心里一软,又说,“不要说是你,便是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咱们身为宗室子弟,既然享受这份荣华,也要担当这份责任。”

    说话间已进御花园,转过枫树林,枕梦亭近在眼前。

    走过去,只见紫英真人一个人坐着,却不见阮碧。

    皇帝微怔,问:“真人,你那个弟子呢?”

    “方才皇后请她过去说话了。”紫英真人说完,向晋王一礼,“无量天尊,许久不见了,晋王爷。”

    晋王见阮碧不在,颇有点失落,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对皇帝说:“三哥,你与真人先下棋,我四处逛逛,过会儿再来寻你喝酒。”

    皇帝点点头。

    晋王走向枕梦亭,下意识地往坤安门方向走去。

    第七十三章 狭路相逢

    到枕梦亭,只见紫英真人一人独坐,却不见阮碧。

    这一路,晋王心里都是揣着即将见面的期盼与欢喜,不想她不在,念想顿时落空,心里又是失望又是纳闷,想问她去了哪里,又知道不合情理。

    好在皇帝也奇怪,问:“真人,你那个弟子呢?”

    “方才皇后召她过去说话了。”

    皇帝“哦”了一声,对晋王说:“真人新收的弟子,倒是个有趣的小丫头,颇有点胆色,瞅着也伶俐,有文孝公遗风。”

    拿一个小丫头比昔日名臣,虽说是祖孙血缘关系,但这句评语委实太高了。晋王和紫英真人都十分惊愕,油然生起一股不安。

    皇帝犹未察觉,继续说:“当年父皇让四位大臣给我讲课,我独爱文孝公的课,引经据典却不落旧窠,旁征博引又妙趣横生,仿佛这上下四千年便他一个人的脑袋里……可惜,文孝公早早去了。”

    听完这番话,紫英真人和晋王的不安稍减。

    心里既安,晋王说:“难得有人能入皇兄法眼,不知道是何等人物?”

    “这有何难?于内侍,你去一趟坤安宫,把阮侍郎的女儿叫回来。就说,朕还有话问。”

    于内侍应声而去。

    晋王心里高兴,只差在皇帝肩膀上捶一拳,说一句,三哥你真够意思。

    三人又闲聊几句,这才重新开始下棋。

    晋王坐在旁边,看着棋盘纵横十九道上,白子黑子,你来我往。只因心里念想如春草疯长,原本也爱好对弈的他,尽然一步都看不进去。觉得时间过的真慢,屁股也如同长出刺一样,叫人坐立不安。

    这厢,坤安宫东殿里,虽然坐在有软垫的圆墎上,阮碧的屁股也好象长出刺了。

    方才,她已经把大夫人的利害手段夸张几倍讲给赵皇后听了,又把从前职场里那些手不沾血兵不见刃的招数添油加醋讲了几个,可是赵皇后依然不可满足,追问不休。未了,还叹口气说:“你若是时时在我身边,讲故事给我听就好了。”

    阮碧微笑着说:“皇后娘娘若是想听我说故事,便召我入宫就是了。”

    “宫里头有宫里头的规矩,你不过一介平民,连外命妇都不是,如何能时时召你入宫呢?”赵皇后颇有点遗憾地说。说这番话时,她不是想着留阮碧在身边对付谢贵妃。就觉得她口才不错,脑袋里装着很多新鲜有趣的故事,若是留在身边,光是说说话,逗个趣解个闷也好。

    听她说不能时时召进宫里,阮碧心里大喜,说话解闷这种侍候人的活计,她才不愿意干呢。

    这时,门外有人传禀:“皇后娘娘,于内侍求见,说是陛下还有话要问阮侍郎的女儿。”

    怕事情不成,也怕事情提先暴露,紫英真人并没有跟赵皇后说今日带阮碧面圣有何用意。听到“陛下还有话要问阮侍郎的女儿”,赵皇后愣了愣,看阮碧一眼,眼神复杂,喜悦、忌恨、提防等等都有。片刻,她按捺下肚子里的百般滋味,说:“五姑娘,既然陛下召见,你速速去吧。”

    阮碧知道她想多了,却也不好明说,向她行礼,退出坤安殿。

    门口垂头肃手立着一位太监,正是刚才枕梦亭里见过的,想来就是于内侍了。

    于内侍抬起眼皮睃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阮姑娘请随我来。”

    出坤安宫,向北又出坤安门,便是御花园。阮碧第二次进宫的时候,在这门口站了近半个时辰,印象十分深刻,也十分不好。只想加快速度到枕梦亭,不想这于内侍却走得慢吞吞的,颇有点闲庭兴步的味道。

    阮碧也只好放慢脚步跟着。

    走出百来米,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跟着恍如神仙妃子般的谢贵妃从假山后转了过来。她前面陆公公引路,旁边万姑姑扶着,后边是四名宫女。许是因为怀孕日子短,肚子是一点也没有,依然袅娜风流,不在话下。

    这真是狭路相逢。想避开已经是不可能了,何况于公公早屁颠屁颠地迎上去了,亲热地叫着:“见过贵妃娘娘。”

    阮碧也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跪到地上磕头。“小女子见过贵妃娘娘。”

    “于公公怎么会在这里?陛下呢?”

    于公公说:“陛下在枕梦亭与紫英真人下棋,叫我请阮侍郎的女儿过去说话?”

    “阮侍郎的女儿?在哪里?”

    阮碧可不相信她认不出自己,明显是故意的。

    “便是眼前这位小道姑。”

    “明明是小道姑,怎么又是阮侍郎的女儿?”谢贵妃蹙眉说,“说的我都糊涂了。”

    越听越觉得不妙,依阮碧的感觉,谢贵妃不是这种娇揉造作的人,也不是那种无聊到故意摆威风的人,这回相逢肯定有阴谋。

    “这个奴才也不清楚,只怕要问这位阮姑娘了。”

    “抬起头来。”

    阮碧依言抬头。

    谢贵妃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里一片冰冷。

    这绝对不是摆威风的眼神,摆威风的眼神应该是嚣张又带着得意的,这分明是要治理人的眼神。阮碧心里警钟长鸣,却又纳闷,究竟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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