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德者 作者:安德鲁·纪德

    终疲惫不堪，又喜欢出去走走了，尽管还走不远。我对她说，高山空气的滋补作用在她的身上已经完全发挥出来，现在最好下山去意大利，那里春光融融，有助于她的痊愈。我没有用少唇音就说服了她，我本人不在话下，因为我对这些高山实在厌倦了。

    然而，趁我此时闲赋，被憎恶的往事又卷土重来，尤其是这些记忆烦扰着我：雪撬的疾驶、朔风痛快的抽打、食欲；雾中漫步、奇特的回声、突现的景物；在十分保暖的客厅里看书、户外景色，冰雪景色；苦苦盼雪、外界的隐没、惬意的静思……啊，还有，同她单独在环绕落叶松的偏僻纯净的小湖上滑冰，傍晚同她道返回……

    南下意大利，对我来说，犹如降落般眩晕。天气晴朗。我们渐渐深入加温煦浓凝的大气中，高山上的苍郁的树木落叶松与冷杉，也逐步让位给秀美轻盈的繁茂草木。我仿佛离开了抽象思维，回到生活；尽管是冬季，我却想像到处飘香。噢！我们只冲影子笑的时间太久啦！清心寡欲的生活令我陶醉，而我醉于渴，正如别人醉于酒。我生命的节俭十分可观，踏上这块宽容并给人希望的土地，我的所有欲望齐爆发。爱的巨大积蓄把我胀大，它从我肉体的深处冲上头脑，使我的思绪也轻狂起来。

    这种春天的幻象须臾即逝。由于海拔高度的突然降低，我时迷误了；可是，我们旦离开小住数日的贝拉乔、科莫的以山为屏的湖畔，便逢上了冬季和淫雨。恩迦丁地处高山，虽然寒冷，但是天气干躁清朗，我们还禁得住；不料现在来到潮湿阴晦的地方，我们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玛丝琳又咳嗽起来。于是，为了逃避湿冷，我们继续南下，从米兰到佛罗伦萨，从佛岁伦萨到岁马，冉从罗马到那不勒斯；而冬雨中的那不勒斯，却是我见到的最凄惨的城市。无奈，我们又返回罗马，寻觅不到温暖的天气，至少也图个表面的舒适。我们在宾丘山上租了套房间；房间特别宽敞，位置又好。到佛罗伦萨时，我们看不上旅馆，就已经在科里大道租了座精美的别墅，租期为三个月。换个人，准会愿意在那里永久居住下去，而我们仅仅呆了二十天。即便如此，每到，我总是精心地安排好切，就好像我们不再离开了。个强大的魔鬼在驱赶我。不仅如此，我们携带的箱子少说也有八只，其中有只装的全是书；可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我却次也没有打开。

    我不让玛丝琳过问甚而试图缩减我们的花费。我们的开销高得过分，维持不了久，这我心里清楚。我已经不再指望莫里尼埃尔庄园的款项了；那座庄园点收益也没有了，博加日来信说找不到买主。然而，我瞻念前景，干脆加大手大脚地花钱。哼！平生仅此次，我要那么钱何用？我这样想道，同时，我怀着惶惶不安与期待的心情观察到，玛丝琳的衰弱的生命比我的财产消耗得还要快。

    尽管事事由我料理，她不必劳神，可是几次匆匆易地，未兔使她疲顿；然而，如今我完全敢于承认，加使她疲顿的是害怕我的思想。

    “我完全明白，”有天她对我说，“我理解你们的学说——现在的确成了学说。也许，这个学说很出色。”她又低沉地、凄然地补了句：“不过，它要消灭弱者。”

    “理所当然。”我情不自禁地立即答道。

    于是我觉得，这个脆弱的人听了这句狠话，恐惧得蜷缩起来发抖。哦！也许你们以为我不爱玛丝琳。我敢发誓我热烈地爱着她。她从来没有这么美，在我的眼里尤其如此。她有种柔弱酥软的病态美。我几乎不再离开她，百般体贴照顾她，日夜守护她，刻也不松懈。无论她的睡眠气息么轻，我自己习练得比她的还要轻：我看着她入睡，而且首先醒来。有时我想到田野或街上独自走走，却不知怎的柔情系恋，怕她烦闷，心中忽忽若失，很快就回到她的身边。有时我唤起自己的意志，抗御这种控制，心下暗道：“冒牌伟人，你的价值不过如此啊！”于是，我强制自己在外面逛会儿，然而回去的时候就要带着满抱的鲜花：那是花园的早春花或者暖室的花……是的，告诉你们，我深情地爱着她。可是，如何描述这种感情呢？……随着我的自重之心减弱，我加敬重她了。人身上共存着少敌对的激情和思想，谁又说得清呢？

    阴雨天气早已过去；季节向前推移，杏花突然开放了。那是三月日，早晨我去西班牙广场。农民已经把田野上的雪白杏花枝剪光，装进了卖花篮里。我见喜出望外，立即买了许，由三个人给我拿着。我把整个春意带回来了。花枝划在门上，花瓣下雪般纷纷落在地毯上。玛丝琳正好不在客厅；我到处摆放花瓶，插上束花，只见客厅片雪白。我心里喜滋滋的，以为玛丝琳见了准高兴。听见她走来，到了。她打开房门。怎么啦？……她身子摇晃起来……她失声痛哭。

    “你怎么啦？我可怜的玛丝琳……”

    我赶紧过去，温柔地抚慰她。于是，她像为自己的哭泣道歉似的说：

    “我闻到花的香味难受。”

    这是种淡淡的、隐隐的蜂蜜香味。我气急了，眼睛血红，二话未讲，抓起这些纯洁细嫩的花枝，通通折断，抱出去扔掉。——唉！就这么点点春意，她就受不了啦！……

    我时常回想她那次落泪，现在我认为，她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为惋惜别的春天而涕泣。我还认为，强者自有强烈的快乐，而弱者适于文弱的快乐，容易受强烈快乐的伤害。玛丝琳呢，有点微不足道的乐趣，她就要陶醉；欢乐再强烈点，她反倒禁不住了。她所说的幸福，不过是我所称的安宁，而我恰恰不愿意，也不能够安常处顺。

    四天之后，我们又启程去索伦托。我真失望，那里的气候也不温暖。万物仿佛都在抖瑟，冷风刮个不停，使玛丝琳感到十分劳顿。我们还要住到上次旅行下榻的旅馆，甚至要了原先的客房。可是，望见在阴霾的天空下，整个景象丧失了魅力，旅馆花园也死气沉沉，我们都很惊诧；想当初，我们的爱情在这座花园游憩的时候，觉得它么迷人啊。

    我们听人夸说巴勒莫的气候好，就决定取海路前往，要回到那不勒斯上船，不过在那里又延宕了些时日。老实说，我在那不勒斯至少不烦闷。这是个生机勃勃的城市，不背陈迹的包袱。

    我几乎终日守在玛丝琳身边。她精神倦怠，晚间早早就寝。我看着她入睡，有时我也躺下，继而，听她呼吸渐渐均匀，推想她进入了梦乡，我就蹑手蹑脚地重新起来，摸黑穿好衣服，像窃贼样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