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老板第20部分阅读
客栈老板 作者:淘肉文
忽高忽低。
这是要走火入魔的征兆。
“你不是最善良吗?”
“你这个伪君子!哈哈!”
“哈哈哈哈!!!!”
文煞站起身子,颤巍巍地指着莫离道:“我告诉你,你敢抛下我一走了之的话,我就把你喜欢的东西——那个什么破客栈,还有那个村子,全部毁个稀巴烂!”
“哦!还有,你喜欢的那些人,我要都杀了,全部杀光!”
“杀了程久孺,杀了药郎!”
“包括徐三娘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不会放过!”
“你走啊!你走啊!”
“你怎么不留下来救他们?只要你舍得他们死,你就走啊!”
“哈哈哈哈!!!”
莫离心中一惊,穿过光区的脚步却放缓了下来,眼前如白驹过隙般闪过一幕幕关于未来的画面。
难道,这就是程久孺之前说过的,开了天眼?
但是,他并非九天上仙,怎么会莫名地开了天眼呢?
忽然想到那消失了的碧瑶,莫离意识到了什么。
他发狂地捂着自己的眼睛,惨叫道:“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为什么!”
“为什么既然说要送我走,又要让我看到未来?!!!”
“不,不要……”
但即使捂住了双眼,即使心中如此剧烈地抗拒,莫离也还是看到了这个时空的未来。
那是一个只有着腥风血雨的世界:在他离开之后,韩子绪漠然离谷,文煞走火入魔。
天道门与一言堂彻底决裂。
韩子绪将莫离离开一事怪罪到文煞身上,若不是那晚文煞如此残忍地剥下林信的人皮,莫离也不会因为受到刺激而选择离去。
而文煞则怨恨韩子绪将阿忘之事隐而不说,让他彻底失去了挽回莫离的机会。
江湖上再度因此而掀起对抗与屠杀的狂潮。
走火入魔失了心性的文煞,越发地惨无人道。
程久孺与药郎,果然如碧瑶所言,死于文煞之手。
而那失了人性的文煞,竟然在杀死程久孺后,还将他的尸首碾成肉泥,灌着药郎吞吃了进去。
药郎则因接受不了程久孺的惨死,竟就将自己的喉管抠破,一命呜呼。
三娘肚里的孩子在即将临盆之时,就被文煞从肚里剖挖出来,活活砸死。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儿惨死,阿土豁出一切与那魔头拼命。
但阿土的武功又如何敌得过早便将落雁八式与红狱魔功修炼到了顶层的文煞?
所有的人,都一个个地惨死于文煞的魔掌之下。
一言堂的行为越发惨无人道,为白道所不齿。
而韩子绪则领着天道门的众人,与一言堂分庭抗礼。
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无数无谓的争斗,一次次血腥的屠杀。
每个因此而丧命的人最后发出的那声绝望的嚎叫,莫离都如同身临其境。
那无数的冤魂野鬼,都围着自己呐喊。
“如果你选择留下,我们就不会死……”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们……”
“你怎么能如此自私……”
“我可怜的孩子啊……”
凄厉的呻吟一声强于一声,巨大的死亡的阴影,将莫离整个人压得无法动弹。
他的膝盖顿时软了下来,跌坐在地上。
“那是真的么?我看到的这些都会在不久的未来发生么?”
莫离哭喊道,“碧瑶,碧瑶你出来!!”
“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啊!!!”
可是那无边的黑暗中,再也找不到任何声响。
“碧瑶,你怎么能如此自私,既然答应了要送我回去,又为何要让我知道这种惨不忍睹的未来,为什么?!!”
莫离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下了要离开的决心的……”
“为什么要用这些画面来动摇我,为什么……”
连接着两个时空的光芒越发黯淡,那道门似乎就要闭合起来,剩余不多的时间正催促着莫离,让他尽快做出选择。
向后看去,莫离只觉得,有那黑白二人的时空是一片黑暗,就如万丈深渊,让人无法从中超脱。
再向前看去,那道微弱的光虽然代表着平淡与幸福,但却要给自己拷上沉重的道德的枷锁。
脑中忽然忆起,那日与药郎对话。
药郎跪倒在地,头上磕得鲜血直流。
“莫离,请不要放弃我们!”
“请一定不要放弃我们!!!”
“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
而当时的自己,又是怎样回答药郎的?
如今,他还是要舍弃掉他们,来成全自己吗?
“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逼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莫离哭倒在地,而脚步却无法再向前移动分毫。
这世道,究竟要将他逼到何种境地才能让他得以解脱?
如果再要经历一次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整日丧失了自由与尊严的日子,他就是宁愿如林信般被剥皮蚀骨也不愿再苟活于世。
如若离去,那韩子绪与文煞,又会将整个江湖卷入到他们的爱恨情仇之中。
如若离去,不仅仅是他所珍惜的人——药郎和久孺、三娘和阿土,还有那个未曾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
甚至还有更多无辜的人会陷入这片水深火热之中。
他并非圣人,救不了所有的人。
但如果是因为他,因为他所种下的孽根,而让那些生命从此万劫不复……
他,做不到。
他就是有万般的铁石心肠,也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光芒,在自己眼前,渐渐幽暗下来,直至,完全消隐不见。
他终于还是做出了选择么?
当最后的希望湮灭,他却忽然淡定了。
至少,他还是给了无数人以幸福的未来,不是么?
只是,他的未来,却只会剩下无边的黑暗了吧?
76不如归去4莫离感觉自己失去了意识。
很久很久之后,直到全身的细胞都发出了抗议,挣扎着要他醒过来的时候,他才轻轻地动了动指尖。
耳边传来两道急切但却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呼唤。
“离儿……”
“莫莫……”
莫离皱了皱眉,那记忆中的时空不禁切换到了刚刚认识韩子绪与文煞的时候,便就在那初见之时,他们二人就是这样唤他的。
莫离的睫毛煽动着,渐渐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韩子绪与文煞满眼血丝、胡子拉杂的颓废模样。
见莫离睁开眼,那黑白二人即刻贴身向前,仿佛有无数的话要对莫离说,但又怕无端惊扰到了那刚刚苏醒过来的人儿,就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莫离望了望四周,脑袋晕得有些厉害。
他的眼睛怎么又能看见了?
想起自己当时为了林信之死伤心至极而流下了血泪,他还以为终其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世间万物的色泽了。
他试着轻轻动弹了一下,发现身体状况还算好,并没有因长时间的昏睡而过于虚弱,之前的伤口也无缘无故地好了。
不仅如此,他藏于被褥下的手心中竟多了一只小小的瓷瓶。
想起那可能已经元神尽毁的碧瑶,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碧瑶啊碧瑶,你既要充了那自私救世主的角色,但到了最后竟也没落下我…
不过,既然给了我这瓶心魔之毒,又何苦多此一举将我瞎掉的双眼治好呢?
罢了罢了…
不想再想。
如今他心如止水——经过了之前的种种历难,还能有什么能再漾起他心中的涟漪呢?
见到莫离动了一下,韩子绪即刻凑上前去,将莫离的上身托了起来,让他靠在软枕之上。
莫离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瓷瓶塞到软枕之下,眼神避开了黑白二人,落到了其他地方去。
“离儿,你睡了多时,饿了吧?我们吩咐下去了,待会儿喝点粥可好?”
莫离还是有些呆呆地,愣在那儿没有说话。
文煞见莫离这般模样,心中淤堵更甚,本想上前道歉安慰,当想起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顿时觉得无地自容,到了嘴边的话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悄悄地将手探进莫离被下,轻轻地触碰着莫离冰凉的指尖。
见莫离没有抵触,心中暗喜,便将自己的五指与莫离的紧扣在一起。
未过多时,侍婢们便将热粥端了上来。
韩子绪不愿假借他人之手,便自己端起了粥碗,舀了一勺递到莫离嘴边。
莫离没有张口。
韩子绪苦涩道:“离儿,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不吃点东西,你身体会受不住……”
莫离低下了脑袋,用另一只没有被握着的手纠扯着自己的长发,轻问了一句:“吃了东西,能让我去看看三娘吗?”
“可以!莫莫,只要你不离开,去哪儿都……”
文煞话还未说完,便被韩子绪的一个怒眼给瞪了回去。
韩子绪心中气结,只道这文煞是哪壶不开专提哪壶,口中却对莫离宽慰道:“离儿,你好生修养着,等身体好一些再去见三娘,免得她担心不是?”
听韩子绪这么一说,莫离才乖乖张开了嘴将热粥吃了进去。
好不容易粥碗才见了底,韩子绪拿起软巾为他擦拭唇角,莫离却转过头去,眼神对上文煞的。
“林信的尸首,下葬了吗?”
这个问句听在文煞耳力更显心惊肉跳。
想起之前莫离就是为了这个林信险些消失不见,这等可怖之事如果再发生一次,他真是无法想象那种凄惨的后果。
心虚的结果就是文煞先行认错:“莫莫,你听我说,林信不是我杀的……”
对上莫离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文煞那些原本想为自己辩解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对,林信确实是自刎而死的。
但如果没有之前他的囚禁与迫害,林信也不会冒死前去搭救莫离,而如果没有之后的围追堵截,林信也不会为了少受屈辱而自我了断。
试问那日若林信不自杀,他自己就不会因为愤怒而动手吗?
如果这般,估计林信的下场会比自我了断还要惨上百倍吧?
如今将死亡的责任全部推到林信身上,又有何用!
他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莫离听了这种辩解,又怎会原谅他呢?
文煞沉默了半刻,只能回答道:“已经葬下了。”
莫离又问:“我想找个时间去祭拜一下,可以吗?”
文煞握着莫离的手紧了紧,道:“嗯,等你身子好些,我们就去。”
莫离听言,点了点头。
睡了许久,困意已无,脑中很是清醒,莫离此刻只想静静地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他看了那似乎比自己还要憔悴上许多的黑白二人,此刻的二人哪还有之前那种傲视天下群雄的气魄?
他们如今给人的感觉只是被雨打风吹而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可怜兮兮地挨在自己身边。
但莫离又如何会再度瞎了眼,将那落难的狼当成了狗?
于是他佯装疲累靠在软枕上,对那二人说道:“我想再睡会儿……”
只见那二人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逆了莫离的意,磨磨蹭蹭、万分不舍地出了门去。
直至那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莫离才将手伸进软枕之下,握住了那个冰凉的白玉瓷瓶。
莫离的指腹轻缓地按揉着滑腻的瓶壁,双眼无神地盯着屋里的某个摆设发起呆来。
接下来的十数日,韩子绪与文煞对莫离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
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深怕那本就脆弱的人儿忽然之间就支离破碎了,再也回不到这个原型来。
莫离除了沉默与保持疏离的状态之外,并没有其他过激的行为,也再未提过要离开他们的说法,这让黑白二人都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莫离的身体好了不少。
果然,没有了那黑白二人所施加的身心摧残,他还是能很好地活着的。
一日,莫离正坐在屋中无所事事地喝茶,却听见外边的敲门声传来。
莫离一般都不做应答,只是等着那些人失了耐性,自己推门而入。
果然,过了不小一会儿,韩子绪便走了进来。
还是那身耀眼的锦白暗花长袍,韩子绪在柔光的映射中更显得越发飘逸俊倪。
“离儿,你看谁来看你了?”
那挡住莫离视线的巨大身影一偏,将等在后面的人露了出来。
莫离定眼一看,惊喜道:“三娘!阿土哥!”
徐三娘一见莫离,顿时也不顾已经隆起许多的肚子,猛地一下就扎到莫离怀里,哭了个稀里哗啦。
在场的男人们都被她那惊魂一扑吓得冷汗直流,但又见三娘如此伤感,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傻呆呆地在她身后站着。
莫离抱着三娘,让她在自己怀里哭够了,才抚抚她的背道:“好了好了,孕妇的情绪切忌大喜大悲,影响到胎儿可不好!”
三娘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痕,颇为不在意地拍拍自己的肚皮道:“她家的小子坚强得很,哪那么容易说没就没了!”
莫离见三娘这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还这般乐观开朗、大大咧咧,脸上也禁不住泛起了喜色。
将手贴到三娘肚子上:“四个月了吧?”
还没等三娘回答,阿土就在一旁傻笑着摸摸自己的后脑勺道:“四个半月了。”
“恭喜你们哪!”
莫离祝贺道。
三娘拍拍莫离的手道:“等这死小子生出来,就让你给他取个名字。你也知道我和阿土没念过什么书,这个取名的重任就交给你这个干爹了!”
莫离笑道:“孩子还没出世呢,你怎么就知道是个男娃儿了?”
三娘凤眼一瞪道:“我就知道他是男的,而且还皮得很,估计就你能收拾他。”
莫离握着三娘的手但笑不语。
三人聊了半晌,莫离忽然问道:“文煞怎么不在?”
三娘一听莫离提到那魔头,脸色骤变:“你找那畜生作甚?”
莫离安抚了三娘一番,让她稍安勿躁。
“那自然是有事才会寻他。”
那文煞本就是因为与三娘水火不容,担心自己出现会扫了莫离的性才在韩子绪的劝说下没有到场的,谁知现在竟然是莫离主动寻他。
韩子绪沉思半晌,便让人传话下去,果然不到一会儿,文煞便赶来了。
“莫莫,你找我?”
文煞的眉宇间带着难得的喜气,直接忽视了房内对他横眉竖目的众人,硬挤到莫离身边。
莫离对文煞的小动作也不甚介意,只是问道:“你什么时候能将三娘与阿土哥放出谷去?”
话音一出,屋内除了莫离之外的人皆脸色暗沉。
三娘自是知道她与阿土是眼前这两人威胁莫离就范的筹码,她与阿土早就做好了与那魔头抗战到底的准备,但现今莫离忽然发难,竟当着众人的面捏文煞的虎须,谁能不冷汗直流。
不想莫离被文煞迁怒,三娘立刻圆场道:“小离,没事,我和阿土在这呆得挺好的……”
莫离没有理会三娘,只是一直看着眼前的文煞。
文煞握着莫离的手,吸了口气道:“他们……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稍微停了一下,文煞又不放心地说道:“莫莫,你别走,行吗?”
莫离见文煞答应,便也笑道:“好,我不走。”
见莫离这般爽快地应承下来,不止是文煞,就连韩子绪僵硬的身形都明显放松不少。
但三娘却炸了开来。
“凭什么不让小离跟我们走了?我三娘今天就是要带着小离离开这个鬼地方,特别是你们这两个畜生!”
“吃里爬外不说,还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说,都对我家小离做过什么事了?”
“现在还说些什么让小离不要走这种狗屁倒灶的废话。”
“你们脑子被驴踢了吧,谁愿意留在变态身边!”
三娘骂得是风生水起,那黑白二人从来没试过别人在自己太岁头上动土的滋味,但又发难不得,脸色顿时也难看得可以。
“三娘,别说了。”
莫离转过身来对着阿土道:“阿土哥,你回去收拾收拾,带着三娘出谷去吧。”
阿土自然知道文煞与韩子绪的厉害,赶紧将泼妇骂街的媳妇拉回身边。
莫离对那黑白二人说道:“我不会离开的,请你们为了我,一定要保护他们周全。”
三娘见莫离如此,泪水顿时滂沱直下。
“小离,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呜呜……”
莫离笑道:“好三娘,待宝宝生了下来,我再去看你们可好?”
三娘听了更是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以后若是想我了,也可以来看我啊!”
眼看三娘是越安慰哭得就越厉害,众男人没辙,只得让阿土赶紧把人带走了,免得触景伤情。
待室内终于安静下来之后,文煞轻搂着莫离问道:“莫莫,你真不走了么?”
在这个问题上,无论是他还是韩子绪,都太过于缺乏自信。
自三娘离开之后,莫离的脸上就敛去了笑容,不过他还是对着文煞点了点头,道:“对,再也不走了,你们满意了么?”
文煞与韩子绪顿时语塞,却又不知说何是好,只得面面相觑。
莫离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对发呆的二人道:“现下时辰还早,能带我去林信坟前一趟么?”
文煞面有悲色——眼前的莫离,似乎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莫莫了。
即使阿忘回来了,莫莫也不在了。
无法拒绝莫离的任何要求,那黑白二人陪着莫离去了林信坟前。
林信的坟冢并未和一言堂其他的弟子的葬在一起,而是另外挑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简单的石刻墓碑旁,长着一颗亭亭玉立的杏树。
山风乍起,莫离跪在林信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想起这至今与他只有数面之缘的男子,竟为了救他而死,最后还落了个全尸不保的下场,想起那团模糊的血肉,着实另人心寒……
莫离心中除了感激与愧疚,再无其他。
可惜,林信,我始终还是要辜负你……
在林信坟前供奉了祭品,焚烧了纸钱,莫离便就在那一片灰烬中静静地跪着,一动不动地将近一个时辰。
最后还是那站立其后的黑白二人看不下去,将地上的人儿轻扯起来。
“离儿,节哀……”
莫离摇摇头,问道:“可否借你们的剑一用?”
文煞与韩子绪听言大惊,不知莫离为何忽然问自己要剑。
“莫莫,你……”
莫离道:“你们莫要瞎想,我并未打算做伤害自己的事。”
即使莫离嘴上这么说着,那黑白二人也未敢尽信。
莫离无奈道:“以你们的武功,若是我真想自杀自残,你们会阻止不了么?”
文煞与韩子绪对看一眼后,才从腰带后抽出一把小匕首,递给莫离。
莫离接过,转过身子,看着林信的墓碑。
手起刀落,翩然间,莫离的手上多了一束青丝。
将那束头发用白绸系裹,绑于林信坟旁那颗杏树的枝桠上。
林信,多谢你对我的情义,我莫离终其一生都会铭记于心,只是苦于无法再报答,望你安息……
在心中说完了那些话,便有一阵清风拂过,莫离仰起头来。
只见,杏树的枝桠在秋风的鼓动下摇曳轻摆,枝上落叶纷然,轻捻在莫离身上。
他伸出手,妄图在风中接过一片,但那些落叶却不随人意,只是自顾自地轻舞着,从指缝中逃出滑落。
恨青丝长却系不住离人马,恨疏林远却留不住斜阳归。
莫离收回视线,只道了一句“回去吧”,便也不再回首。
77不如归去5
今日莫离得见了那三娘与阿土,心情显然很好,便下厨做了几道素菜。
盘子刚端上厅堂来便四溢菜香,引得人食指大动。
侍婢将米饭盛了一碗端上来,莫离看了看坐在桌边但身前却没有布置碗筷的黑白二人,又往自己嘴里扒了几口饭后,似淡不淡地问了一句:“怎么,你们不吃么?”
那韩子绪与文煞自莫离醒来之后便事事小心,平日更是害怕影响到莫离食欲,所以在用膳时也并不与莫离同桌。
今日只觉得三人相处甚和,而久未进厨房的莫离今日竟破例下厨,所以在用晚膳时,黑白二人才敢自作主张地留了下来。
见莫离忽然这么一问,韩子绪与文煞都愣在当场。
莫离见那二人许久没有反应,又多说了一句:“菜不小心做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两位主子没反应过来,倒是一旁伺候着的下人们机灵,听到莫离这么一说,赶紧将两副食具送了上来。
韩子绪面上难掩喜色,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些菜堆进莫离碗里。
“离儿,你多吃些……”
文煞虽不像韩子绪般会讨好莫离,但关怀的眼神却一直落在那一袭青衣的人儿身上。
莫离被他看得脊背发毛,便用筷子敲了敲碗边道:“吃饭呢,专心点儿。”
文煞本就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主,自然是会不知道自己过于灼热的视线让莫离觉得尴尬了,倒是多亏了韩子绪在桌下狠踹了文煞一脚,那神经大条的家伙这才反应过来。
见文煞终于低下头去闷声吃饭,莫离叹了口气。
留他们下来吃饭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待时辰渐晚,到了要就寝的时候,那黑白二人还算是有点识趣地自动退了出去,莫离这才宽衣睡下。
想起今日与三娘见面的种种,又念到林信坟前的清冷凄凉,莫离顿觉一阵难过,睡意全无。
他支起身子坐起,本想去倒杯水喝,却听到门外有些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莫离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在外面,进来吧。”
其实莫离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那黑白二人总是不放心自己,夜夜守在他卧房门外,定要确定他睡熟了才肯离去。
听到莫离的话,那黑白二人果然推门进来,见了素衣宽袍的莫离,脸上竟难得的带了些尴尬,一时间眼神也不知应该落到哪儿去。
莫离故意没去理会屋内那略微古怪的气氛,只是对着韩子绪问道:“你那日似乎因急气攻心,受了不小的内伤吧?整夜守在门外,不用休息养伤么?”
韩子绪听言心中难免悸动,但口中还是淡然道:“无甚大事……离儿你……”
韩子绪说罢,手便也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紧紧地扣住莫离的五指。
一时间,二人之间的画面一片和谐之色,竟无端生出了一种让人无法介入的错觉。
原本呆立一旁的文煞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如打翻醋瓶般很不受用,但又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
若换成以前,他便是直接将人砍了杀了解恨也便算了。
但今时今日,那原本的戾气却早已消失无踪,除了满腔愤懑之外,他还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来。
见待在这儿只能自讨没趣无端生闷,文煞长袖一甩便要出了那门去。
谁知脚步刚动,却被莫离的声音唤了回来。
“文煞……”
文煞高大的身型顿时停滞,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那唤了自己名字的声音只是幻觉。
回过头去,却看到莫离用另一支未被韩子绪握着的手,朝他招了招。
“过来。”
就像招呼自己的宠物小狗一样,这种动作若是别人对文煞做了,那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够的,但偏偏就是莫离做了,文煞不仅不会生气,反而觉得,呃,异常地高兴?
快步走到莫离身边,文煞也不甘示弱地牵着莫离的另一只手,但奈何情绪过于激动,一时之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莫离道:“让我看看你的背……”
不知莫离为何要这么要求,但文煞还是乖乖地依言转过身去,将背对着莫离。
感觉到莫离带着些许冰凉的手慢慢地探进自己的宽袍内,文煞背部的肌肉顿时紧绷得如同铁石。
莫离的手指渐渐上移到了肩胛骨的位置,摸索到了那一点点早已愈合但却凸起伤痕。
文煞忽然想起,那是在青峰崖一役里被莫离在他背后用簪子刺伤而留下的痕迹。
“这个伤口,还痛么?”
如此温柔的声音,让之前早已冰冷的血液再度温暖,甚至沸腾起来。
文煞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眶的温度却过于灼热,差点就要烧下泪来。
韩子绪见莫离这么一问,便也难以抑制住某些勃发而出的情感,从身后将莫离依旧瘦弱的身子搂进怀里。
“离儿,对不起,我们以前都错了……”
“而且,错得离谱……”
“原谅我们好吗?原谅我们……”
韩子绪低沉的嗓音在莫离耳边轻轻回荡着。
文煞见韩子绪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便也转过头来。
想不到早已恢复了武功和记忆的文煞,竟也能露出如阿忘一般的表情来,用一双被遗弃小狗的哀怨眼神,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着莫离回话。
莫离靠在韩子绪胸前,感到那炽热的体温透过了薄薄的丝袍熨帖在自己背后。
而文煞却半躺下来,将头枕在莫离腿上,脸却贴在腹前,长臂揽着他的腰。
想起阿忘那一度粗糙且不甚柔软的头发曾是自己的最爱,莫离忍不住用手揉了揉文煞的发顶,那小子却因为莫离的动作,也越发放肆起来,竟用脸轻轻地蹭着莫离的丝衣。
很久,都没有那么平静过了。
莫离靠在韩子绪胸前,虽了无睡意,却不禁闭目养神起来。
过了许久,待那黑白二人以为莫离已经入梦而轻轻起身要将他的身子放平之时,莫离却忽然睁开眼来。
那是一双依旧仿佛能包容天下的清澈眸子——不带一丝杂质,纯朴得让心心动。
但那水光中渗透出来的点点忧伤,却没来由地让人心头为之一震,恨不得立刻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只为将那点忧愁化掉…
莫离的声音轻道:“我可以原谅你们。”
既然你们已经知错了……
杀人偿命虽是古往今来人们觉得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冤冤相报而让更多的人死去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林信不在了,还有很多人因此而失去了生命。
但无论谁要为此付出代价,人死了都不能复生。
韩子绪与文煞身形一震,抱着莫离的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那二人不禁想起在昔日黑白两道巅峰对决之时,流血飘橹、尸横遍野也未曾能让他们产生过些许的怯懦,就是下一秒就有人可能会削下自己的头颅,但早已习惯了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他们又如何会有这般懦弱的反应?
那种惶恐中夹杂着惊喜的滋味,实在是可以让人如坠罂粟丛中,那片氤氲的暗香似剧毒却甜腻非常,令人无法自拔。
“真,真的么?莫莫,你会原谅我们么?”
原本只是祈求一个挽回的机会的黑白二人,断不会想到那在计划中本可能要奋斗数年甚至十数年的结果,竟然在今日便已然得到。
“嗯……”
莫离未再多言,只是将脸埋入枕中睡去。
那黑白二人无言地狂喜了一阵,却也无法再度移动脚步——他们不愿意离开莫离,哪怕是一分一秒也不行!
二人静静地拥着莫离的身子,却不会再有以往那般言语的伤害与强求的情事,取而代之的,是恬然的宁静与心灵的安详。
是的,似乎只有在莫离身边,他们才能真正找到活着的意义。
他们可以舍弃一切,但却不能没有莫离。
究竟要如何去爱你才足够?
就算那心已然碎裂,那过去划在生命中的伤痕消散不去,即使痛楚不再,可是曾经的记忆是否能选择释然?
文煞的那个问题着实是问错了。
莫离的善良与包容,注定了他可以原谅一切的过错——特别是那些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曾经的屈辱、责打、囚禁……
但原谅不等于可以挽回。
莫离是原谅了,但,他还能爱吗?
他还有勇气去爱吗?
或者说,他还有像之前那般全心全意、义无反顾地去恋着一个人的能力吗?
这些问题,可能连莫离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放弃了那绝无仅有的一次返回现代时空的机会,莫离那颗心早就随着希望的消失而逐渐沉没了。
这数日以来的平和与安静,只不过是给了他一段时间,让他充分地思考并作出一些选择。
在这个世界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可以改变无数人悲惨命运的工具而已——一个用过便可以扔掉的工具,一个不会流血流泪更不会受伤的工具……
工具不应该有情感。
多余的情感,只会让他无数次地痛苦再无数次地重蹈覆辙。
太傻了,太蠢了。
深夜里,偌大华丽的寝宫中,透着宁静的两道呼吸声。
在幽暗的烛火之下,沉睡中的黑白两道的霸主们,脸上都透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稚气。
没有高高在上,没有不可一世,有的,只是能够躺在爱人身边安详入眠的满足。
那平时应是无时无刻不在防备他人偷袭的两人,却能如此放松地全心依赖自己,毫无芥蒂地躺在自己身边。
你们都太过信任我了。
莫离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从文煞的大掌中抽出。
睡梦中的文煞似乎对莫离的这个举动感到不满,眉头轻蹙像在抗议。
担心文煞因此而转醒,莫离只得用手轻揉了一下他的发顶。
得到了安慰,文煞才如之前的阿忘那般安静下来。
而韩子绪的手则紧紧搂着自己的腰,温热的气息吐在敏感的后颈上。
想起之前的丑奴也是如此这般地喜爱这种情人间亲密无间的行为,莫离顿时禁不住无声地落下泪来。
稳住了那有些许紊乱的呼吸,莫离轻轻地将手深入软枕之下,摸出了那只小小的白玉瓷瓶。
莫离唇边挂着苦笑。
那碧瑶也定是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才会给了他这瓶心魔之毒吧?
不知道应该要谢她好还是要恨她好…
罢了罢了。
只是那脸上止不住的清泪,滑入口中,滋味竟如此酸涩。
颤抖着拔开瓶盖,倒出那颗泛着暗金色泽且带着淡淡清香的药丸。
那一切的罪过,既然由我拯救,便也由我承担吧!
莫离将那药丸放入口中吞咽下去。
感觉那甜香的气味顺着食道滑落,莫离的心却也跟着沉入了深潭之中,估计此生,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刻。
静静地闭上眼睛,莫离只是在心中淡淡地祈祷着,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幸福。
但他却忘了,这“所有的人”之中,本应该包括他自己……
78大隐于市1
次日,鸟儿在窗棂前支着细腿儿跳跃,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黑白二人便也在那清晨的阳光中渐渐转醒。
几乎是同时的,他们撑起身来,看到睡在二人中间的莫离,脸上的线条顿时柔和起来。
莫离的脸埋在软枕之中,胸膛缓缓地起伏,身子微微蜷着,似是睡得甜美。
韩子绪不禁用手抚了抚莫离的长发,文煞也学着莫离的以前样子,伏下身来在莫离颊边轻轻落下一吻。
估计是被那时不时的小动作所惊扰,或是那初升的晨日越发灿烂的缘故,待莫离被那二人无声地静视了许久之后,他才翻转了几下身子,也幽幽苏醒过来。
见莫离睁开眼睛,韩子绪笑着道了句“离儿,晨安。”
莫离眨了眨神色木然的眼睛,呆呆地没有回应。
文煞见莫离露出一副刚睡醒脑筋转不过来的呆傻模样,顿时觉得他越发可爱,便伸长了手臂将莫离圈进怀里道:“还睡?该起来用早膳了。”
莫离任文煞的大脑袋在自己的怀里胡乱磨蹭,竟难得的没有任何抗拒。
见文煞瞎闹了半晌,本应说话的莫离却未吐过只言片语,韩子绪在一旁看了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时之间却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
所以韩子绪只是揉了揉莫离的发顶道:“离儿,先去洗漱可好?”
见莫离点了点头,韩子绪才将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传唤侍婢们进来伺候莫离梳洗。
看着莫离漱完口洗完脸,乖乖地套上了他们精心准备的素花淡青锦袍,雪白的腰带上坠着墨玉所制的如意挂件,三千青丝也用碧翠簪子给挽了起来。
依旧是平日的打扮,莫离只是静静地任人摆弄着。
人还是往常的人,但今日的莫离看在那黑白二人眼里,总觉得生生地少了些灵气。
黑白二人原以为那是莫离让他们吵醒而精神不振的缘故所致,倒也没太放在心上,大不了在用完早膳之后再让莫离补个眠就可以了。
清淡的膳食送了上来,那二人带着莫离入了座。
吃了几口,文煞瞥见一旁的莫离似乎没有动筷的意思,觉着奇怪,便说了一句:“莫莫,怎么了?吃饭啊!”
莫离听言,这次倒是有了反应。
只见他转过头来,用那一潭死水般的眼神看着文煞,轻轻地点了点头,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韩子绪见他终于动了筷,便又舀了一勺小菜放在莫离碗里,道:“离儿,这个是你爱吃的,多吃点儿。”
莫离见韩子绪这么一说,立刻用筷子夹了那些小菜,伴着粥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如此温顺乖巧却又如此沉默的莫离,让韩子绪与文煞不约而同地感到别扭——那种感觉就像吃饭吃到一半发现菜中藏了只青虫一般,不上不下地堵得厉害。
向来心细的韩子绪,一边吃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了一番,越发觉得事情远没有他们原本想象的那么简单。
回想起数日来莫离的所作所为,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这不是一个刚刚经历了如此巨大的精神浩劫的人应该有的反应,即使在他印象中的莫离一直如蒲草般柔韧坚强,但也不至于能如此淡然豁达。
而且自从莫离如愿见到三娘和去林信坟前祭拜过之后,眼中的神色虽有悲切,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
特别是在昨夜,他竟主动说出会原谅他们的那些话,让人现在回想起来,无端地觉得压抑——那实在是太像一个临终的人在交代遗言的模样。
是的,直到昨天为止,莫离从来没有说过不会离开他们这种话。
即使以前曾经有说过,但也不过是在他们二人用尽各种手段威逼利诱不得以而为之罢了,又何曾有哪次是莫离真心地想要留下呢?
但这次实在太不一样。
他与文煞手中皆无人质而且也并不打算再次动用武力强留,但莫离却自动自发地承诺说自己再也不离开了……
不对,一定有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韩子绪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也吃不下饭,索性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此刻的文煞,却也像是注意到了些什么,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进食的动作。
两双眼睛盯着莫离。
“莫莫,你怎么了?”
“哪儿不舒服,你告诉我们,我们给你找大夫来看看……”
“离儿,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黑白二人围在莫离身边,那种萦绕在心中的不详预感却越发浓烈。
但那莫离却只像一具被人牵着线的木偶一般,神情呆滞地继续扒着碗里的粥,手上的筷子不断地夹着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