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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甘上卿一穿上身,就能体会到她的心意。就算他搁在一旁没在意,等她下次拜访的时候也能告知。她的上卿肯定会好好对待她送他的衣服,这一点她可以确定。
因为采薇的积威,这名织婢没有多问什么就直接遵从了吩咐接过布包。在织室待了一段时间的织婢都知道首席原来是甘上卿的婢女,偶尔为其做几件衣物送去也是常事,甚至私底下还会有人偷偷编排两人之间的暧昧。
采薇目送着这名织婢转过宫墙离开她的视线,这才检查了一下袖筒内别着的织女针,抬脚往织室的方向走去。
幸好在交还织女针之前完成了旌旗深衣,采薇觉得肩上的重担一下子被卸了下来,神清气爽,连平日很少微笑的脸上都扬起了轻松的笑意。
织室外面站岗的侍卫们看到她的时候,几乎都睁大了双目。采薇长得其实很美,但也架不住她为了御下而成天板起脸,再好看的容颜也都打了折扣。此时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即使不施粉黛,也洋溢着动人的神采,像是一朵紧闭着花瓣的花蕾,终于绽放了夺目的美丽。
采薇目不斜视地走上织室的台阶,推开了织室的殿门。
因为多日不曾使用这里,织室内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光线反而比外面阴暗了许多,采薇适应了半晌才看清织室内的情况,
那件旌旗深衣依旧挂在织室中央的衣架上,但在衣架旁边,站着一位身材颇高的男子,正低头打量着衣架之上的深衣。
他身穿一袭五彩鱼鳞绢深衣,头上戴着武冠。那武冠为青丝系绲双尾竖左右,冠云冲天,原是大名鼎鼎的赵武灵王所带之冠。在咸阳宫还穿得如此张扬,此人正是始皇身边的大红人,符玺令事赵高。
“见过符玺令事。”采薇关上了织室大门,矮身见礼,“织室不负始皇所期,深衣已完工。”
赵高并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朝采薇勾了勾手指,缓缓道:“织女针。”
这并不是问句,而是简短的指令。采薇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偷偷赶制的旌旗深衣已经完工,一边从袖筒里抽出织女针,恭敬地走了几步,把织女针放到了对方掌心。
“善,汝大善。”赵高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织女针随意地放在了手边的织机上,随后却解开了腰间的玉带钩,慢慢地把身上的五彩鱼鳞绢深衣脱了下来。
采薇目瞪口呆,脑中闪过无数可能,但却连呼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因为她知道,不管赵高对她做什么,她都能咬牙承受,根本无从反抗。
没有人会来救她。
阴暗的织室内,她连对方的面容都看不大清楚,只能看到对方一双透着妖冶光彩的双眸,散发着迫人的气势,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不过在须臾之后,采薇就知道自己实在是想多了。赵高压根儿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脱掉五彩鱼鳞绢深衣之后,便取下了衣架上的黑色旌旗深衣,坦然地穿在了身上。
采薇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意识到这个现实其实要比她猜想的还要残酷。她颤抖着双唇,心里的疑惑在她的唇瓣间打了几个转,却完全问不出口。
像是发现了她的不安,赵高在黑暗中淡淡道:“始皇已崩,此物由吾保管为好。”他一边说着,一边穿好了旌旗深衣,随后拿起了织机上的织女针,轻描淡写地动了下手腕。
采薇只觉得眉心一痛,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额头,只摸到一个尖锐的物事,触感熟悉,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刺入她眉心的,竟是她这些年来夜夜都不离手的织女针。
无力地瘫倒在地,采薇意识到自己的神志逐渐远去,她拼命睁大了双眼,看着赵高把他自己的那件五彩鱼鳞绢深衣套在了旌旗深衣之上,系好玉带钩,看上去和之前进来织室时的穿戴一模一样。
原来始皇已经驾崩了。
否则符玺令事也不可能有如此胆量。
也不知道这大秦的帝位,究竟会落在谁的手里
希望是大公子扶苏,这样她的上卿才会有光明的未来
她的上卿,会没事的。
幸好她做的那件旌旗深衣已经送了出去,希望能顺利的地送到他的手中
采薇欣慰地想着,慢慢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第十二章 玉璇玑
扶苏看着自己的掌心的鲜血,一时完全没有领会到发生了什么事。
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从胸口迅速席卷全身,带来一股难以形容的绝望气息。
他就要死了。
扶苏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完全无法接受。
听说许多人死之前,都会闪过这一生的画面,扶苏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他怎么能死呢他殚精竭虑这么多年,所期待的结果,可并不是客死他乡
他不能死他还有没有做完的事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咸阳
愤怒和不甘席卷了所有思绪,扶苏的眼前闪过父皇威严的面孔、自家侍读期待信任的目光
他终究要辜负他们啊
意识违背了他的意愿,逐渐抽离了那具被刺穿的身躯。
疼痛也瞬间湮灭,可却丝毫没有终于解脱了的轻松。
扶苏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考虑过生死的问题,他以为自己会死在皇帝的宝座上,在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安排好身后的继承人后,在柔软的龙床上别无牵挂地闭上眼睛。
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突然地死去,明明昨天他还在和蒙恬、王离等人讨论如何对付匈奴,今日就接到了父皇的遗诏,赐他自尽殉葬。
他也考虑过父皇的死,他以为父皇会有一天老死在咸阳宫中,文武百官在殿外跪拜送行,天降大雨为之哀戚。
完全没想到父皇会死在东巡的路上,还给他下了一条严苛的遗诏。
“公子扶苏,数以不能辟地立功,士卒多耗,数上书,直言诽谤,日夜怨望不得罢归为太子,无尺寸之功,愧为大秦太子责其自尽殉葬”
传旨的小黄门尖细的声音仿佛依稀回荡在耳畔,扶苏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但对方早有准备,传旨的时候就只留下蒙恬和他两人,连王离都被摒除在账外。他和蒙恬将军想要带兵回咸阳问个清楚,可就在他刚刚站起身之时,就被突如其来的利刃穿透了胸膛。
依稀间仿佛听到了蒙恬的怒吼声,扶苏却并不担心后者的安危。
毕竟蒙恬手握北疆数十万大军,不管是谁继承皇位,最初帝位未稳之时,都不能随意阵前换将。只是蒙家从此之后恐怕就会一蹶不振,运气差的话,权倾朝野的蒙氏兄弟说不定就会成为历史了。
反观王离,因为表面上跟他扶苏并不是太融洽,不管谁来继承帝位,他都能得到重用。
而他的侍读,却一定保不住性命。
真是不甘心啊
其实究竟是谁来继承帝位,扶苏就算不知道真相,也多少能猜得出来。
胡亥随始皇东巡,作为随侍在侧的唯一的儿子,在遗诏上动动手脚简直太简单不过了。可他完全没想到胡亥当真如此大胆,不仅窥视帝位,还毫不手软地把他斩于上郡。
他的侍读从很多年前就提醒他提防胡亥,可他却没在意。
可让胡亥这小子来坐这宝座,也不想想自己够不够资格
扶苏恍恍惚惚地想着,却觉得自己当真可笑,在死后居然还想这些,就算他想得再通透,也没有任何作用了。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可是为什么他还在世间游荡呢明明,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扶苏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躯体,不远处就是他那具已经被刺穿胸膛的尸体。以前都是透过铜镜看模糊不清的自己,这还是头一次以如此的视角去端详自己。
即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而且,是永远也睁不开眼睛的自己。
军帐之内乱糟糟的一片,扶苏站在那里,就像是与世隔绝。
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存在。
人之将死,七魂先散,三魂再离。
他现在这种情况,是魂魄未散吗
难道是因为执念太过,才没有遁入轮回
愤怒渐渐如潮水般从脑海里退却,与之交换的是缭绕于心间的疑惑和牵挂。
扶苏已经可以平心静气地看着王离主持大局,迅速地镇压了小范围的骚乱,并没有如所谓的始皇遗旨般赐蒙恬一死,而是不顾传旨黄门的抗议,仅仅只是软禁了蒙恬将军,王离自己则接管了军权。
不愧是自己侍读看中的人呢。
扶苏心中忽然冒出了这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自己如同计划一般,登基为皇,蒙氏兄弟虽然会如以往得到重用,但实际掌控的应该就是自家侍读和王离了。一文一武,一定会带领着大秦走向辉煌。
可这种臆想的前提是他还活着。
若时间可以倒流该有多好,那样他就不会因为父皇传旨而失了警惕之心,导致被人暗算了。
灵堂很快就搭建了起来,扶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放进上好的楠木棺椁之中,却没有勇气向前踏进一步。
他闭上双目,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他的父皇,真的已经驾崩了吗
待他重新睁开双眼时,身边的景色霍然一变。
扶苏环顾四周,发现他居然已经身处在咸阳宫的暖阁之中。几千里在他睁眼间瞬息而过,扶苏在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现实。
平日堆满了书简的暖阁,今日却人身鼎沸,丞相李斯满头大汗,正在竭尽所能地安抚着聒噪的群臣。
扶苏知道假遗诏的事情,李斯肯定在其中充当很重要的角色,但事已至此,早就无法挽回,一时也懒得理会,径自穿过了墙壁,直奔父皇的寝宫。
灵魂状态对于他来说是个很神奇的体验,他身随意动,可以穿墙而过,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没有风拂过脸颊的感觉,也没有感受到酷暑的炎热,死去的人仿佛如同剥除了躯体的壳,与此同时也带走了一些本属于活人才会拥有的喜怒哀乐。
扶苏越走越是缓慢,脸上的表情也越发淡然。
父皇的寝宫内外也有许多宫人,正更换着寝宫的摆设和物件,扶苏扫了一眼,没有看到自己想要见的人,便转身离开了。
他在咸阳宫四处游逛着,发现宫人们脸上表情更多的是轻松。始皇以法治国,在宫规上更是严厉。如今始皇驾崩,压在宫人肩上的无形重担就像是卸下去了一样,甚至有些宫人都开始肆意偷懒起来。
但总的来说,除咸阳宫四处挂着的招魂幡外,基本和往昔没有什么区别。自修建咸阳宫的秦孝公以来,这里已经迎来送走了六位秦国君主,就算日月变迁,对它也没有影响。
扶苏最终凌空站在咸阳宫的正上方,低头看着这座绵延起伏的宫殿,在夕阳的映照下慢慢变得血红,再到完全变暗。
直到最后一缕太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整个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而不远处咸阳城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逐渐亮了起来,咸阳宫也点亮了各处的宫灯,一派灯火辉煌。
扶苏感到自己的灵魂之力在缓慢地变得稀薄,知道他滞留人间的时间并不久了。
他放弃了去找寻胡亥的念头,因为他知道凭他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找到了胡亥也做不了什么。
恨意他觉得父皇若是死后有灵,恐怕会第一个找胡亥算账。
扶苏最后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咸阳宫,毫不留恋地朝高泉宫而去。
没有,这里也没有
偏殿里也没有
本来已经平心静气的扶苏慢慢变得重新焦虑起来,心浮气躁的他用最快的速度把高泉宫都游走了一遍。
整个高泉宫阴阴森森的,只有孤零零的几盏油灯亮着,都是宫内服侍他的老人。很多年轻的宫人都早就不在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走掉的,还是被抓走的。
高泉宫并不大,他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却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人。
究竟在哪里呢
扶苏心急如焚,才知道自己最挂心不下的,并不是大秦帝国,也并不是那些所谓的家人,而是一直陪他度过十多年的侍读。
想要成为皇帝,是因为他自认是诸公子中最有资格也最有能力的,自然当仁不让。可是他却并不是对权势有所追求,都是像下棋一样,对方下一子,而不得不应一子。
也许他就是不适合当皇帝,否则也不会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而他的小侍读,却是真正的国士之才,从一开始就抗拒成为他的属下,到最后坚定不移地支持他,苦熬了十多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