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怀不乱 作者:明珠

    带着她，她抱着爸爸的腰，回头看过去，爷爷还在那里望着他们，她突然觉着很难过，她问爸爸，“爸，要不给爷爷找个老伴吧。”

    自行车的车把猛然扭，险些把她甩到地上。爸爸只脚撑着地，扭过头来跟她说，“傻丫头，他要是肯找，我早就给他找了，还用你提吗？”

    秀英心里似懂非懂，爸爸脸的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路无言的骑了回去。

    可那年夏天发生的事谁也没料到。

    那年台风出奇的厉害，爸爸在乡下检查工作的时候，被车撞翻，因为暴雨狂风，耽误了救治的时间，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这件事妈妈直瞒着爷爷，怕他知道了受不了，可还是被他知道了。

    爷爷在报纸上看到了讣告，拄着拐杖路赶了回来，妈妈在接到报讯的电话都没有哭，可见到爷爷之后，听到他发抖的问道：“是真的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爷爷坐倒了下来，拐杖砸在地面上，他捂着心口，痛得皱起了眉头，他喃喃的说道，“怎么不把我的命拿走？我早就不想活了。”

    她和妈妈都慌了神，连忙挂电话叫救护车，起将爷爷送到了医院。

    爷爷醒过来以后坚决要出院回家，他拒绝切治疗，甚么药也不肯开，把医院的年轻大夫气得够呛。他对大夫说，“我已经八十岁了，天少天，于我实在没甚么要紧，我只想回家。”

    爷爷从前脾气就倔，打定了主意就没人拦得住他。妈妈实在不放心，就和她搬了回去，同照顾老人。

    大夫嘱咐她们，定要注意老人的身体。可爷爷还是每天都去公墓，谁劝也没用。

    有时候身体实在难受，出不了门，才算歇天。

    他把自己的积蓄都给了她们母女两人，只留下了个小箱子，直放在身边，不出门的时候，就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看。

    妈妈偷偷的跟她说，那些都是傅先生的东西，以前比这了。这是后来政府退还的，没退回来的，早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去。

    她好奇的厉害，也想要看看那箱子里的宝贝，爷爷就带起了老花镜，样样拿起来讲给她听。有对金刚石的，还有对嵌银丝的螺钿袖扣，有个掐丝的珐琅西洋怀表，还有支老派克金笔。老人就跟她讲哪件是在哪里买的，说那时候的百货商店店员鼻孔朝天，他头次去买，穿着布衫，被人嗤笑，第二次傅先生陪着他去，开口就讲英文，店员下就变了模样，腰都弓到了地上去。

    秀英听得直笑，说，“真是狗眼看人低！”

    爷爷也露出笑意，摸着那根金笔，说，“然后我就买下来送给他了，他很喜欢的。”他说起了过去的事，整个人都高兴了起来，脸上满满的都是怀念。

    中午吃了饭以后，爷爷似乎有点不舒服，她本来在看夜校的课本，爷爷突然喊她，让她从箱子里把他珍藏的那封信取了出来。

    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看不清了，他让秀英给他念信，他嘱咐道，“你念吧，不要漏了，也别念得太慢。”

    这就是爷爷之前递给傅老先生的那封信，她其实已经猜出来了。这是傅先生的遗笔，从来没有封口，她常看到爷爷摩挲着它出神，可他留了那么年，却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她的心有点慌，取出那几张信纸，轻轻的展开。信纸上全都是繁体字，她只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的开始念了。

    这是封有些潦草的书信，有些地方字迹端正，有些地方却歪歪扭扭，很地方写了又划掉，又重新再写，字迹也不太好辨认，可她卡住的时候，爷爷却十有八九能猜对，帮她顺利的接下去，让她轻松许。

    起初的几段，都是讲身后的事。他把自己的东西都留给了爷爷，他说，我的财产都已经捐给了国家，剩下的这些东西留给你吧。颋玉回来，应当让他自食其力。

    又写到，若是颋玉振玉有了子女，把我那对红宝石的袖扣改下，女孩子出嫁的时候带着，必然好看，平日里就算了，资产阶级作风，还是不要有的好。

    秀英的眼角突然发热，觉着又好笑又心酸，她闭了下眼，然后才又继续念下去。信里还嘱咐了陆奶奶和傅老先生的事，说怕陆奶奶老了没有人照顾，让他记得帮她说媒，又说自己不在了，消息千万不要告诉大哥，怕他受不了。

    她念到这里，看到爷爷苦笑了下，她的眼泪不知不觉溢了出来，她慌忙的用手擦拭，爷爷看她眼，说，“哭什么呀，他都没了少年了。”

    秀英连忙摇头，又继续念了下去。前面洋洋洒洒的都是交代，到了这里，话锋突然转，变成了倾诉，信里说，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早些遇着你呢？后来想想，大约也是对的。我想起我们两个的事，总后悔遇着你太晚，又后悔遇着你的时候太早了些，觉着我对你不好，心里常常是很矛盾的。

    我那时候名声不好，性情轻浮不定，起初同你要好，后来又与你分离，颗心总是不定，这样的事情，很令你伤心，我后来都知道了。

    我年轻的时候念夫子的书，同窗们说起柳下惠，都笑他是不举之人，我也深以为然，见着美人，还能无动于衷，这世上谁能做得到呢？

    可你回了东台，丢下我在上海，我的心便仿佛跌入了口枯井，无论见着谁，都会想到你，所有的交际都失去了兴味，这样的事，我直都羞于启齿，不肯告诉你知道。如今说出来，其实也无妨了，你要笑我，那就笑吧。我知道你听了必然是得意的。

    我的心，不知何时，就被紧紧的拴在你身上了，再也看不到旁的人了。

    爷爷突然笑了，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柔和。他不象是得意，倒象是刚吃完糖的小孩子，津津有味的回味着那丝甜。

    她吸了口气，又继续念道：我这生，最高兴的有三件事，是看到日本投降，二是新中国成立，第三件，却是不能讲给人知道的，那就是与你拜堂成亲的事。

    爷爷没说话，他的呼吸很轻很浅，唇边带着笑意，轻轻的点头，示意她继续念。

    她捋了下散落的碎发，声音放缓，又往下念道：

    最伤心的，也有三件。是庭玉为国牺牲，尸骨葬在异国他乡，不能祭奠；二是家人分离，天涯海角，不能团聚；第三件，也是不能告诉旁人的，我病得这样厉害，是不能够和你白头偕老，同生共死了。

    可这最后件，我也实在是尽力了，你定不会怪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