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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可恨的纸条现在还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上面的消息,几个月前自己便有预感:
“武英王殁”!
四个字每个都认识,放在一起却怎么也看不懂。
谁能告诉我,是谁殁了?是他么?怎么可能?他是天之骄子,他受万民爱戴,他受兄弟尊敬,他的兵法出神入化,他是大燕战神,走在长街上,人人都会对他欢呼!
他怎么可能死?!
谁杀死了他?
是我么?
是我。
好恨。
好恨三年前的自己。“武英王为何要图谋廖国的江山社稷?”那时的自己狭隘至极,居然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来。若他有心图谋江山,何必功成身退?若他有心控制傀儡,为何不去直接控制事后自己才知道,早已半痴半傻的先帝?若他对自己只有利用,何必一次次以命相救?三年前,他实在难以抵御思念,便花重金收买了武英王府的一个下人。每隔一个月飞鸽传书一次,令他可以知道他的情形。于是他渐渐知道了一切:他伤重返国命在旦夕;他的面具其实是为了遮掩被毁坏的容貌;他因中奇毒,身体虚弱,无法带兵打仗,渐渐在朝中失势。直到最近,他被皇帝收缴兵权,每日困在武英王府中形同软禁。每一张寄来的纸条,都像无声地指责他:是你,你毁了他本该拥有的一切——健康、爱情、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自由!
其实三年来,朝堂之路走得异常顺利时,他就意识到了当年关于暗探遍布京都的想法有多么虚妄。然而他却硬是执拗地不愿回头。江山不稳,社稷初平,百废待兴之时,个人私情怎能比国家社稷重要?他在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之时便用这话来劝服自己,压下要不顾一切去燕国寻他的冲动。而今看来,不过是借口罢了。是他这个不敢爱,不愿付出的懦夫给自己找到的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于是三年来,他辗转反侧,却始终没有去见他,去告诉他,他其实也爱他。徒令这种羞愧和情债日复一日压迫着他,只不过因为他害怕!他恐惧面对那人,更害怕面对这样毫无理智的自己!
那时他说过的,自己欠的债,怎么还?
做一个贤明圣主?娶一位更加贤明的皇后?受万民和臣子爱戴?呵。
眼角的一滴泪到底忍不住落下。
抱歉,严宽,这些事,我一样都做不到。
——若是这样做了,乔振宇有何面目见你于地下?
乔振宇奋力睁开了眼睛。
众人见他醒了,禁不住小声欢呼。却听皇帝陛下低声叱道:“都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多话,鱼贯而出。
乔振宇瞧着偌大的冷清宫殿,眼神渐渐清明。他也不起身,只是呆呆望着窗外的秋阳。
自此之后,廖国皇帝再也没有对任何人笑过。
他每日仍是早朝,该做的大事一件也没有耽误。众人眼中毫无变化的皇帝,在内侍眼中却变得极为怪异。譬如他经常改折子改到第二日凌晨,中间却绝不休息,开始还有人相劝,被杖责几十板子后,再也无人敢上前了;譬如午膳时,原本最爱的精致菜肴,他却一样也不再入口。只是取了白饭和着茶水下咽。晚膳只用些白米粥,内侍几日后担心太过清淡,加了蜂蜜,却被他好一顿训斥。
如是,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正在批改奏折的乔振宇突然觉得握不紧手中的笔,朱砂落在宝蓝色的地毯上,点出一滩猩红。
他心慌,眼前发黑,心中却带着一丝隐约的喜跃,他看着自己的手腕,原本便瘦,现在更是细的露出了青筋。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应该可以倒下了。他让他等了那么久!
于是倒下去前,乔振宇露出了三个月来的第一个微笑。
然而乔振宇到底还是睁开了眼睛,站在面前的一张英俊面容令他脑中霎时炸裂了礼花,他以为自己到底入了地府,然而仔细端详,却不是他。
“好久不见,庆王为何夤夜来此?”他自觉虚弱,却不甘示弱,几次试图站起身来都不成功,终于被看不过去的庆王一把抓起。
“怎么这么轻?”庆王咕哝一句。见乔振宇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急道:“你病了?还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么?”
乔振宇道:“去哪?”
“还能去哪?自然是去见我二哥。”
乔振宇闭上双眼,复又睁开,握紧双拳:“我自然要去见他……他……埋在何处?”
庆王吃了一惊,又极力掩饰下去:“……京城……原本应当埋在皇陵,可是父皇不知为何对二哥极为不满,竟说他通廖甚深,意图谋逆,不让入皇陵。我等苦劝下,最后葬在京郊的倾城山上。唉!我二哥生前最爱京郊的红叶,这样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滴了几滴眼泪,抬眼瞧了瞧乔振宇,见他面色茫然,又道:“二哥的遗愿是见你最后一面。现下他虽然……本王思来想去,还是应该邀燕国国主前往。或许二哥在天有灵能有幸得见,这样一来,兄弟一场,也算是我替他完成遗愿了罢。”
言毕,见刚才还神色镇定的燕国皇帝如同孩子一般伏在地上,双手捂面。倒是没哭,但满脸全是泪。
“我和你去见他……”他一边任由泪水流淌,一边祈求地抬起双手,“可是我……我走不动,求你帮我起来。求你,我们现在就走……”
庆王握住乔振宇纤细如同女子的手臂便后悔了,或许这个燕国皇帝并非自己想象中的忘恩负义之辈?唉,情之一事,实在是复杂难解。二哥那样的英雄豪杰会甘心为情赴死,如燕国皇帝这样在乎名利之人又会为此痛不欲生,细细思量下,情这玩意真是如蛊如毒,绝对不可以沾。暗下决心的庆王也不点破自己撒下的弥天大谎,只提醒道:“廖国去燕不近,此次出宫,皇帝陛下要有不短的时日不能回来,可要做些准备再走?”
乔振宇摇头笑道:“不用。”
庆王见他笑得怪异,也不多问,只是将乔振宇换了太监衣服,又从原路潜出,道:“皇宫大内的布局全都类似,小时候逃出去玩也算是熟门熟路,陛下可别冤枉好人,这些事情我可并非从探子那里知道的。”
乔振宇知道他既是有意玩笑,亦是为严宽辩解。心中悲恸,却不回话。
幸而庆王带了随从马车,一路上照顾极为周到,而乔振宇虽然身体虚弱,却凭着一股意志力坚持下来,于是星夜赶路月余后,终于来到京西倾城山上,这日刚好是冬至。燕国冬日来得比廖国更早,前一天夜里飘起了雪花,直到今日也未停歇。
乔振宇撑到山下已经是强弩之末,路滑难行,他又体力不支,却不肯接受庆王的扶助,寅时便到了山脚,快到午时,两人还未登上并不高耸的山顶。
庆王扶他总是被拒,终于怒道:“雪下得这么大,你还磨磨蹭蹭的,你这是想要二哥等到什么时候啊?”
乔振宇一震,雾气顷刻笼罩眼眸。终于抚上了庆王递上来的手臂。
庆王拦起他的腰身,运了内力,不多时便来到一片开阔处。庆王向前指了一个方向。
乔振宇迫不及待地挣脱了庆王,向前行了几步,却只见一片白茫茫中只孤零零一处新坟,坟前树了两个招魂幡,除此之外,竟连墓碑也没有一个。这坟墓修建得极为寒酸,仿若贫民百姓家才会有的制式。
乔振宇觉得身体发僵,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坟前的。只觉得自己通身冰凉,他轻轻跪下,喃喃道:“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父皇迁怒于你,你活着时振宇已经连累了你受苦,连死后也受我连累不得入皇陵享受烟火么。……”
他连日来不吃不睡,体力已是到了极限,又兼一路奔波,心恸之下,十指狠狠插入了雪地之中。十指血如泉涌之下似乎才能缓解这种追悔不已的心情。乔振宇很想放声大哭,却发现自己完全哭不出声来。北风烈烈,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万念俱灰。
往日片段一幕幕袭来。他无力抵抗,也不想抵抗。
他跪行了几步,离那新坟更近了些,笑了笑,便从袖子中抽出一把银色小刀。
这是当年严宽为他疗毒时用过的小刀,从当日起他便一直藏在身上,从未片刻离身。
闭了眼,对着自己的咽喉狠狠地刺下!
庆王多年后回忆起这惊险一幕时还心有余悸。他是万万没料到这燕国皇帝是抱了殉情的心思的。若不是他反应快加轻功好,恐怕燕国皇帝陛下便要与一个无主孤坟殉情成功了!
而严宽在山顶处左右等不到他们,心急之下下山寻找,却见到这令他神魂俱裂的一幕。
他飞奔上去拨开目瞪口呆的庆王,搂住了他的振宇,怎么瘦成这样?好好地为何会自残……?!转头眼神质问庆王。
庆王道:“我可没有故意骗他,”见严宽面色发黑,解释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是他自己起了误会,问你葬在哪里,我可不就顺着他的意思来么?刚才指的明明是你的方向,他偏要往坟地去该怪谁……?”
严宽道:“少废话!快来帮忙!”
两人将乔振宇抬到了山顶一处大宅中,这是武英王新建的一处别院,倾城山顶风景绝佳,这所别院更是曲径通幽。卧室中,乔振宇悠悠醒来,见到面前庆王,哑声道:“为何救我?”
庆王端了药碗进屋:“醒了?”
乔振宇呆住。
他难以置信地在两人面上逡巡,最后落在那张熟悉到令他魂牵梦萦无数次的面容上。
严宽上前扶了他坐起身,低声叹道:“振宇还欠我这么多,本钱利息都还没收清,我怎么可以死?!本王可是天底下最难缠的债主!”
这人面上增了风霜之色,笑容却依旧温暖如初。
乔振宇瞪大双眼道:“求你。我若是在做梦,请永远不要让我醒来。求求你。”
他不敢眨眼,先是轻轻地,然后极轻快地扑入了严宽的怀抱。
庆王道:“额,我出去帮忙看着大门。”飞也似逃出门外。
严宽叹息道:“我的振宇……”举手摸摸对方柔顺的发丝,一点一点轻啄。
乔振宇一开始念叨着对不起之类,之后便开始抽泣起来,严宽也不答话,只是抱在怀中轻轻哄着。于是乔振宇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刚才,乃至三年来苦苦压抑在胸口的洪水,如同开了闸一般畅快淋漓地倾泄而出。
第二日,乔振宇依旧虚弱,面色却红润许多。
庆王见了,只觉得这人一夜间换了一般。
连带着武英王严宽也精神起来,原本暮气沉沉的面上,多了往日笑意。
庆王试探道:“二哥二嫂早!”
两人竟然完全没有反对。庆王心中暗喜。
严宽见乔振宇没有搭理庆王,担心昨日之事留下误会,便道:“你也别怪庆王,若不是庆王请了东冥的巫术师傅来,阴差阳错之下,我的毒也不会好这么快。”
原来东冥巫术盛行,那巫术师傅年轻气盛,被庆王请来驱毒后,却见到晋王请来的南明国的国师也同时来驱毒。两人俱是自视甚高之人,原本都想拂袖而去,却在庆王三言两语挑拨之下,兴起了斗法的意志。于是干脆住到了倾城山的别院,两人专心比拼毒术,你来我往间,严宽身上几种毒物便被钻研得清清楚楚,情形亦大为好转。
乔振宇听他说得简单,却知道其中必定充满艰险。若是有一丝差池,今日看到的就不是这个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严宽了。
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严宽道:“冷么?”欲解开身上狐裘披在乔振宇身上,却被阻止。乔振宇红着脸道:“你中毒尚未痊愈,应当我来照顾你才对。”
严宽笑道:“好啊,振宇就像昨日夜里那样照顾就行。”
乔振宇羞怒之下,转身便走,听到身后闷哼一声,转头见严宽倒在雪地中,急道:“怎么了?摔倒哪里了?”
严宽皱眉道:“腿……腿痛……我到现在都还是不良于行……振宇不会嫌弃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