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饯别
大牢之内。
手带镣铐的前平阳侯傅大人并不见任何惊惶之色,反而是波澜不惊的端坐着,仿佛明日要被斩首的不是他一般。
哪怕身陷囹圄仍然保持着高傲的风度,真不知道说他心境开阔好呢,还是在装腔作势。
傅玉书心中倒真的没有太大的想法,这一天他早就料到了,从先帝不断给傅家恩宠开始。
谁说圣眷隆宠就是天赐的恩惠,只不过是落下断头铡的先兆罢了,帝王心术古来如此。
只是……他在心中叹息,只是没有让宁儿有一个风光的及笄礼,还让她在生辰之日面对家族的支离破碎和亲眼目睹父亲沦为阶下之囚。
他睁开双眼望向牢房外,有人来了……
傅玉书也是习武之人,能听清逐渐走进他百步之内的声音。
不多时,三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影出现在牢房外,逆着如豆的烛光,静静地伫立着,仿佛在打量他现在的模样。
现在能避开所有的耳目还来看他的人,也只有一个了。
傅玉书从草席上站起,恭敬的作揖,再跪下身去,脊梁却挺得笔直。
“罪臣傅玉书,参见太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口吻如同每日上朝那般,仍是不卑不亢,谦和有礼。
没错,来人正是大业朝的太皇太后,当今皇上的亲祖母。
太后看着这个男人,要说建功,他的确也为业朝立过许多汗马功劳,要说谋逆,他也做了不少陷害忠良的事。
而现在,尘埃落定,哪怕他礼仪得体,却还是给她一副目光傲人的感觉,偏生他又长得俊美,眉目清隽像极了他……
可终究不是。
太皇太后的目光由怀恋伤感变为冷峻,那人是高雅文士,端方君子,眼前这个,是个伪君子。
然而,亦是不能对他呼喝,平静心绪,和蔼一些的开口道,“子由不必多礼,快快平身。”
命人打开牢房,走了进去,仪态万千的落座在宫婢搬来的椅子上。
子由是傅玉书的字,倒是许多年未曾有人叫过了,虽说太后让他起来,他却觉得跪着或许好一些,不然待会这个老妖婆怕是对他更恨之入骨。
见他仍然跪着,太皇太后尽管还是有些愤恨但心中还是舒服了些。
哼,阶下之囚,还敢高姿态。
“唉,子由,哀家的女儿,你的妻子沁水公主今日在傅府中暴毙了,想来,是为你这夫君思虑过度的缘故。”
太皇太后抹了抹眼泪,哀伤的说道。
傅玉书看得在心里啧啧称奇,不愧是扳倒明帝第一任皇后,把持后宫多年,在丈夫去世后为孙子扫清障碍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啊。
他后院的那个是不是他的妻子,是不是沁水公主,大家心里都有数。
早年,父亲为明帝挡住了刺客,为了弥补傅家的其中一项就是,下嫁公主,与他结为夫妇生下唯一的侯府贵女宁儿。这是天下人皆知的。
只不过,公主殿下与侍卫私奔就是全天下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的事了。
自己亲生女儿的七岁生辰,不曾和她道一句生辰快乐,甚至还拿她来当诱饵。
公主同侍卫私奔,因怕事迹败露,便谎称是带女儿去寺庙祈福,避开耳目后带着宁儿一同逃走,却在半路将女儿交给假扮成自己的随从,与他们分成两路,诱他去追宁儿,自己逃之夭夭。
他在心中觉得好笑,皇室为了掩盖这桩丑闻,捏造出一个和他伉俪情深的公主活在他的后院之中,如今他被下罪,公主不堪打击一命呜呼。
嗯,真令人动容。
不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是他傅玉书的强项,当即红了眼眶,“是罪臣该死,千刀万剐也报不及公主的恩情。”
“唉,不怪你,怪我皇儿没命享福。”
“只不过……可怜了宁儿。”
傅玉书心中顿时一沉,果然是来要挟他的。
“太皇太后,罪臣死不足惜,但宁儿,始终无辜。”
“爱卿不必聒噪。”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爱卿聪明一世,应当知道哀家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傅玉书在心中冷笑。
为了当年祖父手中的一批宝藏,据说,还是能动摇皇室的宝藏。
他也望向她,泛起一个笑意,无端端又让人胆寒。
“罪臣明白。”
太皇太后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他接着说道,“十年,十年之后皇上必定能得到这批宝藏。”
她勃然大怒,“竖子敢尔!你是在愚弄哀家吗!还是说,你更本不在乎宁儿的性命!”
“太后息怒。臣并非胆大妄为。”
他的目光仍然沉着冷静,“我为宁儿挑选了太原太守柳之远的二公子作为夫婿,太原太守远离朝中风波,也没能力参与政斗,他儿子不过是个举人,我看中的是他一家清廉的门风。”
太皇太后冷笑,“爱卿真是有远见啊,可哀家比较想把宁儿许配给天子呢。”
“宁儿福薄,怎配得上天子,太后……”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只要宁儿十年之内平安无事,与夫婿琴瑟和鸣,我的亲信自然会把藏着宝藏的线索交给陛下,陛下正年少,十年罢了,弹指挥间。”
“呵,哀家怎么信你?”
傅玉书从怀中拿出一块军符,双手呈上。
“太后请看。”
太皇太后拿过军符,仔细端详着,按下心惊。
不错,这就是先帝所说的能开启宝藏的军符。
“另一半在?”
“在臣亲信手中,太后,臣只要宁儿平安。”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臣的旧部似乎也未全覆没。”
太后咬了咬牙,的确,这也是今日她来见他的目的之一。
“傅玉书,你用宁儿的性命给哀家启个誓吧。”
他当即咬破了手指,向天指道,“傅玉书在此立誓,如若因臣朝中而动荡不安,必叫我儿不得好死。”
太后吐出一口气,“很好。哀家,就信你一次,我会照拂好宁儿,你,安心上路。”
说完拂袖而去。
良久,傅玉书才从地上起身。
是,他是发了誓,自然不怕应誓。
他说朝中不会动荡,可没说宝藏一定会到皇上手里,那个军符,他也只有一半罢了,谁知道另一半在哪,他说把女儿嫁给太守之子,没错,的确是定下过这个婚约,但他没说不会让人半路截走宁儿。
暗自吐气,他早就暗养死士,也在江南水乡购置屋舍仆从,只望……
只望宁儿能避过这些苦难,余生安稳度过。
那他,死而无憾。
一夜静坐,直到第二日清晨的阳光斜照进这死气沉沉的大牢,狱卒解开牢门,带他上刑场。
他身带枷锁,坐于囚车内,游街示众。
路上两旁挤满了百姓,大家都争相推搡着,想看这权倾一时,如今沦为死囚的平阳侯是何等模样。
只是没想到和他们心中落拓潦倒的模样不同,这个侯爷仍旧浑身的不凡气度,容貌昳丽,哪怕困在囚车中,也能瞧出他八尺男儿的伟岸身量。
于是周边心中惋惜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恨意满满的也有。
毕竟这是个无恶不作的奸臣啊。
傅玉书被围观也不觉得有什么,尘归尘土归土,他只不过,先走一步。
直到身后传来哀歌声,他立时僵硬住了。
哪怕不回头,他也知道歌声的主人是谁………
他苦笑,还是来了。
众人也渐渐沉寂下来,眼前出现了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十五六的年纪却长得如同天仙般美丽,此时未施粉黛,一身缟素,唇不点而红,眉不点而翠,当真的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身姿曼妙,肤如白雪,步步生莲。
有人认了出来,这便是平阳侯的女儿,福安郡主傅宜宁。
傅玉书闭着眼睛,在心中嘲笑着自己,说着不畏生死,而她一出现,立刻土崩瓦解。
面对他唯一爱着的女儿,他怎么舍得,怎么安心上路。
她的歌声清冽,如片片白雪飘入寒潭,也逐渐覆满了他的心。
周遭的百姓也被少女哀伤凄凉的送葬歌声打动,有些姑娘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最终,他跪于刑场之上,她跪于刑场之下。
宁儿啊……当真要让我死都不安心吗。
罢了,我这一生,也幸得有你。抚去我一生的血污肮脏。
他与女儿最后一次对视,被她眼中仿似深不见底的寒渊吸引,跌入她温柔的漩涡,不能自拔,心中钝痛。
然,午时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