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缭乱全第19部分阅读
兰陵缭乱全 作者:rouwenwu
在居住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从半年前生了一场病后,母亲的腿脚不便,就总是待在屋里,终日和佛经相伴。他知道,母亲从来就不喜欢长恭,所以,那种眼神,他并不陌生。
他的母亲,曾经用那样的眼神看着长恭。
是夜无月。
高府的守门人见天色已经不早,便和往常一样准备关起门,就在他走到门边时,忽然发现一辆牛车正不偏不倚地停在府门前。离牛车不远的地方,还隐隐绰绰似乎有不少影子浮动。
守门人有些纳闷,却又见那绣着祥云图纹的帘子被掀了起来,下来了一位风华绝代的贵公子。
虽然俊美的公子他也见了不少,尤其是自己府中的几位王爷更是个个出色,但这位公子的美丽,却是用任何笔墨都难以形容的,仿佛今晚的月亮也是因为他的出现,才羞愧的躲入了云层之后。
仿佛被他的容貌所诱惑,直到那位公子进了府邸,他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你,你是谁?”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本家的两位王爷不知何时出现在庭院里,在看到这位公子时,两人俱是一脸的震惊,又迅速地跪了下来,两个字清晰地从他们的口中吐出,又随风飘到了他的耳中。
“皇上!”
他顿时呆在了那里,只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皇上,这个夜游至此的绝色男子居然就是当今皇上!他居然还敢问皇上是谁……
皇上似乎并未在意他的无礼,只是淡淡问了一句,“长恭还好吗?”
“回皇上,四弟他回来之后精神尚好,伤势已无大碍。”孝瑜将脸上的诧异之色敛去,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带朕去他房里。”皇上的语气不容置疑。
“皇上,四弟他已经睡下了。”孝琬脱口道,在留意到皇上的脸色微微一沉时,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孝瑜赶紧朝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不要再开口,随即又笑了笑道,“皇上亲自来探望长恭,实在让臣等诚惶诚恐,臣侄这就带皇上去。”
暗夜如伤,烛火轻曳。
高湛吩咐孝瑜两人离开后,轻轻推开了长恭的房门。
一股淡淡的香味随风飘来,将他一步一步牵引到了长恭的榻前。
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乌黑的发丝凌乱的铺陈开来,或许是因为刚刚沐浴完的缘故,她的双颊染着淡粉红晕,本来穿戴整齐的衣衫也有些凌乱,领口处连着内里被隐隐拉扯开来,露出了精致的锁骨和细致柔滑的肌肤,也是染着薄薄的绯红。清幽之中却又偏偏带着刻骨的妩媚。
他无声地坐在了榻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紧抿的嘴角渐渐形成了微微上扬的虹弧,深邃的眼眸里是望眼欲穿的澄澈湖水。无人察觉的温柔湿润,逐渐扩散开来……
蓦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想去掀开她的衣襟查看她的伤口。在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锁骨时,他的动作不由微微一滞,那种熟悉的,美妙的感觉又在瞬间袭来。
想缩回手,但手掌之下那肌肤是如此的细腻,仿佛冰凉的水晶般有着久违的清冽感。
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在不停地挣扎,犹如夏日野草蔓延,几乎就要从禁锢的石块中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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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恭虽然十分疲惫,但长期的军营生活令她比常人更加惊醒,她隐约感到身旁有人,从睡梦中睁开眼,不禁大吃一惊,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她从未见过那样的表情。
喜悦和痛苦,那样矛盾的神色,就这样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
“九叔叔,你怎么在这里!”她惊叫了一声,心里充满了犹如潮水般涌来的喜悦。
“别动。”高湛很快恢复了常色,示意她继续乖乖躺着,飞快地收回了手,帮她压了压被子道,“知道你今天回来,过来看看你。”
“可是九叔叔,你现在是皇上,怎么能随便出宫呢?”长恭担心的说道。
“难道皇上连出宫的自由都没有吗?”高湛的目光掠过了她的肩头,“长恭,你的伤……”
“已经没事了。”长恭笑了笑,“九叔叔你不用担心,这些小伤不算什么,我福大命大,才没那么容易死……”
听到她说了一个死字,高湛轻轻蹙起了眉,“别胡说。”
见他面露不悦之色,长恭吐了吐舌,没再说下去,顺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高湛的目光落在她的左眉处时,顿时脸色又是一变,“这里怎么也受伤了?”
“这里啊……”长恭用手碰了碰眉角,“小伤而已。”
高湛也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瓶子,
“就知道你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所以才特地把这瓶上贡的药带来,据说对消除伤痕十分有效。你看,这还果然是用上了。”他顿了顿又道,“不如肩上的伤口处也擦一点吧。”
长恭吓了一跳,赶紧摇头,下意识的拉紧了被子,连声道,“不用了,不用了。”
高湛见她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起来,“怎么?在我面前有什么好害臊的?
“不,不是,侄儿不敢劳烦九叔叔……”
“偶而一次也无所谓。”越是看她慌张,他倒越是想逗逗她。
“还是不要了,长恭更喜欢劳烦美女。”
高湛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你这孩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说着,他顺手蘸了一些药膏,轻轻抹在了她的眉角处,“那这儿就将就一下吧,”
长恭闭着眼睛,只觉得他的手指过处,轻柔又冰凉,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却浮现出一路上恒迦日日帮她换药的情景。
狐狸的手指,和九叔叔不同,是有力而温暖的。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她忽然感觉到九叔叔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低低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际。
“长恭,不许再受伤了。”
她微微一愕,抬起头,看着那双水光四溢的眼睛被烛火点染成温暖的橘色,心里顿时被一种暖暖的情感填的满满的。
“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因为,”她的目光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九叔叔,我要为你守住这江山。”
次日,皇上下旨,令大臣们齐议高归彦之罪。大家异口同声表示,平秦王作为宗室贵臣,敢于谋逆,大逆不道,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十天后,平秦王高归彦一家二十余人被押解到街市口行刑。
行刑的当天,天色昏暗,乌云密布。
昔日万人之上的堂堂平秦王,被五花大绑的塞在露车里,皇上的亲随都督刘桃枝站于露车之上,手执双刀,交叉于高归彦脖子两旁。军士们一路击鼓,一遍又一遍齐口大叫“反贼受诛!”
沿途的百姓们也纷纷咒骂着反贼,一边将果皮石头等东西往露车里扔。
虽然平秦王犯的是谋逆之罪,但毕竟属于宗室,所以他的家人和他本人没有被剐刑处置,只是砍头而已。
闹市口的刑场上,高归彦及其家人跪成一排,个个蓬头垢面,脸色苍白,神情木然地等待着刽子手的大刀砍掉他们的头颅。
刽子手大摇大摆的走到了第一个人的身后,麻木地举起了银光闪闪的大刀。
高归彦缓缓抬起头来,看清那排在第一个的正是自己的长子,他紧闭着双眼,全身却是在不停颤抖。
只见银光一闪,大刀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度,唰地一下,犯人的脑袋顿时像个西瓜似的被砍了下来,如落日红光般的鲜血狂喷,引起了围观百姓的一片惊叫。
高归彦的脸部抽动了一下,很快低下头去。
族诛,一般都有固定的顺序,一家之主往往放在最后处决,目的是让他亲眼目睹他家族人头落地的下场,从心理上给与犯人最大的折磨。
高归彦的妻妾及其儿女二十多人,皆被依次杀头。
两个士兵把大大小小的脑袋堆满一箩筐,抬到高归彦的面前。高归彦直直瞪着那二十几个血淋淋的头颅,脸部剧烈地哆嗦着,就在人们以为他要崩溃的时候,出乎意料的,他居然轻轻笑了起来,那诡异的笑容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刽子手一脸漠然的举起了还在滴着血的大刀。
他只看到那柄刀又在空中划了一个极其完美的弧线,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露出了一丝释然解脱的表情,
终于,轮到他了。
天家情薄,人各有命。
下一个发现长恭秘密的一定是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哦,西西。
密函
翼州一战,令高长恭声名大振,兰陵王的威名也很快传到了邻国。
长安城,夜。
黑暗暮夜中,雨雾蒙蒙青黑,王宫的一侧,几枝竹枝被雨淋湿带着微亮的润泽水光怯生生的从廊下探出,蔼蔼水气氤氲在那纤细的枝头,空气中弥漫着微湿意,夹带着淡淡的竹子清香。
灯火通明的内殿之上,周国皇帝宇文邕正站在窗前,若有所思的望着不远处随风摇动的树影。在他的身后,梁国公陈崇紧皱双眉,一脸气愤,“皇上,宇文护所拥有的卫兵数已经超过了您宫里的卫兵,滥用职权残害忠良任用j邪,他的儿子们更是胡作非为,无法无天。陛下您就这样任其所为吗?”
宇文邕本是背对着他,在听了他一席话之后,缓缓转过了脸。通亮的灯火将他那张年轻的脸照得分外英气,神韵夺目,就像傍晚流彩霞光。
陈崇只觉眼前有一瞬间的缭乱,但随即又涌起了一种伤感的情绪,这位少年君王自即位以来,一直碌碌无为,对宇文护言听计从,可如今宇文护越来越猖狂,照这么下去,只怕是前途堪忧,祸患重重。
“梁国公,晋国公就算是有些过失,也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宇文邕露出了一脸乏倦之色,“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要来求见朕了。”
“皇上……”
“朕的话你没听见吗?朕乏了。”
陈崇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痛心的告退了。
宇文邕望着他的背影,眉角轻微跳动了一下,低声道,“阿耶,梁国公是位忠臣,只可惜……朕现在连自身恐怕都难保。”
一直随侍在他身边的阿耶自然明白主子的意思,连忙劝慰道,“皇上也有皇上的苦衷。”
“朕只要一步行差踏错,就会步上哥哥们的后尘。”宇文邕想起几位哥哥的惨死,按在窗棂上的双手不由微微发抖,看得出来正在尽力的隐忍着什么,过于复杂的感情在眼中穿流,被咬住下唇的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血色。
阿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不如就干脆让小的去刺杀……”
“千万不能鲁莽行事。现在还不是时候,朕已经隐忍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在乎再多忍一些时间,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绝对不能动手。”
“自从皇上您下了旨命令大家不许直呼他的名字后,他是越发猖狂了。“
“阿耶,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宇文邕蓦的抬起眼,犀利的眼神,为那狭长优美的黑眸染上一层薄薄的寒冷冰雾。
在沉默了片刻后,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齐国这次平定叛乱的主将又是高长恭?”
阿耶点了点头,“不错,据说那高长恭竟然一箭射断城楼上的旗杆,威慑三军,短短一天之内就攻破了翼州城,将叛党一网成擒。”
“哦?”宇文邕面露微诧之色,“那翼州城墙可是出了名的高耸险峻。”
“是啊,齐国有个斛律光已经够我们头疼了,没想到现在又出了个高长恭,”阿耶像是遗憾的摇了摇头,“高家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宇文邕的眼中掠起了几分好奇,“不知这高长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皇上,那高长恭好像和您年纪相仿,听别人说,他不但能武擅战,容貌更是比女子还娇美百倍……”阿耶把自己听到的有关于高长恭的传闻全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高长恭……也许某一天,会在战场上和他相见……宇文邕默默想着,转头朝窗外看去,远处景致似烟,淡然若画,夜色朦胧,仿佛丹青勾勒一般,似有,似无。
夏天如流水一般匆匆而过,转眼间,邺城上下已然黄叶纷飞,秋菊怒放,霜华凝重瓦楞青。立秋刚过,娄太后就生了场大病,身体每况愈下,恐怕熬不了多少日子了。
此时,位于城中最为繁华的酒肆内,长恭正和一帮同僚举觞共饮,自从翼州一战之后,兰陵王的名声大振,无论是宗室贵族,还是同殿之人都无不争相巴结。尽管她十分不喜欢这种应酬,但无奈人在官场,有时也是身不由已。
她摸了摸自己有些笑僵的脸颊,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恒迦,这个家伙倒是一直保持着那个虚伪的笑容,在这种场合里简直是如鱼得水,天生就是个混官场的。
不知怎么,她的脑海里又忽然冒出了在翼州的一幕,这个家伙已经知道她的女儿身了,不过回到邺城之后,他的态度和以前没什么不同,还是照样把她当作男子看待。
话说回来,他那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居然不动声色,果然是个狡猾的狐狸!
“兰陵王,那些叛党见了您,必定是以为见到天神下凡,吓得动弹不得了吧。”一位年纪不大的青衫男子笑咪咪道。
长恭刚吃下去的一块肉差点卡在了脖子里,这个马屁,似乎拍大了点吧。
“何止呐,兰陵王根本就不用亮刀剑,只要在敌人面前这么一站,哗,这绝色的容貌就把敌人给震晕了……”
“正是正是,王爷真乃神人啊”
恒迦浅浅笑着,侧头和身旁的人低声说着话,他不用看也知道此时的长恭一定是一脸抽搐的表情。
“哈……哈……各位大人,不知平时有什么消遣?”长恭赶紧开始打哈哈,试图转移话题。
“说起消遣,当然去的最多的就是流花苑了。”其中一位个子中等的男子笑道。
“不错不错,尤其是流花苑的小夜姑娘最是出色……”另一人刚说了半句,忽然好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看恒迦,笑道,“只可惜小夜姑娘开价太高,我等职位不如中书令大人,一个月的俸禄只能听她弹几回曲子。”
“中书令大人为了小夜姑娘,连公主都不要了,可见小夜姑娘的魅力啊……”其他人纷纷附和道。
望着恒迦有些僵硬的笑容,长恭满意的露出了一个笑容,矛头成功转移!
不过,这还不够,不趁着这个机会落井下石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吗?
于是,她挑了挑眉,露出了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哎呀,众位大人,中书令也是很不容易的,他还有十七八房妾室要养呢,你们是没看到,他平日里过得有多清苦,惨呐……”
众人顿时一片唏嘘之声,恒迦微微一笑,倒也不反驳,反而点了点头,“不错,不错,所以我经常还要向兰陵王借钱,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兰陵王生性豪爽,凡是借钱者,来者不拒,归期无限,对了,众位大人若是有意想借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开口,大家都是一场同僚,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尽管立时感到有两道杀人的视线差点在自己身上看穿两个窟窿,他还是忍着笑继续鼓动道,“对了,这次平叛有功,皇上又赏赐了兰陵王两千匹绢,一千食邑,手头可是宽裕的很呢。”
众人一见连中书令都向长恭借钱,于是个个眼睛发亮,开始按捺不住。
“那兰陵王就先借给在下一些吧?”
“在下也想借……”
“不好意思,那在下也不客气了……”
额上出现长长的黑色下划线,长恭笑容僵硬的牵动着嘴角,虽然是点着头,心里却是肉疼的要命,无奈之下又默默将狐狸骂了个半死。
她的钱啊……这算不算是害人终害己?
宴席结束之后,长恭陷入了情绪的低潮之中,今天可亏大了,不但莫明其妙的借出了很多钱,连这奢侈的一顿,也都是她付的!
“死狐狸,我不管啊,要是没钱吃饭的话,我以后就赖在你这里了,”她恼怒的瞪了他一眼。
恒迦笑了笑,“放心放心,嗯,让我们来算算啊,你一年的俸禄光靠爵位,不包括官职,就有3600匹绢。还有你的食邑,封王前已经有1000户,封王之后又加1500户,如今皇上又赏赐了你1000户,怎么算也饿不死啊……”
“啊,你怎么了解的这么清楚!”长恭瞪大了眼睛,连她都不清楚自己有这么多的收入。
“嗯,在本人列出的本朝官员财富排行榜里,长恭你可是名列前茅啊。”恒迦笑得有几分狡猾。
诶?长恭只觉得自己的嘴角又抽筋了。
当长恭带着极其低落的情绪回到家时,宫里的人早就候在那里,说是皇上宣召她速速进宫。
秋夜的月光从来是四季中最为明亮的,穿过窗格,不知不觉的就像水一般的流淌了一地,映亮了高湛的寝宫。
长恭一进房间,就明显地感觉到今天的九叔叔和平时有些不同。
“长恭,今天有人送来一封密函。”高湛的语气也有些异样,“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娄太后宫里的宫女全部被处死的事情?”
长恭心里一个激灵,“难道和我娘的死有关?”
“不错,密函上说其实……当时有一个叫作小荷的宫女幸存,这个宫女深受娄太后喜爱,所以在文宣皇帝处死全部宫女之前,娄太后就将小荷送出了宫,另外找了一位相似的宫女瞒过了文宣皇帝。”
“那么说,难道,难道……”长恭蓦的站起身来,身子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所以这个小荷一定知道不少事情。”高湛眸光一闪,“也许只要找到这个人,真相就会大白。”
“可是,那个写密函的人可以相信吗?万一……”长恭的心里一团纷乱,本以为自己已经开始将一切淡忘,但这封密函无疑又在她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此人在信中说他就是受娄太后之托安排小荷出宫的人,无论是不是真的,都值得试一试。”高湛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她,“当然,长恭,如果你不希望再提及往事,我也会当从没收到过这封密函。”
夜凉如水,空气中弥漫着秋日落叶般的香气,略带干燥的甜香中透着丝丝凉意,似乎像是心头那片深藏着伤痛的地方,轻轻触碰便会让人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
“九叔叔,请下令派人去找小荷吧。”长恭抬起头,“我想知道真相。”
“你放心,就算她在天涯海角,我也会将她找出来。”
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
长恭经过庭院的时候,若有所思地朝着二娘的房间望了一眼。
那间厢房依然亮着灯火,隐隐还能听见从屋里传来的念经声。她驻足而立,静静聆听,那声音此时听起来低沉而温和,让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说来也是奇怪,二娘自从大病了一场之后就好像转了性一般……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最近几次见在院子里碰到,二娘好像有话想对她说……
就在这时,窗口忽然出现了二娘的侍女阿妙的身影,阿妙想关上窗子,但窗棂却似乎被什么卡住了。
“二夫人,不如叫管家来看看吧,这夜深露重的,到时感染了风寒就糟了。”
念经声停了下来,二娘的声音又低低响起,“算了,已经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
长恭心里不由涌起几分感慨,若是换作从前,二娘必定不会这么说,那位骄纵跋扈的二夫人似乎完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虽然自己一直不喜欢她,但不管怎样,她都是大哥的娘。想到这里,长恭上前了几步,隔着窗子道,“二娘,我来看看吧。”没等二娘回答,她就在窗棂上捣鼓起来,没几下就修好了。
“这下就可以关上了。”长恭顺手替她关上窗子,却见正好见到她抬起头来,那双曾经娇媚动人的眼眸如今犹如一潭死水,只是,在见到长恭的瞬间,眼波里荡起了一丝微澜,复杂难辨,隐约蕴含着几分说不清的欲言又止。
长恭心里虽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想,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因着心事重重,一夜无眠。
不得求
一连过了几个月,虽然高湛派人四下寻访小荷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
秋去冬来,很快又到了迎接新年的时候。
每一年,朝廷会在正月初一,也就是元日举行朝会,今年也不例外。
长恭一大早起来,刚换了官服走出房门,就被守候在门外的孝琬硬塞下了一个生鸡蛋。按捺住想要揍人的冲动,她赶紧回屋灌了自己一杯水。每年这一天,她都要被迫吃一个生鸡蛋,虽说这是齐人习俗,认为在元日吃生鸡蛋可以避瘟,可是……问题是,她每次吃完生鸡蛋后都会不停的打嗝!
“三哥!你怎么又给我吃生鸡蛋,不知道我会打嗝打个不停吗!”
“啊,糟糕,三哥全忘了!”
“呃你每年都忘!”
“好了,你们准备准备也该去宫里了,”孝瑜过来将两人拖了过来,“快点上车吧,今天要是迟到可了不得了。”
“等等,别忘了带上却鬼丸。”大娘匆匆走了过来,将几粒用蜡和雄黄裹成的药丸递给了他们,“记得一定要随身带。”
一股浓烈的雄黄味扑鼻而来,长恭皱了皱鼻子,将盛放着却鬼丸的结扣佩带在了手臂上,又看到高府的大门上早就悬挂着蒲苇绳和神荼,郁垒的画像,心里却不免有几分怀疑,难道妖魔鬼怪见了这些东西真的会被吓跑?
冬日的瑞雪飘飘扬扬洒落,齐国的王宫琼华叠沓,雪花飞舞,窗檐、亭台、假山石上都冉冉的堆着白雪,光景煞是好看。
长恭随着哥哥们按照惯例从云龙门进入,来到等候皇上圣驾的东阁,此时群臣差不多都到齐了,也趁着这个时候互相说些喜庆的贺词,拉拢拉拢关系。宫庭中火盆大燃,鱼贯而入的宫女们往殿内搬进香炉,不停往里面投放香煤。整个殿内,很快,香气郁勃氤氲。
长恭一眼就看到了在那里和众人相谈甚欢的恒迦,只见他今日身穿一袭绯绿色官服,嘴角扬起仿佛一弯新月,眼睛盼顾神飞风采飞扬,仿佛清晨那一刹那冲破云层的朝阳。
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她心里就来气。都拜这只狐狸所赐,这几个月来向她借钱的家伙是有增无减,简直把她当成聚宝盆了。
似乎察觉到有恶狠狠的视线盯着自己,恒迦蓦的抬起头,朝她的方向微微一笑,她翻了个白眼,轻哼了一声将头转开。
侧过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和士开走到她的身旁,笑咪咪的说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像兰陵王这样的少年英雄实在难得,假以时日,定能有更大的作为……”
虽然一直以来这种奉承的话已经听多了,但这和士开拣的实在不是时候,她现在正好一肚子怨气没处发呢。
“和大人,那您的意思是本王现在只是小作为了?”她挑了挑眉。
和士开心知撞上了个软钉子,忙笑了笑道,“在下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在下的意思……”
“依本王看,和大人可能是太过劳累而一时失言,”对于孝瑜忽然出声替和士开开脱,长恭正觉得惊讶,紧接着,又见到孝瑜露出了一抹讥笑,“长恭,你不知道和大人一直陪着皇上玩乐也是很辛苦的吗?”
和士开的脸色微变,其他的各位官员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有碍于和士开的得势,所以也没人敢表露出来。
孝琬可不同了,他哪管和士开得不得宠,早就哈哈大笑起来。
和士开眸光一暗,唇边却还是笑意盈盈,回了一句,“河南王说笑了。”
就在这时,只听钟磬齐鸣,乐师们开始演奏《皇雅》三曲。随着节拍,黄门鼓吹歌者齐唱五言颂,帝德实广运,车书靡不宾。执瑁朝群后,垂旒御百神。八荒重译至,万国婉来亲……
长恭皱了皱眉,低声道,“每年的内容都是这一套,我都能背下来了……”
孝瑜轻扬嘴角,“不过,就算背下来你也根本不知道这些颂言到底讲什么吧。”
“喂,大哥……”
“嘘,皇上出来了。还不赶快跪下。”孝瑜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拉了她一下,长恭赶紧扑通一声跟着大家跪倒在地,
皇帝在一片鼓乐声中缓缓而出,百官纷纷跪地伏拜,高呼千万岁,一时气势惊人。
长恭抬起头偷偷瞟了一眼,只见九叔叔头戴通天冠,冠上的黑色平冕有十二旒荡晃,悬垂着白玉珠,其长齐肩。他身着上皁色,下绛色的礼服,衣上画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等图案,还绣有藻、粉、米、黼黻一些饰物。腰间系有一条宽四寸的长长素带,红色为里衬,朱边滚绣作为装饰,尽显王者之气,恍如天神降临,周身散发耀眼光芒令人不敢正视。
在他身后的胡皇后挽着繁琐的芙蓉归云髻,头戴最尊贵的博鬓十二树首,朱唇用乌膏点染成最流行的“嘿唇”妆饰,身穿深青色的皇后袆衣和青纱内单衣。饰以鲜艳的大带,上半段饰以朱红色织锦,下半段饰以绿锦,腰间还挂着金饰白玉凤凰佩件,高贵明艳。
皇上和皇后坐在御座之上后,这才让众臣平身,百官按品位高低依次献礼贺拜,向皇帝进献寿酒。高高在上的皇上面色依旧清冷,对每位大臣所献上的寿酒也只是浅尝即止,威严中带着几分疏离。
轮到长恭进献时,她也依样描葫芦照做,将献皇上的寿酒递给了侍中,由侍中将酒跪置御座前,自己也倒了一觞酒,又跪倒在地道,朗声道,“臣高长恭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说实话,她真是对这种没完没了的仪式深恶痛绝,膝盖都快跪麻了,比打仗还累!
皇上接过那觞酒,嘴角边漾起了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笑容,一仰头居然全都喝了下去。
众位大臣迅速交换着眼神,面露复杂之色。
皇后意味深长地望了皇上一眼,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酒觞上,又飞快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和士开,似有几分黯然,却又立即消失不见。
百官献完寿酒之后,皇上又接见了各州郡国派的使者。等到可以进席就食的时候,长恭的肚子早就提了无数次抗议。
不过,一看头盘上来的菜,她立刻又没了胃口。果然又是人见人厌,鬼见鬼憎的五辛盘,这种盛有葱,姜,蒜,韭菜,萝卜五种蔬菜五种辛辣味道蔬菜的菜盘,也是齐国元日必吃的食物。
幸好之后的菜肴丰富,尤其是居然还有“浑羊设”。此道菜肴,用五味禽肉放置于肥鹅肚中蒸熟,然后,再把肥鹅放置于一只全羊内烤熟。汁流味溢,鲜美异常,是长恭的最爱之一。
期间,鼓乐声声,君臣同欢,气氛融洽。
众人想要巴结长恭,不知不觉又将话题引到了可怜的她的身上,无非就是英勇善战,齐国之栋梁云云。
“不知兰陵王在战场上可曾被误认过女子?”皇后忽然开了口,“这样的绝色容貌,有时还真是让人难辨阴阳。”
长恭心里微微一悸,抬眼望去,皇后的脸上笑意柔柔,似乎问这话只是一时好奇。
“说起来,这样美丽的容貌还真是苦恼呢,若是让敌人误认为齐国居然派出了女人征战,只怕有折我齐国的威风啊。”皇后不等她回答,又低低笑了起来。
长恭的脸上浮起了一抹不悦之色,但碍于对方是皇后,所以并没有说什么。但心里也有几分困惑,平时素来对她不错的九婶为何今日忽然说这种话令她难堪?
孝琬已经按捺不住,刚想说什么,却被身旁的孝瑜阻止了,侧目望向对面的恒迦,这个家伙却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兰陵王,你……”皇后将长恭的表情收入眼底,心里莫名的有一种舒畅的感觉,刚又说了几个字,忽然留意到皇上那水月清濯的茶眸中,隐隐蔓延开的那一抹森寒刺骨的缥缈若无,不禁心里一寒,脱口道,“臣妾说的只是戏言。”
这时只见和士开持觞而起,笑道,“娘娘说得虽是戏言,但在战场上与敌人对阵,相貌不能使敌人畏惧,也确实……”
一看是和士开趁机报复,长恭的唇角边绽放了一抹明媚的笑容,朗朗有声道,”和大人言之有理。那么依和大人所见,若是相貌凶恶,那必定更能令敌人畏惧,战胜的可能性也更大罗?”
见和士开点了点头,她笑得愈加灿烂,朝着高湛的方向上前了一步,“皇上,下次若是再开战,臣有一个绝好的主帅人选,必定无往不胜。”
高湛不动声色地问道,“何人?”
“回皇上,当然是庙里的钟馗泥像啊,这才够凶恶,够狰狞,这敌人一见还不吓得半死,我军可是不战而胜啊!”
高湛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众人一见皇上乐开颜,也就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和士开的脸色极为尴尬,闷闷地坐了下去。
皇后望着那个冰玉般的容颜却笑容恣意的男子,明明他是在笑,可是白玉珠帘下的狭长眼角流出的波光却让她感觉到一丝冷冷的寒意。
元日朝会之后,又过了十几天,皇上再次单独召见了长恭。
长恭一见到他就气呼呼的开始抱怨,“九叔叔,那和士开不过是个小人佞臣,而且你也看到了,那天在朝会上他居然还想让我难堪……”
高湛轻轻一笑,“结果还不是你给了他难堪?”
“那是当然,想从我高长恭这里讨便宜,简直是作梦!”长恭顺手拿起了一盅清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他是个什么人我清楚,”高湛的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但是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我觉得无须伪装什么,”或者说,自己内心深处的苦恼,似乎只有这个人才能感觉到。
“九叔叔难道你在我面前伪装了什么?”长恭不悦地皱起了眉,“我可从来不在你面前伪装什么。”
“瞧瞧你,又孩子气了不是,我在你面前,不一样还是你的九叔叔……”他微微笑着。
长恭从碟子里抓了一颗糖,准确无误地丢进嘴里,又格格笑了起来。那样的笑,落在他的眼里,却是一阵苦涩。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心脏深处一波一波的疼痛逐渐袭来,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他是她的亲人,相同的血脉把他们紧紧的连接在一起,一丝一毫也不能分开。从得知她受伤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了自己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她,倘若失去她的存在,那他的存在也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那种单纯的亲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有人知道,他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滑落到万丈悬崖的边缘,明知前进既是粉身碎骨,可是,为何他还在这里久久徘徊,不愿离去?
况且,他怎么能告诉她这一切?这难道不是一种罪孽吗?他怎么忍心让她去面对这惊天骇浪?不,他不能告诉她,因为他害怕失去,失去他已经牢牢拥有的作为她最重视的亲人的位置。
只是,他仍然不甘心啊,以这么近的距离相处,却只能那样远远的看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
九叔叔,这个身份,这个性别,就好像一套枷锁牢牢锁住了他,让他堕入地狱底层,永世不得翻身。
怒,莫大与有所求而求不得。
哀,莫大与有所求而不得求。
长恭回到高府的时候,有人正在府内等着她。长恭认得那人是邺城最为出名的王记打铁铺的老板,她有几把刀剑也出自于王记。
“王爷,这是斛律大人让小的送过来的,说是王爷您以后打仗时用得上。”王老板摆了摆手,立刻有两人抬上了一个木箱子。
长恭疑惑的打开了箱子,在看到里面所装的事物时,不由微微吃了一惊。
里面居然是一张狰狞可怖的铁面具。面具上面,除了为露出双睛和嘴巴而凿开的三个洞外,还装饰了一些发着寒光的黑曜石。
“斛律大人前些天来我们铺子,说是让我们仿效傩舞的头面,打制一个铁制面具,而且还要求用最上等的玄铁,务必令面具又薄又轻。”王老板恭恭敬敬地将面具奉上。
长恭伸手接过了面具,只觉触手冰冷,果然是又薄又轻,心里微微一动,又问道,“斛律大人是什么时候让你们打制的?”
“回王爷,小的记得清楚,是正月初二那天。”
长恭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已经了然,一种淡淡的温暖在心里悄悄地蔓延着,就如同那个受伤的夜里,他轻轻为她上药那样的温暖。
从身体,一直,到心里。
戴上了这张面具,她兰陵王在战场上将会更加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王老板,你帮我向他道声谢。”她收起了面具,却见王老板还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了?”
“王爷,您,您还没给钱呢。”王老板堆起一脸的笑。
诶?长恭愣住,“这难道不是斛律大人送我的吗?”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斛律大人只吩咐小的用最好最贵的材料制作面具,还说王爷您会付帐的,对了,斛律大人还顺便订制了一些东西,说王爷也会一起付的,王爷……?”
王老板惊恐的看着长恭的脸上露出了扭曲的表情,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王爷似乎并不需要那样恐怖的面具了,因为现在的他好像比那个面具还要可怕……
高湛内心的那段里的她,只是为了人称不要太混乱,不是说他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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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长安城,大雪纷飞。
一位眉目清朗的少年站在窗前,看着飘飘扬扬柳絮一般的雪花不断自铅灰色的天空降落下来,把世间染成一片雪白。雪中的宫殿慢慢消失其它颜色,极目望去只余下一片沉静的白仿佛昭示什么。
少年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微蹙的双眉泄露了他此刻忧郁的心情。
不多时,一位个子中等的男子匆匆走了近来,收起伞,握着伞柄将伞尖抵在地上轻轻一震,雪花四散,然后又拂了拂落在肩上的雪,压低了声音道,
“皇上,昨晚宇文护闯进了梁国公府中,将他们一家大小以莫须有的罪名全部处死了。”
宇文邕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陈崇参了他好几本,朕也料宇文护必定不会放过他。可惜了,一代忠臣……”他沉默了片刻,又道,“阿耶,朕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吗?”
“回皇上,臣都已经办好了。”
宇文邕点了点头,“你先退下吧,等会宇文护会来见朕。”
“皇上?他来有什么事?”阿耶有些不大放心的看着他。
“如果朕没猜错,或许和突厥有关。”他望了一眼窗外的飞雪,“突厥的新可汗是位十分厉害的人物,如果此时我们大周能和突厥结成牢固的联盟的话,必定能给予齐国重重一击。”
“但据说这位新可汗性格粗鲁暴躁,和之前的突厥太子完全不同,所以如果想和他们结成联盟,恐怕还是有点难度。”阿耶站起了身。
宇文邕的嘴角轻轻一挑,“想要结成牢固的联盟,自古以来,还有一种更好的方法。”
宇文护走进皇上的房间时,正好看到年轻的皇帝正兴致勃勃地玩着投瓶的游戏,心里不免冷笑了一声,这个窝囊废皇帝,整日里也就知道玩这些东西。
“晋国公……”皇上一见他近来,好像是被吓了一跳,连手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