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开第29部分阅读
凤凰花开 作者:rouwenwu
方吐出几个字,“我不值……”他不许我说完,他将我压在身上,他的手指修长又灵活,解开我腰间的衣结。
“木桢。”我抓住他的手,突然觉得紧张,就像我们第一次如此面对。
“交给构,你的人、你的心,一样都别落下。”他挡开我的手,俯身隔衣亲吻我胸前的柔软……
想要躲,又想要更多,矛盾的生理和矛盾的心理一样,本能的迎起上身,在他的手掌抚摸到我的身体那一刻,忍不住低吟出声。外面是寒冷的风,屋里是持续升高的体温,我们都被对方燃烧,他俯在我肩头粗喘,有细密的汗珠顺着眉骨额角向下滚。我不自觉攀住他的腰腹,他的皮肤那么灼热,比我的粗糙些,但那些线条、那些肌肉,还有那些力量,带动着我,带动着我与他一些悸动。“木桢~”我低吟着,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全是轻喘。
他咬住我的耳垂,时不时吮吸,赤裸的身体那样健壮,我只能如树藤般紧紧缠在他身上,看见他肩头那排细细的牙印,渗出的血珠已干,粘在伤口周围,就像一个符号,代表我们复杂的感情。伸出手指轻轻抚了上去,木桢混身一紧,突然抱紧我,加快了速度与力量,每一下都直达我身体深处,每一下,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纠结——仿佛是占有,又仿佛是宣告,向我宣告,告诉我,他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无法承受他的激|情,我几乎就要呼叫出声,而他的喘息也越发急促,有一滴细小的汗珠滴落在我颈间,可我已分不出是我的还是他的。急速的攀升,不断的融化,他融在我体内,我融在他心上,我们抱紧了彼此,好象要将对方嵌入自己的身体。他低吼着发泄,我不断的痉挛,直到我们完全发放,直到他侧身躺在我身旁,我已混身脱力,疲倦得只想睡去。“嫣然,答应我。”仿佛听见木桢和我说话,“嗯”了一声,连手指都懒得动。
他笑了,非常轻快的笑,替我将额发顺了顺,躺在我身侧环抱着我,“答应我,别再计较那些阴谋与策略了,你在那些之外,你只用做我的嫣然就行。”絮絮叨叨的,他还说了很多,我都没听仔细,半梦半醒间,想起他要出京,又有些不舍,回身想要回抱他,他已轻巧下床,替我揶实了被角。我知道他要走了,我们的亲密只占生活的一小部分。不愿承认内心的酸涩与不舍,转身朝里,悄悄流下一滴眼泪。
若即若离、似爱似嗔。我们的缘份,是否只能这样永远继续下去?
永隆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钟骁挂帅征讨反军;
永隆十九年正月初一,太子被废,圈于京郊违命府,享寻常王公优越禄,不得出府;
永隆十九年正月初五,同治洲传来捷报:反军节节战败,钟骁越战越勇;
永隆十九年正月十五,反军将领仪悦与钟骁会谈,同意交出所有士兵及银饷,永世归顺睿朝;
永隆十九年正月二十日,钟骁加封为勇郡王,此战告一段落。可他没停下脚步,继续征讨,又拿下了桑夏国边境的辽源城。此城自古为两国争夺,历史上各有归属,于顺朝中期被桑夏国占领,此后一直没有收回。城中风俗人物,可说融合两国特点,但与梭克族人不同,百姓主要靠农业为生,开始时并不富裕,后来发展为两国的货物交换站,这才慢慢兴盛。睿朝开国之初,曾发动战争欲征服这片土地,奈何无功而返。这也成了永隆帝的心结,他的父亲,睿朝的开国皇帝,就是因为征讨辽源不成,愤愤而终。如今竟被钟骁以区区五万人马,只用十天时间,就拿下此地,并且与桑夏国签定边境协议,以绝后患。龙心大悦,即刻召钟骁回京,想来少不了一番嘉奖。不到一个月时间,尘埃再次落定,我有些怔忡,想起钟骁出征那天,我站在崇亲王府最高处的山亭上,遥望同治洲的方向,有很多祝福没办法送出,那就让我们隔着这些人和事,做好份内的事,别再纠结于过往。“姐姐可是思念家乡?”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不想回头,这时候不愿被人打扰,可那个人还是走到我身旁,我知道,她是睦王妃。微微一笑,转向她道:“快新年了。”答非所问,面前的女人微有怔愣,只是瞬间,也跟着展颜,“姐姐说得是,前天娘娘还说起来,今年除夕不知怎么过。”“每年除夕,总是宫里设宴,今年应该也不会例外吧。”我其实也拿不准,木桢押解太子进京,钟骁出征同治洲……大事太多,不知永隆帝可还有心思办这个团圆宴。“姐姐在戬,不,在同治洲长大,不知那儿的风俗与京瑞有何不同?”她凑近一步,又命丫头在石凳上铺上软垫,请我道:“姐姐坐着说话吧,没得被寒风扑喽。”寒风?我几时这么脆弱过?还记得小时候和钟骁在雪地里疯玩,我往他衣领里塞雪团,他总是笑着不跑,也不还手,反而用自己的暖炉捂我的脸。我的脸热红了,他的冷红了,我们在雪地里哈哈大笑,是单纯快乐的童年时光,不掺一丝杂念,又有太多憧憬。轻轻一笑,抬眼看睦王妃,纤瘦的身段,裹着锦袍,眼眸如漆,透着聪慧,却是个惹人怜爱的美人儿,却也被命运捉弄了一回。“你坐吧,我整天躺着都躺乏了,略站站精神还好些。”她倒又不坐了,站在我身旁,半晌,手指远方道:“那儿是不是同治洲方向?难怪皇上也器重姐姐,姐姐是在忧国忧民吧?”我听不出她这话背后是否藏有深意,扬了扬嘴唇,并未答言。可睦王妃没有走的意思,这崇亲王府,我们是平起平坐的正妻,我无权赶她,正如她无权赶我。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我遥望远方,她坐在回廊上嗑着瓜子,每嗑一下,瓜子儿咧开的声音清脆好听。我们同处在一个空间里,却过这不一样的生活,我想她是怨我的,但表面上还保持着恭敬,这恭敬来源于男人的宠爱,怨恨亦然。不知站了多久,微一侧身,才发现脚踝处的扭任肿涨得厉害,翠茹上前扶住我,艰难挪步想要离开,睦王妃起身道:“姐姐想是站累,我们姐妹俩难得说会话,要不姐姐坐坐再走?”盛情难却,更难的是要下那些台阶,我点了点头坐在石凳上,她倒似乎很高兴,拉着我话家常。说的都是京里的趣事,又或者娘家亲戚,开始时没细听,说着说着也听进去些,她爹爹是开国功臣之后,袭侯爵,封号淳定,膝下三子,只有她一个女儿,其中大哥最为显赫,乃是朝廷驻边大将。“我听爹爹说,这次征讨同治洲,为想着把大哥召回来,一为路远,二又虑着大哥一走,边防难守,这次派了钟将军前往。”睦王妃说这些时,脸上还带着一股稚气,顺手签起一块苹果,吃得斯文,笑得欢愉……和我一样,每当回忆起从前的时光,眼中总会盛满幸福。“妹妹一家,倒都是栋梁之材。”随口搭讪着,瞟见从山脚跑上来一个小厮,手里捧着一封信,跪在亭外请安,“见过两位王妃,这是王爷命奴才传予王妃的书信。”不待我反应,睦王妃欣喜起身,她的丫环早上前欲接过那信封,却见那小厮面露难色,犹豫道:“奴才没说明白,这是王爷给和王妃的信。”一丝失望从睦王妃脸上一闪而过,她笑着亲自上前接了过来递予我道:“姐姐好福气,定是王爷念着姐姐。”
不由有些尴尬,这奇怪的一夫多妻制度,让人无法正常相处。
“姐姐快看吧,想是有了什么好消息,也说给妹妹高兴高兴。”她催我,那信直往我怀里揣。
“这前脚刚走,能有什么好消息?左不过到了报个平安。”我接了过来,顺口敷衍,其实也想尽快回屋,尽快看他的来信。“都往那边走,不知是王爷脚程快些,还是那个钟将军?听说也是一表人材,姐姐自然认得。”她带笑不笑,斜睨了我一眼,话中有话。对全天下来说,我的过去都是一个耻辱,这女风开放的睿朝,还是看不起一嫁再嫁的女儿身,何况还是嫁入皇族。轻笑一声,拍拍衣裙起身,“妹妹坐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姐姐好走。”她在身后相送,末了又加上一句,“对了,塞军师此次并未前往肖舆,姐姐若有什么难事,可找军师商量。”微微一顿,想说什么又觉多余,扶着翠茹缓缓沿阶而下。翠茹低着头,小心而又没有笑容。一时间感慨万千,我想成全,却什么都成全不了,尤其是爱情,既成全不了别人,也难为了自己。“翠茹。”喃喃开口,不知该说什么,她倒镇静,抬眼望我,轻声道:“公主已引起睦王妃注意,还是万事小心的好。”“你~”
“奴婢是景云帝赐给公主的奴隶,不敢做他想。”她接口,语气平淡,没有怨恨。
“奴隶?没有谁生来就是奴隶。”
“可主子,从出生就是主子。”她有些悲哀,不,她根本对以后的生活没了信心。
“我应承你,将来和现在不同。”我急握住她的手,翠茹不露声色避开了,微微福身道:“公主,你的脚伤未愈,还是坐轿吧。”木桢的信一直揣在我怀中,直到上了小轿,方才小心撕开,只是廖廖数语,嘘塞问暖,却让我不自觉上扬起嘴角——他提醒我小心脚踝,他让我多泡热水,他说在院里埋了一个种子,等开春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发芽,他还说再过三、四天,他就能回来……点点滴滴,尽是琐碎心情。这是头一次,木桢也如此细腻,我不由笑了,翻开最后一页信纸,上面只有几句简短的话:嫣然,本想让你去送钟骁,可我怀疑自己一定是发昏作梦——我放心你,可我不放心他,我知道他一直没有死心,也一直在等待。从前错过的,现在不能再失去,原谅我的私心,相信我们的将来,一定不会再这么别扭……笑容还在脸上,泪却滑落信纸。他什么都想到了,无论是我的心情,还是我的想法,他不是没顾及到,只是有些东西,不能轻易碰触。不由轻轻哼唱起那首歌,记不全的歌词、不完整的曲调,我反复唱着同一句: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的那样爱我……不知不觉回到紫菡苑,不知不觉躺在床塌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半月过去了,不知不觉中,只觉那天的时光比这半个月还长。木桢早已返朝,太子也已被废。除夕宫宴虽按例举行,可当此之时,人人自危,不敢轻举妄动,永隆帝阴沉着脸,烈酒饮了一杯又一杯。我想这太子之位只怕是占不住了。果然,除夕第二天,永隆十九年大年初一,太子被废。这是个颇具戏剧性的结局,在这个结局背后,有的人一生都走完了,有的人一生才刚刚开始。比如木绎,比如木桢……所有的皇子都开始蠢蠢欲动,一件事的结束,代表另一件事的开始。我看向木桢,他握着盛满佳酿的酒杯,向我举杯示意,眼中含着笑意,也含着野心。我却突然间有些释怀,也许因为他那封信,也许因为他的信任。遥遥与他对饮一杯,那透明紫色的琼浆,一杯就足以将我灌醉。丽妃与后宫嫔妃坐在我旁边的桌上,能感觉到她一直偷偷打量我。可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就在这黯然的宫宴上变得明媚起来。低垂着眼,始终含笑,甚至不理会一旁睦王妃的明显妒意……由她们恨去吧,如何能做到人人都喜欢我呢?只要我爱的人,都平安无事就好……
永隆十九年二月初二,钟骁返京,此时的他,已不是木绎身边的战将,他是荣耀的、独立的、战功显赫的勇郡王。听丫头私下议论,钟骁回京那天,京城百姓夹道欢迎,他骑一头青骢大马,意气风发、年少得意。我能想像钟骁的英姿勃发,也能想像他的未婚妻怎样以他为荣,虽然这些都不关我的事了,可永隆帝专门为他摆庆功宴那天,我还是在受邀名单之列。木桢倒不以为然,相比刚回睿朝时的冷清,他更喜欢现在,至少说明我已被他的家族接受。有淡淡的忐忑,更多的却是祝福,时过境迁,我们三人再次面对,应该比从前有更多包容与释然。
随意换上一件淡紫色锦袄,春天到了,院中的紫藤抽出嫩叶,用不了多久,就会开出一串串紫色的花。我喜欢这万物复苏的初春,喜欢淡紫这个蕴着万千希望的颜色。身旁的木桢从镜中看我,两个人都带着笑意。“嫣然,你怎么可以……”他的眼中含情,从身后抱住我,是我熟悉的温柔深情的丈夫,话说到一半,又不接下去。
“怎么可以什么?”
“怎么可以这样美?”他问,问得我笑了,再看向自己时,多了几分温润与自信的美——原来容貌是会改变的,随你的心境而变。“可惜美人迟早会迟暮,那时,你该如何赞我?”
“迟暮?真正美的美人可不靠这身皮相。你的笑,如同屋外的春风,能把人融化。”他的手肘咯着我的腰,酥痒难禁,我左右躲避,轻笑出声。“快放开,再不去就迟了。”“嫣然,走之前答应我件事。”
“嗯?”
“答应我,以后都这样笑,别再带着心事,累人累己。”
我一愣,笑意还挂上脸上,内心却砰然感动——原以为他要我应承忘了钟骁,没料到却是这番情真意切。不知如何回话,低头看着他的手,衣袖上繁复华美的花纹,衬着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仿佛能把握一切未知的将来。“走吧,再不走,别人该说本王懒怠了。”他哈哈一笑,携着我的手,一同出屋,一同乘轿进宫。
这次没有睦王妃,他的眼里只有我,我的也一样。而心里呢?无数次问自己,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从容,往事如风,渐渐远离,这是我第一次,可以毫无负担的放任自己的爱意,轻松而又自然。虽然不知那道宫门隐藏着什么,虽然也不知再见钟骁会是怎样的情形,但在这春风轻拂的美好季节,没来由相信一切都会好转,一切都会圆满……重重宫门开阖,条条宫道笔直,这次却并不觉得路途漫长。木桢陪在我身边,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都如从前那般深情,而唯一的不同是我们在互动——我也在微笑,我的眼眸也脉脉含情。我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从前担忧的问题没有一个解决,从前发生的故事没有一件能抹去,为什么突然在今天,有种豁然开朗的重生之感?“木桢,你说这皇宫有多大?”
“皇城?方圆十……”
“我说它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我们在轿中对话,木桢挑眉相询,我伸开双手,无止境展开,“说大,天下都装在这皇城里。”
“那小呢?”
“说小?它装在每个有壮志雄心的人心里,就如同它现在,在你心里,也在所有皇子心里,还在皇上心里。”
“嫣然。”木桢敛去几分笑意,握住我的手,突然有些严肃,“你不怨我?”
“怨你?怨你什么?”
“怨我的处心积虑,怨我的阴谋算计……”
“其实也有那么一个天下,是每个女人终其一身,想要得到的。”我打断他,看向轿内的一处角落,缓缓道:“这天下,就是爱人的真心,唯其真、唯其久,是女人一辈子最想得到的东西。很难说女人为了得到这个天下都做了些什么,回过头来看,发现我们都一样。”“嫣~”
“可惜男人和女人想要的不一样,但我不能因为这个不一样,就说你是错的,或者我是错的。”我一口气说完,他笑了,刚欲将我揽入怀中,外头有太监尖声细气喊,“停轿。”木桢一愣,无奈苦笑,在我耳边极快的低语,“赶明儿要是谁敢打扰皇上皇后,咱们就……”
“就罚他去倒夜香。”我接口,说得两人躲在轿中忍俊不禁。
“请崇亲王爷、和王妃下轿。”轿落了,外头见半晌没个动静,忍不住催促。木桢冲我扬了扬眉,撩袍抢先落地,又转身将我扶了下来。“王爷来了,皇上好等。”那太监陪笑道:“前头人都到得差不离了,就等着王爷、王妃开宴。”
“这么说,是本王来迟了?”木桢沉声问,刻意板着脸。
“不敢不敢,原定的时辰还没到,王爷没来迟。”
“你的意思,是父皇不守时辰,早早就到了?”那太监吓得脸都白了,跪在地上直嗑头,“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奴才是说,说……”他说不出来,我忍不下去,终于轻笑出声,斜嗔了木桢一眼,虚扶那太监一把,“公公请起吧,劳公公在这儿候了半天。”“这~”
“起来吧,难不成连王妃的话也算不得话?”木桢挑高了音调,吓得地上的太监一抖,忙不迭爬了起来。
“走吧,偏你有这许多话。”我拉着木桢,旁边的宫女掩面而笑,我们就像这皇城中一道不同的风景,一个小玩笑过后,才做回自己的本份。太监说话自然只拣好听的说,我们到雍熙殿时,皇上还没来,只有数位大臣,并四皇子木绎一家,连主角钟骁都还没上场。女眷并不多,四皇子妃稳重大气,向来得永隆帝欢心,又与木绎结发情深,见我来了,寒喧了几句,自与木绎的母妃私聊去了。抓了个小太监问丽妃什么时候来,他低头哈腰回道:“丽妃娘娘身上不适,今儿不来了。”“哦?可知道生的什么病?要紧不要紧?”我跟着问,看着时间还早,犹豫要不要去看看她。
“奴才是雍熙殿的茶水太监,只听见丽妃娘娘的宫女过来说了这么一句,其他都不太清楚,是否要奴才这会儿去打听打听?”“不用了,你下去吧。”我摆了摆手,见木桢正与大臣们闲聊,查觉到我看他,抬眼冲我微微一笑,旁边两位大臣也随即看向我,表情有些探究,带几分深意。我不明所以,回他一个笑容,干脆走上前轻声道:“小太监说丽妃娘娘不舒服,时辰还早,我去瞧瞧她再来。”“我和你同去。”他着急转身,我按住他的衣袖,朝身旁侧身回避的大臣弩了弩嘴,“好生待着吧,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欲走,他在身后喊:“让小福子跟着。”嘴角轻扬,心里甜似浓蜜,并不作答,与木桢的贴身太监小福子一道往丽妃寝宫去了。
两殿相离不远,沿途栽有几株半开的白玉兰,虽一路上无话,倒也不甚枯燥——好花当前,美景细赏,前头再穿过一座花园,就到后宫范围,丽妃的寝宫。“小福子,今儿受邀的都有哪些大臣?”想起刚才那两道探究的目光,不竟追问。
小福子跟在身后头,紧追上两步方道:“回王妃的话,今儿朝中重臣、皇亲国戚都请了,才人到得少,若是全到了,那雍熙殿只怕还嫌小了些。”“怪不得,铺那么大一个摊子。刚才王爷身边那两位大臣是谁?眼生得很。”
小福子瞄了我一眼,方回,“那二位,一位是睦王妃的爹爹,淳定候许烈;另一位是中书侍郎孙大人。”
难怪,难怪是那样的目光,说起来,他们的女儿都和我有难以说清的联系,可惜我没细看,连他们的样貌都没记清,只是恍惚间觉得一个又高又胖,甚是威仪;另一个中等身量,细长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狐狸,让人心下不爽。但不知哪位是睦王妃的爹爹,想问又觉得没意思,微一点头,继续往前。“王妃,奴才听人说,王爷预让工匠到咱们王府另修一处水榭,供王妃赏荷用的。”小福子嘴甜,颇会察颜观色,因此甚得木桢喜爱,此时见我稍有不郁,忙着讨好。“水榭?府里那么多池塘还赏不够?你们王爷又拿我作伐子,依我瞧,八成是他自己图享乐。”
“王妃说笑了,王爷说了,府里虽多池塘,却没一处开阔水面,这次让工匠们瞧瞧,能连的连一声儿,不能连的话就把后头几亩地建成一个新花园,到时都种上王妃喜欢的香花,那才叫漂亮呢。”“他倒有这个闲心。”我低喃了一句,小福子陪笑道:“咱们王爷从前还喜欢听曲弹琴,这些年王妃来了,弄得少了。奴才还记得刚进府时,王爷与军师常常对练身手,闲暇时也邀军师同赏曲乐,那时才叫逍遥。”“塞军师赏曲乐?”我忍不住笑了,难以想像格拉塞正襟危坐,口中跟着戏曲轻哼的样子。
“要不说军师厉害呢?什么都懂,虽不是睿朝人,连睿朝的乐风也甚熟悉,王爷还常向军师讨教桑夏国的曲子。”
“哦?有何不同?”
小福子嘻嘻一笑,挠着头皮道:“奴才听不出来,左右都是依依呀呀、哼哼叽叽的。”
噗哧一声掩面而笑,才要说什么,小福子指着后头道:“噫?倒像有人来了。”
这花园不大,平日也少有主子前来赏花,都是些打理园子的宫女太监,我抬眼顺势望去,却见来人穿过花丛,衣饰华贵,不似下人。不由住了脚步,待他走得近了,方看清是个男人,是个,我熟悉的男人。我想走,已经晚了,他离我近了,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眼眸里装着我。仿佛怕我离开,钟骁几步追了过来。我傻站着,春风拂动我的发、我的衣襟,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还有他身上的艾草味儿。半晌,两人都没话,跟着的下人跪地请安,可他仿佛没有查觉,我也忘了开口,直到钟骁缓缓道:“都起来吧,别杵着了,我和王妃有几句话要说,你们在边儿上守着。”小福子左右为难,悄悄在我身后道:“王妃,时候不早了,咱们看了丽妃娘娘,还得到前头赴宴呢。”
“赴宴?”钟骁轻笑,“今儿的主宾不去,这宴如何开席?”
“下去吧。”我冲小福子说了一句,自己也往顺小路慢行。
我知道,他跟在我身后,我们的下人跟在他身后,这奇异的队伍,在林中无声无息的穿行,那些风景仿佛是活的,而这些一言不发的人,倒像是死的。“恭喜你。”我先开口,往事已亦,再相见,我们都已无言。
“你指什么?”
“恭喜你立下战功,恭喜你拿下辽源,恭喜你功成名就,恭喜你……”说着一顿,仔细看自己的内心,觉得一片清明,方才回身冲他笑,“恭喜你即将大婚。”钟骁一窒,面上闪过一丝不易查觉的痛苦,调开目光看向远处,半晌,方苦笑道:“我以为,我早就大婚了。”
“骁哥哥。”我喊住他,才要说什么,他接口道:“你呢?过得好吗?”
“好。”我只能说出这一个字,太简单,可简单背后往往藏着很多内容。
“太子被废,朝中暗流涌动,我以为你过得并不好。”
“骁哥哥,别妄议我的日子,木桢他,对我很好。”
“希望如此。”
“别说这些了。”我勉强笑了笑,想要叉开话题,“说说你的出征吧,通城还是原来的样子吗?辽源是不是很多两族混血?”“辽源?”钟骁有些怔愣,“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你可真厉害,刚才那儿回来。”
“嫣然,别管什么辽源,也别插手男人间的争斗,你只用记得,我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
“你~”我不知该说什么,对,从我出生,他一直在我身边,以不同的方式守候,可我更希望他有自己的天地,朝堂也好、闺阁也罢,只要他快乐,好过生生溺死在回忆里。“今儿我见到你岳父了,可惜不知道是谁,他和淳定侯站一块儿。”
“你也想我大婚?”他打断我,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挣扎。
“骁哥哥,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下去,我是希望你大婚,可我更希望你能爱上自己的新娘,给她,也给自己带来幸福。”“幸福?”他笑,带着自嘲,“我都快忘了世间还有幸福这两个字。”
“那就重新记起来,就像你说的,如果我死了,你会努力过得更好、更快乐。如今我们都好好的,我要看着你开心的笑,就像小时候那样。”“嫣然,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残忍。”
残忍?我从没想过,猛地这么一提及,好象我真的很残忍。
“快刀方能斩乱麻,斩了才能发新枝。我也一样,一直在你身边,从没离开,以前是夫妻,现在是兄妹,这辈子都不会变。”我看定他,他的腮边蓄了淡淡的胡须,显得整个人沉稳了很多,眼睛大而明亮,却总含着一丝丝不愿放手的执着。钟骁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我始终对着他笑,想要告诉他,我的幸福是真实的。
“王妃,时候不早了,丽妃娘娘那儿……”
“这就走吧,再耽搁下去,真要迟了。”我回身答小福子,又向钟骁道:“骁哥哥,前头都在等你,今儿你是主角儿,可别迟了惹皇上不高兴。”不待他回话,已兀自往前去,越走越快,想要逃离他始终追随着我的目光。
当我从丽妃处返回雍熙殿,宴席已经开始了,永隆帝与皇后端坐上首,左边是众皇子,而钟骁,成为今天最耀眼的人物——他坐在右侧。与皇亲一道,高高在上,俯看群臣。挑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与女眷同桌,小福子传来木桢的话:少饮酒,多吃饭。
我想笑,在这严肃的宫宴上,他细致到了我有些陌生的地步。
刚一落座,就听见永隆帝爽朗的笑声,举杯向钟骁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钟将军此役,不但平复了反军,且拿下辽源城,让朕不得不刮目相看啊。”“皇上过奖了,全靠三军平日训练有素,再加上天时、地利,天助睿朝,由不得不胜。”
“好一个天助睿朝,钟将军年轻有为,不愧为睿朝良才。”他们彼此塞喧,可以看出永隆帝心情大好。目下诸臣,有妒有恨,我看见其中一个,正是刚才与木桢相谈里又高又胖的那个,脸上很是骄傲得意,应该就是中书侍郎孙大人,钟骁的未来岳父。“若不是四皇子提拔,皇上器重,末将就是有才,也无可施之处。”钟骁侃侃而谈,充满自信,他的目光有时瞟向我这边,只是一瞬,又收了回去。也好,如果能有一件事让他忘记,那朝事,也算是正事。“不错,老四有栽培之功,老五有识人之力,此次大胜而归,众人皆有功劳,朕心甚慰啊~”永隆帝喝得多了,脸上泛红,又瞧向钟骁道:“这同治洲王爷一职,只怕非钟将军莫属。”“皇上谬赞了。”
“老四,你觉得朕此意如何?”永隆帝指了指木绎,后者稍一怔忡,犹豫间并未立即作答。
“你门下出了良才,该当欣喜才对,如何哑了口?”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觉得经此一乱,同治洲不可再有差池,这同治王爷是否要皇亲才显得进行重视?”
“皇亲?你倒说说,还有什么皇亲合适?老五呢?你看人甚准,也觉得非皇亲不可?”
“回父皇,儿臣倒以为钟将军人才难得,实为良将,又与同治洲渊源颇深,由他出任同治洲王爷一职,再合适不过。”木桢起身应道,末了,又加上一句,“况且钟将军家人皆在同治洲,此行可说几全其美。”钟骁握着手中的酒杯,既不喝,也不答话,嘴角微抿,始终不曾看向木桢。
“嗯,桢儿此话有理。”永隆帝瞟了一眼木绎,似乎在警告他的私心——门下之臣得了重用,可说有利有弊,利者,自然一荣俱荣;弊者,功高容易盖主,毫无疑问,此次钟骁出征,抢尽风头,木绎反而退了一步。“就这么定了,待你大婚之后,朕亲自送你出城。”
“皇上。”咚的一声,钟骁跪在地上,“末将有一事相求,但请皇上准许。”
我的心跟着一咯,隐隐有些不安。
“哦?何事,钟将军旦讲无妨,你立下大功,是该好好赏赏。”永隆帝挥了挥手,让钟骁起身,可他犹跪在地上,微一思量,方一字一句道:“关于末将的婚事……”“钟将军。”他话音未落,我已忍不住离席,出声制止。
所有人都看向我,包括木绎,他嘴角那丝仿佛在看好戏的轻笑,我尽收眼底。
当所有人都看向我,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莽撞了,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让我如何收回?
永隆帝微眯了眯眼,笑意犹挂在脸上,眼神却开始凛厉,“和王妃有何话说?”
人人都在看戏,而我,就是戏中那只无法自主的猴子,供大家笑、供大家乐,也供大家自得。木桢微蹩了蹩眉,刚欲起身,我已扬起笑容,提醒自己一定要勇敢。“回皇上,凤烨与钟将军,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如今哥哥要大婚了,做妹妹的有些话想对哥哥说,还请皇上恕凤烨逾矩之罪。”永隆帝极快的瞟了我们一眼,缓缓靠回椅中,端起佳酿略沾了沾嘴皮,神情莫测,倒想在思量探究我们的心态。
“父皇~”木桢忍不住开口,却见永隆帝摆了摆手,淡淡道:“既是兄妹情深,想来是有些话要说,和王妃但说无妨。”钟骁始终跪在地上,不肯回头,我慢慢走过去,看见他撑在地上的手渐握成拳,身体却丝毫不动,唯有这份坚定,更让我肯定他刚才想要说什么。“骁哥哥。”我唤他,他混身一窒,似下了很大决心,突然回身与我相对,眼中无泪,却憋得通红。
深深吸了口气,平稳着自己的情绪,我不看众人,但众人都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各种目光交错在我们身上,为了这可笑的命运,必须承担一切世人的嘲笑与揣测。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会说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想说什么,可那些话还是这么从口中溜了出来,“骁哥哥,嫣然有很多话想说,可你自然明白。嫣然谢谢这十几年来不离不弃的相伴,也忘不了情意深厚的过去……”说到这儿,仿佛听见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抬眼,看见永隆帝阴深着脸,皇后与木绎带着嘲讽的笑……被世人轻视是件痛苦的事,但还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因为当我看向木桢时,他冲我微微点头,复坐回椅中。我笑了,在心里,他懂我,比我自己更甚。“如今世事变迁,故国已无,天下一统,而嫣然也变作凤烨、崇亲王府的和王妃,如同蝶变,已是新生。骁哥哥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带着几许年少稚气的戬国小将,出征桑夏国、征讨反军、拿下辽源,功绩显赫、用兵如神。妹妹为有这样一个哥哥骄傲,也替这样的哥哥担忧。”“担忧?”钟骁动了动嘴皮,他的眼中开始湿润。
“对,担忧,忧者,沉溺过去;无法自拔;忧者,功高心傲,人走极端;忧者,醉心前程,耽误家业。唯此三忧,实为妹妹日夜放不下的心结。如今既闻哥哥得配良缘,做妹妹的别无他礼,唯有三拜,以谢哥哥过往之情,以祝哥哥高升之喜,以贺哥哥大婚之庆。”说着拜了下去,钟骁一把扶住我,眼中竟有泪光在闪。所有人都安静了,在这人头济济的宫宴之上,我们成了唯一的主角。我不怕那些复杂的目光,也不怕世人的嘲笑,我想,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能懂我,这就是世上最大的幸福。良久,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仿佛烙在我心上,“妹妹如此情意,哥哥若是再不愿领,岂非辜负了妹妹的一番心思?你放心,做哥哥的,一辈子都会护着自家妹子,断不会再让你为难。”每一个字如同一把刀,刻在我心上,更刻在他心上,鲜血淋淋背后,是万物复苏的新生。说完这几句,钟骁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的、深深的看我,很长很长时间,就像要将我刻在他脑涨深处,又像从此后,只是决绝的向昨天告别。席间开始有轻声的议论,可我们都没在意,我始终微笑着,想给他勇气,良久,他猛回身跪倒在永隆帝跟前,嗑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多谢皇上赐婚,末将定不辱皇上恩宠。”没有预警,我的泪滴落,嘴角却一直微扬,仿佛听见有人长长的松了口气,可我再抬头时,已不如从前胆怯。
“好。”有人高声打破了席间的沉默,自然是高高在上的永隆帝,他终于不再沉着那张皇帝脸,眼中倒有许多赞许,“难得难得和王妃如此豁达,钟将军又如此情义,果然是乱世出英雄,英雄在少年,传朕旨意:封钟将军为同治洲王爷,享号为勇,享皇亲俸禄,赏良田千顷,黄金百担。大婚后即刻前往同治洲赴任。”“谢皇上隆恩。”钟骁跪伏在地,声音里没有兴奋,反而有种决然。
“和王妃。”永隆帝转向我,“朕素来知你的为人,也不过善良柔软几字,今日才见你也有些气魄,不愧为我大睿皇子之正妃。”“皇上谬赞了。”大结已解,我有种全身绷紧之后的脱力之感,听着他的溢美之词,跪在下首,有一句没一句的回上几句。“桢儿从小不羁,大婚后方稳妥了些。朕别无他意,但望你能大度对人、宽厚对己,这皇帝的儿媳不好做,其余的话,你自己下去琢磨吧。”他挥了挥手,又命身旁的太监道:“去把前日南海进贡的珍珠拿来赏予和王妃。”“遵旨。”身后的太监领命而去,而我,也被木桢上前扶起,我们都没说话,可含笑的眼眸泄露了点滴心事——从此后,也算告一段落,往事虽不能抹杀,就当是美好的回忆,带着一块儿前行,莫再与之相绊。那天,在回府的马车上,我反而怔忡了。久而未悬的心结一旦解开,原来也不过这几个时辰的光阴。来得太快,倒像一切还在梦中。我每次疑心这一切不真切,就会感觉到木桢握着的手,是怎样的有力,怎样的温暖。于是,我想,也许真的让我们等到了水到渠成的那一刻……马车中,木桢始终看着我,怎么躲,都躲不开他的视线,我嗔了一句,“看什么这么入神,倒像失了魂似的。”
“可不是失了魂?试问还有那个皇子有我这样的福气?”
“福气?齐人之福?”我顺口接道,不经意间睦王妃略带稚气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
木桢微一窒,哈哈笑了,“偏没有齐人之福。”
“那你真可怜。”我与他打趣,看见他的眼眸中的自己,仿佛自从某年某月某天,我的样子就在他眼眸中,从未消失。
“傻瓜。”他不欲争辩,只是在我唇边一吻,始终带着笑意。
“我哪儿傻?”轻松的氛围有些久违,我眨着眼睛问他,就像回到未嫁时的无知光阴。
“你啊~”他沉吟半晌,方道:“你怎么知道那孙婉梅就一定倾心于你的骁哥哥?若是好心办了坏事可怎么办?”
我一愣,好象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你说以骁哥哥的人才,这朝中上下,可还有谁比得上?自古少女爱英雄,他不可就是一个才貌俱得的英雄?”“那如果情人眼里出西施呢?万一那孙婉梅就有个私定终生的相好呢?”
“那~”我迟疑了,瞟了一眼木桢,他心情大好,挑眉道:“说了你傻,还真是凡事不上心。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万一,这都是庸人自扰,那孙婉梅一介深闺小姐,钟骁又是年少英才,就算从前没见过面,见了岂有不动心的?”话虽如此,可女人天生就爱假设,哪怕一切的假设都不存在,也还是为很多不切实际的东西操心。
“嫣然。”木桢见我不答,唤了一声,“这可是我的错了,明知道你心思重,就不该提这个话头。”
“不,以我现在的想法,倒觉得什么都有可能。”我打断他,继续道:“可若是钟骁悔了这门亲事,得罪皇上不说,还得罪了孙大人,前程一旦不保,还说什么将来?”“你还是虑着他?”
“也不是,我向着孙小姐呢。”
“嗯?”
淡淡一笑,有些无奈,思量再三,还是对木桢道:“这孙小姐若是被退婚,虽说未嫁,也如同已嫁。睿朝风气再开放,自古以来,男人再娶是佳话,女人再嫁亦入不了世人法眼。何苦让孙小姐白白背?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