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运来 卫风第31部分阅读
福运来 卫风 作者:rouwenwu
想过,李固将来会有妻。
后来她成了妻。
生活不是童话故事,不是公主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就完结了的。
皇帝赏的宫女,或者说,是侍妾——
阿福苦笑,李固的第一时间把人送来的举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当然,这个人,这件事自己可以完全不用管,杨夫人会处理的妥当。
这个婉钰不重要。
她身后的人才是不容忽视的。
“新衣裳裁好了,夫人要不要试试?”
阿福摸摸肚子,笑着摇了摇头:“不试了,反正都是个大肚婆。”
“您看这颜色,我觉得水红色嫩,挺衬夫人。”瑞云把新做好的衣裳抖开一件,料子软滑垂顺,摸上去十分舒服。
阿福捻了一下料子,紫玫掀帘子进来,轻声说:“夫人,那位婉钰姑娘在院门外面,说要给夫人请安。”
阿福有些意外的直起身来,杨夫人的脸色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正文 六十三 烦扰四
“我去打发了她。”
“夫人不必动气,”阿福说:“让她进来好了。”
“不成。”杨夫人眼里光芒一闪:“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再说,夫人是她想见就能见的?虽然她是皇上赐的,可是没名没份没职司,她以为她算哪个牌名上的人物。有我在,甭管谁都休想作耗。”
紫玫就笑着说:“是是,她是不算什么,夫人可不要为了她动气——”她用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下:“您声音不要这么响,外面会听到的。”
“听到就听到。”杨夫人才不怕她听到,在宫里头要是连揣着明白装糊涂都学不会,那也不能站到今天这位置上来。
杨夫人现在是全心全意的对阿福好。还住在后山那小院的时候,有天阿福和李固把她找了去,特意问起,杨夫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家里已经没人了,在宫里几十年,宫里就成了她的家。李固便说,那将来还要辛苦夫人再照看小世子小郡主,在王府里养老了。
宫里头的人,看起来只图眼前风光,可是人人都担心自己老了之后的下场。多少曾经荣耀过的红人,晚景凄惨难当。
李固这话一说,杨夫人觉得心里有一块儿一直摇摆不定的地方,一下子就落到了实处。
虽然话是李固说的,可是杨夫人心里明白,男人就算心细,有好些事情也绝对想不到,这必定是阿福的意思。
杨夫人本来就死心塌地,可是现在更加贴心贴肺,真比朱氏还像阿福的亲娘。
她出门去,瑞云把手上的衣裳放下,扶阿福坐了。
“瑞云,你见着那位婉钰姑娘没有?她长的什么样子?”阿福还是蛮好奇的。
瑞云犹豫了下:“见过……不过不是这会儿见的,我早就见过她了。”
“你在宫见过她?来,坐下说。”
“好。”瑞云在一边斜着身坐下。天已经暖了,炕也不烧了,不过阿福现在身子越来越重,喜欢在炕上歪着靠着。
“我见她的时候……唔,那是前年冬天。”
“前年啊?”
“嗯,那会儿佳蕙姐姐差我去德福宫送东西,我和蕊香一道去的,回来时又顺道去西侧宫送东西,就在月华阁见到了她。”
阿福问:“她在那儿当差?”
“嗯。”
那时候在月华阁住的,应该是进宫待封的美人。
“她跟的哪个美人,你可知道?”
“这个却不清楚了,当时没说几句话,印象也不算深。出来的时候她送的我们,还包了两块点心给我们。这回又见着之后我觉得面善,才刚想起来这事儿。”
“长的漂亮吧?”
瑞云坦率的说:“宫里面漂亮女子不值钱,到处都是,她也算不得很漂亮。”
阿福笑了:“你也不用为了让我安心特意贬低她。”
“不是贬低她。”瑞云停下来听听外面的动静,隔着院子,实在听不清杨夫人她们在外面说了什么:“夫人要是不信,可以把那个婉钰叫进来看一看,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嗯,反正比我漂亮。”
瑞云吃吃笑,她一向稳重,可是这会儿实在忍不住:“夫人,您还介意这个?她就算能及得上那时候的玉夫人漂亮,可是对王爷来说有什么用啊?要说这世上男人不以貌取人的,那咱家王爷一定就是那样的人。”
阿福哭笑不得,这话可真是大实话,就算李固想以貌取人,他也得能取得了啊。
看来男人看不见也有一点好处,最起码出轨的机率可是大大缩水……
阿福问她相貌漂亮不漂亮倒不是担心李固会不会中意她。而是……一个漂亮的宫女肯定要比一个相貌平常些的宫女要麻烦得多。一般长的漂亮些的人,总会有些自以为是,不甘平庸吧。如果她真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阿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这事儿倒也不急,静观其变吧。
婉钰换了一件衣裳,颜色极粉嫩,两重心字领,脸上施了脂粉,嘴唇上擦着一点殷红的胭脂,比昨天风尘仆仆的样子看起来明艳多了。杨夫人笑容满面的说:“婉钰姑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夫人已经歇下了,这会儿可没法儿见你。”
婉钰也笑盈盈的说:“我在这儿等一等好了,等夫人醒了我再拜见。”
杨夫人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件衣裳真是体面,料子好,样子也好,瞧这边镶边,绣纹又细密,不知是哪个裁的?手艺当真巧。”
婉钰捻了捻袖子:“这个是临来时贵人赏的,一共两件,还得了两样首饰。东西倒罢了,杨夫人不也说?就是体面二字难得。”
杨夫人说:“在这儿站等也不像个样子,婉钰姑娘先到我那院坐坐,我心里有好些事儿,说不得还得请教姑娘。”
婉钰忙说:“不敢当,杨夫人唤我婉钰就是了。”
杨夫人起居的院子就在阿福那院子的东侧,离着不远。屋里收拾的干净整齐,屋角花瓶里插着几枝干芦花,金黄的杆儿,雪白的花絮,带着一股山野闲趣。
“来来,坐下说。”
婉钰在下首椅中斜身坐了,海芳含笑捧茶过来:“尝尝,这茶还是前儿东苑行宫差人送来的,夫人这阵儿不喝茶,就都赏了我们了。”
杨夫人问婉钰老家哪里,今年多大,怎么到的东苑,婉钰从容自若,答的滴水不漏。又问杨夫人:“一向听说成王夫人脾气性子都好,最是体贴怜下,想来定是个好相处的人?”
杨夫人笑着说:“夫人与王爷互敬互重,恩爱有加。婉钰姑娘没在这儿当过差,不知道耶不奇怪,时候久了就知道了。姑娘在哪处当差,我自会禀告夫人妥当安排,不知姑娘有什么拿手技艺?是针纫女红强些,还是厨纫烹调拿手?”
婉钰一笑:“我粗手笨脚,从进宫一向贴身服侍主子,就做些沏茶倒水的功夫,桌头案角的,别的倒不怎么精熟。”
到了用饭的时辰,婉钰便起身告辞。海芳送她出去,回来时,杨夫人正拈起粘在茶杯口的一片茶叶,指尖缓缓的摩挲。
“夫人……看起来这位婉钰姑娘,实在是个有心计的。”
杨夫人把那片茶叶弹开微笑着说:“她有的不过是点小聪明——比咱们夫人差着远呢。”
海芳有点迷惑——阿福看起来很温和,略有些钝钝的,并没与什么聪明的能让人看出来的地方。
杨夫人点一下头,说:“等你也懂了,你也就能接下我这摊子事儿了。去,看看厨房今天都什么菜,夫人的饭菜可得弄的可口些。”
正文 六十四 仇人一(180加更)
朱氏和阿喜也听说了这事。朱氏有些忧形于色,阿喜却不以为然:“不过是来了个宫女,伺候人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傻丫头,”朱氏说:“那是皇帝赐给王爷的,这怎么能一样。要伺候人,拨两个宦官也行啊,漂亮的宫女,而且只有一个……”
阿喜瞪大眼:“难道这个宫女是来做侍妾的?”
“就是这个意思,虽然没有明说……”
“凭什么……”
凭什么轮到一个宫女?论貌论辈分,也……该轮到她才是。
阿喜的话没接着说,朱氏也没留心在她的事情上,这会儿她满心里想的都是阿福该如何。
朱氏也是从婢,到妾,现在也算是朱家的主母了。这不是她特别有手腕,而是因为朱家的大娘先病弱,后病亡。
说起来,阿福的命,和她真像啊。
也是先婢,后妾,再成为夫人。可是阿福也不会什么手腕,是因为阿福运气极好。
朱氏没经过这种事,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办法。回头一看阿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门去了。
阿喜揪住一个下人问那个新来的宫女的住处,山庄里的人自然知道她是夫人的妹妹,就把路指给了她。
阿喜憋着一股气过去,院门虚掩,院子比她和朱氏住的那个稍小一些,但是房子却要新一点——一个宫女住这么大的院子,阿喜觉得肚子里一股火旺旺的烧了起来。
她用力的推开了房门,屋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说:“是谁啊?”一边掀帘子出来。
阿喜楞了一下,婉钰也愣了一下,这位姑娘打扮的不像下人,她倒一时想不出来这庄子里会有客人。
“你就是宫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婉钰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这位姑娘又怎么称呼?有话请坐下来慢慢说。”
阿喜坐了一下,婉钰陪坐一旁,微笑着说:“我叫婉钰?不敢请问姑娘芳名?不请自来,不知有何见教?”
她脸上是笑眯眯的,可是阿喜觉得她的话说的这么不对劲儿,就跟在软面团里藏了根针似的,微微露出针尖来,让你逮不着把柄,闹不好又要被狠狠扎一下。
“少来这套。我告诉你,甭管你心里琢磨什么好事儿,都趁早给我收了,不然,哼……”不然后面阿喜也不怎么会说了,不然我让你没好果子吃?不然我让你后悔莫及?好像都表达不出她的意思,索性哼了一声就没再说话,转身儿出了门,就留给摸不着头脑的婉钰一个背影。
阿喜来去匆匆跟一阵风似的,婉钰把门闩行了——成王爷身边没有妾的,这个,不用特意留心都知道。身边的丫头也都没有碰过,在城里伺候的不过是两个小宦官。若不是这样,她还不会被赐过来。
不过她也没想到,连成王爷的面儿都没瞧见,就给请上马车送到了乡下来。
她以前就见过成王的这位朱夫人,就是那一回,在云台。看起来……不过如此,不过是有几分运气。
而她的运气,也着实不坏。能在宫变,蛮人劫掠之中保住命,现在又被皇帝赐给成王……
她的前程也是光明无限的,眼前不过是小小挫折。
阿喜怒冲冲的出来,那个女人笑眯眯的样子看着就让她心里冒火,她越走越快,几乎与拐角处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呀,朱姑娘,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没事!”
海兰看她满面怒色,也笑了:“什么人惹姑娘生气了不是?要是下人淘气,姑娘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告诉杨夫人一声,让她惩治刁奴,给你出气好了。”
阿喜眼睛一亮:“这能成么?”
海兰心里微微警醒:“真有谁得罪了姑娘啊?”
“那个婉什么的,杨夫人也能管?”
海兰怔了下:“哟,婉钰啊……她怎么得罪了姑娘了?”
“哼,”她语气的改变阿喜自然听出来了,一甩袖子:“我不和你说了,我找我姐去。”
海兰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真是——乱糟糟的事情怎么都搅到一起去了?
她继续朝前走,进了阿喜刚才出来的院子,敲了敲房门。
“婉钰姑娘,可在屋里吗?”
婉钰过来开了门,她一扫海兰的打扮,就知道是不能得罪的大丫鬟。虽然离了宫中都不穿宫装,也不像在宫里似的插簪戴花,但是海兰身上穿着新料子新裁就的春衫,落落大方,相貌不甚美,嘴唇厚了一些,倒显得俏丽敦厚。
“我是服侍三公主的,三公主请婉钰姑娘过去说话。”
婉钰吃了一惊,三公主李馨也住这里她当然知道,按理说她也该去给三公主请安,可她却疏忽了。现在三公主主动来叫,她忙应了一声,对这镜子理了一下鬓发衣裳,跟着海兰出来。
李馨坐在窗下,窗子敞着,外面的一枝桃花开的正艳,阳光穿过窗子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淡金的纱缕,海兰轻声说:“公主,婉钰来了。”
婉钰就算觉得自己姿色不错,站到李馨面前也得心服口服。她往前站了一步,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拜见公主。”
“唔。”李馨没有抬头,堪堪把字写完,才转过头来:“起来吧,你从东苑来?”
“回公主话,是的。”
“父皇身体还好吗?”
“皇上龙体康健。”
“嗯,有几位贵人侍驾?”
婉钰犹豫了一下,照实说了:“蛮人进城之后,后宫来得及逃出命来的不过十之一二。玉夫人现在住在东苑的迎香殿中,一直病体未愈,还有两三位美人随侍在皇上身旁。”
她知道宣夫人与哲皇子在乱军中失散,有人说看到宣夫人死了,有人说看到哲皇子也死了。玉夫人缠绵病榻一直没有起色,而有一位极陌生的王美人忽然出现在皇上身旁——宫中对此讳莫如深,似乎人人心中都藏着秘密,揣着猜测再去捉摸别人的心思。
“瑞夫人和邺皇子呢?”
李馨这样问当然不是关怀瑞夫人的意思。婉钰说:“奴婢不知,只是听传闻……”
“嗯?”
李馨声音不高,婉钰觉得背上瞬间出了一层汗,紧张的声音略微发颤:“听说乱中失散……不知去向。”
正文 六十四 仇人二
阿福和杨夫人正拿着做好的小衣裳小襁褓正在比量。按阿福想的,生孩子的时候天已经热起来,襁褓不必做厚,薄薄的两层布,夹不夹棉都无所谓。杨夫人却说,再薄,也得絮一层棉里的,这个活不累,也不费力。阿福的好手艺倒是派上了用场,把薄薄的丝棉铺絮好,一点活儿干了十七八天,就这样,杨夫人还怕她伤神劳力了。
做好的襁褓,那绸布的面子在阳光下有一层柔亮的光晕,阿福捧着看,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小家伙儿大概也觉得天暖了,春来了,花开了,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时不时的踢一脚打一拳的,阿福琢磨,这挨揍还开心的,天底下也就是怀孩子的女人这时候的体会了,换个别的人别的时候,被踢了打了还笑哈哈的,那指定是脑子有毛病。
“阿喜去找婉钰?”阿福把手里的襁褓放下:“说什么了?”
杨夫人说:“那个婉钰是个不吃亏的,阿喜姑娘性子直,肯定在嘴头上没占着什么便宜,说是出来时气呼呼的。”
阿福笑笑:“这些做的都好,洗净晒干留着用吧,夫人还有事就去忙,用不着在这儿陪着我。”
杨夫人确实手头一堆事儿,站起来说:“要有事情就让人去叫我。”
阿福点点头。
肚子越来越大,她心里也越来越不踏实。
不怕养,怕的是生。
这时候的女人生孩子真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阿喜的亲娘,不就是生产时太亏损了,后来终于没调治好么?
她每天都在屋里院里走动,尽量不吃太多的会让自己和胎儿一起发胖的补品和食物,以免到生的时候更费劲,其他的就没什么别的招儿了,顶多是让人留心找有经验的口碑好的稳婆——这本来应该是最简的事,因为蛮人在京城和附近劫掠屠戮而变得困难起来了。
“夫人,殿下来信了。”
阿福欠身坐起来,刘润进屋来将信交了给她。
他也换了新做的衣裳,灰色的衣裳本来显得人没有什么生气,可是衣领和袖边是浅蓝的颜色,一下子就将衣裳与人都提的亮了,毫无宦官的卑下之态。若是这样出去,他不说,别人定当以为他是个白面书生,绝想不到他是宦官。
阿福差不多见他一次就要在心里替他感叹一声。她接了信,瞧着刘润笑:“你好像又长高了?”
“是么?这倒没留心。”刘润自己低头看看:“八成是减了棉衣,所以看着像是瘦高了。”
阿福也不确定:“也许是吧。”
她有点急着想拆开信封,结果越急手越笨,刘润伸手将信拿了过去,笑笑说:“还是我来拆吧。”
他将信取出来递给阿福。
从笔迹就能看出李固心情激动。
他平时的字已经难得能写端正,这信上的字迹更显得歪扭不平,墨迹淋漓。阿福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是喜事。
京城流行的疫症与常太医早年经过的果然是一种,一边防控隔离,一边下药治病,疫情现在已经得到了控制,有几个重病的百姓服了药之后已经略有好转,而且这两天京城没有新增的病患了。
阿福捧着信纸,由衷的说了句:“谢天谢地。”
这种时候也不用计较是这世上有没有神佛了,阿福真恨不得把自己能记得的神仙菩萨佛祖上帝都感谢一遍。
“好事?”
“嗯!”阿福用力点头,看刘润站着,笑着说:“你还客气什么,又没别人,坐下吧。”
刘润坐在炕桌那边:“我来猜猜,是不是疫症的事情好转了。”
阿福知道他向来料事准,也不觉得意外:“是啊。多亏了常医官啊。”
刘润只是一笑。
阿福再朝后看,李固说等京城情势再稳定些,他就回来陪她,绝不会让她分娩时还独自一人。
阿福笑的甜甜的。
李固最后在信末提了一句那个婉钰的事,说是让人查了一下她的背景,此女是永兴郡万苍县人,家境殷实,生于天景十六年,但是其他的没查出什么来。李固让阿福别把她当回事,就当个普通奴婢使唤也成,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刚才我来的时候,那位婉钰姑娘似乎与拜见三公主了。”
“是么?”阿福把信看了两边,爱惜的折了起来,收在她的小盒子里,放在枕头边。李固就算再忙再累再不便,也总是亲手给她写信。收到的信阿福都当珍宝一样收藏着:“她难道想从李馨身上着手?”
可是这路未免绕远了,她的最终目标是李固,去抱李馨的脚也不见得有什么眼见的好处。
“是三公主叫她过去的。”刘润拿起一件鹅黄细棉缎的小衣服,手伸进去撑开衣服细看,脸上带着一抹温雅的笑意,只是说的话不是那么温和:“三公主近来身上总带着股戾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福也略有所觉。
当初那个在太平殿水榭弹琵琶跳舞的明艳少女,现在变得苍白沉默,身上的棱角让靠近的人都能感觉得到锋锐。
“三公主应该是对宣夫人和哲皇子的死不能释怀。”刘润闲话家常似的说:“她的怨气疑虑,总得找处发泄,不然,恐怕人要憋出病来。”
阿福点点头,就算身体不病,心里也会病啊。
“我也想过的,就算当时情势乱了,可是皇上能逃得出来,宣夫人和哲皇子倘若紧跟在皇上身边,应该也不会……说起来,连婉钰这样的普通宫女都能跟着禁军的马尾巴逃出条命来,宣夫人和哲皇子这样要紧的人物,怎么会没人护卫……”
刘润把那可爱的精致的小衣裳放下,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就是因为是要紧人物 ,所以乱中丧命的机率,反而比普通宫人高了不知多少。我说这个可不是为了让你替她忧虑猜测这事情,只是让你心中有个底,平时多少再注意她些,免得她想什么,做什么,我们全然不知道,将来……若是她一步走错,殃及旁人,那就不好了。”
阿福慢慢的点了点头。
从前的相处,这么些天一起生活,共患难同起居,阿福对李馨不是没有情谊的。可是……皇家的是非,阿福弄不懂,也不想惹祸上身。
那么,李馨是不是真的有一个,潜在暗中的仇人呢……
她在心中认定的仇人,又会是谁呢?
正文 六十四 仇人三
“你也不要想去劝她了。”刘润摇摇头:“三公主这个人我总比你了解,她虽是女子,但性子刚硬,是个有主意的人,你劝不动她的。这事……她自己若不试了,做了,撞了墙,是不会回头的。”
阿福有点闷闷的。
李馨对她来说……意义不止是李固的妹妹这么简单。
其实皇家的兄弟姐妹感情未必有多亲厚,李固和李馨也不同母。但是李馨,阿福知道她和自己,多半是同一个世界来的。
这种微妙的感觉,她又没法儿和任何人说。
后窗外的花树在微风中摇动,映在地下,墙上,窗上的树影也在动。
外面又有脚步声,刘润站了起来,来人喜气洋洋,在门外便大声说:“夫人!夫人!大喜事!”
阿福心里嘀咕,不知道这会儿会有什么喜事!
她要站起来下地,头微微有些晕眩,刘润伸过手来稳稳扶住了她。
“什么喜事?”
特意跑来传话的小丫头喜滋滋的说:“夫人兄长,朱家舅爷平安回来啦!”
阿福惊喜交集:“当真?”
“已经进了山庄大门啦,正往夫人这边过来!”
“啊,母亲那边知道了吗?”
“已经有人去说了。”
“快,请母亲也到我这边来,不,要不我出去……”
“您就进屋坐好吧。”刘润拿了赏封给那个小丫头,院门处,已经有人进来了。
朱平贵看起来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头发凌裸不齐,身上一件衣裳都看不出原本颜色了。阿福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满心欢悦中升腾中浓浓心酸,眼眶一热:“哥哥受苦了……我真没想着咱们还能再见着面。”
朱平贵也神情激动,他想行礼问安,刘润已经一把扶住了他。
朱夫人拉着阿喜的手,踉跄着扑过来:“平贵啊……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阿喜也抹起泪来,抽抽噎噎的说不出话,朱平贵眼圈发红:“母亲,妹妹……”旁的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大家快坐下说话。哥哥这是从哪里来?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儿?蛮子来时你怎么从京里逃出来的?”
屋里乱糟糟的,朱家几个人说话七嘴八舌,人人都在说,语无伦次,似乎要把心里的积郁都发泄出来。
还是阿福先镇定下来,抹了抹脸,笑着说:“看我,明明是好事,还哭个没完。母亲妹妹也别哭了,哥哥先去洗个脸换件衣裳,一看你就赶了远路的,肯定还没吃饭吧?我让厨房赶着做汤面来,先垫一垫肚子,有多少话咱们都慢慢说。”
朱平贵也用袖子抹了下眼:“好,好。”他忽然想起来:“啊,还有一位史辉荣兄弟和我一同来的,逃出京城时我和他相互照应,这些天也多亏他……他还在外头。”
阿福吩咐人去请这人进来,一边问朱平贵:“他也是京城人氏?家住哪里?”
见朱平贵倒无妨,阿福和他是兄妹,倒不用太讲究规矩。但是这个史辉荣阿福就不方便见面。她退到内室,瑞云和紫玫放下帘子,阿喜也跟了进来。
“姐姐,那个宫女要来给王爷作妾?你可不要让她得逞了。这女人一看就不简单,将来一定会和你作对,对你不利的!”
阿福摸着下巴,说实话,阿喜难得一次说出这么有道理的中肯的话来。杨夫人也是这么对她讲的,不过,杨夫人并没有把这个婉钰太看在眼里。同样,阿福也并不重视她。
不过她的理由和杨夫人不一样。
杨夫人是因为看惯风浪,不把婉钰的小小手段放在眼里。
阿福则是因为……对李固有信心。
她拍拍榻边的位置:“坐下吧。”
外头脚步声响,下人引领那个史辉荣也走了进来。
隔着帘子阿福他们能看出个隐约的轮廓,这人个人不矮,侧着身,看不清脸容。阿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刚才心绪激动,这会儿定下神来,觉得有些疲累。阿喜却对外面那人有些好奇。史辉荣隔着帘子向阿福见过礼,又向朱氏问安。
这人……声音很悦耳,吐字清楚,低宛流畅,阿福觉得她的声音听的人觉得麻酥酥的,有些像——像大提琴的音色。
即使说着客套话的时候,也让人觉得语调动人,字字含情似的。
阿福琢磨着,这人要是在她原来那个世界,做个光笔主持,又或是解说……或者是去唱歌,都肯定前途光明。
阿喜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看。
不过那人一直没有转过头来。有人领朱平贵和史辉荣去梳洗更衣,阿喜便走到帘子外面来。朱氏的帕子都团的皱的,也说要去洗把脸,阿喜说:“我和母亲一同去。母亲,哥哥回来就不走了吧?可别再分开了,省的日夜悬心。”
朱氏点点头,阿福听着她们渐渐走远,阿喜还在问:“那个姓史的,是什么人啊?”
朱氏心不在焉的说:“听说也是官家子弟……好像说院门外还有一个随从侯着呢……”
杨夫人满面笑容的向阿福道喜,阿福摆了摆手说:“夫人不用再殷勤啦,我这会儿也没有红包发。”
“先记着,下回看赏时一起给了就行。”
杨夫人说笑着问:“夫人是自己用饭还是?”
“母亲一定想和哥哥一起用饭的,还有许多话想说,那也不能把客人撇在一旁,我就不和他们一处吃了。夫人嘱咐厨房多做几个好菜,开坛酒,我就要两样小菜,喝些粥算了。”
杨夫人点头:“夫人可是累了吧?”
“还真有点儿。”
小菜和热腾腾的粥端了上来,糟笋微酸爽脆,很开胃。胭色的鹅脯一片片铺在雪白的小碟子里,阿福喝了一碗粥,两样菜都吃了不少。
“前面如何了?”
“舅爷好像喝多了些呢。”
“是么?”阿福感慨了一句,放下筷子漱口净手:“要不是现在不能够,我也想喝一盅酒——以为已遭不测的兄长竟然平安回来了。我尚如此,哥哥想必心中更是感慨。对了,三公主这会儿吃过了吗?”
“三公主似乎不是很有胃口,让厨房另做了一道汤一个菜,才端去。”
阿福点点头,窗外不知何时悄悄飘来了浮云,遮住了灿烂的阳光。
朱平贵这一来,山庄里似乎一下子增了许多人气,热闹了起来。朱氏脸上有了欢容,连阿喜都跟着讨喜多了,小脸红扑扑的,头上簪着时令鲜花,穿着新裁制的春衫,脚步轻盈,身影在庭院花间仿佛小蝴蝶一般。
阿福身子越来越笨了,天气一热,动不动就出汗,日子一天比一天辛苦。
正文 六十五 春愁一
暮春时节,草色深深。
有的花要谢了,有的花却正在盛开。
阿福坐在花园里的树底下,东苑行宫送来了一些瓜果,都是南方呈上来的贡品,倒没有拉下阿福和李馨的份例。
阿福不敢吃太多,大多都分给山庄里的其他人。别说朱氏阿喜朱平贵这样算客人的,就是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有份。
阳光渐渐炽烈,阿福的椅子也跟着树荫挪了位置,盖着一块薄毯正昏昏欲睡。瑞云坐在一旁做针线。
花园里有人在轻声说话,还传来了笑声。
瑞云不用抬头就听出这是阿喜在笑。
她会心情好真是少见。
就算夫人给她衣料首饰,还有这些难得吃到的贡品瓜果都没见她露出笑脸来过。和一般人不一样,得到一个东西,就会付出一分感谢或是回报,阿喜姑娘不这样。她得到一个东西的时候,想的是,你手里还有十个,百的,都比这个好比这个强,你这不过是屋子里放不下的,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她完全不必感谢你。
这种心态,并不是少数人有。
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瑞云想到小时候家乡经历的那场流民之乱,虽然坐在这样温暖的春日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流民们砸破他们的家的大门,抢走一切能抢走的东西。如果她家是为富不仁的人家,瑞云反而不会这样的愤恨和委屈——她家也不过是有十几亩田,养着两头猪十几只鸡的人家,家里人一年到头起早贪黑辛辛苦苦,鸡蛋也舍不得吃,猪肉也是过年宰猪时能吃个一回——
但是那些人不管这些的。
更让瑞云伤心的是,那些领头来砸他们家的,不是流民,是同村的人。那些嗯平时也都是她口中的叔伯大爷,可是……
可是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你有,他们没有,这就是罪过。
就像现在。
夫人什么都有,阿喜姑娘就理所当然的怀恨在心。
好在朱夫人在表了态,反正城中的疫症已经差不多绝迹,等发那个字一修缮好就搬回去,也用不了几天了。
阿弥托福,早走早好。
瑞云他们坐的地方隐蔽些,从花园另一头走过来是看不见她们的——中间隔着一排矮树,开满了紫紫红红的小花,花朵挤挤挨挨,枝叶密密实实,就算趴上去,恐怕也看不清树篱笆另一边的情形。
瑞云听到阿喜在说话,她的声音比平时跟她们讲话时那种刻薄的,拿腔拿调的声音可爱多了——虽然还是拿腔捏调。
“史大哥,你说话真有趣儿……”
还真有趣儿?阿喜姑娘您说话也真有趣儿……趣儿的瑞云打个哆嗦,寒毛直立,狠狠的把绣花针朝布面上扎下去——歪了。
阿福本来就是在迷糊,并没有睡着,阿喜一句话传过来,她也醒了。
瑞云朝她打手势,阿福迅速清醒过来,也明白她的意图。
两个人静静坐着听树篱那边的对话。
史辉荣的声音是着实好听,尤其是现在,听起来简直像是蜜里调油——光听这声音都让树篱这边的阿福瑞云两人觉得手背上发紧,那声音黏稠甜腻得让人难以招架。
“阿喜姑娘,难得如此春光。你看这花儿开的多好。”
阿喜的声音娇滴滴的:“史大哥,你说是我美……还是这花儿美?”
阿福瑞云同时打起哆嗦。
瑞云的脸都红了——这阿喜姑娘光天化日之下在亲戚家中就和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这般,真是好不知羞。
阿福却先想着,娘喂,这种“奴与花孰美”的娇嗔派婉约派代表性问题还以为只是戏里诗里才有人问呢,想不到这会儿听着真人现场版……
然后接着她才想到阿喜这么做实在不妥。
糟,可不能放任。
阿福看了一眼瑞云,主仆两人很有默契,阿福下巴朝不远处抬了抬,瑞云便轻手蹑脚的起来,朝那边走去。在宫中受过训练的宫女宦官们干起这偷偷摸摸的事来毫不为难。瑞云走到了十几步之外,才放重了脚步,亮开嗓门喊了声:“紫玫姐,你看这花开的不错,咱们折几枝回去插瓶吧?就是不太够,要不,再去那边看一看?”
至于紫玫在不在这里,这种花都被晒的有些蔫的了时候来折花插瓶合不合理这些就都不用去考虑了,因为树篱那头的人,已经脚步匆忙的朝相反方向仓皇而去。
阿福脸色不好看,瑞云垂着头不说话。
“回去吧……”
得早点打发阿喜她们走了……还有这个姓史的,实在不是个庄重的人——这么评价已经极为客气了。
男子这样行径还可以拿出去自夸,谓之风流。可是阿喜呢?这是失足,这是罪过,这是一辈子抹不去的污名。就算他们还什么都来不及做,那也不成!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两人手都没拉着,可是这歪话只要一传出去,阿喜的名声立刻顶风臭十里,再传出十里之外,恐怕连私生子都生出来了。
这丫头就算不懂事,也不能这样……
是啊,阿福冷静下来。
阿喜已经嫁过一次人了——就算没圆房,也不会这样……
那,她难道是对姓史的有意思?
也是,史辉荣怎么说也比刘昱书优越,身高体昂,据说也是京城的世家子弟,还有那么一把加了十斤蜜糖的桃花嗓子……
阿喜要是看上他,似乎并不怎么奇怪。
史辉荣似乎可以给她一直向往的富贵生活,而且人物风流,合乎她的心意。
史辉荣呢?史辉荣怎么想的?他看上阿喜什么?不管从哪点来说,阿喜似乎都没有吸引世家子弟的地方。
啊,有……
阿福看了一眼瑞云。
瑞云也猜到她在想什么了:“夫人……”
是啊,阿喜是成王爷的小姨子——有这点撑着,哪怕她是个麻皮疤眼黑胖子也能嫁出去,只要就此能攀上成王爷这棵大?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