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桃花第2部分阅读
歌尽桃花 作者:rouwenwu
上略小,光线明亮,四面有较矮的书架。不起眼的一处,果真摆着几排传奇小说,戏曲说词什么的。
我高兴地选了几本,抱在怀里,冲他点头致谢。
他客套地回我一笑,“四小姐不必客气。”
我蹬蹬跑下楼,忽然站住,抬头问他:“先生讲课,我可以去听吗?”
宋子敬愣了一下,说:“当然可以。”
我说:“那我明天过来。”
云香知道我见到了宋子敬,脸一下就红了。
我笑:“那宋先生果真是玉树临风的人物。我倒是奇怪,他怎么不去考取功名,而来给小孩子教书?”
云香是个干情报工作的好材料,告诉我说:“宋先生原来可是咱们东齐四大才子之一,多少人家为求他为婿,踏破门槛。这个名声啊,就传到了京城国舅爷家,让那赵家小姐动了心。听说那赵家小姐是又肥又丑,又懒又蠢,偏偏死活都要嫁给宋先生。国舅爷只好上门来求亲。可是宋先生是什么人,他才看不上赵小姐呢,当场就回绝了。这事不知道给谁传了出去,人人都知道赵小姐的笑话。国舅爷计仇在心,后来宋先生上京赶考,他收买考官,就是怎么都不让宋先生考过。宋先生起初不服,连续考了四年,可是次次落第。第五年他干脆不进考场,就在场外墙上作文。我们老爷也是仰慕他才学已久,听闻后赶了过去,从官兵棍棒下把他救了下来,安置在府里教书。”
她一口气说完,我忙递过一杯茶去。“那国舅爷迫害文人仕子,皇帝不知道吗?”
云香把茶咽下,压低声音说:“皇帝身体一直不好,在深宫里养病,国家大事都是李丞相和国舅爷说了算。这些都是我过年时到老爷书房帮手时偶尔听见老爷和大少爷说的。”
想不到那个斯文温和的宋子敬倒有一副铮铮铁骨。
我忽然说:“这样说来,宋先生还是没有娶亲咯?”
云香红着脸说:“他……他虽然没接那门亲事,可是如今一闹,还……还有谁家敢要他做……他做女婿啊?大家都怕国舅爷呢。”
可怜宋子敬,难怪对我的马蚤扰眉毛都不抬一下,想必是怕了女人这种生物了。
次日我给谢夫人请安,说我要去私塾听听课。谢夫人起先也是很惊讶我识字,然后高兴得不行。
谢家私塾是开设来给家里和亲戚的孩子读书的地方,除了“郭芙”小姐谢灵娟和马家兄弟外,还有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谢灵娟小朋友看到我来了,先是很惊讶,然后很不高兴,最后又有点害怕。大概是大哥回去教育了她,知道我到底是长辈,不像以前那样敢跟我造次了。孺子可教。
宋子敬今天穿一身洁白长衫,广袖博襟,朴素淡雅,纤尘不染。我依照习俗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从容大方。我便坐在末尾,一群小萝卜头的后面。
今天先考查了昨天的功课,谢灵娟小朋友人品有问题,功课倒挺好的,看样子大哥家教很严。有几个孩子偷懒没做,这时候交不上来。
宋子敬这个人,用流行用语说,是个女王受。看似弱不禁风,整治人的法子又狠又辣。只见他淡若轻柳道:“明天补上来吧。”
那几个孩子松了口气。然后宋先生又补充一句:“所有学生都把昨天的功课抄五十遍,明天交上来。”
底下哀鸿遍野,没交功课的那几个孩子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知道了吧孩子们,这就叫连坐,封建社会阴暗的代表文化之一。宋先生也是为你们好,早点知道这个社会的非人性化一面。
我举手。宋子敬问:“什么事?”
我说:“先生,我也要交吗?”
宋子敬脸僵住,不自在地说:“四小姐新来,就不用了。”
我窃笑。
开始讲课,讲的是张淮卧冰的故事。张淮这人我不知道,王祥卧冰求鱼为母治病我倒从小就听过,同宋子敬说的故事相差无几。
宋子敬讲课出乎我意料,非常生动,用词造句浅显易懂,稍微带出典故成语,孩子们一下就记住了。我得说,他是个不错的教育工作者。
说完故事,便叫小朋友们谈感想。孩子们都知道那是教育儿女要孝顺父母,只有一个小男孩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说:“这个张淮真笨。”
历史就是给这些不和谐的声音推动进步的啊。我激动地看过去,那个穿着大红团花服的小少年十一、二岁,面若冠玉,五官精致,眸如寒星,唇若丹朱,宛如一个陶瓷娃娃。
宋子敬脸上微微有笑,问:“小凌你来说说为什么?”
小凌口齿流利地说:“张淮以自己身体来化冰,没准冰没有化,自己先冻死了,得不偿失。我要是他,就去凿冰,省时又省力。”
我与宋子敬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宋先生又问:“还有什么其他的看法?”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得罪了谢灵娟,她忽然指我,说:“小姑姑有。”
宋子敬居然顺水推舟,说:“四小姐也来说几句吧。”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个浅显的故事也讲不出身高深大意。那瞬间像回到了大学课堂,被老师抽起来背诵人体头部各个|岤道名称,脑子里乌鸦在飞,忘得连四肢名称都不知道怎么说。
谢灵娟就是想看我出丑,噗嗤一声笑出来。
多亏她这一笑,我回过神来,莞尔回她一笑:“感想没有,延伸知识倒是有一个。鲤鱼是最常见的淡水鱼之一,《神农草本经》称其为“诸鱼之长”。从药用角度说,鲤鱼性平、味甘,归脾、胃经,具有健脾养胃、利水消肿、通||乳|安胎、止咳平喘等作用。特别是,鱼头中含有丰富的卵磷脂,这对维护大脑营养、增强记忆都有好处。所以说,聪明人爱吃鱼或爱啃鱼头,这也不无道理。”
宋子敬惊奇地盯着,仿佛我是外星来客。在座的孩子也都惊呆了,不过我相信那是因为我说的东西他们都听不懂之故。
谢灵娟小声嘀咕:“要聪明就要吃鱼吗?”
我点头:“这是一个方法。”
她表情复杂若有所思,就像蜡笔小新得知追求女声就得吃青椒一样。
我笑问宋子敬:“你知先生可对这答案满意?”
宋子敬倒是没难为我,说:“虽然答非所问,但也给诸位增长了见识。”
我喜滋滋地坐下。
下课后,我随着孩子们一同离去,宋子敬出声喊住我。
“四小姐,你说的《神农草本经》……”
早知道他要文,我已经想好解释,糊弄道:“我只记得医书上有写,不记得是哪本,信口胡编的。”
宋子敬一笑:“原来如此。不过小姐原来精通医理,在下竟不知道,小姐何时学的?”
他那一笑,可真是月出云,如玉回光,让我的小心肝扑通一阵乱条,不由主地色咪咪笑道:“梦里学来。”
宋子敬错愕。
我笑,又说:“宋先生,我看你身体似乎不大好,有点血虚乏力的样子。我教你一个升血养胃的法子,就适用于你这种胃弱消瘦者。鸡内金一两泡三个时辰,加党参二两,先煮半个时辰,加入鲤鱼一条约一斤,酌加调料,文火清炖约半个时辰,然后吃鱼喝汤。今日所讲,活学活用,才谓之吸收。先生且去试试吧。”
宋子敬继续发愣。我笑着冲他挥挥手,转身蹦蹦跳跳走出院子。
没走太远,就见一团金光笼罩着一个仙子走过来。那是我欺貂禅、胜西施的姐姐谢昭珂。
谢昭珂见是我,很吃惊,她吃惊时杏目微瞪、柳眉轻蹙的模样也是极美的。
我解释给她听:“闷在院子里无聊,母亲叫我来跟宋先生学点东西。”
谢昭珂哦了一声,“宋先生走了吗?”
“没,还在学堂里收拾东西。”
正说着宋子敬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唤了一声:“三小姐。”
谢昭珂眼波璀璨、刹时流转,我要是男人,立刻溺死在那两抹水光里。只见她欲语含羞,眉角带俏,腮若粉桃,樱唇微抿,一副春心萌动扭捏羞涩之态。
“宋先生……近日天凉,我给你缝了一件披风……你夜间读书时,记得披上。”
乖乖,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恍然大悟,便也不做灯泡,寻了个借口,先行走了。
回到养心阁,云香急切地迎上来问我:“怎……怎么样?小姐,宋先生今天做了什么?”
我很同情她,摸摸她的头,“乖女儿,如今局势严峻,竞争激烈,娘恐怕你空望一场。还是好好收心,另寻他人。记住,齐大非偶啊。”
云香半懂不懂,“小姐,你是不是又傻回去了。你是说宋先生人不好吗?”
我摇着头走开。
谢昭珂喜欢宋子敬,毋庸置疑。那宋子敬是否喜欢谢昭珂呢?
不论喜不喜欢,他未得功名前,同谢昭珂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谢昭珂同宋子敬才貌匹配,谢家也不嫌贫爱富,但是谢太傅未必会为此得罪国舅爷。
说起来我也有危机感。
那位大仙甲只说待到时机合适时再将我送回去,这简直是废话,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十天,十个月,还是十年?若是待我成了耄耋老人再送我返回肉身,那两边时间差距该怎么调节?若是真要等那么久,我在这边难道任由谢家给我指派一门亲事,管他生张熟李都得盖头一蒙嫁过去?
我虽不指望嫁心上人张子越,可也不嫁陌生人嘛。
这么想着,也开始留神周围,寻找离开谢府的机会。最差出家做尼姑,反正已经做过八辈子了,和佛祖老相熟,大家多多关照。
这样左思右想着,就快要过年了。
歌尽桃花第一卷深庭篇第4章一个特例独行的二哥
既然要过年,家人自然要团聚了。
在这里我要补充一下前文没有出场的人物,谢昭华的二哥谢昭瑛。
这位千呼万唤始出场的帅哥并非如我原先所料是个面色无华、萎靡不振、腿散身虚、眼神轻薄之人。相反,谢二公子面若冠玉、精神奕奕、身形矫健、眼神犀利,不但如此,还武功高强。我会这么说,要看我和他的非正常情况下的初次见面。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小嗖风风地吹着。那夜晚饭我多喝了几杯谢昭珂酿造的桂花酒——这姑娘本事真不少,到了现代也不愁找不到个好饭碗——入睡不久,尿涨醒了。
云香在外间睡得很沉,我没有惊动她,自己起来如厕——上马桶。
当然,谢昭瑛并不是在这时出现的。
我解决完个人问题,习惯性地想洗手,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水。学医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洁癖,我这时不洗手肯定睡不安生,于是披了件衣服悄悄出去找水。
古时候的夜晚没有城市灯光,我摸黑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冷风中忽然听到嗖地一声,然后一个不明物体降落在小院里的花丛中。一个男人哎地哼了一声。
我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就是:采花贼!
我那时并不认为该贼是来采我的。谢昭珂小姐艳名远播、独傲群芳,有判断力的人都会选择她。
我选择原地不动,放慢呼吸,等待着采花贼往正确的方向奔去。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不是过一会儿而在这个时候大叫,该贼狂性大发举刀杀人,我岂不是又要怨死一道。即使他不杀我,等到家丁举着火把冲进来看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我又要如何解释我的清白?
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候,采花贼步步往我这里走来。
我越听越不对劲。飞檐走壁走家串户之人,即使不像香帅那样来去如风不留痕,也该身轻如燕动作敏捷。怎么这人步伐沉稳有持无恐。
疑惑着,来人已经走到我身后的门边。门没锁,他一推就开了。
我不知是惊是喜。居然是来采我的?
又想不妙,云香还睡在外间呢。他要没看清采错了怎么办?
这样一想,我小心搬起墙脚一个我所能搬起的最重的花盆,屏住呼吸,极轻地跟在那人身后。
那小贼入我阁楼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向卧室走去。我见时机不待人,使出全身力气,高高举起了手里的花盆。
只听云香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小姐?”
我重心不稳,扑了一个空,咕噜噜地滚到一边去,摔得那个眼冒金星七荤八素三八二十五。
那个男人还惊奇而镇定地“咦”了一声,好像对我的偷袭行为十分不理解。
云香起来点亮油灯,看到那个男人,“啊”地轻叫一声。
我爬起来一把拉过云香,“别怕,我就不信邪不压正,今天还能便宜了你?我告诉你,我上头有人!”
男人露出诧异的表情。
云香在后面扯我的袖子:“小姐,小姐,他……二……”
我打断她:“别说话!”
云香急了,猛扯我:“不……不是的!小姐,他……”
“他今天即使跑得出我的院子,也跑不出谢府,跑得出谢府,也跑不出皇天王法!”
“小姐,不是的,他……他是二……二……二……二~~~~~~”
我气急败坏地跺脚:“二什么你说啊!”
“二少爷!”云香终于把那个词吐了出来。
“啊?”我回过头去瞪着这位不名来客,“二哥?”
谢昭瑛冲我友爱地一笑,“四妹,你不认得我了?”
我条件反射地回他一个笑,又觉得不对,板起脸来。
“二哥,你夜半三更进我的房来做什么?”
谢昭瑛说:“哦。从西城回家,从你这里翻墙进来是最近的。”
“你可以走侧门啊。”
“爹下令,夜禁时间一律不给开门。”
谢府家法那么严,看来不是防贼,而是防他。
我又问:“那你进我屋做什么?”
“哦,是我忘了。你以前没好时,晚上都是锁在楼上的。我有时晚归,会在楼下找口凉茶喝。”
我一屁股坐下来,云香立刻披上衣服给谢昭瑛端茶倒水。
谢昭瑛很好奇地凑过来看我。我这才看清楚他。谢家人都长得好,谢老二轮廓分明,英俊挺拔,皮肤光洁,发鬓浓密。尤其那一双桃花眼,滋滋放电,锦缎衣上有股酒香,果真一副纨绔子弟模样。
谢老二似乎丝毫不介意看到自家妹子身穿睡衣,兴致勃勃拉我聊天。
“小华,我听说你摔了一交就好了,这可是真的?”
我白他一眼,“若不是真的,我同你口舌半天,是在做什么?”
他受我白眼,还很高兴,“这下可好了。那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诚实地摇头。
他更高兴:“那更好了。”
这个人,疯疯癫癫,言不达意,比当初的谢昭华还要傻。
我不想和他多纠缠,很夸张地打了个呵欠,表示我很困了,他快点走。
谢昭瑛却是个很不识相的人,反而把屁股挪了过来,对我说:“小华,那我们之前的约定还算数吗?”
“约定?”什么约定?
谢昭瑛追问:“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了?”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到底什么约定?”
谢昭瑛却不说,倒有松一口气的样子:“既然你都忘了,那约定就作罢吧。好了,也不早了,你早些睡,我也回去了。”
我连叫几声二哥,他头也不回地攀上墙头,手脚麻利得简直像蜘蛛侠,眨眼就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真是的,在自己家也要爬墙翻院。谢老爷子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好儿子?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又见着了谢昭瑛。
谢昭瑛今天同昨日有着天壤之别。他金冠束发,身穿一袭皓白云纹长衫,腰系一条青玉带,凭地挺拔修长,风度翩翩,有如玉树临风。这换了马甲,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我扶腰屈膝向他致敬,他扶起我,有模有样地说了一番亲厚话。我老实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他的未婚妻白小姐在旁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却对她视而不见。
谢夫人对二儿子说:“你这次回来,就在家里好生待着。要过年了,家里事多,你帮衬着点。”
他应道:“儿子知道。让母亲操心了。”
这时候下人端上来一盘水煮肉片。这菜东齐原先没有,我来了后指导着厨子做的。谢家人大都口味清淡,并不是不爱吃辣,而是东齐素来没有什么可口的辣菜。我做了一回东齐版的大长今,亲自下厨做了数道川菜,居然甚得人心。从那以后,家宴上次次都有。
谢昭瑛见我吃得津津有味,惊讶道:“四妹,你口味什么时候改了?”
谢夫人说:“小华病好后,口味重了许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手艺,桌上这宫爆鸡丁,鱼香肉丝,还有什么黄闷鸭,都是按她的法子做出来的,味道挺不错,你也来尝尝。”
谢昭瑛一脸疑惑地夹起一片肉,放到嘴巴里慢慢嚼,“确实好吃。四妹从那里学来的?”
老借口:“灵感突发。”
“哪里来的灵感?”
我恶狠狠道:“有鸡夜闯我的院子,吃了我的茶水,宰杀之后,发觉肉鲜嫩无比。故之后我特选喂了茶的鸡用来烹饪,才制出了这道千古留名的绝世好菜:茶水鸡。”
谢昭瑛撇撇嘴,埋下头开始老实吃饭。
后来我就常在谢家碰到谢昭瑛。他似乎没有工作,在家啃老,成日无所事事,谢家二老似乎对他已经绝望,没有多加干涉。
一次我路过花院假山,就听见他色咪咪的声音说:“怜儿,你可知,你若是那风儿,我就是那沙。你我永远相随……”
那氢弹般的台词一下把我炸回了冥王星。
大概是我发出了什么声音,一个俏丫鬟红着脸低头跑出来,一溜烟地跑不见了。我记得她似乎是谢夫人的丫鬟。好个谢昭瑛,偷吃到老太太身边去了。
这边,谢昭瑛整了整衣冠,从容不迫地从假山后踱了出来,看到我,做出一副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表情:“四妹,你也来花园玩耍啊?”
“是啊。”我冷笑,“月色如此迷人,又是什么教人辗转不能成眠?”
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俩。谢昭瑛笑得荡气回肠。
歌尽桃花第一卷深庭篇第5章据说,那是未来
年关将近,全家人去庙子里上香祭祖。
记得红楼梦里描写贾家人去进香,浩浩荡荡全体出动,在公路上排长龙,极尽奢华之能事。谢家不知道是因为太傅简朴,还是因为家眷简单,出门进香,只不过轿子五顶,下人几个,家丁开路,温和低调地穿城而过,奔赴万佛山。
万佛山在城外几里远处,山上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寺庙,故夸张地称万佛。山川志上写,该山高万仞,山上长满奇花异草,有瀑布溪流,飞禽灵兽。
具体如何神奇,我不知道。古时候的轿子,毕竟不是现代的轿车,我坐在轿子里,被颠得七荤八素,两眼发黑,胃里一阵阵翻滚,就像刚下了海盗船又坐上云霄飞车。我憋得浑身抽搐仿佛羊颠疯发作,偏偏那区区几里路给古人走起来如同万里长征般漫长。
云香不停地给我打气:“小姐坚持住,就快到庙子了。”
我坚持不住了,掀开帘子张嘴哇地吐出来,早上吃的稀粥馒头鸡蛋和苹果统统化做酸水奔流而去。
吐完了,感觉稍微好了点。张开眼睛,看到一滩稀黄的污渍附着在一块上好的竹青色锦缎上,那块锦缎有节奏地一晃一晃。
我的目光顺着那块料子往上移,落在谢昭瑛扭曲的笑容上。他握着缰绳的手上青筋暴露,关节发白,可是他还是控制住了没有扑过来掐死我。
风流的人都爱美,爱美的人都有洁癖。但是我真是无辜的,路那么宽敞,他偏偏要控马过来,巴巴被我吐一身,这摆明了是自找的。
谢昭瑛好不容易克制住面部表情,扬手丢给我一个东西,说:“闻一下,就不晕了。”
我接过来一看,是个精致的香囊,散发着一股异香,让我联想起了玉兰油润肤霜。我凑上去闻了闻,那股清香浸人心脾,令神智为之一清,头果真不怎么晕了。
原来他过来是要给我这东西。我抬头想对谢昭瑛感激几句,哪知他早就打马先走,去庙里换衣服去了。
到了庙子,有一个干瘦的老和尚在门口迎接我们,阿弥佗佛地说了一长串客套话,然后领我们进去。我和谢昭珂跟在谢夫人身后,等男人们都上完了香,我们才过去,给佛祖和谢家祖宗磕头。
我很有诚心地拜了拜。菩萨和祖宗保佑,我虽不是谢家子孙,但是好歹本名也姓谢,既然占了谢昭华的身体,就一定会老老实实做人,绝不辱没谢家名声。求你们保佑我早日回到原身,千万拜托。
好不容易上完香,接下来又要去听禅。我在心里哀号,先前那一吐,肚子清空,现在早已经饥肠辘辘,两眼发绿,看着香案上供着的白面馒头一个劲咽口水。
谢昭珂不食人间烟火,依旧亭亭玉立在谢夫人身后,高贵美丽的容颜一片安详。她看到我的脸色,不解地问:“四妹你是不舒服吗?”
我苦笑着摇头。
谢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今天由慧空大师讲禅,实在难得,你们都要专心听讲。”
进了禅房,我挑了一个靠边上的位子,一个穿着白缎青丝绣服的男子坐在身边,那是换了衣服的谢昭瑛。我有气无力地冲他点点头,手里忽然塞进一个纸包。
我大惊,那纸包还热乎乎的。小心打开,居然是几块黄澄澄的豆油酥饼。
我热泪滚滚:“二哥……”
“快吃吧。”谢昭瑛怜悯地看着我那苦命样,“小三子从斋房里偷拿来的,我吃了一半,给你留了一半。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我连连点头,埋着脑袋一口吞一个,结果立刻噎到,恰点没给憋死。谢昭瑛的铁沙掌啪地拍到我背上,我噗地把酥饼渣子喷得前面的谢灵娟一后脑袋。谢灵娟张口就要大叫,却被我大哥一把捂住嘴巴,原来慧空大师来了。
慧空大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苍白消瘦但是步履沉稳,且两眼如炬,精干犀利,一望即知不是等闲之人。只见他站定,两眼如探照灯一般在人群中一扫,忽然落在我的脸上。
我被那目光一盯,背上出了一层凉汗。心里嘀咕,莫非高人看出我乃是借尸还魂了?
可是慧空大师又收回了目光,在蒲团上坐下,开始布道讲禅。
我本无心向佛,再加之半天劳累,很快就泛起了睡意。老和尚说起佛来,典故生僻,字语晦涩深奥,我听着犹如一门外语。禅房内烧着碳火,暖烘烘的,我恍惚中靠着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鼻端闻到一股淡雅的气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一片云海,仿佛我初还魂时的景象。我盲目地在云层里穿梭,就像一艘失去雷达导航的飞机。
飞着飞着,云层渐渐稀薄,隐约显出一大片土地。那是一个现代都市,我悬浮在高空中俯视,只见夜晚的都市灯火辉煌,摩天大楼上的霓虹广告璀璨夺目。忽然看到熟悉的百货公司,才发觉自己似乎是又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我欣喜若狂,立刻朝着家的方向飞去。家在的小区正是一片初秋光景,桂花飘香,我家那懂栋楼下停着数辆高级轿车,上面装饰着粉红色的缎带和玫瑰花。
我正迷糊,忽然一大群人从楼里涌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张子越!
只见他春风满面,喜气洋洋,手里正挽着一个红衣美人,那是李嫣。两人甜甜蜜蜜,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一辆大奔。那亮大奔上贴着大大的红喜字。
我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大家都看不到我,他们的身体从我身体中穿梭而过,我仿佛是个幽灵。
我记起来了,今天是九月十九,张子越成亲的日子。我的肉身还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已经无恙,如期举行婚礼,做了李嫣的丈夫。
我呆呆站着,看着人们坐进车里,车辆依次离去,很快楼下就已空空。秋风卷着黄叶,热闹过后的冷清包裹着我。我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眼睛刺痛。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别看了,不是你的,注定就不是你的。”
我的情绪被打断,没好气地冲着上方的虚无翻了一个白眼,“你少废话了,我等了两个月,这下可以送我回肉身了吧?”
“no。no。”那大仙冒出两句洋文,“时间还没到。”
“还没到?”我窝火,“让我元神归体,又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活,什么事拖那么久?”
那声音很无奈:“我也没办法。灵魂归体这事,不是想归就可以归的。任何一个灵魂进入任何一个身体,都是按照调配来的,需要上面下指示。以为上面人办事效率低,所以每天指标有限。你虽然在名册上,可是排到你,恐怕还要有些日子去了。”
我气得把官僚制度臭骂了一通。那声音劝慰我:“谢姑娘,你也别急了。反正你心上人都已经结婚了,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就在那个世界感受一下另一种生活吧。再说了,你的命中之人,又不是刚才那个新郎。”
我一听,来了兴趣:“你知道我的命中之人是谁?”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也只是好奇地去翻命格君的册子时看到的,这事算泄露天机,要遭天雷劈的。当然我们俩谁跟谁,一般人我是不告诉他的……”
我急:“到底是谁?”
那大仙嘿嘿一笑:“那人,就是你身边之人。你用心观察就知道。”
这说了等同没说。
我正要再问。那声音忽然念到:“时间不够了。”然后一个力量拽起我,像发射火箭一样把我往高空带去。我头晕目眩,紧闭上眼睛,在高空一阵疾飞,然后稀里糊涂地直线往下落去。
失重感让我本能地惊恐大叫起来,突然砰地一声,后背撞到什么,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开眼,看到粗大的横梁和屋脊,然后一张熟悉的脸探进视线里来。
“四妹,你没事吧?”
谢昭瑛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看着我。我傻傻看着他那张俊脸,脑子里突然冒出大仙的那句话:“那人就在你身边。”
一阵恶寒。
谢昭瑛疑惑地伸手摸摸我的头,“不会是睡傻了吧?”
我这才发觉满堂寂静,每个人都盯着我,谢氏夫妇脸色不怎么好看,那个慧空大师一脸深奥地眯着眼睛。靠背轻颤了一下,我发觉不对,回头看。宋子敬带着淡淡笑意温柔注视着我,原来我跌在他的怀里。我脸一下红了。
谢太傅沉着老脸,向慧空大师道歉:“小女教养无方,冲撞了大师。老夫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还望大师宽恕。”
慧空大师念了声阿弥佗佛,说:“谢大人不必自责。谢小姐年少活泼,耐不住法课沉闷,也是人之常情。老衲看谢小姐质朴慧真,灵台清明,眉宇间自带浑然灵气,隐有雍容之姿,将来必会母仪天下。”
这句话不啻将一枚手榴弹丢进了人群里,炸得大家头昏眼花找不到北。
全家人都慢慢把脑袋转向我,再又转向谢昭珂。谢夫人张口把大家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大师,你搞错人了吧?”
我和众人都点了点头。
慧空大师双手合十道:“施主,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乃天机,老衲已经泄露,罪责在身,也恐难逃脱啊。阿弥托佛。”
老和尚,既然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你怎么不管住自己的嘴巴?
我欲哭无泪。谢家人都像头天见到一样纷纷打量我,脸上都写着:“怎么可能?怎么看都不像啊?”几个字。
我忙说:“我不信的。那和尚瞎说。”我还要回到我原来的肉身呢。
谢太傅怒喝:“放肆!”
不知道他是觉得我不该管那慧空大师叫老和尚,还是不该否认怀疑我的娘娘命。
慧空大师高深莫测地笑着离开了,留下一屋子茫然的人。谢夫人习惯性得一紧张就打哆嗦,对谢太傅说:“老爷,不如再叫大师给珂儿看看相。”
谢昭珂明丽的脸上满是不情愿,幽怨的目光一直锁在宋子敬身上。而宋子敬则皱着眉头地盯着我,仿佛在思索我这样的人究竟怎样母仪天下。
谢昭瑛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恭喜四妹啊。”
我没好气:“喜什么喜?”
“咱们谢家要出一个娘娘了啊。”
我气道:“那皇帝四十好几不说,还是个病痨子,我二八年华如花似玉的,去给他做小老婆,他受得起吗?”
谢太傅跳脚:“混帐东西,诋毁圣上的话你都敢说!”
我脾气上来,叫道:“有什么说不得?女人也是人,先天受制体力不如男人,倒不被男人当成|人了?说白了还不是父权夫权的暴力统治,整个社会畸形发展。”
谢太傅这个古人不知道该怎么招架一个狂热的女权主义份子,脸气成猪肝色,差点背过气去。
谢昭瑛见不妙,赶紧拉着我往外走。
他一直拉着我出了寺庙,我狠狠甩开他的手,自己直直往山下走去。
终于有点生气了。
假设一个女孩子,牺牲她的青春而奉献在家族的荣誉上时,别人竟然还觉得她不配。我受不了这个侮辱。他们是什么东西,一个欺名盗世的老和尚,一个道貌岸然的学究,还有这个见鬼的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
我站在半上腰冲下脚下的一马平川大喊:“老娘我要回家——————————”
“我带你回去好啦。”谢昭瑛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的我,牵着马一直跟了老远,我想着心事都没有注意到。
他叹口气:“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爹,同他生气就是你的不对。”
我冷冷道:“二少爷,我可就是要做皇帝的小老婆的人了,到时候你们一家子都要给我下跪磕头,我还在乎和爹吵架?”
谢昭瑛苦笑:“别说气话了。那老和尚的话也做不得准,我小时候他还说我将来要君临天下呢。”
我大惊,“二哥,这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呢!”
“是啊。”谢昭瑛也很苦恼,“可是你看我活这么大,还是谢家老二,连个官职也没有。见他娘的君临天下。”
我笑:“这也说不准。也许我做了娘娘,大力提拔娘家人,我们谢家外戚专权,你最后不耐烦做逍遥侯爷,策兵谋反……”
谢昭瑛一脸黑线。
我打住,摆摆手,继续走路,“你回去吧,我没事。”
“你要去哪里?”谢昭瑛问。
“听那秃驴念了半天的经,前胸都贴后背了,下山找吃的去。”
我才走两步,腰上忽然一紧,哗地被人提到了马上。谢昭瑛搂我在怀里,笑道:“我也饿了。庙里那斋饭一点油都没有,走,二哥带你去天香楼。”
他两腿一夹马腹,马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歌尽桃花第一卷深庭篇第6章鸳鸯蝴蝶梦
天香楼在京城商业街上,是一栋四层高的建筑,飞檐高壁,宏伟气派,来往食客皆乘坐着华丽马车,衣冠楚楚。真不亏是京都第一的酒楼。
谢昭瑛带着我走进去,跑堂的一看他就笑脸迎上来,“哟,这不是二爷吗?您可好久没来了,快楼上请。”
谢昭瑛轻车熟路,撩着衣摆潇潇洒洒地走上楼。
在一个临街的包厢坐下。谢昭瑛翻开菜单,开始念:“口蘑肥鸡、樱桃肉山药、鸭条溜海参、烧茨菇、卤煮豆腐、熏干丝、烹掐菜……”
我忙叫停停停,“我们才两个人,两荤一素一个汤就足够了。”
谢昭瑛显然是阔绰惯了,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几道菜,你哥哥我还是出得起的。”
跑堂的也立刻在旁边吹马溜须:“二爷出手,可是出了名的大方。上次一掷千金,独占琼萃楼花魁,连赵小候爷都只有旁边咽口水的份儿。”
我直瞪着得意洋洋的谢昭瑛,绝非敬佩,而是可怜谢太傅。他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不知怎么死挣活挣,才供养得起这么一个败家子,难怪他要把三女儿卖进宫里去了。
我问:“赵小候爷是谁?”
谢昭瑛笑说:“赵策,是皇后的侄儿。那厮与我打小认识,以前在太子跟前侍读的时候,他洒我墨水我钉他板凳,双双挨先生的板子;待长大了,我枪他的花魁,他抢我的古玩,回家都挨家严的教训。”
我想起云香同我说起的赵氏一党,问:“这赵小候爷想必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了?”
谢昭瑛说:“也不是,他人虽然泼皮无赖厚颜好色,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你有空去看看《齐江山志》的《盛京》一章,就是他撰写的。”
我大惊:“他他,他信基督教?”
谢昭瑛迷惑:“鸡肚叫?鸡肚怎么叫?”
我噗地喷了一桌子,“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
谢昭瑛还在思索:“鸡从肚子里叫?”
我忙问:“那花魁如何了?”
谢昭瑛笑:“你以为如何?就此红帐美人逍遥夜?其实是那柳姑娘是我一个朋友的心上人,我那朋友家境平常,没办法给佳人赎身,我便顺手帮了一个忙而已。”
我笑:“拿家里的钱去行侠仗义,怎么能不出手大方?”
谢昭瑛好奇地盯着我,“你到底是什么变成的,怎么这么刁钻精怪?”
他看似随意一句话,吓出我万年冷汗。这是封建社会,我这借尸还魂之人,会被当成牛鬼蛇神钉在木头桩子上被火烤得滋滋响。
好在这时小二把菜送了上来。
我一看,装菜的小盘小碗都只有我半个巴掌大,也不知是抠门儿还是传统,反正零零总总地摆满一大桌子,让我有种在吃韩国菜的错觉。难怪谢昭瑛张口就念菜单。
不过菜肴色香味美,又合我的口味,我吃得不亦乐乎。
谢昭瑛斯斯文文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看我狼吞虎咽,叮咛一句:“慢点,当心噎着。”
忽听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谢家二少什么时候伺候起别人来了。”
说着,门打开了。一个高挑的锦服男子不请自入,面容俊秀,笑容可掬,只是大冷天的还摇着一把绘花扇子,一股熏香随着扇风飘到我的鼻端。他身后紧跟着一个青色儒衫的男子,英俊挺拔,气度温和。两人年纪与谢昭瑛相仿,衣衫考究,举止有度,显然受过良好教养。
谢昭瑛笑着站起来,“延宇,正勋,有些日子没见了。”
这两人名字颇有韩国味道,非常好玩。走前面的华服男子有一双单凤眼,笑容起来像狐狸。走在后面的男子神情沉稳,似一井无波之水。
狐狸男看到我,好奇道:“这位姑娘是……”
谢昭瑛介绍道:“这是韩王孙,这位是车骑将军郁正勋。这是我四妹小华。”
狐狸男韩王孙一听我大名,脱口而出:“你痴癫智障,不是疯子?”
我怒极反笑:“你信口辱人,不是傻子?”
郁正勋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谢昭瑛在桌子底下狠踢了我一脚。
韩王孙倒是知道自己没说对话,急忙正色,向我道歉:“在下刚才出言不慎,有辱四小姐,实在是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却并没有恶意,还望四小姐原谅。”
我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他肯如此诚恳慎重的向我道歉,确实不容易。于是我夹了一筷子刚才被我喷过的鸡腿肉,放在韩王孙的碗里,亲昵地说:“韩大哥不必自责,小妹刚才也有出口不逊,也还请您别介意。”
谢?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