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歌尽桃花第2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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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尽桃花 作者:rouwenwu

    花生米,说:“带着了。跟着我他安全。”

    “他可不像老黑,拣来随便养养就行了。”

    “他当然不是老黑。他是一个大活人呢!”谢怀珉说,“这孩子的娘在世时,很照顾我,时常送吃的,还帮我补衣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再说,他无亲无故,我还能把他赶到大街上不成?”

    吴十三看了卧室一眼,说:“谁说他没亲没故了?他还有外公,他爹的部下还在东北边陲守国门呢。”

    谢怀珉嗤笑,“他外公要肯认他,他们母子会落到那田地。他爹的故人肯收留他,他会选择投靠我?”

    吴十三抿了一口酒,“你性子倔强,我是说不动你的。那你打算怎么办?”

    谢怀珉摇头晃脑道:“工作啊。做我的本行。”

    “过腻了流浪的生活了?”

    “哦,我只是想有朝一日凭借自己的真本事亲眼看到国库珍藏的医学书籍而已。”

    “你还真没追求。”

    “彼此,彼此。”

    两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有点醉。

    谢怀珉笑嘻嘻地哼苏三起解,哼完了又唱毕业歌,然后又指着头顶圆圆的月亮念诗,什么“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什么“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吴十三听着好笑,“好好做你的大夫,当什么诗人嘛。”

    谢怀珉一把揪住他的脸皮,仔细打量,说:“二哥,你怎么长丑了?”

    “谁是你二哥?”吴十三打开她的手,“我是你十三爷。”

    谢怀珉拍着吴十三的肩,说:“阿暄,我好想你哦……”

    吴十三猛地打了个激灵,酒全醒了。“你说啥?”

    谢怀珉半边身子都趴了上去,“阿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不要生气了,我只喜欢你一个……”

    “喜欢,喜欢。喜欢就好。”吴十三忙不迭掩着自己的衣襟,生怕被她吃了豆腐。

    谢怀珉嘿嘿笑,“阿暄……我们逃吧……”说完压着吴少爷,两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吴十三背上不知道压着什么,把他硌疼得脸都绿了,拼命拉着衣服要从已经睡着的谢大小姐的压迫下逃出来。

    屋里忽然起了一阵轻风,烛光飘忽了一下,谢怀珉睡梦里嘟哝一声,翻了个身。

    吴少爷终于被解放了出来,嗷嗷叫着扶着腰站起来。

    低头看谢怀珉。那丫头皱着眉头,又是欢喜又是愁的,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阿暄是吗?

    吴十三叹口气,把谢怀珉抱上床,盖好被子。她喃喃自语着翻了个身,面朝里睡去。

    谢怀珉第二天醒来,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非礼过吴少爷。

    她同吴十三说:“你关系面广,认识的人多,帮我找个师傅教连城一点功夫吧。他以前学过,底子也很好,不坚持下去可惜了。”

    吴十三看着在院子里洗碗的连城。个子比同龄人要高些,身板也结实,手脚灵活,谁都看得出这孩子有点潜力。

    “我认识一个人,不过他收不收这孩子,不是我说了算的。”

    谢怀珉点点头,“我对连城有信心。”

    吴十三这才想到问:“你在这里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又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那还混着穿蓝衣。”

    “这颜色好看嘛。”谢怀珉扭了扭,“再说我不想太招摇了。”

    “照你这速度,有生之年能混到中央吗?”十三少鄙视,出主意说,“不如你来贿赂我吧。我给你通关系,保证你一路迁升,年中就可以调去内医监。”

    谢怀珉似乎很感兴趣,“那我该怎么贿赂你?”

    小吴抛媚眼,“以身相许如何?”

    谢大夫拨了拨他的眼皮,拉开他嘴巴看了看他舌头,然后又切了一下他的脉。

    “熟附子三两,生姜半斤,蒜瓣适量,狗肉两斤。将生姜煮熟切片,狗肉洗净切碎,起油锅,先炒蒜瓣片刻,加适量水,入狗肉、熟附片,煨姜片煮一个时辰,酌量分餐熟食。”

    吴少爷迷惑,“你背食谱做什么?”

    小谢大夫道:“此乃药膳。专对命门火衰,对治疗阳痿不振、头晕目眩、精神萎靡等,有良好功效。”

    连城噗地一声笑。吴少爷脸绿了。

    “谢怀珉——”

    小谢背上公文包,挥挥手,上班去了。

    吴少爷流连花丛的时候,也没忘了朋友的嘱托,为连城找来师父。

    该中年大叔身材高壮,五官硬朗,眼神犀利,面有刀疤,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简直像刚从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而他偏偏有个和他本人很不和谐的名字,叫温阳。

    谢怀珉说:“温师父……”

    吴十三咳嗽。

    谢怀珉忙改口:“哦,温大侠。”

    温大侠冰冷地点了点头。

    谢怀珉拉着连城说,“我弟弟就托付给您了。这孩子聪明又吃得苦,您一定会喜欢他的。您不觉得他根骨奇佳吗?”

    吴少爷扶着脑袋,心里暗骂:谢怀珉你可真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温大侠把连城叫过来,切了他的脉,又在他身上东捏捏,西捏捏。谢怀珉简直都要怀疑他猥亵男童了,他才说:“的确不错!”

    连城迷茫和恍惚,谢怀珉抬脚就在连城膝盖弯上踢了一脚,连城扑通一声跪下来。

    吴十三提醒他:“快叫师父啊!”

    连城鼻子一阵发酸,磕头拜了师。

    自从连城拜师学艺后,早出晚归,吴少爷也回雪了温柔乡,谢怀珉又觉得日子挺寂寞的。

    青阳医局并不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特别是去年一批老大夫退休回家养老后,新来的小大夫们就和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热情多过实际技术。谢怀珉并不是自夸,多年磨练,她的本事,在这里绝对是首屈一指。只是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谢怀珉做人一如既往地低调。份内的事,她一定做好,多余的时候就用来编撰自己的书。她由蓝衣换到了青衣,工作量比以前大了些。她最近书写到草药一栏,借着工作之便一头扎进药库里。

    谢怀珉逗留药房,还是为了找一味药。解烟花三月的醍灵花。

    碧血珀已经在两年前由宋子敬悄悄送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醍灵花却是一直没有再找到。此花长在离国北地高原上,可是当地人都数年才可采摘到一朵。

    没有解药,毒也解不了,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困扰着谢怀珉。烟花三月中后三年发作,所以三年大限快到的时候,谢怀珉也非常担忧,一边密切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在回去找老情人还是写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遗书寄回去中犹豫着。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谢怀珉照样能吃能睡,甚至连月事都十分准时顺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点要死的样子都没有。

    谢怀珉这样提心吊胆过了半年,再不相信,也该认为自己一时是死不了了。这样想着,一边念叨着宋家那块玉真是无价之宝,一边充满活力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可是忽略不表示不存在,死亡阴影始终笼罩头顶的感觉并不好。所以谢怀珉一头扎进离国医药库里,力图寻找可以替代醍灵花的草药。她就不信了,这古人发明的毒药,还是毒得过现代的?

    青阳这里天气暖得很快,春秋两季非常长,三月出头,就只用穿两件单衣了。

    谢怀珉一早啃着包子来到药库。今天要新进一批药材,库房管理的王大夫带着几个徒弟已经在里面忙着搬运和统计。谢怀珉打过招呼往里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样东西。

    王大夫正皱着眉头打量着桌子上一个漆盒里装着的黑色膏药一样的东西,显然以前并没有见过。

    可是这东西谢怀珉并不陌生。

    她当即走过去,取了一块放在手心。

    鸦片膏?

    “这是……”到嘴的那个名词突然打住了,谢怀珉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老王摇头说:“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他们说这叫如意膏,功效类似麻沸散。张大人挺感兴趣,进了不少呢。”

    谢怀珉把那块鸦片膏放回盒子里,抽出手绢仔细擦手,简直要擦掉一层皮。

    “王大夫,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走西秦的药商带来的。”老王指了指谢怀珉身后。

    那里坐着两个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着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肤。胖的那个在指挥学徒们搬运,瘦的那个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一脸精明样。

    谢怀珉过去打招呼:“两位大哥才从西秦过来吗?现在过山还好吧。没人拦吗?”

    胖大叔很好说话的样子,“怎么没拦路的?老子给了几十两银子才过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道:“以前没见过姑娘啊。”

    谢怀珉笑得很和善,“我是新来的。”然后特意加了一句,“是张大人的恩师介绍来的。”

    两个商贩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会意地笑了。

    谢怀珉说:“我以前就在西秦朋友家住过一段日子。两位大哥是哪里人?”

    胖大叔说:“南岗的。所以过来挺方便的。”

    谢怀珉点头,指着鸦片膏说:“不过我在西秦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啊。”

    瘦子笑容别有意味,说:“姑娘不知道是当然的。这可是独门秘方提炼出来的膏药,哪里是寻常市面上可以见得到的啊!”

    谢怀珉装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吗?这药到底有什么作用?”

    胖子得意地说:“这药膏说是类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缓、放松。病人服用了通体舒畅。而且没病没伤时也可服用,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而且那滋味简直就是快乐似神仙!”

    “哦……”谢怀珉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这么神奇啊……”

    瘦子怂恿,“姑娘要是不信,尝一下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谢怀珉额头挂汗。中国人民都摆脱东亚病夫几十年了,毒品都已经更新几十代了,她不嗑白粉摇头丸,却穿越回来吃鸦片,简单是穿越党的耻辱。

    胖子多嘴又补充一句:“城里不少大老爷们也跟我们买这如意衷肠。这可是养生的药!在这之前,都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这如意膏。所以你们不认识。不过现在好,这药做得多了,价格自然也降了下来,不久以后,人人都用得上了。”

    谢怀珉背上一层冷汗,僵硬得几乎笑不出来,“这膏分明是富贵人用的东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两个商人哈哈笑,继续招呼学徒搬运药材。

    谢怀珉悄悄问老王:“他们真的是西秦的药商?”

    “是啊。”老王说,“我们跟他们买药,也有两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里新奇的膏药给吸引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谢怀珉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如出鞘宝刀一般锐利的眼神。

    歌尽桃花第四卷离国篇第60章

    谢怀珉去找张医正。

    一走进门,她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气味她以前从来没有闻过,但是她可以猜得出来那是什么。

    张大人不在办公室里,旁边有个休息用的小阁间,他就正在里面吞云吐雾。

    谢怀珉大夫是绝对不会相信他是在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而以身体验新药的功效。因为张领导的脸上分明带着极至享受的笑容,神智魂魄显然已经飞升九天而去了。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就发觉他瘦得十分病态。以前还以为他老人家鞠躬尽瘁为人民,现在才知道是嗑药嗑的。

    而一介州府医正都染上毒瘾,那其他政府官员呢?

    春暖花开之际,谢怀珉却觉得手脚冰冷。

    那日,吴十三被一封飞鸟传书急召回去叩见谢女王陛下。

    吴十三很诧异,第一是他当年送谢怀珉的那只鸟居然还没死,第二是谢怀珉居然有用到这只鸟的一天。

    到了谢家,只见谢怀珉面色冷峻地坐在书桌前。吴十三从来没有见谢怀珉这么严肃过,感觉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寒气,不由肃穆。

    “怎么了?被同僚排挤了?连城书事了?”

    谢怀珉冷静严肃,“你天天混青楼,我问你,你知道有种膏药叫如意膏吗?服用了后整个人飘飘欲仙的那种。”

    吴十三惊讶,“你怎么知道?”

    谢怀珉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服食过?”

    吴十三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还是说实话的好,“用过一两次。”

    谢怀珉一把拽过他的领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提炼出来的,“以后要是再让我知道你碰了那个见鬼的如意膏,我就把你两条腿都敲断,毒瞎毒哑了直接丢到街上去讨饭!你要找死我不拦你,帮你一把还快一点!我说到做到!”

    吴十三牙齿打颤,“我……我……”

    “知道了吗?”谢怀珉咆哮。

    “知道啦!知道啦!”吴少爷急忙大叫。

    谢怀珉丢下他,正色道:“那东西碰不得,会上瘾,让人身体衰竭,意志消沉,用过量会死人!你虽然不务正业一事无成,可也不能彻底毁在这东西上。”

    吴十三摸着脖子喘气,选择性忽略最后一句,“卖东西的人可不这么说。”

    “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当然是你!”吴十三立刻表忠。

    他忐忑地问:“那玩意儿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可是有钱公子哥儿哪个不服的?”

    谢怀珉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这半年吧。”吴十三说,“这东西贵,是新鲜玩意儿,服用后又舒服,很快就流行开来,我是不屑的,只是有时候一帮人在一起,挨不过劝,也用了两次。你说的上瘾,我想也是,用过后的确就还想再用。”说着自己也怕了,抹了抹汗。

    谢怀珉在房里不安地踱步,“这是由一种花的果实提炼出来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吴十三说:“我们俩在西秦的日子都不短,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事?”

    “应该是有人暗中专门种植,制作药物。”谢怀珉说,“今天医局来了西秦药贩子,就送来这药,价格却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负担得起了。”

    吴十三神情渐渐严肃,“这就是说,这药会散布到普通百姓手里?”

    谢怀珉眉头紧锁,坐在桌前,“说了或许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这所谓的如意膏,这个国家就完了!男人丧失了劳动力,年轻人丧失了斗志,倾家荡产,依靠这玩意来获取片刻的快意!十三,我知道毒品的后果有多严重,它破坏家庭,毁灭人生,甚至毁灭国家!”

    “小谢,”吴十三把手按在她肩上,很认真地说,“这事牵扯太大,你先别急,我这就回家一趟。家兄在朝任职,这事应当让他知道,你一个女孩子,没有背景,千万不要乱来,知道吗?”

    谢怀珉点了点头。

    吴十三略微放心,立即告辞。

    那日连城如往常一样,回来得比较晚。谢怀珉房里亮着灯,身影投在窗户上,正是伏案疾书的样子。

    连城敲门进去,“姐,还在忙?”

    谢怀珉抬头看了他一眼,“晚饭还在灶头热着,给你炖了汤。洗澡水也烧好了。赶紧吃了洗了就睡了吧。”

    连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谢怀珉没再理他,埋头继续写东西。连城摸了摸饥饿的肚子,退了出去。

    谢怀珉面色沉如水。

    “阿暄。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罂粟花,你可还记得。我原本以为这植物在西秦不过野生野长,当地人并不知道它的价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秦国已有人将它的果实提炼制作成膏药,贩卖到离国。药贩称其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只字不提这药的毒性。如今离国南部有不少官员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为乐。我再是迟钝,也嗅出其中阴谋。西秦当地百姓对这花十分忌讳,若不是有权势的人专门栽种经营,再恶意地在别国推广,就绝对不会有现在这情况。阿暄,西秦太子监国之后,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如今看来,其私下的动静却是十分大。这简直可以用罪恶阴谋来形容。毒品乃万恶之根源,剥削民力,损害健康,消磨意志,种种罪恶,罄竹难书!如今离国已经被阴影覆盖,我希望我们大齐还来得及。你务必严肃对待此事,派遣官员从与西秦交界地区开始查起……”

    写到最后,笔都要将纸戳穿。匆匆签下名,叠好信纸,谢怀珉推开门走出去。

    连城的房间亮着灯。谢怀珉站在院子里等待片刻,一个黑衣人从阴暗角落里走近来。

    谢怀珉将信递给他,低声说:“请务必快马加急,交到你们主上手里!”

    那黑衣人恭敬地接过信去,又说:“主上要属下代问姑娘一声,是否要帮忙?”

    谢怀珉摇摇头,“谢谢你家大人。这里的事,我都还可以应付。”

    黑衣人行礼,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院子里恢复平静,连城边洗澡边哼着歌,墙角的虫子在鸣叫着。屋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

    谢怀珉享受着早春夜晚的静谧安详,舒了一口气,忽然看到一抹粉红色。

    隔壁院子里的桃花正开得烂漫,还不甘寂寞地将枝头伸出墙外来。粉红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上,轻风将花瓣吹落飘零,有几瓣正落在谢怀珉摊开来的掌心里。

    萦绕在鼻端的,是清淡的花香。

    谢怀珉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树桃花看了半晌,垂下了手,脸上淡淡看不出表情。

    她转身回了房。

    巨大的青铜古兽香炉里,香已经快焚尽,铜烛台下也积了厚厚一层蜡泪,沿着桌子边缘流下,凝成滴状,就像女子的眼泪。

    深夜的皇宫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的死气,压抑低沉,那是积累了数百年的怨气都在这三更时刻汹涌。

    荣坤打了个呵欠,抽着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监早已经靠着墙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不知道倒过几轮了,可是里面的人还一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荣坤皱着眉头,抓过一个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监。那孩子一吓,咕噜滚到地上。

    “小声点!”荣坤狠狠瞪他一眼,“惊扰了陛下和几位大人,你的脑袋就得搬家!”

    小太监一个哆嗦爬起来,又赶紧把其他同伴叫醒。

    荣坤侧着耳朵听内堂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又看了一眼沙漏,摇了摇头。

    每年开春都特别忙。不过对于陛下来说,哪天又不操劳到后半夜?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没命的操劳,可是陛下并不爱听劝。后宫里就陆妃还算有分量的了,这两年陆公身子越来越不好,她的底气也越来越不足。以往还会自己找上来拉着陛下去休息,现在也只敢派人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一声了。

    荣坤喝了一口浓茶,动了动手脚。

    里面几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当家了。唉,这天又快亮了。

    萧暄将杯子里最后一口浓茶一饮而尽,揉了揉太阳|岤,两眼已经布满血丝。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刚毅中透着淡淡儒雅,疲倦让他身上的书卷气比往昔更浓郁了一些。

    “新税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下面的几位重臣,翻着手里的几个已经处理过的卷宗,“朕提了杨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杨涵那股牛劲。杨公算帐不行,但是绝对不会给他们钻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盐州帮的势力。朕把杨嫔提成了杨妃,可是还是压不过陆家。”

    宋子敬说:“不如让臣去一趟?”

    萧暄摇了摇头,“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松不得。禁军及京师四营也是,才将白英德他们换下来,现在军心还不稳,正勋你要多加安抚监管。”

    郁正勋欠身应下。

    户部少卿谢陌阳道:“陛下,虽然食盐的监制运营已经收归国有,可是东海本是产盐之地,地大海宽,总有不法之士投机钻营。盐州帮的私盐之所以能运得到内地,就是靠着昌渠,而监管漕运的,是陆颛之弟陆铭。自从陆公留京养病之后,他的这两个侄儿一个代理东军,一个把持地方财政,已呈占地为王之势。”

    “总会扯回陆家头上!”萧暄烦躁地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宋子敬起身说:“陛下,断掉王友焕的路,就得先拿下陆铭。而要动陆铭,就要定住陆颛。而要定住陆颛……”

    萧暄摆摆手,“不了。”

    宋子敬有点不解。

    萧暄沉沉道:“这些年,一直玩的从上到下的把戏。一条计谋好,可是不用总是同一套。”

    谢陌阳问道:“陛下是想直接动陆铭吗?”

    他是谢皇后的远房堂兄,少时家境贫寒,虽然精明聪颖,寒窗苦读十多载却无处施展才干。若非谢昭华得封中宫,皇帝大力提拔谢家年轻才俊,他还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萧暄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灯光照得犹如刀削成一般,整个人宛如潜伏暗处等待扑食的猎豹。多年驰骋沙场跨马横刀的岁月给他渲染上的汹汹杀气只是被这个刻板压抑的宫廷给压抑住了,但是并没有消逝。

    “我记得陆铭有个儿子,最近要成亲?”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当地望族罗家的大小姐。”

    “罗家是什么样营生?”

    “粮食。”

    “盐粮?”萧暄扬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陛下有何看法?”

    萧暄背着手,自言自语道:“陆公的身体最近时好时坏……海寇一直没有剿清,张家小朝廷还靠着东军看守。仲元他们虽然现在已在东军中建立不少功绩,可是火候还是不够,朕还等着他们今年将倭寇打个落花流水给朕挣面子,也在军中立立威呢!东军始终是朕心中一块心病啊。”

    郁正勋道:“臣对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萧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对他们有信心,正勋你不用急。建立功勋不能急在一时,仓促之下基础也不扎实。所以……”

    他转过身往回走,“子敬,这事你派人去办。陆罗两家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脸上扬起清冷的笑,“陛下,如果两家成了亲家,而恰好种子粮出了问题,百姓告状。可以将陆罗两家一举拿下。”

    萧暄猛地转过去,眼神锐利,“种子粮?那些今年种不出粮的农民怎么办?”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农为桑,这事陛下不是也考虑了很久了吗?这就是个机会。陛下放心,只要有个百户告状,就可以小事化大。只要时间抓紧,这百来户赶种桑苗,陛下再免他们一年税,百姓只有感恩戴德的。”

    萧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改农为桑之事,陌阳你要处理妥当,不要让百姓受委屈。做得好,东南一带推广桑蚕之策就有了榜样。”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臣子们都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时,宫门被轻轻推开,荣坤用漆盘托着一样东西匆匆走进来。

    能让荣坤不报而入的,只有少数几种情况。当萧暄看清漆盘里的信时,猛地站了起来,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哗啦一声粉碎。

    “怎么了?”他大步走了下来。

    “陛下,”荣坤托起漆盘,“娘娘有急信,说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萧暄已一把抢过信来。

    谢陌阳和郁正勋彼此使了一个眼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来。

    信不长,萧暄看了三遍,微松了一口气,把信递给了宋子敬。

    “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头越紧,“陛下,这事的确很严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难怪。”萧暄的担忧溢于言表,“如果离国真如她所说,她现在又在医局,那么容易卷进是非里,十分危险。”

    宋子敬道:“陛下,臣再加派人手过去?”

    萧暄摇头,“保护得了她人身安全,却也保护不了她不被牵连进政治里。”

    宋子敬斟字酌句,劝慰道:“陛下也说过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充实自己和认识自我,让她去历练见见世面,那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陛下,人有时候,非要吃了亏,撞了南墙,才会成熟成长。娘娘聪灵慧敏,又跟随陛下两年风雨,是个识大体,又小心谨慎的人。在这件事上,陛下不用过分担心。”

    萧暄慢慢转过身去,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宋子敬。他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稍有不对就接她回来。如果必要,我会亲自去把她接回来,知道了吗?”

    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宋子敬躬下身,“臣,谨记在心!”

    歌尽桃花第四卷离国篇第61章

    萧暄点点头,往后书房走去。宋子敬和荣坤彼此看了一眼,跟了过去。

    那堆满了宗卷的书架非常高,抬头只能望到黑暗。齐国年轻的皇帝的修长身影被飘渺的烛火投射在层层书卷之上。

    荣坤极轻地叹了一声。又是一个不眠不休的夜。以前每个月信快要来的那几天,陛下都会整日心神不宁地,空闲时总爱靠在窗边,凝视着一个方向。上个月信晚了十天来,陛下简直要急疯了,整个后宫和朝廷都感觉到他压抑着随时要爆发的愤怒。后来信抵达的时候,宫人大臣们全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萧暄打开书架上一个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脸上的表情随之而变得柔软且温和,眸子深处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几点星光。

    他低头用手指点划着匣子,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无限珍爱。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进房内,朝宋子敬点了点头,然后屈膝跪在萧暄身后。

    萧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问:“她怎么样?”

    男子答复道:“娘娘一切良好,气色红润,生活舒适,工作也并不劳累。”

    “她收养的那个孩子,你们查出来了吗?”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上,“那孩子经查,证实是离国镇平大将军云松龄的遗孤。”

    “云松龄?那个七年前因为珠角涯一役战败而被斩于阵前的离国大将军?”

    “是他。云将军死后,云夫人带着独子突然消失。后来一直隐居乡间,同娘娘相识。月前有仇人突然上门,杀害了云夫人,云公子躲到娘娘房中才逃脱一劫。娘娘便将他收留。”

    萧暄笑了,眼里浮现一抹柔情,“她就爱管闲事。”

    男子假装没听到,继续说:“娘娘到了青阳后,还托朋友给这孩子找了个师傅,是离国首屈一指的剑师温阳。”

    “温阳?”对这名字萧暄不算陌生,“他这样名声显赫又清高孤僻的江湖人,怎么会去给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子做师父?那个吴十三,你还没查出来吗?”

    男子头几乎埋到地上,“属下办事无能,望陛下责罚!”

    萧暄虽然不悦,但也没很生气。他看着宋子敬,说:“你们一直做得很好。吴十三这个人来历不是一般的深,而你们在离国的根基还浅,查不出来也不怪你们。这倒可以看出一点,他显然不是表面上的公子哥儿。”

    宋子敬问道:“陛下觉得此人可信?”

    萧暄抚摩着手里的匣子,“皇后信任他。我也会给他一点信任。”

    宋子敬没再说话。

    “你们都下去吧。”萧暄说,“荣坤,朕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时辰到了你来叫朕。”

    等到臣子内侍都退了出去,萧暄将匣子的铜扣轻轻拨开,掀起盖子。

    匣子里整齐码放着一封封信件,红色小笺按照日期将它们分得清清楚楚。从最初的第一封,到上个月迟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叠好,排在一起。

    萧暄将刚刚收到的信按照原来的痕迹叠好,轻轻放进匣子里。

    他的嘴角一直带着愉快的笑容,方才眼里的肃穆严厉已经不在,他脸上的疲倦也淡了许多。

    抽出最开始的第一封信。信纸都有些发黄了,边角和折痕都磨损得厉害,那是时常展开阅读留下造成的。

    打开信,娟秀的蝇头小楷展现在眼前。

    “阿暄:

    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场分离。作为我所做的一切,全都铭刻在我的心里,随着我心脏的每次跳动,提醒着你有多少爱我,而我有多么爱你。离开你就像凌迟一般痛苦,我不忍心让你看着我远走的身影,那么,就让我看着你走也好。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在都美好得像在天堂。我回忆起来,永远充满了感激和快乐。遇到你,是我这一生的缘分。那种真挚、无私的付出,那种宽厚和包容,是我这一生的财富。我愿用我一切来回应这份感情,来握住你的手,同你白首偕老。

    我的爱,我的离开并不是一个结束,这只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开始我的新的旅程,你也开始你的帝王之路。我多愿能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陪伴着你,能每天拥抱着你。可是我的原则性的倔强总会让你痛苦两难。我的离开,给我们两个都留下了喘息的空间。

    让我们暂时把爱情放在一边,保存起来,时间停在离别前的时刻。你,经营你的王朝,指挥你的士兵,建设你的江山。我,走遍我想去的地方,熟悉各地人文,学习医学知识,认识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阿暄,同样是磨练和成熟,我宁愿在广阔山水之中学习,而不是困守在深宫内院。我选择退开一步,留出一个空间,你不用再为了维护各方面利益而害怕伤害到我,而我也不用再为了不让你为难而痛苦地迁就。爱情不用再被消磨,大家彼此都可以顺畅呼吸。

    阿暄,虽然将你留在那冰冷阴森的宫廷里,但是分别的日子再轻松快乐,也丝毫比不过同你在一起厮守的片刻。我希望你明白,我并没有离开你。你心脏的每次跳动,你胸膛的每个起伏,我都可以感觉得到。请不要责怪我的这个决定。我会用实际来证明这是正确的。

    我现在已在南下的路上,天气京城稍微暖和了一点,大年将近,百姓们都忙着准备过年。大业初定,战争初歇,百废待兴。对于你来说,新的一年,将是无比忙碌的一年。我很遗憾不能陪伴在你身边,请你一定要保重好身体。让我用我的眼睛代替你去看这个世界,去看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吧。

    阿暄,我将永远属于你的臂弯。

    昭华字”

    萧暄轻轻摩挲着信纸,手指描绘着上面细细的笔迹。他还记得他以前老是嘲笑她的字难看,她气呼呼地说因为用的是毛笔的缘故。后来她自己做了一种羽毛笔,换了稍厚的纸张,立刻写了流利清秀的一张字给他看。

    那个人,平时说话都随意得很,难得写了这么一篇斟字酌句又工整的信来。

    他把信放了回去,又随意地抽出一封。

    “阿暄,你好吗?

    我已经到达了和顺,张家小朝廷的领地了。

    这里同外界比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商业税收稍微高些,城市税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乡下百姓日子过得平淡紧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就这个状态,就可以让张家在此地维持数十年吧?

    张家用的基层官员,多由当地儒生提拔而来。这些人饱读诗书,迂腐刻板,不知变通,没有野心也无大抱负。我在这里旁观过当地县官判案,基本是非到也清楚,可是当官的做事拖泥带水,效率又慢,效果又不好,脑子似乎小时候被驴踢过……”

    萧暄轻笑,这个笑声在空旷幽暗的书房里回响着。

    他又抽出一封信来。

    “……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几日。李家两个公子都是读书人,家中时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诗会明日酒会。年轻人击箸唱诗,抨击时政,略有轻狂的言语,但是多是真知灼见。看来江西这一代书礼昌盛不是虚话。这些年轻人有干劲,有抱负,但是多因为出身普通而没有机会展示身手。李家小姐比我小一岁,不爱诗书,精于手工,可以做出木制的上发条就会跑的小狗!这真让我大开眼界。

    阿暄,关于修改我大齐科举制度,不屈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过了。我还有一个想法,是否可以再开一条路,让我国女子也有机会走出深庭,一展手脚呢?

    当地有种纺织技术,我觉得很值得推广开来……“

    ……

    “……阿暄,我在海边一个名叫平来的小镇上给你写信。

    这个渔港是东军镇守的地界。我得说,陆怀民或许在其他方面罪该万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时,堪当得起领袖二字。一路过来,这里官吏清廉,百姓安居乐业,街道干净整齐。人民虽然知道当今皇帝姓萧,可是说到真正感恩之人,都会感激陆家东军守卫东海,给了他们安宁生活。

    不过我听说,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来似乎有回来之意……”

    ……

    “……秦国山水好风光!正是初秋,夏景还未谢,果实正熟。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们带点种子给你,可以试着种一下。不过相比会变味道吧。什么东西,都是原生地的好,离了家,就变坏了。

    写到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伤风好了吗?夏天伤风特别难受,你有好好休息吗?子敬兄领了刑部,大概忙得没空在你耳朵边唠叨了。你那内侍是谁?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么清补凉补,都没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

    “秦国的国力,比我们大齐起码落后二十年。官僚腐败,教育落后,自然资源匮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听说他们的太子先前一直在离国游学,如今海归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样子。

    我昨天在茶楼听说了陆怀民病重的事。这倒和我预先估计的无差。我想你应该早有准备了吧……”

    ……

    “……西秦京城的桃花开了,可惜比咱们齐国的要瘦许多。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摘了许多桃花,打算试着酿酒。呵,我来这边跟着邻家的大爷学了不少酿酒的本事。大爷夸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这酒,长途跋涉的运给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

    “我终于见到了一代药师孙恕。大师居然知道我,说我在齐国内乱的时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夸奖得十分不好意思。孙大师十分亲切,没有一点架子,喜欢我的酒。他的小孙女才十岁,就已经聪颖出众,我很喜欢她。

    今天是你二十八寿辰。我不能在你身旁。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很想你……”

    一张一张,细细小小的清秀字体,写满了旅途见闻,所思所想,还有深深的眷恋。这都是他每个月的期盼。从最初的一封让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来的欢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礼物一般,牵扯住了他的所有感情。

    她说她人走了,心却没走。他却觉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走了。空间广阔飘渺,就在这小小薄薄的信纸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荣坤走进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萧暄张开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转瞬收敛起来,迅速得让荣坤觉得那只是一个错觉。

    “陛下,时辰到了。”

    萧暄站起来,活动着手脚,由宫人服侍着梳洗,换上朝服。

    荣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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