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全第1部分阅读
公主 全 作者:rouwenwu
《公主》作者:宋小闲【完结】
第一章
我觉得我现今是在做梦。
整日整日地这么觉得,整日整日地在做梦。
一梦就是一年多。
那梦境的最初,一片花开灿烂,姹紫嫣红,有一只小麻雀转转悠悠叫个不停,叫得欢快;后来梦境便成了大片大片的桃花,惊艳地绵延着没有尽头,桃花林里有一双比花还要美的人儿;而现在么,梦境里什么也没有了,漆黑一片,却时时能听到初生婴儿的哭声。
它一直在哭,不停。我想让它别哭了,这么一直哭,嗓子会坏的。
它却从来没有停过。
它嘤嘤哭着,又仿佛在唤我,阿娘。
我想去抱它,哄哄它,可是无论我往哪里走,我也走不出去。
这房间的四周已经用硬木条密密实实地封死了。
封得连外面的天光也照不进来。
墨夷便在这房间里摆了足够的夜明珠,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子能把这房间照得跟外面一样亮堂。
墨夷是个细心的男人。
他甚至还派人随时侍候着这些珠子,随时将房间里的光线调成与外面一样。
外面若是出太阳了,那些人便将更多的夜明珠送进来;
外面若是起云了,那些人便将一部分夜明珠的光华遮去;
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有人进来换上绯色的珠子,果真能将屋子弄得跟当真有夕阳照进来一样。
偶尔墨夷来这里过夜,睡前会亲自将夜明珠子一颗颗遮掩去。
清晨离开时,又一颗颗将夜明珠的光放出来。
我拥被坐在床上,看屋子里珠子的模样,这时大抵是中午了。
果然,刚刚想到这里,弥香就进来了。
后面领着一小溜家仆,个个手上端着盘子。
弥香指挥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布好菜,才到我床前来。
“夫人,该用午膳了。”
我现今觉得,我的眼睛大抵也出了些问题。
眼神总是很难聚焦。
我朝着弥香看了许久,她的脸才终于恍恍惚惚在我眼前显了个形。
“梦境也会一直重复吗?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琐碎重复。”
重复午膳,重复夜晚,重复相同的梦境。
我喃喃地问,我也不知我是在问我自己,还是在问弥香。
我是回答不出的。
弥香一怔,迟疑。
她也回答不出。
“梦境也如同现实,没有重复,一日过了便是一日,不会再演。世事总是碾着往前,过去的已经是过去。”
最后,仍是那一把好听的嗓音回答了我。
墨夷来了。
我不记得我有多久不曾见到他了,我从来不去数日子,数日子会让我绝望。
自墨夷将我关在这里,他的行踪于我,便变得莫测起来。
有时接连几天都坐在这屋子里,我不与他说话,他便自己坐着,或者去拨弄拨弄那些珠子。
有时又好长时间不曾出现。
他的步子很轻,却又很稳,往我这里来。
我仍旧朝弥香望着,可事实上,我的眼又失了焦距,视野模模糊糊起来。
既然都是看不清,我也就懒得回头去看他了。
只是他的手方碰到我的手臂时,我却像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疼得跳开。
眼睛也不由自主朝了他那里,乞求起来。
他的手就这样朝我伸着僵硬在空气里,眼睛死死将我盯着。
我知道,我的乞求对他而言是丁点用都没有的。
原来,我刚刚生产完,跪在雪地里求他,求他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他没有允。
后来,整个山庄都知道孩子没了我才听闻,我又去求他,求得凄厉,求他让我看孩子最后一眼。
他没有允。
最近一次,我求他,求他放过我。我跪在他面前,泪水落了一地,他仍是不为所动。
还是没有允。
然后,我开始反抗。
只是这里的人,个个都身怀绝技,便连一个煮饭的老妈子都能轻而易举将我制住。
生逃不得,我又开始豁出命地逃。
结果,便是得来了这么个囚禁的匣子。
这里,便连一个瓷器都没有,外面整日整夜地守着人,稍有动静就会冲进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也不知接下来,对我的命,我到底是应该用求的还是用争的还是用什么了。
只是每每墨夷逼得我不得不看他时,我的眼里便会不由自主带着乞求。
大抵是因为我知道,现在的我,除了求得他良心发现,是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他的。
墨夷冷了声,道,“吃饭!”
弥香立刻将我半搂了到桌前。
墨夷没有留下来与我一同吃,只站了一会便走了。
我想,大抵是因为我总是求他,求得他不耐烦了。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若我还有但凡一丁点机会,我也是万不会求他的。
他的确是曾给了我半年的爱,只是现在却也将那爱连本带利地收回去了。
那样的利息,比起民间的高利贷,还要狠。
更狠的是,他还没有收完。
午膳过后,我又要缩回床上,弥香将我拉住了。
近来,我在床上的时间是越来越多了。每每我躺在床上,总能感觉得到弥香在我床前着急地朝我看。
她似乎怕我一睡不起。
其实,是她多虑了。
原先我是受了刺激过头了,失了神智,才会豁出命地与墨夷争。
这时,我也多半想明白了。
若是能活,我自然是要活着的。
若是不能活,我也总是会努些力。
弥香让我坐在梳妆台前,她从镜子里对我笑,“夫人,让弥香为你梳个头吧,将头发弄得漂漂亮亮的,心情也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坐在那里,任她动作。
弥香一边细细打理我的头发,一边感叹,“夫人这般美貌,与主子真是天生一对。”
我听弥香说着,忍不住微微扬起唇角。
我特别想笑,只是,又实在是没有谁能比我更可笑了。
美貌?
若是与墨夷在了一处,又有谁还能称得上美貌呢?
我便是被他那张脸惑了眼,以致如今这般境地。
一年多前,我与阿娘去庙里上香,回程的途中遇了刺客。刺客要杀阿娘,我下意识挡了上去,那剑便硬生生刺到了我胸前。
我没受住,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床边便是有着惊天美貌的墨夷。
那般惊艳,一下子就晃花了我的眼。
我想,大抵是因为我前半辈子过得着实太顺遂了些,想要什么阿爹都给,这时见了这样的人间绝色便忍不住也想要。
待我伤好后,我便问墨夷,“那时,是你治了我的伤吗?”
墨夷唇边微微含着笑,朝我点头。
我又道,“你救了我,我是应该要报答你的;只是你却看了我的身子。你说,这当如何是好呢?”
墨夷的唇角延着悠远的笑意,眼波一转,璀璨流光便将我拢住,“莫不如你以身相许报答我,我以身相许为你负责?”
便是这样,我们成了亲。
我那时是恣意惯了,只修书往家中报了平安,便留在了墨夷的地方,待着与他耳鬓厮磨,琴瑟和鸣。
我怕爹娘瞧不起墨夷无权无势,当他配不上我,也只字未提我与他一段匆忙的姻缘。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不是他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她。
哪一点配不上?
哪一点都配不上!
山庄之内,早已藏了与他青梅竹马的绝色女子,我却真把那般的仙女当成了他的表妹,将自己当成了此间的女主人,在庄内恣意览玩。
无怀山庄在岛上,周遭满种了桃花,春天的时候,我无事便爱在花中闲逛,我以为,这片桃林,现在也是我的了。
直到有一次,听得桃林里隐隐的谈笑声,似乎是守花林的丫头。
“知表小姐爱桃花,庄主便在无怀山庄上下遍种桃花。你看,表小姐若和庄主一起站在那桃花深处,是不是连桃花都会羞了颜色?”
“你说那位玉之小姐吗?她,就像是落入天鹅群里的丑小鸭,碍眼无妨,不过就是有些扫兴了。”
我那时还是有些骄纵习气的,不过是下人嘴碎,我心里便过不去了。我跑去找墨夷,墨夷却正巧临时有事出了庄,我便摆了些女主人的姿态去看那位表小姐,若吟。
我想,若那日我能预见到我今日这般凄惨的境地,我便是揣着委屈碎了心也万不会去看那位表小姐的。
我醒来之后看到墨夷在我床边,他又端着那般的美貌,我便下意识地当是他救了我。
后来,我也只是问他,是否是他治了我的伤。
却忘了问,是否也是他先伤了我。
若吟冷冷笑看我,“他本就是要去杀你阿娘的,你却拦了他,他因此受了极重的罚,也就索性让你来替你阿娘还了。”
我去若吟那里时,摆得是女主人的姿态;离开时,却像个。。。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当一个俘虏被人玩弄得晕头转向自以为是之后,又被人狠狠一针戳破了她自己为自己垒造起的泡沫幻境,这时,该有什么样的身份才能配得起这份狼狈、愚蠢、不堪和心碎?
当夜,墨夷回来,我赌上自己最后一分卑微的幻想,问他。
他只是看着我,不答,也没有否定。
我便得到了答案。
第二章
我那时还是骄纵得厉害的,一时接受不住了便大吵大闹,现在想想,我那时真的是太蠢了。
那叫什么?
打草惊蛇!
我那时不该那么情绪化地吵吵闹闹要回家,我该面上平静下来,背地里偷偷地逃的。
只是现在回想,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那时激动得着实厉害了些,吵闹了没两声便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时,墨夷仍旧端着那副倾城的容颜坐在我床边,只是脸上再没了绝世笑靥。
他看着我,同我说,“玉儿,留下来吧,孩子总归是要和爹娘在一起的。”
我那时才知,我竟已有了他的孩子。
我整个人懵了,懵了好一阵子。那一阵,我还算比较安静。不吵,不闹,也不过是见到墨夷时俐落地将头偏过,不看他。
好在那一阵子,我见到墨夷的次数已经是屈指可数了。
他大抵也是有些愧对我的,所以不敢来见我。
懵过了那一阵,我也就想明白了。
孩子确实是需要爹,但是也不能有个这样的爹。
欺骗,阴谋,算计,虚情假意。
自我与他相识以来,不论是墨夷欠了我,还是我欠了墨夷,我那时都决定就此了断。
我想,我大抵便是个这么干脆的性子吧。
我已经想好,回去之后,就把他忘了,不惦着他,也不会来找他麻烦。
我收了些财物,便偷偷出了山庄。
我穿过绵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桃花林,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我以为我终于走出了无怀山庄。只是没有想到,桃花的尽头却是无尽的大海。
我站在岛上,看一线海水,平整得令人心痛。
我巴巴望了许久,上面,却终是连块浮木都没有漂来。
那日,我没有等到能带我离开的船,却等来了墨夷。
他的脸那时黑尽了,整个人看起来极怒,却又极是克制,他没有说话,只是狠狠抓了我的手,将我带回去。
我想,还是我那时大吵大闹打草惊了蛇,以至于他心中对我生了防备,我不过离开一个上午,他便发现了。
后来,我再要出庄,便是不止难了百倍。
只是那时,我自己也是不会出去的。我知道,外面都是大海,没有船。我还怀着孩子,我不打算带着他/她一起跳海。
我想,我还是喜欢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怀着期待,压下怒和怨,就等着宝宝安安稳稳地出生。
为了他/她,也尽量躲着墨夷,以免激动了情绪。
只是我没有想到,墨夷对我的报复还远远没有完。
我生孩子的时候,难产,痛得死去活来,墨夷一边帮我接生,一边阴寒着一张脸。整整一个晚上,宝宝才出来。
我却乏得晕了过去,据说,三天三夜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孩子已经被墨夷抢了去。
我勉强挣扎着想去看看孩子,下人却告诉我,墨夷和孩子都在若吟的院落里。
我那时大抵是方生产完,又昏迷了那么久,脑子不清醒了。孩子什么时候不能看?我却偏偏要在大雪天的晚上跑到若吟那里去看。
去也就去了罢,偏偏我一个当娘的,还被那对狗男女拦在了外面。
看不得。
我那时当真是脑子不清楚了,抑或是激动起了头,便没个尾。他不让我看,我却硬要看,偏偏,他就是比我狠,我没有办法,整个人跪在雪地里,求他。
他那时仍是云淡风轻,负手立在我面前,只扔了个侧面给我。
我不知后来我是被气晕的还是上一次没晕够,只是人被送回长秋院之后,便再也没能出来。
直到,我从一个侍菜丫头那里听得些端倪。我发了狠将碗摔碎,握了瓷片抵在她纤细的脖颈动脉处,逼她,她才颤颤巍巍告诉我。
孩子,夭折了。
我发了疯一般,就拿着那片碎瓷冲出去,冲去墨夷的书房,只是,他连见我都不肯。
我哀痛欲绝,哭得凄厉,求他,让我见孩子最后一面。
他终是没有出来见我。
我身体无力,跪落在地上。
那一刻,我用我所有的生命,恨墨夷。
那一刻,我咬牙切齿,手握成了拳,指甲狠狠掐出了手心血肉。我发誓,我一定要回去,回去之后,我定要夷平无怀山庄!
让这对狗男女为我的孩子偿命!
只是,我回不去了。
那之后,我用了所有的我能想得到的手段,软的,硬的;求的,逼的。
都没有用。
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让墨夷对我的防备加倍。
一次又一次。
现在,这屋子周围那些厚厚的密密实实的木条,我就算撞破了脑袋,我也撞不开。
更何况,不要说撞了,我稍微有点动作,外面那一堆的人就会立刻冲进来,用血肉身体将我团团围住。
我撞,也只能撞他们。
他们不会对我动手,但我要越过他们却需要先踏过这些人的尸体。
墨夷用他的手段,一层一层将我死死地裹住了。我豁出命也挣不开,最终,也不过只能疯狂。
别无奈何。
墨夷这一次离开,又有一段时间没来。
弥香现而今,每日又多了一样工作,帮我梳头。只是,她仍旧只是梳个髻,并不给我用簪子发钗。
在这个屋子里,任何可能威胁到生命的东西,都是被禁止的。
我现在是,生,生不成;死,死不得。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想,报复这回事,能做到墨夷这种境界,也算是天下无敌了。
晚上的时候,弥香将珠子的光华一一掩去,只留了一颗淡淡的,在仿着今夜的满月。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只听得门外有些吵闹,将我吵了个清醒。
那声音,让我心里发寒,又像扎了根刺一样,让我生疼。
若吟。
她想进来,外间的人不让。
我倒是有些吃惊,若吟,可算得上是这里实质上的女主人了,这些人却还敢不听她的?
然后,弥香出现了,她的声音依旧谦恭,只是这时隐隐有些强硬,“表小姐,主子有命,请回。”
若吟的声音依旧温婉,“弥香,我不过是想进去看看嫂嫂,已经三个多月了,我想,她也是希望能看看不同的面孔的。”
“弥香不认为夫人会愿意看到表小姐。”
“你!”
我在里听着,心中突然一动,我朝门外稍抬了声音,“弥香?”
“夫人。”弥香一边应我,一边已经开门进来,到我床前,“夫人,可是扰了您休息?奴婢现在就请表小姐回去。”
我摇摇头,拉着弥香的手,“让我见见她好吗?”
弥香迟疑,“这。。。夫人,何必呢?”
我眼蓦然一酸,何必?
“我已经是这副模样了,见不见她,又有什么区别呢?”
弥香不忍,终于点头,将若吟带了进来。整个人,却仍是小心防备着,又去将夜明珠子弄得亮堂。
我终于再次看清了若吟那张倾城绝色的脸,这世间,怕是只有这张脸才能与墨夷匹配。
她看了看弥香,又朝我道,“我可以单独和你说说话吗?”
“夫人,不可以。”弥香有些着急。
若吟在听到弥香那声“夫人”时,眉头几不可察一皱。
其实,弥香这些日子一口一个“夫人”,也是剜得我心疼的。我让她不要这么叫我,她只说,“主子不会答应。”
常常,弥香一搬出了墨夷,我就不会再继续纠缠什么了。
我下意识地,想要将墨夷摒除在我的生命之外,不想提及,也不想听人提及。
我朝着弥香凄恻一笑,“你出去,可好?”
我差点没有落下一滴泪。
弥香是最见不得我这样的,这时,便只能防备又带了些警告地看了若吟,不甘心地出去。临去时,又道,“夫人,弥香就在外面,有事您叫一声就好。”
我点点头。
弥香出去之后,我与若吟几言不合,便狠狠吵了一架。
我一边吵,一边制止外面要冲进来的人,“不许进来,谁进来,我就掐死这女人!”
弥香在外面着急了,拍打着门,声音里甚至带了哭腔,“夫人,您冷静点。”
我只是继续大叫着,骂够了,才一把放开若吟,“滚,你给我滚出去!立刻给我滚!”
“砰!”
狠狠将门摔上。
只不过,摔门的,是若吟。
而我,袖子掩了脸,哭着跑了。
我循着上一次逃跑的记忆,一路不要命地跑,捡了暗处死命逃。只是这时大抵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长秋院那个密密实实的匣子里,对周遭的其他少了许多的注意力,我也还算顺利,不多时,便从山庄后院一处废弃的墙角翻了出去。
我知道,若吟会帮我逃出那个牢笼,安的必定也不是什么好心,只是,我受够了,我顾不了这么许多!
就算是死,我也要在外面死,不让我的灵魂也被一层又一层死死地裹着,连呼吸都不能。
我一路奔跑,在暗夜里无规拦地跑,跌跌撞撞,连路也看得吃力,只是牢牢记着若吟方才同我说的破阵的路线。
筋疲力尽的时候,我终于出了桃林,我站在我第一次逃跑那一处,往海上看。这时,天晦暗不明,可是海上仍旧是连一跟浮木都没有。
上一次,我不敢跳,因为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这一次,孩子没了,我可以无所顾忌。
我突然好想阿娘,阿爹,哥哥们,想要好好和他们一起生活,以后的日子,都乖乖的。
可是我没有机会了。
我要么现在跳下去,九死一生;
要么等着那些人追上来,将我密密实实地锁住,呼吸不得,求死不能。
墨夷?
原来我想,我若活着离开,必定回来将这里夷为平地,以消心头怨恨;我若死了,也必将化作厉鬼,缠得他不得安息。
可是现在,我想,算了吧。
我用石子在地上给墨夷留了字:
阿娘欠你的,我已还清;你欠我的,我不追。
就此永别,永世不必再见、再念!
我跳下去的时候,没有想过我还能活。更没有想到,我还能活着回到九黎皇宫,那里,有我的阿爹、阿娘、哥哥们。
还有,巫师。
我身体稍好的时候,阿爹阿娘握着我的手,含着泪,让巫师对我催眠,将我这一年半来不堪的记忆,抹去。
了无痕。
第三章
我就要嫁人了。
这和我原来想的有些不同。
原来我想,应是别人来嫁给我,而不是我去嫁给别人。
我是公主,我以为我总可以得到些寻常女子得不到的福利的。我每一次都这么以为,只是,我每一次都以为错了。
宫里老人们说,皇室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年不曾有公主“出嫁”了。我只有十八岁,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胡乱给我添了一百三十二年,但我是真真亲眼看到的,我前面五个皇兄,他们从来没有谁用了“嫁”。
我也觉得“嫁”这个字眼,着实是太没有气势了,可是如此没有气势的字眼,堪堪就落到了我身上。
我很生气,发了一顿脾气,将门摔得砰砰直响,甚有气势。可心里却在打鼓,忐忑得紧,就怕阿娘冲进来使劲揪我耳朵,将我揪得嗷嗷直叫。
我挺直腰板坐在椅子上,手握成了小拳头搁在桌面,仆侍们都被我这阵势吓到了。可其实那姿势只是因为我也被吓到了,我被我自己吓到了,所以我很紧张。
不过好在阿娘这次可能真觉得对不住我,没有随后就冲进来将我教训一番。
我这才放下心来。
我是九黎国的小公主,他们都说,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只是,他们都没有说对。不,准确地说,他们只说对了一部分。
我的确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却极为失策地少集了一人,而偏偏,这堪堪一人就足以抵挡那万千人。
这人,就是我阿娘。
我阿娘是九黎国的皇后。
阿因总是会从宫娥仆侍口中听得些谣传,便兴致勃勃地回来说与我听。宫中的人说,天降福荫于我九黎,是以我朝子孙繁盛,皇子们一生一个准儿,古来皆是。就譬如我,三代皇帝统共一百五十多年下来,才得我一个公主。
于是,按照宫人们的说法,九黎王朝的皇上,我的阿爹将我宠上了天。
每每听到这种话,我总是要默默在心中叹口气的。
我阿爹宠我有什么用呢?这后宫,又不是他当家。
“皇后娘娘。”
乌泱泱一屋子跪地声,当家的来了。
我在心中惊天动地纠结了一下,仍是强撑了最后一丁点勇气,把持住了,没向我阿娘行礼。
其实,差点就跪下去了,真的就差那么一点。
就在她那一身大红裙裾硬生生闯入我视野的时候。
“之之。”
我阿娘是艳压群芳的美人,她的脸,她的肌肤,她的骨骼,她的嗓音,她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是上天精雕细琢而成的收藏品,不像我。。。撑死了也就只是个工艺品。
我的意思是,我阿娘在不生气的时候,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只是很可惜,她每每见到我,总是很容易生气。
我不知,这到底是我的悲哀,还是她的无奈。
不过现下,她还是比较平静的。
她问我,“可是对未来的相公有什么不满?我儿尽管同为娘的说,为娘立刻让你阿爹下旨,命他改过!”
我阿娘很少这么好说话的。
我心中一喜,面上却故作平静回了道,“其实也不是不满,只是我想像哥哥们一般穿上大红蟒袍,将美人娶进门。”
风云蓦然变色。
我一时不察,没能正确把握住形势,一句话就将我阿娘惹怒得彻底。
顺便牵累了我六哥。
当我六哥以令我叹为观止的速度赶到我的栖梧宫时,眼睛都不眨一下,见了我阿娘就“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一声“母后”唤得既毕恭毕敬,又小心谨慎,又不卑不亢,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浑然天成。
让我不禁就想到了那句俗话:无他,唯手熟尔。
具体到我六哥这里,简而言之,就是熟能生巧了。
这许多年里,他被我牵累得,早已是见叶落便知天下秋了。
“上官景,你同我说说,你最近带着你妹妹都在做些什么?”我阿娘的声音听上去,旁人会觉得甚是心旷神怡。
旁人的意思是,不包括我和我六哥。
我六哥听了,甚为庄重地皱了皱眉,以示他在认真思考。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是极为佩服我六哥的,须知他此刻是跪在地上的,为了显示对阿娘的恭敬,头也略略低垂。可是他却能极为精妙地把握住低头的角度,既让自己看起来毕恭毕敬孝顺有加,又能让坐着的阿娘刚好能看到他微微锁着的眉头。
这是一个技术活,若要归根结底,大抵也是我将它锤炼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
“回母后,最近一个月,儿臣带着之之上了书房,督促她温习了一遍《女诫》,闲暇时候也同她作些诗作;上个月,之之在学习《女儿经》和《烈女传》;再上个月的时候,之之没有去书房,在寝宫里绣了幅牡丹和百鸟朝王,分别赠与了母后您和阿爹。”
上官景说得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有进有退,就单凭他此时的表现,我也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好。
虽然,他说的那些东西,离我着实是有些遥远的。
我站在阿娘身后,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嗯。”阿娘沉吟。
我和六哥立刻竖起耳朵来分辨那语气,分辨的结果是,我和六哥偷偷相视一笑。
我娘站起身来,“起来吧。”
六哥心满意足地起身,他一站起来,立刻就高出了我和阿娘许多。
我阿娘看着他,甚为满意道,“嗯,听你说这些,为娘也就放心了,你就只这么一个妹妹,定要好生教管。”
“是。”
我和六哥渐渐放松下来。
我阿娘便准备离开,临去时,又嘱咐了六哥,“现下,为娘交予你一事。你妹妹要嫁人了,可她不知道在哪里受了些个幺蛾子的影响,异想天开地不想嫁,偏想娶。上官景,你要好好教导你妹妹,不能失了皇家体面。”
阿娘说到这里,略一思索,又转了话锋,“若她实在是想娶。。。也成。但总归我皇家是有一人要嫁的,那时,就你嫁吧。”
阿娘说完,留下风中凌乱的六哥,仪态万方地走了。
我看我六哥久久僵立在原地,目视着阿娘离去的方向,整个人竟像失了魂儿,心下一惊,颤巍巍将手递到他鼻息处。
没气儿了。
我一声尖叫,踮起脚猛掐他人中。
我一直以为,我阿娘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单看这么多年来,她单单一人就抵挡住了宠爱我的千万人,便能窥探一二了。
但令我感到惊悚的是,她这厉害,与日俱增了。
原来,我不记得她能厉害到这般境界,一句话就将我和六哥的关系挑拨了个干净的。
须知,当年连我将传国玉玺玩丢了,六哥都能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替我扛着。
那时我和六哥玩捉迷藏,我躲到阿爹的御书房里,看着那玉玺长得好,就揣自个儿怀里要带回寝宫,哪知一路上玩乐,天黑回到寝宫时,玉玺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急得阿爹阿娘拍桌子跳脚。
我不敢承认。
六哥帮我认了。
然后,六哥被打得三个月没下来床。
虽然后来在御花园里的玫瑰花丛中找着了,但那时却是打也打了。
自此,我一度以为,山无棱,天地合,我与六哥不会绝。
哪里知道,不就是阿娘一句话要他嫁个人吗,他就对我倒戈相向了。
他,他,他,他竟然真把《女诫》《女儿经》《烈女传》搬来给我看!
有他这样当哥的吗?
和六哥磨了一整个下午,在“嫁娶”问题上,他终是不肯稍稍退让半步。
这让我很是为难。
为难的结果是,我认为,六哥靠不住了。
于是,一连几天,我对六哥都是爱理不理。
六哥的承受能力却是早已被我锤炼了出来。
我不理他,他就在一旁为我读书,读得是浑然忘我,不知今夕是何夕。
过去,若是惹了我,他也常常这般对我献殷勤。只是过去,他为我读的是民间的话本子,这会儿。。。女诫!
我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上官景,带我去看美人!”
上官景从《女诫》里恍恍惚惚抬头,想是书中的精髓将他熏陶得有些晕晕乎乎,他愣了半晌,没明白我什么意思。
待明白过来,以为我终是想明白了,不与他争皇宫里这唯一一个仅剩的可“娶”名额,一时间,脸上兴奋莫名。
对着我,猛点头。
我很久不曾看他这么兴奋过了。
我想,果然,“嫁人”是极不讨喜的。
这我明白,我当真明白。
我和六哥躲在御书房门口,悄悄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外面的阳光这时正好,照得龙椅上,我们的父皇一身金光灿灿。
我很自豪。
这么一个指点江山的人物,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号令天下。即是此刻,只几个臣子议事,亦是不苟言笑,威仪昭然。可是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人物会对我笑,会做尽好笑的事哄我开心。
六哥悄声在我耳边说,现在恰好出列的那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就是墨夷。
我见过墨夷的,在阿爹给我看的画像上。
我看到了,直管他叫“美人”。
我纠结了许久,纠结他和阿娘到底谁比较美,苦苦思虑了半日,未果,我很苦恼,最后还是六哥一语惊醒梦中人。
六哥说,“笨蛋!当然是我们的母后更美了,不然,为甚母后进了父皇的后宫,你那美人没进?”
我恍然大悟。
当即表示,“没有关系,父皇不娶,我娶!”
第四章
那日,我兴致勃勃地去同我阿爹说,我看上那个叫墨夷的美人了。
阿爹听了,眼睛当即就雪亮雪亮了起来,狠狠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欢喜得直嚷嚷,“真是父女连心,父女连心!为父也觉得墨夷甚好,甚好。”
我当真觉得阿爹是我的知己,尤其阿爹当时连着用了两个重复以表示他同我一般强大的兴奋,我便完全放下了心来,只等着将美人娶进门。
哪里知道,被知己搞砸了。
我躲在御书房门口,觉得很惆怅。
六哥在我耳边告诉我,他觉得墨夷很好,长得好,身段也好,为人也比较矜持,身上香喷喷的,可以一同睡觉。
我边听边点头。
我原就知道墨夷长得好,身段好。但如今听了六哥说他为人矜持,身上香喷喷,我总算完完全全放下了心来。
我年幼的时候,书房师父教“矜持”,我问六哥那是什么,六哥搔耳挠腮半天,告诉我矜持就是脾气好,会疼人,不动不动就生气。
我当时就融会贯通了一下,点头附和,“我们阿娘就是太不矜持了!”
后来,每每阿娘教训我,我都在心中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娶个“矜持”的美人回家!
其实,我近来也偷偷在心中想过许多次,只要他够“矜持”,不那么美也没有关系。
我偷偷想的原因是,我如果将我的想法告诉我六哥,六哥会骂我没出息。
“上官玉之,你能不能出息点!你是我们所有人捧在掌心里的公主,你想要最好的,就有最好的,你那委委屈屈的模样从哪儿学的,赶紧给我塞回哪儿去!”
那时候,六哥很严肃,我想,可能在皇家,“没出息”是个很要不得的道德缺陷。
所以后来,为了显示我很“有出息”,我还特地加了一条,要全身香喷喷的,这样同我睡觉我才会觉得舒服。
六哥那时听了,看着我,一脸的赞赏,甚为满意。
我想,六哥是当真疼我的。他总是惦记着我喜欢什么。
阿爹的事不多时就议完了,几位大臣散开。
我一惊,立刻躲到了六哥身后。
我虽然不学无术,礼仪还是知一些的,我是公主,不能随随便便就出现在大臣面前。
好在六哥身躯比较高大,将我挡得比较全。
“墨大人,请留步。”六哥却出声唤住了将要离去的墨夷。
那一日,我不记得具体的日子,只记得御花园里,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御书房外是没有桃花的,可那日,我从六哥身后悄悄伸出脑袋,正对上翩然回首的墨夷,天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流光潋滟。那一刹那,我只觉桃花也不过尔尔。
墨夷的美,美得惊世骇俗,却又有种神气。那种神气,是阿娘没有的,阿爹有,众多哥哥里,亦只有太子哥哥才有。
我突地,再不想唤他“美人”。
我想,美人其实是个极世俗的称呼,离我们很近。
可我觉得,墨夷离我很远。
他沉黑的眸越过六哥高大的身躯,对上藏在六哥身后只露出了个脑袋的我,唇角微微一挑。
刹那间,芳华揽尽。
“六皇子,七公主。”
他对着我和六哥行礼,他的声音偏低偏醇,像陈年酒酿。
我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六哥微微回头,瞥过我一眼,才又看向墨夷,端出了几分皇子的气质。
“墨大人,本王有事相托。”
墨夷的眼略略瞟过我,看向六哥,微微一笑,“六皇子请讲。”
“七公主甚喜桃花,常听得宫中宫娥谈论,三月中,京郊桃林大片大片的桃花,开得繁荣惊艳,却一直没有机会亲见。本王知墨大人丹青甚好,所以特地托大人为皇妹绘一幅,聊以寄怀。不知大人是否得闲?”
墨夷听了,微微眯了狭长的眸,偏头看我,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七公主当真爱桃花?”
我觉得今日,我确实是有些奇怪了。
明明,同阿爹阿娘看着画上的墨夷时,迫不及待想要娶回栖梧宫。不想,待今日近了与他说话,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对他是极为不喜的。尤其是他看我的眼神,深深的,幽幽的,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其实我也没有必要看出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