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计第19部分阅读
攻心计 作者:rouwenwu
过去,就像隐藏在暗处的火药水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石破天惊。
三天后,明妃和瑞夫人邀我同去御花园散步。
明妃的父亲是鸿胪寺卿,好美酒。她从小沾染,酒量惊人的好,而且还会酿酒。她自酿的菊花酒酒味淡泊甘冽,入口宜人,只是我怕醉,只喝了一小杯。瑞夫人倒是连喝了三杯,笑着说:“明妃姐姐酿的酒最适合女子喝了,国主不也赞叹过吗?姐姐
若是不为宫妃,但是酿酒一门手艺也足以富甲天下。”
“妹妹嘴巴就是甜。这酒要喝得豪气,茶要品得细致,我们如今不过是把酒当成茶来喝而已。”
“说起茶,那个爱沏碧螺春的说书先生怎么这几天都没在宫里出现过了?”瑞夫人问,“我看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怕是几日前淋了雨,生病了吧?”
“那就可惜了,闵先生其貌不扬,可是他说的书,他沏的茶都是上品。”明妃笑道,“染了风寒也大有可能,那日我宫里的婢女见他一人走在滂沱雨中出宫去,也真是的,雨伞都不带一把……”
“两位姐姐喝过闵先生沏的茶?”我嘴角微扬,一副愉悦而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一丝很不舒服的感觉。不带伞也不避雨,负气而行,是在气我吗?
“喝过。闵先生沏茶的手势极其优雅,若不看他那张已见皱纹的脸,单凭他那风度态势就让人神往不已。”瑞夫人道。
我恍然,想起他所讲故事里一袭青衫的慕程,不知沏茶时是否也像瑞夫人说的那般风度优雅?然而想到那回甘无穷的碧螺春,闵四空也用以取悦过别人,心里总是有些不是滋味。
“君山银针又不是什么稀罕的茶,”明妃哂笑,“寻常之茶沏得再好也是寻常味道,妹妹居然记了那么久,究竟是茶好喝还是书动听,嗯?”
“姐姐不知道?闵先生在安城的戒德茶馆三日开一场书,里三重外三重都是人,听说挤得水泄不通。”瑞夫人嘴快。
“那闵先生就住在戒德茶馆?”
“不是,听说是住在清心寺,那里种的都是幽幽翠竹。我曾去过一回,听说那里的签文很灵验。”明妃说。
“那姐姐有没有求得一枝好签让国主宠爱于你?”瑞夫人打趣道,明妃用力地盯了她一眼,她顿时意识到此话不妥,我笑笑说:“宫中姐妹雨露均沾,这也没什么,瑞姐姐不必拘泥。”
又过了几天,再没有听到过闵四空的消息。
我又开始做梦了,梦见茂密的黄杨树林,天已经很黑,有人拖着我的手一直往前跑,后面是密密的脚步声还有明亮眩目的火把,而树林似乎深远得没有尽头……不知道跑了多久,场景便换了,我见到在半山腰处的岩洞里,背上中了箭伤的男子倒在女
子肩头,那女子一脸的震惊心痛,咬咬牙用匕首削断箭杆,抓住末梢用力一拔。鲜血喷涌而出,那男子痛极张口便咬在女子肩上……
那样深的痛楚似乎铭刻在我的心上,只觉得好像胸口被什么重重压着喘不过起来一般,想要大叫,却叫不出声来。
那女子皱着眉忍耐着,取出一小瓶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止血,随后,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他的身子很热,额头滚烫,两颊通红,她喂他喝水,水到了唇边又淌了出来;她连忙给他擦,手都是抖得,再到后来,他喃喃呓语意识混乱,她再也忍不住跑到洞口外抚着心房极力忍住喉间发出的细碎哭声,然而眼泪却无法遏制地一颗颗掉了下来
……
我蓦然惊醒,心窝处的痛楚似乎还未止息,我坐起身来喘着气,汗湿了中衣,脸上凉凉的一片。
我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第几次在梦中流泪了。
“夫人,夫人——”兰露急急忙忙走进来,我心下诧异,怎么这丫头这么机灵,知道我想喊她进来?
她迅速地把紫罗纱帐拢好,“夫人醒了?那就好了,国主回来了!锦屏和两名内侍在前殿门跪迎恭候,夫人快起来……”
我兀自出神,犹在梦中,冷不防听到赫连越回来了,也只是呆呆地应了一声,抱着被子的手紧了紧。随着脚步声响起,兰露跪下,赫连越衣袍上挟着秋霜重露的气息卷袭进来,在床榻前停住。静默了两秒,我终于反应过来,迟疑地喊了他一句:
“越?”
忽然被他用力地揽入怀中,冰冷的甲胄冷得我瑟缩了一下,淡淡的铁锈味夹杂着血腥味让我的胃猛然一阵翻涌,只听得他哑着声音问:“息阳,这几天你过得可好?”
“妾身过得尚好,国主放心……”我心里暗暗诧异,他这是连夜从边境上赶回来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就好。”他放开我,站起来,吩咐兰露准备好热水让他沐浴,近侍洛城提醒道:“国主,皇后那边应该已经知道国主回宫的消息了……”
“那又如何?”赫连越冷冷地说:“如果有人来了一概不见,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这一夜,赫连越抱着我,在我耳边呢喃道:“息阳,我回来了,你惊喜么?”
话语里的柔情蜜意分明就是情人间的呓语,我避不开他热热的气息侵袭,只得笑笑,问:“国主星夜赶回来是何原由?”话音刚落,便被他不甚温柔地覆上双唇,用力咬了我一下,然后说:“该叫我什么,嗯?”
“越。”我的脸烧烧的,他又吻了我的嘴角一下,几不可闻地笑出声,说:“刚刚那是惩罚,而这个是安抚。”
第七十八章 惑 2
我不自然地别过头,落在他眼里成了羞涩,他轻笑一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手贴过我汗湿的中衣,不由得皱眉,“秋夜更寒,你怎么出汗出成这个样子?”
他伸手就去解我的衣结,我下意识地一手按住他,说:“这个,我自己来换衣裳就好。”
我让兰露拿来干爽的白色中衣,他抱过我,让兰露退下,见我死死地攥着衣结,不由失笑,柔声说:“好啦,我答应你,你自己换,我不看你就是了。”
“你用被子盖着头。”
“好。”被子下传来闷闷的声音,我这才背过身去拉下衣结脱下中衣,摸索着把一旁的衣服换上,衣服刚刚穿上,便被他从背后抱住,我大惊,他却把我的身子扳过来带入怀内,我又气又怒又尴尬,说:“你……不是说了等我三个月?又没有人要你非来息阳宫不可……”
没有想象中的冒犯,他只是轻轻替我拉好衣服,绑上衣结,沙哑着压低声音说:“生气了?息阳,我等了那么漫长的日子,岂会等不及这三个月?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个正常的男人,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当然会想……”他苦笑了一下,放开我,我也
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又接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跑死了两匹马都要赶回安城吗?因为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跟别人走了,我怎么喊你你都不回头……所以我要回来,把你看得牢牢的,懂吗?”
我的心一酸,他心里爱的人真的是我吗?
“在这宫里,我能有什么事?”我低眉,无措地绞着手指,“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夫么?这世间还会有谁把一个瞎子放在心上?你想太多了……”
他把我拥进怀内,“我不在乎你的眼睛是否看得到。以前你明眸善睐,可是心中无我;如今你眼中空无一物,可是心里只有我。息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息阳夫人不是一直在冷宫之中渴望国主恩宠的么?何来眼中无他?
“夫妻是几生修来的缘分,何来自私之说?”我摇摇头,捋起袖子指着手臂内侧尾指般长度的一道粉色疤痕问他:“与你我当日坠崖是否伤得很严重?两日前沐浴才发现这道疤痕,也不知是否那时留下的。”
“应该是的。那时你身上多处被山石刮伤,上了药后疤痕一时也消除不了。”他以为我怕他介意,笑笑说:“没关系的,只要是你,怎么样都好。”
我也甜甜的笑了,侧身躺下,他从背后贴过来,伸手环着我入睡。没过片刻,他就睡着了。
我的心却很冷,冷得冰天雪地一般。
那道疤痕,是我偷偷地用簪子划伤不敷药留下的。
除此之外,我的身上没有任何的伤疤。兰露说的,夫人身上的皮肤像初生婴儿一样细滑。不要说伤痕,连多余的痕迹胎记或是颜色深浅不一都没有。
世间上没有任何的药膏能把坠崖刮伤的皮肉医治得如此彻底。
原来,我所谓的夫君,从没有看过我的身体。
甚至连那遇刺坠崖一说,恐怕都只是假的。
为此,我迷迷糊糊地睡得不甚踏实。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得珠帘外洛城着急地来回踱着步,最后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掀起竹帘进来跪下悄声启禀道:“国主,玉坤宫宫人来报,皇后她身体不适突然昏倒,还请国主移驾前往探视。”
赫连越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在帐内压低声音不耐烦地说:“让太医过去一趟,天明后朕再去玉坤宫!”
“国主,”洛城话语里隐隐激动,“皇后她……国主还是……”
赫连越披衣起身,走到他面前,轻声问:“到底何事?”
“恭喜国主,皇后怀有龙胎了,可是太医诊治过,说是有小产迹象……”
赫连越沉默了数秒,说:“好,摆驾。”
语气淡淡的,丝毫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激动。
他回头替我掖好了被子,走出去的脚步很轻,生怕惊动了我。
我的心一片木然,眼中干涩。
我该落泪的不是?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的夫君曾发狂地爱过另一个女子,不过已经是过去了,原不该去计较;然而如今三宫六院,他与我这个瞎子厮守,却让别的女人伺候枕席生儿育女。自古帝王皆如此,既然这样何苦字字句句都满写柔情?
天亮时,锦屏伺候我起身洗漱,兰露捧着早膳进来时精神恍惚碰落了花架上的梅瓶,锦屏马上让人进来清理,不满地低声说兰露:“你今早神不守舍的,究竟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兰露嗫嚅道。
我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淡淡的,说:“是我们的国主,要当父亲了吧?”
“夫人你怎么知道的?!”兰露惊讶道:“我也是听送早膳的小太监说,明妃娘娘有了身孕,想不到夫人你这么早就知道了!”
我的手一颤,杯中滚烫的茶水倾出把我的手烫红了,锦屏连忙拿过杯子示意兰露取出烫伤膏给我抹上,责怪地说她:“谁让你碎嘴的呢!夫人别管她的话,国主这么宠爱夫人,怀有龙胎那是迟早的事!”
我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吃我的早膳。
我该为此而愤怒的,不是吗?
但是转念一想:息阳,你凭什么?
背叛一次与背叛两次,有区别么?
心脏处微微有些疼痛,更多的是茫然无依的感觉。息阳,你是不是开始有些在意了,在意他对你的欺骗和背叛?
“锦屏,把五斗柜里的那枚绿玉如意送去明妃的宝明宫里,就说是本宫给她道喜了。”我说,“皇后那里,就送一尊羊脂玉送子观音好了。”
“夫人原来都知道……”锦屏出门时低声对兰露说。
我坐着院子里的秋千架上,头靠着绳索,微微出神。
多日没听到那个声音了,心里竟是遏制不住的想念。
梅子嫣跟慕程,如今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闵四空口中的梅子嫣素衣白裳,黑发明眸,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只是自己无缘与之相见。慕程之于她,不一定是最好的,然而却比谁都合适——越是孤寂的人,便越离不开自己的影子。梅子嫣看着慕程的身影想到了自己的时候,怕是已经喜欢上这个心思诡谲善于筹谋的男子情深错许却依然无悔的那一面了吧?
赫连越对我,又是怎样一份心思?
还有,为什么我总是做那样的噩梦?
锦屏走近我,“夫人,天色阴霾,眼看就要下雨了,我们还是进去吧。”
“皇后她没事吧?”
“听说已无大碍,太医说不要动怒安心养胎便可。”
“我想去见国主。锦屏,你带我去苍冥殿。”
“夫人?”锦屏有些讶异,这么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去他的寝宫见他。
我微微一笑,“我想,我该去向他道一声喜。”
锦屏把我领向苍冥殿,然而殿内的内监却说国主人在议政书房。到了议政书房,里面却空无一人,锦屏将我带入书房内室坐下,我对她说:“国主或许在玉坤宫或是宝明宫,可是太远了,你去看看,如果他真在那里你就回来把我带回息阳宫吧。”
锦屏离开后,我百无聊赖地等着,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不止一人,刚想站起来走出去时,忽然听得赫连越带着怒气的声音说:“什么?你说边境西南房五十座箭楼暗哨被人一夜烧毁攻陷?不可能,明明烈火教的暗人说慕程偷偷潜入西戎,消息确切无
误的!两军对战主帅离开,而且慕程手下能人不多,单凭慕渝留守,是不可能有这样手段的!”
“国主息怒,如今在安城遍布暗哨,城守班布塔已经日夜守着城门搜查,却仍然无果。属下以为,慕程不过是放假消息引国主回安城,调虎离山罢了。”
赫连越冷哼一声,不置可否,那人又说:“慕程就这样找了两年一无所获,难道还不相信他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人世?属下窃以为他的复仇之心大于一切,断不会抛下军务只身来安城涉险。国主关心息夫人安危,这样过于严密的保护反而会让慕程意识到些什么……属下出言无状,还请国主恕罪。”
“无妨,你说的,也有道理。”他沉吟道,“你立即吩咐备马,午时过后我便立刻赶回大营。”
我在内室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脑中顿时涌出大片空白。慕程找一个人找了两年?赫连越过分保护我慕程会有所意识?我跟慕程有什么关系?
乱,乱哄哄的一片,我的头又痛了起来,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是。国主,皇后那里还要让暗人日夜盯着吗?”
“她如今身子不便,谅她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对付息阳,留下一名暗人便可。还有,告诉班布塔,不必再大肆搜索,安城的城禁也撤了,朕就不信慕程有这样通天的胆识,敢来安城撒野!”赫连越的声音中透着恨意和冷酷,“要是真的来了,朕叫他有去无回!”
这才像别人口中的元武国主,冷酷、残忍、决绝,我想象不出他的模样,但是他的眼睛必然是明亮得可见冷厉的光芒,像草原上的雪狼一样有着嗜血的眼神。
第七十九章 囚 1
“是,属下知道。”
“国主让谁有去无回?”清脆而带着凉薄语气的声音响起,赫连越不满地问:“你身子不适为何不在玉坤宫休息?议政书房是你说来就来的么?”他挥退了那名属下,只听得白芷说:
“你天一亮就走了,我醒来后见不到你,以为昨夜是南柯一梦,于是就来找你了。越,以后你就看着人家醒来再离开,不可以么?”
“放开你的手。”赫连越声音冷得似铁,“你想要的我已经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没人的时候不要奢望我会陪你演戏!”
“越,你难道没有心的吗?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女人演戏演了这么多年还无怨无悔?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女人得不到她钟情的男子的爱,还可以守着他为他生儿育女?”
“你肚里的孩子是我的,但同时也是一件交易品和筹码,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尚!”他冷笑,“是很多年了,素问,你不累么?!”
素问?我的脑中轰然作响,白芷,竟然原来就是素问!
“谁继承西戎的江山你也不在意是吗?”白芷语气变得怨愤,“你是给了我一个孩子,我也承诺过你永远不提两年前的事,而且保她平安无虞;可是你为什么又要宠幸明妃?她如今也怀了你的孩子,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让我防备她,和她争斗,好让我无暇对付你的心肝宝贝?”
白芷死死地咬着唇,忍住低泣声。
“你想太多了。”赫连越冷静下来,说:“我要保护她需要用这样的手段?我只不过想告诉你,我能给你的东西,也能给其他人,如此而已。但是我曾说过,你尊贵的后位我绝不会动摇,而继承人方面,你知道的,非嫡子被立为储君之日,便是其母妃被杖刑死去之时。明妃想要和你争,也要看她是否有这个胆量。”
白芷的啜泣声更加明显。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软化,“太医说的话你忘了吗?要是你这个孩子留不住,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不会的,他是我的,谁也抢不走。”白芷带着泪沙哑着声音倔强地说。
“好了,朕送你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摸索着走出内室,又走到议政书房的门口的,匆匆赶来的锦屏见我脸色清白额上冒汗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把我送回息阳宫。我让锦屏将我今日到议政书房的事保密,但是还没进宫门,头就痛得像裂开一般。兰露连忙去请太医院的大夫来,随之而来的赫连越。
“息阳,”他坐在床沿让我斜靠着他,见我眉头深锁唇色发白双手捂着头痛苦不已的样子,不由得又惊又怒道:“锦屏,你的主子今天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国主息怒,夫人上午只是在秋千上坐了一会,然后到处去走走,散散步,并没有什么异常呀!”
一旁的老太医颤巍巍地启禀道:“夫人可能吹了风引发头风恶疾,待臣开些宁神静气的方子便可。”
药很苦,赫连越喂了我两口我便忍不住吐了出来,头痛得像要裂开了,眼前忽然闪过一些细碎的片段,快得抓也抓不住。
“苦么?”那人说,声音很熟悉,带着戏谑和宠溺,低下头狡猾地伸出舌头舔过她嘴角残余的药渍,笑着说:“不是很苦啊,难道,我没有尝清楚?”说着又要吻住她的唇,女子涨红了脸,推开他捧起药碗捏着鼻子一口气便喝完了整碗药……
依稀中,我一手抓住那青衫男子的衣袖,喃喃道:“不要走,不要离开……”
“好,我不走,息阳,我不走便是了……”赫连越低声说,心疼而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赫连越竟然还是那个姿势抱着我没有离开。原来我一睡又是一天一夜,殿外跪了许多大臣,因为每隔三刻钟便有声音齐整地响起:“望国主以国事为重,以苍生黎民为念啊!”
我居然变成忠臣良将口中的倾国祸水妖姬了。
赫连越的手微微发颤,恨恨地咬牙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群啰嗦好事的老头子!”
我的手一动,准确无虞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惊喜不已,立刻宣召太医前来。太医诊过脉后说是已无大碍,他才放心地让人准备快马。
“你要走了么?息阳还没来得及向国主道喜,恭喜国主一年抱两。”
“谁告诉你的?”话音里一丝慌张掠过,瞬间无踪。他想了想,想解释道:“息阳,这件事,我……”
“国主宠谁爱谁,息阳无权过问。”
赫连越不说话,隐隐有怒气凝聚,握着我的手无端的紧了紧,我皱眉,“痛。”
“你对我说这样的话,难道我就不痛?”他的唇吻过我的耳垂,耳鬓磨斯,说:“你只要信我,信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我要你安然无恙地在宫里等我解决好边境问题,回来后会给你一个交待。你喜欢孩子吗?我们会有孩子的,不管是男孩还是女
孩,我都会疼爱,我赫连越只会是息阳所生儿女的父亲……够不够,息阳,我为你做的够不够多,够不够好?”
我伸出双手抱紧了他。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抱他,也是第一次因他的话而动容。
当时并没有想过,他这话如果是假的,对我而言便是欺骗;如果是真的,那么对他人而言便是绝对的残忍。
“息阳,如果月神送我一个愿望,我要让她把你变成指环戴在手上,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离别前,他牵着我的手不放,喃喃地说。
我噗哧一声笑了,元武国主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我说:“那你带我上战场?”
他笑笑,“我才不会和他犯同一个错误。”话音一落,他和我都同时怔住了,他自知失言,看着我茫然不解的表情,说:“我是说,战场上刀枪无眼,我不愿你去涉险……”
我微笑着,点点头。
他离开之后的第二天一清早我便去了明妃的宝明宫。明妃知道我这两日身子不好,让人上了清心润肺的玉竹茶,便开始关心起我的身体状况来。我简单地回应了几句,顺便恭喜了明妃,然后单刀直入地挑明来意。
“听说姐姐今日便要到清心寺祈福,妹妹我近日心神不宁,也想到佛前上一柱香,不知姐姐方便带我出宫否?”
“妹妹愿意与我同去,我倒是求之不得呢。只是不知妹妹是否得到皇后的首肯呢?”
“皇后有了身子,息阳不便惊扰,国主离开前允了息阳的请求,姐姐若是不放心,那我便去启禀皇后让她下一道懿旨……”
“好了好了,姐姐带你出宫就是。”明妃笑着说,“清心寺的万法禅师与我父亲相熟,当年我在那里求得一签,签文灵验无比,如今也是该去还愿。妹妹去佛前上香,求平安或是求子,应该都有得着。”
我抿唇微笑,回到息阳宫后换过一身素淡衣裳,带了锦屏便随着明妃出宫到了清心寺。
清心寺光是坐马车也要一天来回。到了的时候几乎是日已西斜,苍翠青山中有宝塔高耸,宝塔下是几角翘起的飞檐,不时响起了沉闷悠远的钟声。
明妃去见万法禅师,而我,则和锦屏到了大殿。
耳边传来竹叶被风吹过发出的沙沙声音,锦屏扶着我在佛前燃香跪拜,当她把签筒递到我手中时我犹豫了一下,手指握紧了那个签筒,一枝签文便能求出自己的过去未来吗?
虔诚地摇了数下,一枝竹签发出轻微的声响落到地上。锦屏捡起来,是七十二签,我让她到前殿去取签文,而自己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静默地等候。身边的气息忽然发生变化,我知道有人来了,他跪在我身旁,拿起我放在地上的签筒,说:“你信鬼神么?”
我的心颤了颤,这声音熟悉之极,分明便是更加清晰更加年轻的闵四空的声音。于是只管答道:“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将到何处去,所以只能卜问鬼神。闵先生多日不见,身体可还好?”
“不是很好。”他声音很轻很淡,似乎一阵风就把那几个字吹散了,“人从来处来,自然往去处去,夫人想得太多,鬼神之说,实属子虚乌有。”他忍不住猛然咳嗽起来,渐渐停歇后才起身艰难地说。
“你的病还没好?”我皱眉问。
“夫人嫌弃在下的咳嗽声刺耳,在下还是先回避好了。”
“别走。”情急之下我大声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冷静下来说:“先生,息阳很好奇,你说的那故事里,慕程和梅子嫣最后究竟怎么样了?”
“夫人关心么?夫人如今是艳名冠绝西戎独得国主爱宠的息夫人,还担心元武国主对梅子嫣念念不忘?”
独得爱宠?我唇边牵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为什么不担心?除了元武国主,息阳再无倚靠了。他是我的夫,我的天。”
没有声息,我隐隐觉得有道灼热而沉痛的目光笼罩着我烧得我的心灼灼地痛。良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两句话:“息夫人终可得以圆满,而梅子嫣,她死了……留下慕程一个人活着,痛着……”
我的身子僵了僵,心脏无来由地猛缩着一阵阵发痛。死了?她的死与赫连越有关吗?是不是因为这个慕程才兴兵攻打西戎?
“她怎么会……”我问。然而再也没有回答,锦屏的脚步声响起,她走到我身边扶起我,小心翼翼地说:“夫人,签文拿到了。不过……”
“是下下签吧?无妨,你念给我听就好。”
“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南冠楚囚?是说我吗?我求的这签,问的正是自身。
“你刚才可见殿中有人离去?”我问。
锦屏笑着说:“夫人,锦屏没见到。你可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第八十章 囚 2
我摇摇头,由得她引着我走出了大殿。正巧遇上明妃与万法禅师,明妃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后,万法禅师便让小沙弥带我们去用斋菜。
刚一坐下,明妃便惊喜而赞叹的说:“多年没来,想不到清心寺的斋菜做得如此的别致悦目,一明师父,你的手艺见长了。”
站在一旁的和尚一名双掌合十微笑道:“施主谬赞。”
“天湖上素、兰花金针、荷花出水……”锦屏在我耳边细细道来,“娘娘,还有一道佛手三丝,你猜是哪三丝?”
我莞尔,不假思索道:“佛手丝、云耳丝和青椒丝,对吧?如果加一点胡椒和香油,想必风味更佳。”
明妃讶异道:“妹妹竟然全猜对了,这佛手三丝平素一般用卷心菜丝,这云耳丝入口滑腻宜人,更胜卷心菜一筹。只是妹妹又如何得知一明师父用了云耳丝还填了胡椒?”
“不过是直觉而已。”我说。
旁边的一明师父开口道:“施主嗅觉灵敏,让人惊叹。”
明妃这才释然。
素净清香的斋菜吃在嘴里自然另有一番滋味,可是那道佛手三丝却让我疑惑不解,那种口感和味道很熟悉,我确信我不是第一回吃这道菜,但是如何也想不起来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何时产生。
晚上在佛堂听了一阵子的经文,不由得昏昏欲睡,遂向专心礼佛的明妃告辞。锦屏扶我回禅院厢房时偶遇一明师父,他双掌合十行礼后我问他:“今日那道佛手三丝可是另有高人所为?”
一明道:“施主聪颖过人,的确,做那道菜的另有其人。他如今就住在清心寺西边的竹庐,与清心寺只是一墙之隔。”
我微笑道:“那人可是姓闵?”
“姓闵?”一明笑道,“闵施主常于戒德茶馆说书,通常两天才回来一趟,并不是做佛手三丝的施主。”
我心下一凝,不是闵四空?他没有来清心寺,那今日在大殿和自己说话的人是谁?这时,一明又说:“那位施主么,你听,现在隐隐约约传来琴声的地方,就是他的竹庐。”
一明走后,我对锦屏说身上的香囊可能落在经堂,让她回头去找,而自己一步步循着那偶尔才听到的一两声拨弦声走去。丛丛竹树挡住了我的脚步,勉强摸到一处狭缝跻身过去,只听得“嘶”的一声,裙脚不知被什么勾住撕去一幅,我的脚一个踉跄,身子向前跌倒。琴声遽然顿住,我撑在地上的手硌到尖利的石块顿时传来一阵刺痛,身前掠过清风,一只有力的手把我扶起来,我像抓着根救命稻草一样拉住他的衣袖,口中一迭声地问:
“你是谁?闵四空?还是……”
他把我带到竹凳上坐下,“你的手擦伤了,是不是很痛?”
那声音,明明是闵四空,明明是刚才在大殿与我说话那人。
“不痛。我知道你不是闵四空,你到底是谁?!”我笃信一明和尚说的话,冷着脸,冷不防他一手指按在我的手腕上,痛得我忍不住轻呼一声,他叹一口气,说:“什么都忘了,倒是嘴硬倔强这点没忘。”拿出一盒药膏拉开我的衣裙小心地涂上,我的脸一热,不自然地缩回双腿,他皱眉不满地压低声音说:
“别动。”带着一点紧张,还有一点心疼。
“好像每回见到你,我都要受伤。”我说。
他的手顿了顿,道:“我命犯天煞孤星,刑克父母,祸及妻房。”
“你是谁?我又是谁?”我喃喃地问,“你到西戎,到安城来又是为了什么?”
“对你而言,我是谁很重要吗?”他问。
“嗯……”我应了一声,不想他毫无预兆地骤然吻住我的双唇,清浅的薄荷气息袭来,我蓦然僵住,不懂反应。他的唇很温暖,他的吻很温柔,淡如清水,却带着悲伤,我的心猛地悸动,伸手要推开他,反被他牢牢地锁紧在怀里,我贴着他,
听到他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搏动,一时间忘记了挣扎,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拉开他的衣襟,摸索着把手伸进去。
果然是的,他的左胸,有一道凸起的疤痕。
那是闵四空说的故事里,那个深爱他的女子为了救他毫不犹豫留下的一刀。
我的手像触电一样猛然缩回,颤抖着喃喃道:“不会的,不可能的……”
然而泪水却淌了一脸。
惟其如此,才能够解释,为什么冷漠暴戾的元武国主会独宠一个瞎眼的女子,为什么皇后白芷嫉恨有加,为什么一个浪迹江湖年过半百的说书先生有着一双年轻的手、熟悉的嗓音……
他不是说,梅子嫣已经死了么?
“这道疤,是梅子嫣烙在慕程心窝上的一个印记。而对于获得圆满爱情的息阳夫人来说,什么都不是。”低沉的嗓音响起,他的手轻轻地抚上我的脸替我拭去泪水,说:“然而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实,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确认?镜中花水中月自然很美,可是,那并不是你。”
我摇头,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我不是。我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我语无伦次地说,“你讲了一个故事而已,单凭一个故事就要我相信你?”
“不相信,何苦要来清心寺?”
“我来礼佛,阁下不要自作多情。”
他叹息一声,握起我的手说:“我本无情,只是遇上了那样的一个女子,心不由己。”
我的心颤了颤,一种莫名的感动在心底蔓延。
他对她,情根深种,无怨无尤。
可惜,那个人并不是我,息阳。
“你的故事很美,可惜,没有我。”我平静地说,“我与你没有半分关系,我甚至不认识你!你是闵四空也好,是慕程也好,都与息阳无关!你说我有父母兄弟,你说我和你情定今生,可是我全无这样的记忆,这些情是你的,痛苦也是你的,就算我相信你的故事,但是有用吗?你不过永远都在唱独角戏而已!”
我用力推开他挣脱他的手霍然起立,秋风顿时将适才拥抱着的温暖吹散的无影无踪,我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着,他静立风中,良久后,才说:“子嫣——”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尾音拖得有些悠远,带着失望惆怅碾过我心中最静谧最柔软的角落,绵绵地生痛。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回响,是那么悲怆和落寞,听得人心里空荡荡的,只余回音激荡。
“我以为,那些被你遗忘丢弃了的过去,你会有找回的渴望,所以才坚持听完那么长的故事,所以才来到这清心寺……我还以为,当你想明白了一切后,会愿意跟我回东庭见你的父母……子嫣,你因为太没有安全感了所以不相信我,还是因为你根本
就不愿意离开赫连越,所以才连自己的过去也抛弃了?”
“先生认错人了,我是息阳,不是你故事里的女子。”我转身就走,这时听得锦屏喊我的声音,我大声说:“锦屏,本宫迷路了,你快过来。”
耳边除了锦屏匆匆赶到的脚步声外,便只有竹树被风吹响的沙沙声。
不知是不是禅房的香烛味太熏人,脑子明明乱哄哄一片,不料倒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是被锦屏手中的铜盆掉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以及她冲出房门时尖利刺耳的叫声吵醒的。我不知所以,伸手去拉被子,不料手却触到一具温热的身体,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有个赤裸裸的人睡在我身旁?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胸口的衣结,赫
然发现衣结不知道何时松开了。我整个人像被针刺一般直往后缩,用被子拢紧了自己,正在此时,门再一次被人踢开,侍卫冲了进来,明妃的声音冰冷尖锐地响起:“妹妹可知道自己昨夜犯下了什么糊涂账?!人来,把这个胆敢与西戎宫妃通j的贼人拿下!送到安城大狱去!”
那男人赶忙抓过衣服屁滚尿流地滚下床,上演了一幕爱好哭诉的戏码,说是对息阳夫人的美貌心动不已才犯下弥天大罪,破了色戒。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遭遇了一场抓j的闹剧,闹剧的男主角居然就是清心寺的和尚。
这世上原来真的是没有永恒的敌人,更没有永恒的朋友,昨日对你言笑晏晏的姐妹,今日成了栽赃陷害的敌人。
“锦屏原来是你的人?真巧,我带来的不是兰露,所以给了你可乘之机。”我冷笑道,松开被子系好衣结,“昨夜的熏香明妃娘娘花了一番心思吧?能让息阳一觉睡到天明,我是不是该好好谢谢你?!”
“你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明妃说,她身旁的丫鬟过来帮我穿衣服,我挥开丫鬟的手,自己冷静而慢条斯理地拉过一旁的外衫随意穿到身上后,对她说:
“咎由自取?明妃娘娘难道不晓得,刚才见过息阳衣衫不整的人国主回安城后会让他们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吗?皇后白芷出了什么价码给你?她对你承诺,如果你助她除掉我,就保你腹中婴儿平安?真是可笑,你宁愿相信一个威胁着你的敌人也不去相信一个根本没妨碍着你的朋友。”
“你等不到国主回安城的那一天了。”明妃的声音冷酷得有如来自地狱,说:“息阳,不要怨我,我爱我的孩子,更爱孩子的父亲。来人,把罪人息阳押走!”
我被人用力地推搡着,最后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被关上了囚车,他们在我脖子上套上一个类似项圈一样的东西,有两根细小链子连着车顶横木,牵拉着项圈抵住我的下颌,我摸不到,因为我的双手被他们用铁链捆住,吊起在囚车顶。囚车颠簸,没过
多久双手便痛得发麻了,我了无生气地闭着眼睛,囚车走了半天之后来到了一个名叫瓦桥的坳口时,天上竟然下起了细雨,囚车前的一个侍卫对侍卫头子小声说:
“陈统领,你看要不要在囚车上放把伞?”
陈统领低声喝道:“韩青,莫不成你也被这狐媚女子迷了心窍?!”
韩青噤了声。狐媚女子?我的长相有那么狐媚么?
就在我难受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囚车忽然停了。四周响起纷乱的脚步,脚步停下时一片肃然,应该是侍卫们形成一个包围圈在对抗外敌。只听得陈统领沉声说:“列阵,保护好明妃娘娘!”
几声刀剑相撞的声音传来后,有侍卫痛呼倒地,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在空气中,一个冷淡的声音说:“不怕死的就过来!放下囚车逃命去,我家主人尚不把你们这些人的命放在眼内!”
“阁下好狂妄的口气,这是西戎皇宫的车驾和要犯,岂能由着你说劫就劫?”陈统领话音刚落,一阵罡风袭来,他手中的弯刀便被人一掌击飞,落到囚车之上,断了两根木栏。喀喇一声囚车门被劈开,有风扑面而来,然而此时白芷那凉薄尖利的声音
响起,喝止了那人的下一步动作。
“慕程!你只要砍断她手上的绳子,她脖子上的狼牙金环就会把她勒死!不相信你且尽管一试!”
慕程倒吸一口冷气,怒意在空气中凝聚,他想着坳口方向出现的白芷和一众弓箭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