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1981 . .第11部分阅读
回到1981 . . 作者:rouwenwu
爷爷一脸感激地把我们请进院,“可多亏了你们俩送囡囡回来,这不,一家人都快急死了。”说罢,又朝刘浩维道:“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去找你爸,让他把你舅舅舅妈们叫回来。”
刘浩维却不急着走,睁大眼盯着我看了老半天,才点点头动了脚,走不多远,还特意回头看我几眼,眼神毛毛的,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以前没注意到刘浩维眼睛这么毒啊?他没看出什么来吧。我坐在堂屋里头,一边喝茶心里头一边嘀咕。
堂屋里的布置是典型的十年代风格,笨重的大木柜子,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有厚重的白瓷茶壶,一切都那么熟悉而亲切。院子外头的桂花树还只有一人高,下头的指甲花这会儿还长得很好,只可惜后来被刘浩维和我给祸害了。
院子东头是一口井,以前没通自来水的时候,家里头吃饭洗衣都靠它,不过这会儿院子里孩子多,为了防止出事儿,爷爷特意搬了块大石头在井口堵着,用的时候才搬开,特别麻烦。
爷爷也年轻了二十来岁,头发都还是黑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皱纹,看起来精神头很好。他老人家给我们泡了茶,我赶紧起身去端,爷爷赶紧道:“快坐下快坐下,你是客人,别跟我们客气。”
说罢又是一阵感激,道:“幸亏是遇上了你们这样的好心人,这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这可怎么办呐。囡囡她爸妈也是糊涂人,带着孩子去爬山,居然还能把孩子给弄丢了,你说,这都怎么当爸妈的。”
我讪讪地笑。我那老爸老妈性子的确是有些马虎,不过,子不言父之过,再怎么着,我也不能说他们俩坏话是不。
爷爷非要留我们吃晚饭,我一方面推不掉,另一方面还念想着太爷爷,这会儿他老人家还在世,要是能再看他老人家一眼,也不枉我来c城一趟了。
三十二
天黑之前爸妈和叔叔婶婶并几个半大的堂兄表兄们回来了。爸妈都还年轻,看起来比现在的我大不了几岁,穿得很朴素。许是因今儿在外头受了惊吓,脸上还残余着些许憔悴和慌乱。
老妈一进门就抱着胖妞“儿啊儿”地嚎了一通,老爸还稍稍冷静些,抹了把脸后来跟我和明远道谢。一见我的面,老爸顿时愣住,发了半天呆,才喃喃地朝爷爷道:“爸,这姑娘不会是咱家走丢的吧。”
“你浑说些什么呢?”爷爷本来就气他没照顾好胖妞,这回可找到机会骂人了,中气十足地冲着他一顿吼,把原本在院子里说话的叔叔婶婶全给招了过来。这一对上眼,大伙儿都乐了,“哎呀,这姑娘长得,要是不晓得的,还真以为是咱们家小妹子呢。”
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堂兄也在一旁起哄,大声地叫我“小姑姑”,叫得明远都有些不高兴了。
爷爷不说话,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我,也呵呵地直乐,捋着下颌的短须点头道:“还真别说,这大姑娘跟咱们钟家人长得像。尤其是这下巴,简直跟我一模一样。”能不一样么,那下巴是显性遗传,只要是咱钟家的孩子,个个都一样。
大伙儿都嘻嘻哈哈地凑过来看,看罢还连连点头,一向八卦的三婶婶还高声问道:“大姑娘怎么称呼啊?不会真是咱们老钟家的娃儿吧。”
我都不知道怎么答了,支吾了好几声才小声地回道:“我…我叫钟慧慧。”
屋里哄的一下立马炸开了锅,几个婶子都快冲上来了。
“我就说嘛——”
“还真是咱们钟家人。”
“要不怎么长得那么像……”
“……”
这回连爷爷都沉不住气了,从兜里掏出根烟来在桌上磕了磕,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犹豫不决地问,“妹陀哪里人?”
我还没回话呢,一旁的明远就抢了先,“我姑姑是北京人,你们肯定弄错了。”他一向懂礼貌,从来不会在大人说话的时候插嘴,今儿这表现,好像有些不寻常。
我认真地看他,发现明远的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嘴也抿着,眼睛里有淡淡的不安和慌乱。我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过他这样的眼神了,好像自从我们生活在一起后他就一直很快乐,就算大老远地从陈家庄搬进省城,他都很平静。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紧张起来。
也许是我对这里所有的一切表现得太过在意,所以明远感觉到了?
爷爷听说我从北京来的,呵呵地笑了笑,回头朝大伙儿道:“是首都来的妹陀,不是咱们家人。”
“那可说不准。”三婶婶一屁股凑到我身边坐下,盯着我左看看右看看,高声道:“那以前爷爷不是说早年有个兄弟走丢了吗,指不准就去了北京呢。妹陀你们家排行怎么算的?家里有族谱吗?”
我尴尬地使劲儿摇头,想解释什么,可想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一团乱遭,一会儿想着要怎样才能打消大伙儿的怀疑,一会儿又纳闷怎么大家对钟慧慧这个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
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所以大伙儿虽然对我是他们钟家后人深信不疑,但也没逼着我“认祖归宗”。明远脸色这才稍稍好转,不过一直等我们告辞离开,他都紧紧地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说了一阵话,爷爷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朝老爸道:“赶紧去你爷爷那里说一声,囡囡走丢的事儿虽然没跟他说,但保不准他早就猜到了,这会儿怕是还在急。嗯,还是抱着囡囡一起去,省得他老人家瞎想。”
我听到这里立刻站起身,激动得脱口而出,“我也去。”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朝我看过来,有惊诧、有疑惑,还有紧张。我话一说出口才意识到有些不合情理,赶紧笑了笑,尴尬地解释道:“我是想,我到底是晚辈,这都进了门,理应去拜见长辈。”
屋里静了几秒钟,尔后还是爷爷打破了这种气氛,拍手笑了两声,道:“这个妹陀就是客气,老二媳妇,还不快带这个——慧慧是吧,带慧慧去西屋看看他爷爷。”
老妈应了一声,抱着胖妞走上来,一脸感激地看着我。才走了两步,身后的明远也紧紧追上来。屋里刘浩维嘿嘿地笑,那坏小子十有是在笑话明远。
七月的天黑得晚,这都六点多了,外头还是亮堂堂的。
西屋开着门窗,屋里还算敞亮,但还在门口就能闻到浓重的药味——太爷爷这会儿已经卧病在床好几个月了,按照过去的历史,今年年底,他老人家就要与世长辞。我能够改变明远的将来,却阻止不了亲人的离去,不能不说是一场悲哀。
太爷爷斜躺在床上,这么热的天,他的身上仍然盖着薄薄的被褥,露在外头的手枯瘦蜡黄,气色很差,脸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显得颧骨格外地高。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太爷爷缓缓睁开眼,慈爱的目光一一从我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的身上。
爸妈上前低声跟他老人家打招呼,又把胖妞抱到他跟前。胖妞奶声奶气地叫道:“太爷爷,你什么时候才能跟囡囡一起去买棉花糖吃啊。”
我小时候就这么馋吗?脑子里装的全是吃的?
太爷爷慈爱地摸了摸胖妞的小脑袋,低低地道:“过几天,过几天等太爷爷身体好了就去。”
胖妞满意地点头,挥着小胳膊小腿儿爬到床上去靠着太爷爷坐下,模样倒是挺乖巧。
我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缓步上前,哽着嗓子唤道:“太——”才一开口忽觉得不对,又赶紧把身后的明远推上前,道:“快叫太爷爷。”
明远听话地唤了一声。太爷爷朝他点头微笑,尔后目光缓缓地落在我身上,浑浊的眼睛里一片平和,欣慰地笑,“囡囡来了。”我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这是家里的客人,叫慧慧。”老妈在一旁解释道。
太爷爷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话,缓缓朝我伸出手来。我赶紧上前握住,蹲在他的床前,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囡囡……长大了……”太爷爷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脸上显出温和而慈爱的笑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闭上眼睛。
我抹了把眼睛,轻手轻脚地把他老人家的手放进被子里,站起身。小胖妞坐在床上盯着我看,难得地还把眉头皱着,好像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这…老人家睡得有些糊涂了……”老爸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显然对刚才太爷爷拉着我的手叫我囡囡的事有些尴尬。
其实这屋里的人当中,最清楚的就数太爷爷了。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怎么认出我来的,可我十分确定的是,他看着我时的眼神,是真正地把我当成他的小囡囡的。
晚上回了招待所,我和明远都有些心不在焉。我心里头想的自然是家里的那些人和事,至于明远,这会儿我还没心思去考虑他的想法。
第二天大早,我们俩都顶着俩黑眼圈起得床,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忍不住笑起来。
之后我没有再去新民路32号,倒是老妈抱着小胖妞来找过我们,还带了不少土特产。
刘浩维也跟着一起过来,他跟明远很快就交上了朋友,临走的时候,还一再叮嘱明远要给他写信。我听到这里暗暗上了心,这要是让明远跟刘浩维联系上了,以后我再回到2010年,那可就出大麻烦了。无论如何,也得让明远把这里的事儿给淡忘了。
于是第二天,我就退了房,带着明远去了杭州。
我们在杭州住了足足有十天,什么西湖、灵隐寺全都逛了个遍,之后又去苏州看园林,去上海看和平饭店,反正是把整个旅程安排得多姿多彩,只盼着他能把c城的事情给忽略掉。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回家以后,明远居然就收到了刘浩维的信。他竟然把家里的地址给那孩子了。你说刘浩维这娃儿怎么那么多事呢。七八岁的孩子身边不是应该有很多朋友吗?何必非要拽着明远不放呢。
之后我很认真地翻阅了青少年心理杂志,暂时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其实刘浩维的性子我还挺了解的,这会儿不是流行交笔友吗,刘浩维也就是图个新鲜,过不了几天,他就能把明远丢到爪洼国去。
明远对刘浩维也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来了信就回一封,并不常跟我提起他,到他初三的时候,基本上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刘浩维的信了。
明远初二的时候,我在老年大学认识了一个画肖像的龚老爷子,他以前曾帮公安局给嫌疑犯画过相,能根据证人口述把疑犯的样子给画出来,一手绝活让我十分羡慕。那会儿公安局都还没电脑呢,更不用说画像的软件了,所以老爷子这一手技术让他在公安局备受器重,连刘涛都来找过他几回。
在邻居老教授的引荐下,我拜了龚老爷子为师,跟他学习画肖像。当然,这技术不是一两个月就能成的,好在我也不急,加上闲散时间也多,每天都去老爷子家里头画画,因为去得勤,还被老爷子好一阵夸。
到明远初三的时候,我就已经略有小成,虽说不能达到龚老爷子那样凭口述就能画出人相貌的程度,但在景区摆个摊子给人画肖像赚点吃饭钱还是够的。
同一年,刘江终于在刘家长辈的催促下跟省城的一个小学老师建立的恋爱关系,估计好日子不远了。到年底,古艳红终于重新调回了刑警队,喜得天天来我们家串门,没事儿还喜欢跟我探讨一些刑事案件。
我倒是挺有兴趣,毕竟以前就在法院工作,对这些事情也不陌生,但明远很不喜欢,每次等古艳红一走,他就让我离那些事远远的,说听多了小心我的心理会变得扭曲……
三十三
1992年,明远读高二,我第一次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情书。
为了表示对少年人的尊重,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进出明远的房间了。每次进屋前都会先敲门,如果他不在家,我更不会轻易进他的屋。但他似乎对所谓的一点也不在意,白天去上学从来不锁门,有时候功课忙了,还让我给帮忙收拾房间。
于是,我就在他书桌上发现了三封情书。
当时明远在浴室里洗澡,屋里只听见淅沥沥的水声。我快速地把这三封情书掂在手里看了眼,字迹不同,看来我们家孩子在学校里还挺受欢迎。只不过,这三封信只开了一封,另外两封信都还封得严实,不晓得是不是刚收到,还是明远压根儿就没打算看。
“明远——”我捏着嗓子心虚叫了他一声。浴室里有低低的声音回了一句,尔后继续是水声。看样子他一两分钟也洗不完。我猥琐地把开了封的信夹出来,展开,怀着无比八卦的心情迅速地浏览了一遍。
这是一封非常具有时代特色的纯朴情书,纯朴到我又回头看了一遍,硬是没看出这是一封情书。这封信写得不长,通篇都没有情情爱爱的字眼,只委婉地赞扬着明远的优秀,他的成绩好,体育出色,工作能力强等等,到最后,又委婉地提出交朋友的愿望。
这也是我,要换做二十一世纪习惯了张口闭口就是真爱的小青年们,只怕根本就看不懂。
也不知道我们家孩子收到情书时心里怎么想的?我一边猜测着当时明远的心情,一边低头准备把那封信折好。
这一反折,忽然瞥见信纸的背面还写着字——敢情劲爆的都在后头。我颤抖着手重新打开信,却瞧见信纸背后几行龙飞凤舞的字,那字迹嚣张大气,可不正是我们家明远所书。
第一行,“语句不通,错别字多。”
第二行,“不知所云”……
难怪后面两封信都没拆封,敢情我们家娃儿还是个榆木疙瘩,没开窍呢。这写情书的姑娘真倒霉!
我还在替人家小姑娘感叹呢,忽然听到开门的声响,明远裹着睡衣一边擦头发一边从浴室里走出来,“姑姑——”话没说完,他就看到了我手里的信……
光天化日之下,我就这么被他逮了个正着,一时说不出的窘迫,尴尬地朝他笑了笑,努力地装作很自然地说:“洗完了?”
明远“嗯”了一声,没再继续纠结我手里的东西,而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走到书桌边坐下,朝我道:“姑姑,你帮我吹下头发。”说罢把毛巾扔给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副等着人伺候的大少爷模样。
我正想好好地跟他说一说情书的事,所以就没理会他这幅大爷派头,从抽屉里翻了吹风机出来,一边给他吹头发,一边想着要怎么样开口才好。
“姑姑——”我还正琢磨着要怎么把话题转向情书的事儿呢,明远倒先说话了,“古恒找了个女朋友。”语气听着有些怪,好像他自己也挺疑惑的。
“噗——”我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险些没摔倒。幸好明远手疾眼快把我给扶住了,要不,这一跤跌严实了,我还不得瘸几天。
“古恒…不是…古恒才几岁?他怎么就——”我话还没说完就自动住嘴了,古恒那小子比明远大两岁多,这会儿都快十八了,找个女朋友倒也不稀奇。要换作2010年,人家小学生还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了呢。
可这时候学校抓早恋抓得挺严的吧,就这样古恒也能铤而走险,这小子胆儿还真肥啊。难道真是青春期的雄性荷尔蒙一分泌,就一往无前啥也不顾了。
可我现在的问题是,虽说明远现在还没开窍,可眼看着他越来越大了,又一向跟古恒走得近,要是哪天被古恒这小子一撺掇,也想尝尝恋爱滋味什么的,那可如何是好?
我倒也不是非不肯让明远谈恋爱,可他到底年纪小,心智也不成熟,要是一没把持住,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去恋爱了,这…我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头就忽然觉得有些憋屈,好像有一股难言的怨气涌在胸口,就是不舒服——难怪人家说婆婆和媳妇是天敌,我这回可真理解了。
“那…古恒的女朋友,你见过?”我小心翼翼地问。
“嗯,”明远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上回他过生日,就把那女孩子带过去了。”
我刚想八卦地问他那个女孩子漂亮不,又听到他继续道:“说话娇滴滴的,像个大小姐,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好,鸡皮疙瘩出来的好!我也不喜欢娇滴滴的女孩子,要真有一姑娘整天嗲声嗲气跟捏着嗓子似的在我耳朵边上聒噪,我非发疯不过。看来我们家明远的审美观和我是一致的。
“那古阿姨知道吗?”
明远睁开眼瞧着我,似笑非笑,那神情分明是在笑话我。我也笨,这话怎么都问出来了,古艳红那姑娘可没我这么好脾气,对她那个宝贝弟弟看得可紧,要是她晓得了,古恒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只怕天都要掀翻了。
“你跟我说,也不怕我回头说给你古阿姨听。到时候古恒还不跟你打架?”我嘴里抱怨着,心里头却还是挺高兴的。明远这孩子在外头话不多,可在家里头真是什么话都跟我说,我觉得我们俩能把整条街的邻居都八卦一遍。
明远别过头看我,认真地问:“你会么?”
我立马不说话了,这娃儿真是太狡猾了!
于是我也懒得再跟他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古恒爱怎么玩儿是他的事,你可别跟着学。我也知道你现在长大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对女孩子有朦胧的好感。这并不奇怪,我也不…不阻拦你,可是,你得知道分寸,也就是说,你……”
我还想继续长篇大论地说下去呢,结果就听到明远捂着肚子使劲笑,脸上的表情特别可恶。我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上来了。
“行了姑姑,你放心!”明远朝我举起手,一脸郑重地保证道:“我绝不会乱来。要不,你打我。”
他一向说话算话,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当然相信他。只不过,感情这种事情自己也很难控制,我就怕他对自己要求得太严,反而弄得到时候心里头难受。仔细想想,还是叮嘱道:“压力不要太大,我没非逼着不让你谈恋爱。”
“姑姑——”
“行了行了——”我放下吹风机,用手拢了拢他的头发,眼睛却朝他书架上搜索,很快找到了我想要的那本书。“你…自己好好看看第七章。”我把书塞给他,强板着脸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家里头没男人真不容易啊,男孩子的教育让我一个女人来管,这要我怎么开口呢。
第二天明远去上学后,我很不心虚地去帮他收拾房间,偷偷地翻他的枕头,果然看见昨儿给他的书就在床头。第七章的地方有折痕,这孩子应该已经听话地看过了。我稍稍放下心,只要我们对待问题的心态是正确的,那就出不了大事。
至于古恒交女朋友的事儿,我当然没跟古艳红告状,当然,以她那刑警的眼神和直觉,怎么可能会被蒙在鼓里。过不了几天就东窗事发了,古恒被古艳红狠揍了一顿,好几天没去上课。听明远说,脸都打肿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替古恒叹了口气,这男孩子都特别重面子,古艳红下手太没分寸了。以古恒的性子,只怕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善了。
果然,没几天,古恒离家出走了。
其实他也就走了不到一天,他可忘了他姐姐是刑警,第二天中午就被逮了回去,先是一通打,古恒不仅不承认错误,还寻死觅活地喊着要退学,说什么也不肯再读书了。这会可真正地把古艳红给气到了。
我知道这事儿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还是明远跟我说古恒有阵子没去念书了,我这才想起来去他们家走一趟。明远非要跟着,于是周六我们俩就提了点水果直奔古家而去。
因为古艳红爸妈都在下面县里工作,这屋里住的也就是他们姐弟俩,可等我们到她家的时候,才发现客厅里居然坐了一对中年男女,两个人的脸上都是愁云惨雾。古艳红则板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见我们来,尤其是见到明远,古艳红顿时表现出艳羡的情绪,拉着我的手叹道:“还是你们家孩子听话,你看看古恒,这都办得什么事儿,简直气死我了。要不是我爸妈拦着,非打断他的腿。”
得了,古恒脾气本来就不好,又撞上这么个性格火爆的姐姐,再加上正处于叛逆期,这要不闹起来才见了鬼了。再不好好劝一劝,就怕真把那孩子一辈子给毁了。
“人呢?”我问。
古艳红咬牙切齿地道:“在里屋床上躺着呢,我妈不让我进去。”
“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古艳红气得直跺脚,那神情就跟要杀人似的,“还犟着,怎么也不肯再念书了。你说这都高三了,还来这一出,这可咋办啊?”
古恒那孩子从小就被惯着,虽说古艳红凶了些,但对她唯一的弟弟可宝贝了,要不当年也不会一见面就跟我打架。那孩子没受过什么挫折,心理承受能力本来就不行,又遇到这么个犟脾气的大姐,不闹别扭才怪。
要换平时也就算了,可眼下是最关键时刻,再过个半年都快高考了,万一影响了考试,那罪过可就大了。这会儿可不比二十一世纪,随便考考也有大学能上,有钱的还能送出国,那会儿大学多难考啊。
“要不,我进去看看?”老实说,这几年为了预防明远有青春期叛逆问题,我还读了不少关于心理研究的书,再加上以前在法院的时候,也接受过相关的心理培训,说不定跟古恒说说话还能有用。
不管怎么说,总比古艳红进去打人好吧。
“你去,你去!”古艳红巴不得,连声道:“我们一家人都是火爆脾气,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开打。还是你去跟他说道理比较好,起码有耐心。要是你把那小子说服了,我们全家都得好好谢你。”
得了她的首肯,我又去跟古爸妈招呼了一声,尔后才去屋里找古恒。
明远见状,一弯腰就跟在我身后进来了。
三十四
一进屋,就瞧见一脸青紫的古恒惨兮兮地躺在床上,脸朝着墙,听到我们进来的脚步声也没转过来看一眼。这孩子,看来真被家里人给气到了。
古艳红本来也打算跟进来的,在门口又被我给推了出去,又气又急地直跺脚。明远也懒得理她,毫不客气地把房门也给带上了。
“打傻了吧?”我问。
古恒听到我声音缓缓转过头来,又朝我身后看了一眼,确定只有明远在,这才委委屈屈地叫了我一声,“钟阿姨。”说话时勉强坐起身,一伸手露出半截儿胳膊,好家伙,全是伤,这古艳红真够狠的啊。
再这么着也不能这么打孩子吧,连我一个外人都看得不落忍了,心里头酸酸涩涩的,到处找药膏,“这…你姐怎么下得了手啊?这古艳红,真是没分寸。”
明远对这里的地形比较熟,轻车熟路地从书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翻出红花油来递给我,又一脸同情地朝古恒道:“你放心,我姑姑推拿手法很好的,一点也不痛。”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话,古恒却偏偏听得笑起来,脸上满是无奈。这孩子从小就顺风顺水的,估计长这么大也就受过这一次挫折,只是,他估计也没想到,这场挫折居然会来得这么凶猛。
我一边仔细观察古恒的面部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他说话。起先只是问他推拿的时候痛不痛,尔后才渐渐切入主题,“听说你不想读书了?”
古恒沉着脸不说话,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道:“我不想读了。”
我笑,这孩子,心里头憋着气呢。这要是不发泄出来,就算强押着送回学校,只怕也无心学习了。“明远说,你那个小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明远偷偷地瞪了我一眼。他可没跟我说起过古恒女朋友的名字。
“娜娜,”古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尔后又抬起来,一脸认真地看着我,“阿姨,她特别好,真的。我姐就是太古板,你不会这样想的,对吧。”他眼睛里满是希翼,看来他确实被打击狠了,迫切地希望能从我这里获得支持。
我笑,“能让你这么喜欢,她肯定是个好女孩儿。”明远又斜着眼睛看我了,看来他还记得我那天说不喜欢捏着嗓子说话的女孩子的事儿。
古恒听我这么说,立刻高兴起来,原本有些发肿的脸顿时显出光彩来,口中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钟阿姨你特别开明。”
“我开明是没错,不过,要换做我们家明远,我也不希望他以为谈恋爱就耽误学习。”说话时,我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明远。他端着架子站得直直的,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根本就没听到我刚才的话。
“钟阿姨——”古恒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你也说这些,真是烦死了。”
“我知道你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听到家里人说这些也烦。”我笑着道:“我能理解,真的。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你可能会烦我,我还非要跟你说呢?”
古恒不说话了,正色看着我。一旁的明远也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你觉得你和娜娜的感情是最重要的,对吧?”我问,“什么学习,什么前途,都没有爱情重要。它那么纯粹,那么高洁,不能被任何东西玷污?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古恒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倒是明远的眼睛都睁圆了,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好像完全听不懂我的话。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将来负责,你也是。可在这个问题上,我想,你可能不仅对自己不能负责,还会影响到娜娜的未来。”
“我不会,我——”古恒急切地想要反驳我的话,却被我打断,“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觉得,爱情是那么美好,就算付出一切也是值得的。可是,娜娜呢?我听说她以前的成绩很好?”
这个娜娜我除了知道她声音嗲之外还真是一无所知,不过能考进一中的孩子成绩都不会差。
“她说她不在意那些。”古恒低下头,仍是嘴硬,可声音却不像先前那么有底气了。
“如果没有这件事,她考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吧。她的人生本来应该很顺利的,念大学,有个好工作,之后嫁个同样有学识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当然你说她在意你,然后呢,你们俩在一起,一起退学,高中都没毕业打算怎么养活自己?别说让家里人帮忙找工作,就算你爸妈愿意,我看你也拉不下那个脸。”古恒那小子可要面子了,要不,也不会这么犟着把事情越闹越大。
古恒涨红着脸,依旧逞强,“我就算去工地搬砖扛包我也能养活她。”
“行啊,我知道你有责任心。可是,我问你,你搬砖扛包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够你们俩吃饭就不够租房子住的。就算你们俩勤俭节约能熬下来,可你愿意看着她跟着你过那种苦日子。别人问她,‘哎,你男人干啥的’,你要她怎么回答,说她男人是工地扛包的?以后你们俩再生俩孩子,然后跟着你们一起过这苦哈哈的日子?就算她愿意,你舍得吗?”
这会儿的人们,尤其是古艳红那样的,不屑提钱的事儿,可我不同,我在论坛看多了那些贫贱夫妻百事哀的事儿,只消说几句,直切主题,毫不留情。
古恒一听这话都懵了。到底才十八岁,脑子里全是爱情美丽虚幻的泡影,什么时候考虑过生活的本质,如今被我一刀下去,顿时鲜血淋淋。
我见他这样子就晓得他快不行了,又继续火上浇油,“你老去我家,见过我们那巷子口摆早餐摊子的季大嫂子吧?”
那个季大嫂子在我们那一片儿地区名号都响当当的,不为别的,就是泼辣,说话嗓门比男人还高,常年穿一身脏兮兮的围裙,动不动就跟人吵架,一不高兴还会打孩子,闹得整条街鸡犬不宁。
古恒人还懵着,完全不明白我怎么忽然又把话题转到外人头上去了,傻兮兮地只晓得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念过书的,还是我们那一片儿的片花。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再仔细想想,要是你和娜娜一意孤行,非要退学在一起,保不准她以后就会变成那样。好好一女孩子,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跟着你过那种日子,你说你亏心不亏心。”
古恒听得都快哭出来了,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来反驳,可终究说不出话,一抬头,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所以,今儿钟阿姨就给你两条路,一条我去劝你爸妈和你姐,让他们同意你退学,然后你和娜娜一起过苦日子去,另一条,你赶紧把伤给养好,赶紧回学校把功课给赶上。你们俩齐心协力地努力学习,一起考上大学。你说,你选哪一条?”
结果当然不用我说,临走的时候,古艳红拉着我的手都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慧慧,今天这事儿,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大恩不言谢,以后你要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就给我管好自己,不要再跟古恒动手动脚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恨恨地道。不管怎么说,用暴力来解决家庭争端,这是最不理智的方式。也不晓得这混女人怎么就下得了手。
回家的路上,明远一直若有所思,等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姑姑,我觉得你说得特别有道理。”
“哪个有道理?”
“全都有道理!”明远认真地看着我,正色道:“我觉得姑姑你懂得特别多。”
“那当然,”我一听到表扬的话就有些飘飘然,得意道:“你不见我看了多少心理书。这叫做因人而异,别小看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专门针对古恒去的,换了别人还不一定有用。”
明远的脸色变得更加郑重了,“姑姑你看那么多书,是因为我吗?因为担心教不好我,所以才特意去学习?古阿姨就完全不懂这些,连我们老师都不会这么说话,只有姑姑你才会这么认真。”
这孩子怎么这么敏感。我不想增加他的心理压力,讪讪地笑了笑,道:“我就是闲着没事看看书,没别的。”
可他认定的事,就算我否定也没有用。他低下头,忽然上前握住我的手,认真地道:“姑姑,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谁让我是你姑姑呢。”
“姑姑!”
“嗯?”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吧。”
“……”
我很久没有说话,明远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又把声音提得更高了些,“姑姑!”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这么多年一来,我已经撒了太多的谎,可是这件事情,我真的不想骗他。
我想了很久,才终于斟酌着词句回答他的话,“明远,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长辈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你看,日子过得这么快,你就快长大了,很快就会念大学,工作,然后会有自己的家庭,甚至还会有孩子。但是,陪你渡过一生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的妻子。所以——”
“所以,姑姑要离开我吗?”他打断我的话,语气中有决绝的哀伤。
是的。
他越是懂事,我就越是走得早。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后年,我很清楚,我在他身边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许久的沉默……
明远放下手,干笑了两声,“今天真是…姑姑,你看我们怎么无缘无故说起这事儿啊。我们回去,回家去。”说话的时候又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
可是,我分明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颤抖。
三十五
那天的事情过后,明远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日子仿佛还是照常地过。他依旧懂事乖巧,认真学习,可是我却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一天章老头会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带着我永远里离开。
带着这种忐忑,我心神不宁地渡过了1992年。
这期间古艳红来我家更加勤密了,自从我的肖像画越来越熟练,她简直就把我当成了她的专属画师,不管大案小案都来找我,有时候索性把案子搬到我家里来做——因为我偶尔还能给她出个主意。
对此我不是没有提过意见,但每此都被古艳红驳回,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为人民服务,应该倍感荣幸才是。
1993年夏天,古恒参加高考。可惜的是,他临考前两天患了重感冒,考试时发挥失常,结果只考取了一个专科学校。古恒死活不肯屈就,于是他又复读了一年,和明远成了同班同学。
为了让古恒更加安心地学习,古艳红姐弟俩索性搬到了我家,美其名曰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我在啼笑皆非的同时也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至少有一天等我离开的时候,明远的身边还有朋友在。
1994年三月的一天早上,我去菜市场买菜回家,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叫我,不是钟慧慧,而是“十一号”。“十一号”是我的代称,我们那些所谓的有仙缘的小姐妹彼此之间都不用真名称呼,可现在还只是1994年,我实在想不到会有谁认识我?
一扭头,赫然看清了面前这人的长相,鹅蛋脸,长卷发,这身打扮实在跟九十年代的风格一点也不符。样子瞧着是眼熟,可真要我说她名字,我却说不上来。到底都过去了十三年,我记性没那么好。不过,既然能叫出我的代号,那她肯定也是我们成员之一。
会是谁呢?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当初我们一群小姐妹里头,我也就跟b市那位聊得多些,仔细想想,她似乎就是那个老跟我一起八卦过天界绯闻的那个b市小姐妹,代号是二十几号来着?
对了——二十二号。
“真的是你呀,我刚刚还以为自己眼花呢。”二十二号兴奋地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哎,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前几天也没听你提呢?”
前几天?哦——我又想了老半天,总算依稀有了点印象,临行前一个礼拜,我们似乎曾经网聊过,至于到底说了些什么,却是零星半点也不记得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哪里还记得住。
我发了半天呆,终于迟钝地朝她笑了笑,问:“你怎么也来了,有任务?”
二十二号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红着脸道:“没啥任务,就是特意过来找个人。”
我一看她这神情就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估计和她有点暧昧关系,不过,什么时候章老头那里的管制变得这么松了,还能利用起来办私事?
“我就是过来瞧瞧他,”二十二号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低着头,搓着衣角,眼睛里有些黯然,“后来好不容易等我长大了吧,他就过世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原来又是一个有缘无分的结局,我听得心里头也酸酸的,怪不是滋味。
“算了,不说我了。”二十二号抹了把脸,马上挤出一副笑脸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这是——在做任务吧?”
我无奈地点头,“要不也不会来这么落后的地方。”
二十二号顿时来了兴趣,一脸好奇地问:“什么任务?透露点内幕听听。”她是我们这群姐妹中最八卦的,以前我知道的所有小道消息几乎都从她那儿传过来。所以,而今被她这么一问,我觉得要是一句话不说,似乎也不大好意思。
可问题是有些事儿是不能明说的,要不到时候章老头准得跟我急,想了想,我才笑着敷衍道:“也没什么大事,跟那个523事件有点关系。”
二十二号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什么523?啥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