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论太子妃的倒掉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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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太子妃的倒掉 作者:rouwenwu

    个中关窍,自然有他们阿爹提点,比她这半吊子阿姊可靠谱多了。

    只是她忽然又想起上一世的那些年,谢涟与卫琅征伐在北,司马煜王琰支撑在南。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原来这些事早在这么久远之前,就已经在悄无声息的发展着了。司马煜已经参与其中——谢涟大概也没有置身其外。他们已经鼓足了力气,想要在不久的未来有一份作为。

    只有她还懵懂着,憧憬一份独一无二的爱情。

    他们所关心的事根本就不在一个次元里。

    所以不管她怎么努力去做,司马煜都无法爱上她吗?

    她也不觉就失神了。

    阿狸自己其实也忙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一回她阿娘变严厉了许多。敢让她处置更多的家事,无事也总要说教三分。

    不过她自己也不再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了——毕竟上辈子当了近十年皇后,早驾轻就熟。

    将事妥帖处置了,再去领她阿娘的教诲。

    阿狸娘:丫头处事挺公道周全的,真没什么可挑剔的——但还是得挑剔。谁都觉得自家闺女好。当娘的看着顺眼的,当婆婆的未必不觉着别扭。何况东宫的情形,断然不会像家里这么干净明了。

    阿狸娘便也有意无意的跟阿狸提一提皇帝的家事。

    很多事都听得阿狸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白活了一辈子,居然有这么多秘辛闻所未闻。

    比如说她头一回知道,原来当今皇后才是皇帝的原配。

    这事说起来并不光彩,阿狸这一辈的人被瞒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皇后出身其实并不算太寒微。在南渡之前,她家中虽出什么高官名士,却也世代仕宦。奈何当年南渡时男丁死的死,病的病。仅剩下的又老的老,少的少。到皇后这一辈,就已经连个能当家的男人都找不出来了——所谓士族,以“仕”为先。再高的门第,三代没人当官,便连寒门也不如了。

    皇后十三岁上就跟了皇帝。彼时皇帝还是个在太后手底下艰难求生的小皇子,被父亲冷落,受兄长欺压,又被嫡母猜忌。给他选这一门婚事,就可见他的不受宠。

    但皇帝很满意。皇后温婉体贴,美貌解语,自娶了他,他才知道自己也是有人心疼喜欢的。虽皇后娘家不能给他什么助力,但皇帝本来也没什么野心。贫贱夫妻相濡以沫,早胜过人情百态。

    但是不过十年之间,皇帝上面便死了一嫡一庶两个哥哥。因他是太后抚养长大的,便被人扶上了皇位。

    新皇即位,议立皇后。诸臣上表说,青、豫、荆三州刺史、都六州军事庾林——也就是太后兄长——的女儿,贤淑端庄,可以为后。

    皇帝虽然年轻,却已见过太多事,早不再天真。这件事上他可以给自己和妻子说一句话——但是前车之鉴犹在,他前边才不明不白死了个哥哥。他坐的并不是皇位,而是刀尖。

    将皇后移居的时候,皇帝截断小指留赠。面色镇定得近乎麻木,说五年之内,我不来迎你,你就自行改嫁吧。

    谁都不知道皇后当时是什么心情。她只将那血淋淋的半截指头推回去,说:“不曾听说休妻还要人再等五年的……你我恩情就此断绝,妾是去是留,便不必再挂心了。好好保重自己,努力加餐……”泪水长流,最后只给了三个字,“不要死。”

    皇帝果然便没有再过问过皇后的生计。

    他娶了太后的侄女,广纳嫔妃。对太后的侄女儿虽不如何宠爱,却也尊重有加。皇帝之前十年都没有子嗣,即位之后,后宫却接二连三有人怀孕。

    庾皇后肚子不争气,将火洒在皇帝身上。皇帝只包容着,也真的不再临幸别的嫔妃,直到她怀了孕。

    但是庾皇后不知从谁耳中听说了皇后的事,竟找上门去。见皇后还没有改嫁,就将她强接进宫里。说是礼遇,甚至做出要让贤的姿态。却数九寒天逼皇后着单衣给她凿冰取鱼,又让皇后给她喂安胎药,嫌烫一抬手便泼了她满脸。呼来喝去,百般折磨。

    皇帝外巡回来,就知道了这件事。一眼不发,闯进含章殿里,积攒了三四年的怒火一朝爆发。只一巴掌就将庾皇后扇到一边去。

    庾皇后在外面闹腾,皇帝将院门一锁,便隔出一个小世界,给皇后上完了药。两个人只是沉默相对,不知不觉便默然流泪。

    皇帝说:“是天命不让我忘了你。你回来了,便不要再走了。”

    少年初成(三)

    十月里,北边战事初定。

    慕容氏那个奇葩宰辅果然在坐拥六倍于敌的大军和以逸待劳的主场优势之下,被一击而溃。这一役之后,北燕兵败如山倒。燕皇见势不可守,仓皇率部众北逃回龙城故地。没来得及逃走的宗室与大臣被北秦大军俘获,押解到长安。

    北燕四十余年的经营,就此毁于一旦。

    至于江北士族,他们依旧牢牢扎根在故土上——反正北边胡人的皇朝从来都是割韭菜似的一茬去了一茬生,他们早习以为常。正朔在江南,新的旧的胡人对他们而言都是一样的,无所谓效忠与眷恋。反正你不犯我我也不折腾你,你若犯我我折腾不死你。乌堡门一关,该种地的种地,该练兵的练兵。坚壁之内,自称体系。而坚壁之外,胡人甲还得提防着胡人乙,也实在不敢招惹他们。

    这么大的一场变故,崔卢两家不置一词,不出一兵。两边胡人两相杀伐完毕,崔氏一门官复原职,额外奉送齐郡太守一职。

    这就是胡人与江北高门的交际现状。

    此时北边也也已入冬。

    青齐一带跟江南不同,冬日并无入骨的阴寒,冷得凛冽又嚣张。疾风催折枯草,秃枝寒峭指天,连城头旗帜也常冻得不翻。

    崔琛游猎回来,纵马入城。身后亲兵用板车推着堆叠的狼尸,车辕上滴血成冰。他就在那似有若无的血腥气里推开酒囊塞子,饮一口清酒,吩咐道:“谁报说狼群袭人的,让他带着被袭的那个来领狼肉。”

    一人领命而去,其余的将狼尸抬下来整理。崔琛瞧了一眼,见当中一只狼毛皮如雪,不觉就起了兴致。驱马过去,酒囊一翻,清酒便泠泠的落上狼眼,将周遭毛皮染的血污冲掉了。

    冬日新换的兽毛密而长,当风翻转。崔琛不由就想起当日阿狸身上穿的白狐裘,又想起上元节夜里受辱。难得竟没觉得愤恨,反而有些好笑。

    他随意抬手指了指,道:“这一只的毛皮我要了。其余的你们分吧。”

    便驱马离开。

    这一年过得飞快。仿佛只是一个眨眼,就从年头到了年尾。

    杂事一言难尽。

    自从太子坐稳了东宫,谢涟去了江北,卫琅跟着阿狸四叔游历蜀地,王琰的书房就冷清起来。他虽然也有些待不住,奈何年纪实在太小,家中人都不放心他出去跑。他也只好安心的留在家里读书、习字,心急火燎的等着长大。

    十月里,北燕战败的消息传来时,谢涟也托人捎了封信来。照着他的惯例,同来的自然还有一坛子鱼。

    王琰早憋坏了,回到书房便兴冲冲的拆开谢涟的信。

    封内有两张信笺,各自折叠着。王琰就略有些疑惑。也先不急着展开,翻转着看了下。就见薄的那张上用小楷签着:“王琳亲启”。

    王琰:……眼花了,绝对是他眼花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先将这一张放在一旁,将确定是写给自己的那一张展开来看

    信上先说两个月不见,十分想念。前几日建邺来人,说到他和卫琅的现状,所以写信探问。

    王琰就松了口气,还好,谢涟还是很正常的。

    信上又说北固山景与长江水景——四六成句,回环相对,用的是时下流行的标准骈文体。文词也不负谢家绮丽之名,十分的华美。王琰读着只觉高山排挞,大江扑面而来,几可听见那滂沱之声。不觉就入了迷,越发想要亲眼去看一看。他意犹未尽读下去。见谢涟写到明年春天的胜景,望能与他同看时,脱口就要说“好啊”——然后就见信后“又及”二字。

    ——谢涟用“顺手帮我个忙”的笔调写道:“烦劳转交”。

    王琰扑地。

    这娃娃还没开窍,但架不住聪慧。他立刻就很微妙的想到了八个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阿姊是那陈仓,他就是那栈道。

    王琰知道自己该义正词严的驳回去。

    ——这可是私相授受。而且谢涟还很不厚道的把他也拖了进去。如果他转交了,就是同谋。帮着外人坏他阿姊的名声。

    但这件事谢涟做得也太光明正大了些。虽有不妥,却并不龌龊。毕竟谢涟是让他转交,而不是让旁人。

    何况,只是因为男女有别就连封信也不能通,王琰对这规矩相当的不以为然。他心里,谢涟光风霁月,他阿姊霁月光风。两个都不是庸俗之人,又是幼时相识,难道就因为这狗屁规矩,连些干干净净的交情也不能有了?

    是以王琰很纠结。

    纠结到吐血,终于决心做一回坏人。并不是不信任谢涟,实在是——那可是他亲阿姊啊!

    还是得他把一下关。若有逾越,只得他和谢涟闹翻。该不叫姑娘家知道的,也别入了他阿姊的耳目。

    于是王琰就把信拆开了。

    信上只用日常白话写着:“八月初十至京口,长兄述职,余混迹侨民之间,今两月尔。北地风尚朴素,民亦刚健。不见建邺奢靡柔媚之事。余每日读书、跑马,间或踏山蹈水,耕种亦习得其法。遂不得闲。入十月,连遇阴雨,无事可为,故以垂纶为乐。蓑衣独钓,足以终日。北固山下鱼肥,一钓可得四五十枚,辄有收获之喜。故思:鱼米鱼米,谓鱼乃钓池中所种之米耶?余当勤勉!今奉‘米’一坛——自是钓池上之所种也!”

    王琰再度扑地。

    这种“偶有所获,洋洋得意”的笔调是怎么回事啊!他阿姊跟谢涟原来这么相熟了吗?

    当然,说到底,这也不过是朋友之间互相问候——或者说吃货间交流心得的书信,没什么不妥。

    王琰于是将信折好,送去给他阿姊看。

    阿狸收到信也很囧——她真没想到,谢涟就这么光明正大给她写信来了,这个时代原来开放到这种程度了吗?

    就望向王琰。

    王琰面色泛红,主动认错:“呃……我拆看过了。”

    阿狸:……

    “是我小人之心了。阿姊生气,只管罚我。只是日后阿胡若还敢写……我,我大概还会拆。”

    阿狸于是放心了——看来她还没跟社会脱节,这个时代非亲非故的男女之间,确实是不好随意通信的。

    虽说被人拆看信件着实郁闷,然而想想阿琰的处境,竟也只能说:“呃,真是……为难你了。”

    阿狸很想说,若下回谢涟来信,你直接退回去就行。

    但那话在嘴边绕了一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古代闺秀的生活真心枯燥。这个时代对女人已是极少约束的了,然而日常交际中还是有不少不成文的规矩。想要像男人般出门游历,更是不能。平日里的消遣更是匮乏,小说没得看,四部看不懂。阿狸又不爱打双陆、下围棋、占花签,这好不容易收到封信……实在舍不得退回去啊。

    阿狸将信展开来,仔细的读。不由便会心一笑。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涟说到自己在江北度日时,那句“遂不得闲”,很有种游子寄与家妇,说“身边只有男同事”的微妙含蓄感。

    阿狸倒也没往深了去想——实在是这信太有谢涟的风格,她读着,几乎就可以想见谢涟清隽里带些狡黠的笑意。这样的谢涟,哪来这么多婉转心肠?

    因谢涟送了鲊鱼来,阿狸便也备一些蜜饯,让王琰当回礼送去。

    ——这娃从来都忘不了礼节。

    京口离得近,往来不过一日。

    从此谢涟便三五不时的来信。也不是每回都给阿狸捎,更多的是与王琰探讨学问,交流心得。然而十天半月里,也必有一封是给阿狸的。

    王琰先还拆看。后来见说的都是日常琐事,便如朋友闲聊一般,并无逾矩。习以为常,也就不再揣摩谢涟用心。只按时转交。

    他还是个孩子,便不明白,谢涟这样的君子,正是在平淡琐碎之处才见真情。当他汹涌澎湃时,就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了。

    阿狸与谢涟之间,就这么细水长流的往来着。

    她心知谢涟是良配。只是每每回到房里,看到案头摆放的泥老虎。心头那些小儿女间的情事便如巨石般沉重起来,令她不能深思。

    有时她拍着泥老虎的屁股,听它汪汪的叫起来。那叫声里仿佛杂了一丝委屈。听得久了,她脑中就全是司马煜在飞雪中望着她的模样。

    然而前尘往事如烟,终有一日会消散吧。

    ——人活着,再向后看,也总是要往前走的。

    这一年夏天,阿狸娘就开始教阿狸管家。

    阿狸能觉出不同来——上一回她也只是在一旁看着,看了小半年,她阿娘才将一些裁断之类的事交给她。这一回,她阿娘却凡事都要问一问她的想法,无事也要跟她说教三分。

    初时阿狸只觉得,许是她这一回表现得好,她阿娘对她期待高,管束就多。

    等江北局势明确起来,她阿娘就开始有意无意的跟她说起皇帝家事来。这时候,阿狸才懵懵懂懂的觉出不妙。

    她阿娘不会无缘无故议论皇家八卦。只怕是觉察了什么,正在未雨绸缪。以她阿娘的淡定,都开始做准备了,那这事基本就是靠谱的。

    然而上一回,她是在十五岁那年秋天跟司马煜订的亲,十六岁那年春天出嫁。再怎么说,她现在都还不到十二岁呢,皇后和她阿娘不至于吧!

    虽这么安慰着自己,阿狸却也渐渐有些慌乱了。

    她觉得真要这样,那她也太倒霉了。简直就像个刚得到绝世秘籍的毛头小子,以为很快能练成神功,咸鱼翻身了。结果才出山洞就遇上魔教教主,被一剑ko。她这二周目人生就像一本层层铺垫的小说,眼看就要渐入佳境,□迭起了,结果从天而降一颗陨石——全灭烂尾了。

    没这么玩弄人的!

    阿狸心中郁郁,却也知道这事问她阿娘没用。又不是她阿娘能做得了主的。

    是以腊月里再收到谢涟的信时,她终于觉得不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太简单了些。她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在订亲之前,她不能让谢涟滋生出什么暧昧的情愫来,否则万一有所变故,就是她害了他。可是若不跟谢涟滋生出点什么来,谢涟为什么要抢先一步跟她订亲?

    阿狸很吐血。

    这个时候,朝中也有新的变动。

    ——虽早料到这一年江北将有战事,却无人料到北燕如此不济,只撑了短短四个月。

    因太后的兄长庾明守徐州,正在前线,常与江北胡人打交道,皇帝便宣他入朝述职,细说北边的局势。

    太后两个兄长都是一时之秀。长兄庾林,次兄庾明。当年先皇猝然驾崩,太子年幼。是庾林力主,说国家有难,外有强敌,不宜幼主临朝。最终拥立了当今皇帝即位。彼时庾林朝中辅政,庾明戍守在北。也是当时人望。后来庾林受后宫牵连,自请外镇。太后便一直希望庾明能回朝。

    而如今庾明真的回来了。

    太后心中欢喜,便常将家中女眷召进宫里说话。

    庾明几个孙女里,庾秀生得最好,知书达理。又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太后便将她留在宫里,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这一年元日,阿狸娘入宫朝觐,皇后终于不再问起阿狸。元日的赏赐,多得一份的也换成了庾秀。

    似乎是去岁华林苑里,司马煜的应答令庾秀很是倾心。而太后也觉得太子对她孝顺亲近,也开始懂事了,确实可以托付。便有意将这两人凑成一双。

    等京中贵妇人们议论,而庾夫人默认时,阿狸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少年初成(四)

    庾秀可能会成为太子妃的消息传到阿狸耳中,已经是昭明十七年初夏。

    这个庾秀,阿狸自然是知道的。

    小姑娘很不错,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做事有气度,也有气派。为人稍有些争强,事事不落人下。一群人玩时,远望最显眼、近看最端架的那个必是她。连听笑话的时候都很注意仪态。一群人前仰后合的时候,她只微微弯了眼睛,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安坐,忍不住时就拿帕子遮一下嘴。也常起身离席,行至无人处,才锤着柱子笑到岔气。

    阿狸觉得她实在是别具一格的可爱着,一直很喜欢。

    一周目里她嫁给了会稽王。

    这个会稽王则很令阿狸厌恶。当年阿狸和司马煜无子,朝中颇有些嗣君立长,会稽王贤能,可为皇太弟的声音——阿狸觉得这提议很恶心人。会稽王就比司马煜小一个月,凭什么觉得司马煜活不过他?而且彼时司马煜还不到三十呢,正当壮年,谁说他日后就一定没儿子了?

    后来会稽王又把小儿子送进宫里,令庾秀郁郁成疾,每每见到阿狸便含怨带怒,严重损伤了妯娌间的友好关系。

    正是以他为例的一干人等上窜下跳,才让“无子”成为阿狸心中痼疾,最终令她喘不过气来。

    阿狸觉得,若庾秀跟司马煜成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说归说。真想到那样的姻缘了,她心里却又酸堵抑郁起来。

    ——人性真的很贱。吃着一个,想着一锅。恨不能所有跟你有过一段的,自始至终都放不下你。哪怕他娶了老婆,心头最爱也只能是你。

    凭什么啊?!

    阿狸狠狠的鄙视自己的难过。

    回房后,见泥老虎依旧立在案头,张牙舞爪的模样不凶恶却可爱着。忍不住便要去拍它的屁股。

    她拍一下,它便委屈的叫一声。

    初夏晌午热而不燥,树荫已成,蝉鸣未起,最是幽静。那泥腔里的回声便清晰悠长。

    外间日头越明,屋里落影便越浓。风暖暖的熏人,该是午睡正酣的时候。墙上铜镜倒影如水,漾漾的晃动。槐香散了满地。

    最后一声落下去,阿狸终于不再去拍。她捧着泥老虎,跟它对望着,很久之后才叹了口气。终于将它包好了,放入箱底。

    她想,她居然还在关注司马煜的私事,为他而纠结,真是太不道德了。

    八月里,谢涟的来信持续了近一年之后,阿狸终于提笔给他写了第一封回信。

    吃货的回信自然还是离不开吃。

    “七月半斋僧,无他。唯忆寺中梅花包子。归来仿做,以莲蓉、栗子为馅儿,沥以米酒、醪糟。既成,甘甜芳醇,令人解颐。连吃五枚,烦忧尽忘。夜来积食,辗转反侧。忽忆薛家集绿豆汤消食,来日可以一验。”

    不两日,谢涟回信。

    “已验,不灵。只合少食一枚。呜呼!”

    王琰泪目:你们俩也给我差不多一点啊!

    阿狸放下了心结,走钢丝一般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她跟谢涟的关系。

    谢涟说说钓鱼,她便回信说说包子点心。要说暧昧,也还不至于,只不过在家常琐碎中缠绕那么一份似有似无的、彼此心知肚明的牵念。

    这是青梅竹马间才能有的心意相通。像是知己,也像是家人。

    阿狸觉得这也就够了。

    真要让她甜蜜浓稠,或是锥心刻骨的跟谢涟谈一场恋爱,她反而做不到。

    想来谢涟对她,也是一样的。

    庾秀将入主东宫的事传的沸沸扬扬,然而一直到这年冬天也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司马煜这一年很忙。

    九月里,皇帝令太子参议国事。虽然听的多,说的少,更多的时候只是站在一旁当摆设,但让他站在那里就是一种表态。皇帝是想一点点将太子的门面填充实在了,自然也不会再放任他闲散胡来。司马煜自己也用心,该做足的功课都做足了,殿前问答回回都有板有眼。

    朝政之外,他还要修习礼乐、骑射、书数。日程都是按刻来安排的,自然没精力去想些其余的事。

    偶有节庆,他也常往王坦家跑。他已经想明白了,王坦那是油盐不进,王琰事事以他阿爹为榜样,想走偏锋见阿狸,是不可能的了。

    所幸现在谢涟在京口呢,自然也见不着阿狸,不会走到他前边儿去。

    他现在就想扭转自己在王坦心中那鲜明的“不着调”的印象,向他展示自己的有点,让他明白自己很靠谱,可以放心的把闺女托付给自己。

    他也挺想见阿狸的,便也常往皇后宫里跑——这两年,皇后常接阿狸进宫说话,只是每次阿狸走了才让他知道。显然是故意的。

    不过偶遇的机会也还是有的。

    眼看到了年底,他闲了些,就跑得更勤快。到了确定会有朝臣之女进宫的节庆里,还会好好打扮打扮,以备不期之遇。

    但是居然一次都没见着阿狸,反而好巧不巧的接连遇见庾秀。

    司马煜一开始也没当一回事。然而类似的巧合越来越多。太后寿诞那天宫中颁赏,赏给庾秀的东西居然跟他是一样的,反而是公主们低了一等。

    司马煜就有些上心了。

    隔日便绑拐来了皇后身边的小黄门,威逼利诱,终于问了出来——庾秀只怕会成为他的太子妃。

    司马煜很悲愤——他就说,怎么这几个月他阿娘不接阿狸来了。

    倒也没在多问什么,只威胁小黄门,“不准告诉我阿娘和阿婆,不然我在你肠子上打麻花扣!”

    他虽然年纪不大,该知道的事却门儿清。

    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他阿娘和阿婆之间,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毫无芥蒂。

    他平日里对太后比对她阿娘更亲些,虽然也有太后慈祥的缘故,更多的却是为了弥合太后和他父母间的关系。

    ——他多替他阿爹向太后尽孝,他阿爹略偏心她阿娘时,太后心里也不会太不舒服。太后对他多亲近一分时,爱屋及乌,看他阿娘也会更顺眼些。

    而母子之间自有一份天性在,反不用这么斤斤两两的计较——他阿娘可从来没有为他更亲太后而抱怨过一句。

    但在太子妃人选一事,司马煜却不能拿来讨太后的欢心。

    一来,他有中意的人选了,为什么要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姑娘?二来,就算没有阿狸,他也不能娶太后娘家的人——庾家本来就是煊赫的士族,若再有外戚的名分,日后必然又能秉掌权柄。而他阿娘家世凋零,无人撑腰,到时在宫里只怕要受婆婆、媳妇两边的欺负。他可不认为,以庾家跟她阿娘间的恩怨,得势后会真的放过他阿娘。

    司马煜肯定,他阿娘中意的还是阿狸。只是她不能开口说。

    司马煜自己更不能说。

    至于他阿爹——庾秀跟在太后身边都一年了,他阿爹都还没开口说话,就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他沉思着,不动声色。

    这两年冬天天寒,江南接连下雪。

    梅花开时,太后请司马煜和几个年长的公主去赏雪、赏花。庾秀在侧。

    司马煜去时,几个宫女正在院子里烤鹿肉。他进去才陪太后说了几句话,便问到下面飘来的香气。

    他在太后跟前一贯是不拘束的,只说,“我去烤两块肥嫩的鹿腩给阿婆吃。”

    太后笑道:“只怕是你自己嘴馋!去吧,仔细别烫了手。”

    司马煜嘿嘿一笑,太后已经吩咐:“给太子戴上披风……这带长绒的不行,让火星燎到了伤人。我记得有件肃青色的,他上回忘在这里的。”

    冬日天冷,人容易手僵,下人们穿戴得便有些笨拙,公主们便七手八脚上来帮忙。司马煜眼角瞟一眼庾秀。见她眼望着这边,手里袖炉都已经放下了,却仍矜持着没有起身帮忙,唇角就抿了抿。司马煜下去玩得开心,公主们也是没做过这种事的,便有些羡慕。不一刻,长宜公主便说,“孙女儿去给阿尨搭把手。”

    太后自然是准的。不过片刻功夫,一群公主都凑过去,指指点点的帮着司马煜烤起肉来。

    庾秀只拿眼望着,已有些坐不住,分明是艳羡的。太后便笑道:“你也去给他们帮忙吧。”

    庾秀抿了抿唇,却坐得越发安稳了,小声道:“太闹腾了,我不去。”太后笑道:“你也太端庄了些。”

    ——是太傲气了。司马煜想,这样的人好——这样放不□段的人,最懂得知难而退了。

    用过午饭,庾秀出宫,几个公主起身相送。司马煜便也借机告辞。

    出了太后宫门,长宜公主便有意无意的提起来,“太后礼佛。腊八节姐姐们备下礼品了吗?”

    司马煜道:“听说太后想在鸡鸣寺修金身罗汉塔。”立刻便有公主打断他,“小祖宗!”

    几个人往院里张望一眼,再看看庾秀,就有些尴尬。

    庾秀只不明所以。却也知道是与自己有关了,矜持着不动声色,心里却默默的记下了。

    元日朝贺,庾秀果然没有入宫。

    太后问起来,庾夫人只说,“丫头病了。”

    少年初成(五)

    庾秀不是病了,她是闹别扭了。

    公主们那一日的眼神总是让她心里梗着。回家之后,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去鸡鸣寺一探究竟。

    高僧们跟名士往来密切,世家贵妇们也常以礼佛之名出入佛寺。庾秀对寺庙并不陌生。便去央求她阿娘,带她去鸡鸣寺看看。

    她阿娘沉寂了半晌,只让她坐下,不声不响的剥了个橘子给她吃。

    她阿娘要直接说不行,庾秀还自在些。这么不紧不慢的思索着,摆明了有长话要说的姿态,庾秀反而不安起来了。

    就想,这鸡鸣寺里,果然有什么猫腻。

    少女情窦初开,自然有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拼劲。与司马煜相关的事,她恨不能每一件都知道透彻了才好。虽忐忑着,却还是亲手给她阿娘斟一杯茶,端正的坐好。

    果然,她阿娘喝一口茶,便望着她,道,“有一件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当今皇上并不是太后亲生。他生母早逝,从小在太后膝下养大。读书、教养,都靠着太后看顾。连亲事也是太后替他定下的。当年他娶的,也就是当今皇后。

    皇后出身并不算寒微——南渡之前,她家虽没出什么高官名士,却也世代仕宦。可惜传到她这一辈上,就已经没了能当家的男人——所谓士族,以“仕”为先。再高的门第,三代没人当官,也只能任人欺负。

    家境所迫,皇后自小帮着祖母料理生计。她处事稳妥,在乡间素来都有明理、干练的美名。生得又美貌。因此太后给皇帝订这么一门亲,并不算很亏待他。只是想从皇后家里得到什么助力,也是不能了。

    太后给他定这么一门亲,含义不言自明。皇帝也没什么野心,跟皇后恩爱相守,平淡度日。

    太后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就是孝景皇帝。孝景皇帝早崩。膝下没有子女。庾林与司空王钦便扶立了孝康皇帝,孝康皇帝整日跟道士厮混,丹药吃多了,不两年就不明不白的仙逝了。

    孝康皇帝是有儿子的。皇位却并没有传下去。

    当中的曲折也难以一言道尽——孝康皇帝对庾林和王钦都很厌恶,死得又猝然,没留下什么遗诏。他一死,朝中该谁主政,庾林和王钦相持不下。就有人说,可令孝康皇后的父亲入朝。庾林则说该让庾明入朝。最后又改口,说国有外敌,不宜幼主当政。就拥立了当今皇上。长者在位,自然不用再争执辅政人选。

    于是当今皇上就即位了。

    看着公平,但皇帝无妻族、母族支持,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该仰仗谁不言自明。朝臣也都看得明白。庾林很快便总览朝政。

    皇帝和皇后成亲十年,只生过一个公主,还夭折了。因此议立皇后的时候,就有人说,庾林的女儿端庄贤淑,可以为后。

    皇帝没替皇后说一句话。

    不久之后,皇后便上表自请退避,离宫修道去了。

    庾秀的从姑入了宫,被立为皇后。皇帝对她说不上多宠爱,却很尊重。甚至她吃醋,埋怨皇帝内宠太多,皇帝也容忍了,此后只独宿在她宫里。

    但这位庾皇后却并不知足。

    “她是让情爱迷了心窍。”庾夫人就对庾秀说,“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容易做出自寻死路,连累家人的糊涂事。”

    皇帝当年确实没有替皇后说过一句话,但有件事却不说自明——他不是不能生,如今后宫不就接二连三有人有孕吗?他能生,却肯担不能生的名声,十年而无子。就足见他对皇后的情分了。

    庾皇后很敏锐,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皇帝心里藏着的这份情。也许是因为夜深梦迷时一句不经意的呢喃,也许是偶见旧物是一瞬流露出的柔软,也许是一些下人口中的似真似假的流言。

    她先还能忍着,等自己终于也怀上身孕后,便决心将这份情从皇帝心里拔除。

    她打定了主意,便她趁着皇帝外巡,将皇后接进宫里。故作贤惠,还将她带到太后座前,说愿意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

    太后知道这侄女儿是犯糊涂了,也很头痛。但人都接来了,已无可挽回,只能私下里训诫她,“你若还顾念皇上,就别让人在你手里受了委屈。”

    庾皇后不以为然。她对付过多少妃嫔了,何尝露出过半点马脚?何况皇后不过是个弃妇。皇上对她不能忘情,不过是因为愧疚。愧疚消了,情也就淡了。

    她做足了姿态,却放任下人欺负皇后。跟亲信唱着双簧,数九寒天逼皇后穿单衣凿冰取鱼,在她坐的毡子里放满碎尖的石砾。伙食也粗滥着,有一顿没一顿。唯独衣裳和住处光鲜,首饰也没少赏下去。外边看来是真的无可指责。

    然而也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她接了皇后来,自然也就见着了当年王府里的旧人。便更清楚皇帝当初是怎么对皇后的。

    还知道,当年皇后移居,皇帝截断了小指给她做信物,说:“五年之内,我不来迎你,你就自行改嫁吧。”一个人得心痛愧疚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鲜血淋漓的自残着立誓。

    而皇后却将那手指推回去,说:“不曾听说休妻还要人再等五年的……你我恩情就此断绝,妾是去是留,便不必再挂心了。好好保重自己,努力加餐……长命百岁。”

    庾皇后能想见他们夫妻当日如何缱绻别离,嫉妒得夜不能眠。折磨别人反而让自己动了胎气。

    皇后给她喂安胎药的时候,她终于没克制住,一抬手便将药汁泼了她满脸。

    皇帝偏偏就在那一日回来。

    回来听说庾皇后将皇后接进了宫里,不及更衣便急步赶过去。去了见皇后脸上烫得红肿,面色立刻便沉郁起来。攥住了她的手,再看到那手上瘦的筋节嶙峋,肿的地方都是冻伤,眼睛便起了红丝。

    庾皇后上前想要解释。皇帝只一抬手,便将她扇到一边去。

    谁都没有料到,皇帝的情绪爆发得这么猝然,这么不计后果。

    外间跪着请命的百官,庾皇后在太后那里哭诉。皇帝只将式乾殿门一关,便隔出一个小小的世界,在里面守着他的发妻。

    两个人沉默相对,不觉便泪流满面。

    皇帝只说:“是天命不叫我忘了你。你既然来了,便不要再走了。”

    没多久,式乾殿里便送出了废后诏。朝臣沸腾,皇帝却不肯露面。

    “你姑姑是想,以皇上对她的宠爱,她撒一下娇,再告诉皇上她怀孕了,什么事还揭不过?皇上只会更怜惜她。不想皇上竟连让她分辨一句的机会也不给——若她不是这么天真,等孩子生下来再闹,这件事的结果也就另说了。”

    庾夫人的语气就有些沉。她的出身,她所嫁的人家,都已极尽富贵了。可是想到那所谓的“结果”,也不由有些绷紧,讳莫如深。

    庾皇后的孩子根本没有生下来。

    她胎象本来就不稳,摔了那一跤,情绪又汹涌。她怀孕的消息才公布出去,就小产了。

    庾家强把消息压下去。

    皇帝已经半个月没有上朝。庾家本来还想再扛一扛,此刻却心虚了。朝中大士族并不止庾家一家,皇帝在位四年,也着实提拔了不少人。不是谁说动就能动的了。

    太后亲自出面调停。

    没人知道太后在式乾殿里跟皇帝聊了些什么。但最终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庾皇后小产,太后下诏命她出宫静养。

    皇帝终于再度临朝。

    不久之后,庾皇后被废。庾林主动请求外镇,不再居朝中主政。皇帝再三挽留不成,终于答应。

    皇帝侍奉太后如初,对庾家恩赏优渥。

    这件事也就这么兵不血刃的解决了。

    庾夫人说得平淡,庾秀却能相见其中凶险。这场是一场以命相搏的较量,刀光剑影都在暗处,潮流涌动,随时可能喷薄。那个时候便是明面上的流血了。

    之所以能够平和的解决,是因为庾家牺牲了庾皇后,并且主动退让。

    庾林是有这样的好名声的。但庾秀生在世家大族,所交往的也都是世家大族,她很清楚士族趋利的本性。

    为了忠君牺牲小我什么的,全是扯淡。庾秀活这么大,亲见亲闻——她兄长慷慨激昂说起国事,她父亲从来都淡漠清晰的反嘲,“何预尔身”——关你们什么事啊?久而久之,她的哥哥们就都明白了——司马家归司马家,庾家归庾家。

    只怕当日牺牲庾皇后,也是做足了权衡的。

    庾家当年明知皇上有了发妻,却还是硬将自己女儿送进入。等到庾皇后需要人保着了,却没有保她的魄力。

    说到底,一个闺女的存亡跟整个家族的繁盛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庾秀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鸡鸣寺……”

    “你姑姑被废之后,一直在那里修行。”

    ——这就是了。被废的皇后,大约也没更好的去处了。

    庾秀不由自主就联想到自己身上去。

    她从没听家人或者太后提起过这个姑姑,所以才会对司马煜有些小女儿情怀。在父母问起她中意的儿郎时说,“太子最佳”。

    ——她的眼里,司马煜纵情、恣意,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正是她最艳羡的活法。但他也不是没心没肺的。

    她还记得自己躲着人笑到岔气时,他就坐在树上好奇的看着她。在她倍觉丢人,羞赧得不知如何是好时,说:“你笑起来也很可爱嘛。”她以为他会将这事当笑话说给人听,他却像个君子般替她遮掩了。

    她无知,她小女儿心态,她对太子怦然心动。但她的父母和太后会不知道皇后跟庾家的过节吗?为什么都没人提点她。

    此刻再想到她居然无知的等了一整年,就越发觉得是自取其辱。

    庾秀死活都不肯再嫁给司马煜了。

    然而也不是谁家都跟阿狸爹一个想法。尤其是太子的妻族日后摆明了能执掌权柄时,能争的还是想争一争。

    庾秀先是闹别扭,后来就真的抑郁成疾了。

    她久不入宫,太后猜到了原委,终于也替她说了句话,“这丫头是知进退的。”她阿翁庾明也对她父母说,“比你们都聪明。”

    她父母知道此事不可为了,终于不再逼她。

    转眼就是昭明十九年的秋天。阿狸过了十四岁生日。谢涟在京口也待满了三年。

    他当年跟着兄长去京口,一来为了历练,二来也有避开建邺城络绎不绝的说媒人的意思——拒绝一两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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