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曾照江东寒第21部分阅读
明月曾照江东寒 作者:rouwenwu
一阵,隔壁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夹杂着低低的惊呼。又过了一会儿,慕容铠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手上赫然一串钥匙。
“铁栏的机关,在地下。”他轻声道,他蹲在离门口丈许远的院中,在泥土中一阵摸索,竟让他真的抓出一条极粗的锁链。难怪我这几日到处看,都没找到开启这铁屋子的方法。
他低着头,摸出钥匙,便往那锁中送。
我心一跳,如果出去了,我要不要制服他?嗯,一定要制服他,可以用他做人质……
钥匙似乎□了锁孔,他的手却忽然停住,并不转动。他抬头望了我一眼,眼睛里写着明明白白的迟疑。
“清鸿……”他轻轻唤我,“我如今放了你,是不是便永远见不到你了?”
“你……”我眼睁睁看着他将那钥匙又抽了出来。
“慕容铠,不要让我觉得,你们慕容氏全都是卑鄙无耻之辈!不要让我恨你一辈子!”我厉声道。
他的身子似乎一抖,抬眸望着我,苦笑着道:“战清鸿,有几个男人,能亲手放自己喜欢的女人离开?”
我心里一颤,忽然觉得,此刻的慕容铠,早已不是当年嬉笑着说我中意林放的调皮少年,不是初入土堇城时负气不理我的清隽男子。他姓慕容,他跟慕容皝流着一样的血。
“你放我走吧。”我忽然没了狠劲儿,只觉得心中悲苦,“你知道,我不会嫁给你的。我要回江东。”
他手中钥匙举在半空,既不进,也不退。
周遭忽然有一股熟悉的冷寒气息逼近,我精神一振,而慕容铠还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我。
一道寒光急速划过,慕容铠双目骤然瞪大,他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扑通”一声,仰面倒下。
黑衣的霍扬还刀回鞘,长臂一伸,便将钥匙送进铁锁。但听见“吱呀”一声,整间屋子似乎一抖。我猛地一推铁栏,应声打开。我走了出来,霍扬扬手,扔给我佩刀。
“走!”霍扬压低声音道。
“慢!”我走到慕容铠身体前,“你杀了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他紧盯着我,却似乎喘不过气说不出话,右胸的血汩汩的流。
“不知。”霍扬跃到屋顶,“多亏了这小子,我才找到这里。他应该死不了。”
“给我伤药!”我道。
霍扬看我一眼,从怀中掏出伤药扔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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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行得极快,瞬间便拐了几条街,来到土堇城大街上。此时已是暮色时分,行人减少。霍扬买来几个包子递给我,我一阵狼吞虎咽,才恢复了些元气。
“林放他们呢?”我道。
“在城外一百里处等我们。”
“出城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
我笑了:“正合我意。”
他却冷道:“你别又下不了手。”
我笑了笑。下不了手?慕容皝,你没料到我们能逃脱吧?纵你皇宫层层守卫,可这世上有什么铜墙铁壁,又岂能抵挡我和霍扬联手?
霍扬道:“走吧。他今日会歇在沈胭脂房中。”我诧异道:“难道沈胭脂舍得?”
他道:“按计划,此时慕容皝应当已被下好药,动弹不得。他手下的那两名高手,也应当中了毒。”
“如果沈胭脂不帮我们,帮慕容皝怎么办?”我道,那毕竟是她的夫君呀!
霍扬头也不抬:“林放说,那就一并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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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不见半点明月。土砌的一排排房屋,是黑色的,石板铺就的街道,也是黑色的。万家灯火中的土堇城,依然冰凉噬骨。
入夜的王宫,守备依然森严,对我俩来说,却如入无人之地。悄无声息飞檐走壁,不出一炷香时间,便穿过了大半个宫廷。
“沈胭脂的寝宫便在背后。”霍扬低声道
面前是极为开阔的空地,应是是宫内禁军操练场。操练场背后是条走廊,走廊尽头可见一个片房屋,隐隐有灯火——那自是沈胭脂的寝宫。
然而周围极静——她作为慕容皝如今唯一的宠妃,宫殿周围竟然是黯淡一片,没有一个人。这自然是有问题的。我紧握帝流,霍扬轻轻冷笑道:“再不出来,我们可就杀到慕容皝跟前了!”
黑夜中,几抹黑色掠过。渐渐,越来越多。直到将我们团团包围住。
有些熟悉的感觉。那领头的黑衣人轻声道:“上次让你们逃了。今日,便把命留在这里吧。”
土堇城外,木恽杀人阵!
上次,我们差点被困在阵中出不来,还被夺走了万年人参。今晚……
我脑海中掠过林放冷漠神色——那是回到土堇城后,他查阅了两天资料,又将那日木恽杀人阵法仔细画了许多遍,最后细细与我和霍扬道来。他说:“日后遇不到他们,算他们运气好;倘若遇到,便依照此法,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
我回望面前潮水般的黑衣人,手中帝流隐隐低鸣。杀了他们,仿佛是林放在同我说。
六十五、今生(完结)
这次破阵,并不需要很长时间。我和霍扬身手一向是极快的,更何况已知此阵的命门所在。所以当整个练武场躺满了黑衣人,也不过过去了一小会儿。
黑衣人首领在混战中早已不知去向。只是除了黑衣人之外,这厮杀早已惊动了宫中侍卫。远处回廊转角,已出现十几个侍卫的身影。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们必定陷入泥潭,不能抽身。
我和霍扬对望一眼,霍扬道:“我留在这里。”
我点点头道:“多谢!”他是把亲手杀慕容皝的机会留给了我。
我退后几步,隐入练武场边的黑暗中,疾疾掠行,悄无声息的直扑练武场后的宫室。
沈胭脂宫外,散布的铁卫不少,比我们这一路过来的防卫都要森严。我小心翼翼闪过几个铁卫,又静静杀掉三个拦路人,没让他们发出半点声响。
终于寻到了沈胭脂房门外,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大约慕容皝没料到我能走到这里来。
我贴在朱墙之下,青色窗棂透出烛光。只听得一个男声一字一顿的道:“沈、胭、脂!”正是慕容皝。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杀了我吧。”沈胭脂声音饱含愤怒。
“杀你?”慕容皝大声道,“你竟然一点不顾夫妻情分?不顾腹中孩子?”
“慕容皝!你何苦还在我面前假仁假义?我原以为你强迫清鸿嫁给慕容铠,只是因为你不懂儿女感情,以为你心疼慕容铠!可我万没料到这只不过是你的幌子,你真正的目的竟然是为了将林放他们拖延在这里,却派人到江东散播他们已经投奔燕国的谣言!你这是要置他们于死地呀!”
我心里一惊,原来这才是慕容皝的目的!
却听慕容皝轻声笑道:“胭脂,你还不明白么?林放他们如若不能为我所用,那我也要晋国断掉这只臂膀!”
沈胭脂道:“我只恨自己毒不死你!”
“你死心吧!这辈子你都是我慕容氏的人!你以为我不知你今晚和林放他们的密谋么?霍扬不是要过来吗,你的宫外步下了木恽杀人阵,以他一人之力,绝活不过今夜。明日,战清鸿就会嫁给铠儿,我看林放有何力回天?我的人今日已经赶赴江东,贿赂朝臣,等林放回到江东后,迎接他们的将是朝廷的通缉追杀!”
我一掌拍开殿门,殿门甩出去三丈多远,我望见慕容皝猛然回头望着我,脸上带着无法置信的惊讶。而沈胭脂竟被铁链缚在椅子上。
“慕容皝,我来取你的命!”我低喝一声,眼见慕容皝不躲不闪,反而朝沈胭脂扑过去——又玩这一套吗?
可他如何快得过我?我纵身掠过,抽出帝流,心如水,刀如水。水痕划过慕容皝胸口,我缓缓收刀。
慕容皝闷哼一声,倒退两步,摔在地上,胸口鲜血猛烈喷射出来。我一刀劈开沈胭脂身上锁链,头也不回的走向慕容皝:“胭脂,我替你报仇!”
我举刀,地上的慕容皝趴在鲜血中,隐有起伏,尚未断气。
我道:“慕容皝,你太自大了!我本不想杀你的。可你如今诬陷林放,我只能提你的头回去,才能证明林放清白……”话未说完,双臂却是一麻,用尽全力帝流才未脱手。我第一个回应便是回身横刀在胸,刀锋划过,我听到沈胭脂低呼一声。
血光从她胸口掠过,她双手掉落一把细针,她的脸色凄迷苦楚,我大惊:“胭脂你做什么?”我扔下帝流,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针上无毒……”她艰难道。
我点点头。你要做什么,胭脂?
她却毅然推开我的手,一步步踉跄走到慕容皝身旁。此时慕容皝已经翻转身子看着我们,他血势已缓,脸色却是煞白,嘴唇颤动,眼见是活不久了。
“慕容皝……”她背对着我,声音柔媚得一如初见,那是情人的低语轻喃,“杀你的,只能是我。”
“胭脂!”我大声疾呼,却见胭脂缓缓扑倒,倒在慕容皝身旁。我冲上前去,扳过她的身子,却见她面色乌青,双目紧闭。我颤抖着伸手到她鼻下,已然气绝!
胭脂自尽了。
这个事实压得我喘不过起来,好痛。
而脚边,胭脂死前割下的慕容皝的脑袋骨碌碌滚到我脚边,面目狰狞,满是血污。我的目的达到了。可是胭脂,我错了吗?如果我不来杀慕容皝,你是不是就不会死?还有腹中的孩子?
门外的动静越来越大,大约是侍卫越聚越多。我拾起帝流,双手却止不住颤抖。眼前不受控制的闪过明丽而温暖的鲜活女子,在月光下柔声对我说,说她要给他生下孩子,然后继续她的江湖。胭脂教众还很爱戴她,她不能抛弃他们。
我心头大恸,窗外什么人在喊着我的名字,他破窗而入,一把拎起慕容皝的脑袋,抓住我就跑。一路踩着许多人的尸体,许多火光,许多饱含恨意的眼睛,在我眼前流光飞逝般掠过。
我泪流满面,几乎哽咽。
林放,林放,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们走的这条路,原来是如此的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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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分,我和霍扬赶到了城外百里一处密林。刚踏入一步,便有护卫拦住,一见是我们,大喜:“回来了!回来了!”
霍扬拉着我往深处走,才走了几步,便见林放立在那儿,灰白天色更衬得他白衣素颜,竟有几分憔悴消瘦。他望见我们,蹙眉迎上来,一把抓住我的双手。
却只是执手相看,默不作声。
“我没事。”我道,才发现自己声音哭哑了。
他抬手,拂过我眼角,我才发现眼睛肿痛。
“是我轻敌,才让你落在慕容氏手中。”他凝眸望着我。
“不,不是,”我顿了顿道,“胭脂死了。”
他眉头一紧,紧握我的双手刹那一松,旋即复又握紧。半晌,他背过身去,我只听到他一字一句的道:“我对不起胭脂。”
我们皆是沉默。
一旁霍扬道:“慕容皝已死,首级在此。我们须得快走。”
林放点点头,转身过来,已是平静神色:“多得你救出清鸿。”
霍扬呵呵一笑:“多得慕容铠那小子偷偷跑去看清鸿,我才找到藏清鸿的地方。”
“那慕容铠?”林放挑眉。
霍扬看我一眼道:“我没杀他。”
林放点点头:“他本就无辜。只是今后这血海深仇,必是后患无穷了。”
我心中一颤,当时我一时心软,可不正是如此!慕容铠,慕容氏唯一的成年男子,毫无争议的王位继承人。
他年轻健壮,文武双全。早已不是当年的可爱单纯少年。我脑海里浮现他昨晚模样。他拿着那钥匙,抬眸看着我的样子,那眼神,不输慕容皝,不输林放。那瞬间阴霾的眼神中饱含掠夺和占有的欲望。
我觉得有些冷。
霍扬终究没忍住,道:“清鸿不让我杀。”
林放看我一眼,坚定的道:“无妨。我自会护你周全。”
我们疾行数日,终于在三月初二踏入大晋境内。然而身后追兵却早早收了,一路也算畅行无阻。甚至江东传来消息,并未传来林放叛变晋朝的谣言。
“慕容铠。”林放道。我想一定是他,放过了我们。大约在他心中,也不认同慕容皝的所作所为吧。我只愿他一直保持这样,不要变成跟慕容皝一样的人。那对我大晋也是一件好事。
然而我们离建康还有二百里时,却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将军王敦,反了!
王敦发檄文昭告天下,痛斥司马氏种种污弊,而皇帝也下令,讨伐王敦。王敦麾下五万水师,自长江而下,直指建康。而各处王敦旧部,也揭旗响应,建康危急!而朝廷麾下四处兵力也是迅速集结,双方对峙于长江!
林放接到密报时,沉默了很久,看不出喜怒。我在一旁不明所以,只是见他双眉紧蹙,我忍不住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却被他捉住手,送到嘴边亲吻。我有些窘,凭我的武艺,要抽回手轻而易举。
可是却抽不回来。在这小镇的客栈里,他坐着搂着我,轻声问道:“泓儿,大晋危急,我们要去救么?”
我不知该如何答。他笑了:“那你对如今朝廷有何看法?”
我摇头:“我不喜欢。真不喜欢。”抬起头,看他目光温和,我接着道:“之前我和温宥,便是被这朝廷拆散的。我肯定是有点恨的。而且他们居然出卖过你!这一点不可饶恕!”
林放笑容却放大了,似乎有些高兴地样子,轻轻亲了亲我的鼻尖:“很好。”
“什么很好?”我疑惑,他却不答,反而问道:“那你说江东武林是否要出手?”
我咬咬牙,道:“出手。再坏的朝廷,可也是我们的国家。那个王敦,你们不是一直说他有反心么?总不能帮这种叛徒!”
林放点点头:“泓儿说得很对。”
“那我们要马上赶回建康帮皇帝老儿?还是先去武昌刺杀王敦?”我道。没关系林放,跟着你,去哪里都可以。
他却摇摇头:“都不去。先去荆州,我们成亲。”
我瞬间呆了,只觉得脸上耳根都火辣辣的。
他半真半假道:“什么事,都没有这事重要。”
“可……可是……江山危在旦夕……”这不像林放作风呀。说到底,他确实挺忠于晋室的。
大约是见我说话都不利索了,林放这才敛了笑,目光冰冷,面容肃杀,我仿佛又看到他每一次与敌手交锋前精准的谋划和无情的手段。
“王敦灭不了晋室,但必定造成重创。”他说,“王敦兵力虽强,在朝中也是一手遮天。晋室看似羸弱,可像温峤温宥父子这样忠于晋室的能臣不知有多少。如今王敦势头正猛,但新帝登基不到二年,急于建功立业,必定轻敌。我们此时出手,在晋室看来不过锦上添花。待王敦占据最优势头之时,我们出手,那才是雪中送炭。”
他复又看着我,厉色抹去,目光柔和:“况且,与你成婚,的的确确是我心头第一件大事。”
我心头一颤。
“阿放……阿放……”我轻轻唤他,他低头紧贴我发间摩挲。“我们说好了,永不分离。”
他沉沉点头。他的怀抱温暖得让我不能自已。
夜色渐深,听着他均匀沉稳的呼吸。竟是在我肩头睡着了。我心中一软。阿放,什么朝廷江山,什么武林恩怨,我们都不要去想他。
我们在一起,白头便好。
我轻轻从他怀抱中抽出双手,将熟睡的他平放在床上,脱掉他的靴子,刚要给他盖好被子,却察觉到他呼吸一颤。他长臂一捞,将我抱住,紧贴他胸口。
“你装睡!”我佯怒。
他轻笑,反手一扑,竟使出师叔教给他极精妙的三招之一,成功将我反压在身下。
“娘子……”他轻轻一声叹息,俯下身子。
我胸中的甜涩满得像要溢出来,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背。他的背虽不如习武之人粗壮,却也宽阔结实。他的亲吻如同他本人,初时轻柔,却越来越似狂风疾雨。我只觉得自己身子软得像浆糊,脑子里又热又晕,我听见自己的牙关不受控制的发出颤栗的声音。
烛火下,只见他乌眉挺秀,双目墨色如烟水,涔涔汗水滴落,晶莹热烈。我脑海里忽然飘过许久许久以前,武林大会他亮相的日子,那时的他,是二十岁的少年,一身白衣,恍若莲花在肮脏血腥的武林,缓缓绽放,让人不能移。就是从那一日起,他亦步亦趋,踏入江东武林,也踏入,我的人生。
那时,那张英俊的脸,与此时的他,并无二致,反而更加冷峻温柔。我心中模模糊糊的想——一直是你,原来一直是你,林放。在他温柔的目光注视下,像是有一只手,抚过我的魂魄我的身体最深处,所过之处,皆是透骨的□沉醉。林放的动作越来越快,我仿佛听见溪流潺潺的声音,望见水中繁密水草的撩拨,只将我带向不知名的最高处,来回往复,被他攻城略地,我终于俯首臣服,全身血脉似都随他喷张,在那极致的高处,我听叫有个声音歇斯底里的尖叫,我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林放将我箍得更紧,发出沉沉的低笑,此时的他,与白天似变了个人,像一只兽,噬着我的骨。他的头紧贴着我的,我望见他耳后背上皆是汗水,我听见他胸膛猛烈急促的心跳,一如我的。
许久,他停了下来,他闭眸沉睡,只是依旧怀抱着我。沉睡中的他清隽非凡,一个侧脸都足以让人心悸。
而窗外,明月高悬,云淡风轻,飞鸟清啸掠过。只有他平稳的心跳,听在我耳边,竟是温柔而慈悲的。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不管未来是坎坷还是平途,我们都会陪在彼此身旁,共看水天一色,饮马江湖,不再放手。
完结篇,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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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温宥(下)
太宁二年三月,大将军、丞相、武昌郡公加宁州和益州都督——王敦,反了。
消息是从王敦府中传来的,皇帝立即宣布讨伐王敦。这层纸,终是捅破了。
我和爹都觉得,新帝登基不久,确不是与王敦决裂的最好时机——他毕竟已经年近六十,爹多次劝说皇帝,何不拖一拖。
然而皇帝终是忍不住。更何况此时有了确切的谋反证据。于是倾天下兵马,只为杀掉这个站在王位旁边的人。毕竟,王与马,共天下。
各州郡兵马集结,虽然大晋只不过是半壁江山。
然而我却要感谢王敦,感谢这一场兵荒马乱。
因为这内乱,我才得以再次见到她。
战清鸿。
三月二十,皇帝急招群臣议事,说是王敦大军以逼近建康五百里。我时任中书郎、驸马都尉,兼领建康军事。皇帝年轻,却不糊涂,连发数十道命令,水陆阻击王敦。我也跃跃欲试,请命攻敌。皇帝微笑着看我一眼,摇摇头。
一道命令,我必须留在宫中,保护皇帝。
是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任务了。群臣皆知我是朝中武艺第一人,在此两军决战时刻,我又怎能离皇帝半步,离建康半步?
倒也不恼,惯了。我匆匆下朝,回到公主府。飞檐滴水,桃花枝下,公主与几个宫女在踢毽子——不知是哪儿传来的玩意儿,一片欢声笑语。
我只是略微一怔,刚要转身,公主望见了我:“温郎!”她笑着扑进我怀里,脸是红的,宫女们捂着嘴笑着散了,只余我二人,站在桃花树下。
我告知公主今日起我便要入住宫中,贴身保护皇帝。公主嘴唇动了动,似有话想说,却终是埋首在我怀中。
傍晚,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不经意间触到衣物间那块熟悉的上古玉佩。顺手便放进怀里。在那寂寞的宫廷中,有这事物陪着我,倒也不寂寞。
或许,这定情玉佩,早该还与清鸿。
原本一直有消息的,直到他们远赴土堇以北的天山,这消息便断了。建康一别,她回了昆宁城,林放去寻她;他们一同去了关外燕地土堇城;他们在土堇帮慕容皝夺回兵权;他们去了天山……
消息却这么断了。其实我很明白,之前能探到消息,是因为林放允许,否则以他的手段,我的探子早死了无数回。如今断了消息,只有一个原因——林放已经不打算让我探听。
断了消息,我的心情已无太大起伏。建康一别,已经一年。我已亲手断了与清鸿的一切,又有什么可以惋惜?我一直像一个窥探者,卑微的探听她的一举一动。
真是好笑。
已经四月,宫中却比外边要冷得多。一晃十几日过去了,我的人阻住了刺客的八次刺杀,刺客的袭击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大约前方战场态势已经达到最激烈地步。
皇帝再也不像以前,会催着我回宫看望公主——毕竟她是王敦最疼爱的外孙。没料这日,她却进宫了,求见皇帝,却被拒绝。她来到我的小屋,仰头望着我:“温郎,父王不肯见我。”
我看着窗外,今日的夜色异常阴暗,我有不祥的预感。
“你回去吧。等平定王敦,父王自会见你。”我安慰她。
却听她有些尖锐的声音颤抖道:“温郎,外公错了吗?”
我诧异回头,却见她冷冷道:“温郎,这王位,本就是能者居之。当年司马氏不也是夺了曹魏王权?温郎,如今皇帝好大喜功,不思光复晋室江山,外公则不同,你何不投靠我外公……”
“住口!”我厉声道,“这等话,休要说了!”
她噤声,大约我从未这样说过她,她眼中明显有愤怒。可偏偏,还滑过一丝得意的恨意。我忽然觉得不对劲,那眼神……
我脑子里一个激灵,难怪今日公主入宫,带的护卫宫女特别多,又因我亲去宫门接她进来,宫中侍卫无人敢盘查,我又未能随侍皇帝身边……
我怒喝一声,拔出佩剑,破窗而出,朝皇帝所在中宫,疾奔。只听得身后公主绝望的呼喊:“温郎——”
宫廊在我两边掠过,我只觉得额头一阵冷汗,我太大意了,以为昨日刚抵御过一场刺客,今晚不太可能有;谁料到昨日不过是幌子,今日公主才是重头戏!
我足下更快!各处隐藏的侍卫全部闻风而出,不用解释,跟着我直奔中宫。只是他们脚力不足,待我冲到中宫殿门时,只见一片刀光剑影。贴身保护皇帝的侍卫倒了十多个,还有宫女太监,尸体满地。十几个黑衣人与仅存的几个侍卫战成一团——那简直是屠杀。
我眺望过去,却见四个黑衣人直攻御座上瘫软的皇帝。而我留在皇帝身边贴身保护的两个身手最好的护卫,怒喝一声,仰面倒下。我望见他们胸口、脖子喷薄出的鲜血!
“皇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几近哭喊,然而隔着数丈远,我双腿几乎要断掉,却只能眼睁睁望着四个黑衣人明晃晃的尖刀朝皇帝头顶劈落!
“不!”我抛出手中的“珏”,用尽全力,但见两个黑衣人被我刺了个对穿,然另外两人刀势不减!
周围黑衣人数十把刀朝我头顶砍落,我却觉得自己身体僵痛无法动弹!望着数丈外的皇帝,只觉得没顶的绝望——晋室王朝,便要如此断送么……
刀光,两道凌厉的刀光,像如洗月光,划破一室深红的血腥!我身旁围攻的黑衣人齐齐被拦腰切断,鲜血从各个方向喷了我满身,我双眼顿时模糊!我心中一震,一把甩开眼睛上的血,却见数丈外黑衣人果然只剩两个无头身体,血喷出极高!而一个持刀男子站在御座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而我身旁——
一个蒙面青衣武士持刀而立,刀上血未干,他望着我,一双眸子明亮异常。
我只觉得全身湿漉漉的,大约都是敌人的鲜血吧!我急忙冲上前去,近了,心却跳得更快,那持刀男子,竟是久未蒙面的霍扬!
皇帝惊魂未定脸色发白的坐在御座上,见到我竟然发出更加惊恐的叫声。我不明所以的拜倒:“皇上!微臣救驾来迟!”
“温爱卿,你要吓死朕了!”皇帝长吁一口气,指了指御桌上铜镜,我抬眼一看,原来如此。
我竟然满脸,满头,满身浓稠的鲜血,连面目都看不清晰。不过,无妨。
看着霍扬懒懒的对我露出笑容,我忽然心中一抖。霍扬来了,她会不会,会不会……
我艰难回头,缓缓转身,却见那青衣武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身量,那姿态……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那武士挥刀便挡,我不躲不闪,任她长刀直刺我胸口。她似是一愣,只得中途转向,这一转,刀势便弱了,我快速出手,一把扯掉她的面纱。
面纱滑落,正是我日夜思念的那张脸。美丽的,灵动的脸。
她望着我,眼中是柔和的关切,却没了一年前的沉痛不舍。
我不能言语,只看着她,刹那周遭一切声音事物,褪得干干净净,只余她一人,一身青衣,怔怔相望。
直到皇帝连声催促,我才骇然惊觉。
是了,清鸿,我终于再见到你,以鲜血淋漓的身躯姿态。
四月初二,江东武林盟主林放麾下战清鸿、霍扬救驾有功,皇帝大大褒奖,一时成为江东的英雄。他们同时带来的,还有燕国第一名将慕容皝的首级,还有王敦帐下三名最得力将军的脑袋。
很血腥,却很有效。他们应当是在宫中潜伏数日,在恰当的时机出手。而以我手下人之力,是发现不了他们的。
可也让皇室胆寒——这样的刺杀实力,若要入晋室宫中取任何人脑袋,也不是难事。
于是皇帝愈加尊重林放,大约谈了许多事情,皇帝都一一一依了。只知道明日,他们便赴越城,参与我军与王敦决战——虽霍扬清鸿二人武艺超群,皇帝却不敢留他们在身边。
我依然要留在建康。
公主已被囚禁冷宫,皇帝褒奖了我救驾,却也让我安心,他日再赐婚于我,我还是他得力的驸马。我却拒绝了,只说心灰意冷,皇帝摇了摇头。
我去探了公主。她有些歇斯底里,疯狂的叫我救她出去,叫我杀了皇帝。我望了望身旁手下——不知哪个是皇帝的人。我心中悲凉——这话半个时辰内就会传到皇帝耳中,华姚活不过今夜了。
我却没有法子。心中不忍,却无能为力,只能离开,回到皇宫中,回到皇帝身边。
是夜,皇帝睡下了。
我站在屋外,了无睡意。子时,一名好手来接替我,我在宫中漫无目的走。我很想出宫,可我却不能擅离皇帝身旁。
她明日,便要远赴越城。可今后,我还能见到她吗?
不再求什么。只是想见见,问她过得好不好,是否有了心上人?我恍恍惚惚的想着,耳边忽然一阵颤动——背后有人!
我猛然回头,珏应声出鞘,却见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离我丈许远处。
她脸上噙着笑,我的胸口刹那却不可抑制的痛。
她说:“好久不见,温子苏!”
温子苏温子苏,她以往就喜欢这样叫我的姓我的字,带着些许调皮和得意的挑衅。那声音这么甜,甜得让我胸口发酸。
我一步步朝她走过去,在离她三步之遥,停下。不能再近了,再近我怕自己忍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
“温子苏,你过得好不好?”她语气欢快,“其实我今晚来,就想告诉你,我们,嗯,师父,林放,我,霍扬,大家其实都很关心你。虽然你已经是朝廷中人,跟我们不是一路。但是以前大家一起经历过的日子,我们都永远不会忘记。你要好好过,努力创出一番事业来,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还有,林放说,将来我们就不会再跟朝廷有太多瓜葛。但是如果你有任何需要,随时开口,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我看着她的红唇不断地动着,我看得出她是真心的,真的把我当成一个朋友来关怀。可是清鸿,但是清鸿,这样的你,竟然又到了我面前,鲜活的你,说着朋友的关怀……我,无法忍受……
“公主死了。”我打断她的话。
她微微一怔,我望见她眸中闪过的,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痛惜。
“公主死了。”我听见自己重复道,我听见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僵硬的说道,“泓儿,你……要不要……回我身边……”
此言一出,我自己都惊得不能自已。原来,我还奢望如此么?
可是……我盯着她,是不是有可能……我如今已是一人,胸口心跳如擂,是了,会不会有可能?这念头压得我喘不过起来,像车辕,一点点碾过我的心。
我望着她,她脸上,刹那也是震惊的。我望见她眼中的痛惜,她的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我的眼前也模糊了。
温子苏,原来多少日子,你在心中问那个虚幻的她,会不会有朝一日,回到自己身边。如今终于对她说出口了,你可以死而无憾了!
“不能吗?”我听见自己笑着问道。
她只是流着泪望着我,她无声的告诉我——不能!
我几乎听见胸口什么东西一点点裂开的声音,我听见自己哽咽道:“你……有了中意的人?”
她的身后一片漆黑,她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嗯,是林放。”
我胸口瞬间大恸,极好,极好。原来果然是林放。其实从断了消息开始,我就已有预感。今日她亲口证实,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我的全身,如此的痛!
那是种锐利的深入血脉筋骨的痛,忽然从什么潜伏的地方,翻腾而出,刹那便侵蚀我全身。又仿佛有只困兽,在我身体中喘息,痛苦的无声的撕咬着我的身体。偏那一切的痛,又是无声的,让我不能扑捉不能言语,只能静静的心甘情愿的,待那痛弥漫整个身躯和五脏六腑。
昏天黑地间,连她的脸,都是模糊的。便像要溶入她背后那无边的黑暗中去。
是了,是林放。林放自会护她一生一世。温子苏,你先背离了她,如今公主已死,你又奢望她回到你身边,你还可以再卑鄙一点吗?
我双眼一片模糊,我该与她道别,我该祝福她和林放,我是真心想祝福她二人——一个是我最爱的女子,一个是我终身挚友和敬佩之人。可是我实在,无法。我无法。
我无法再看她一眼,我无法言语。我慢慢转身,背对着她。恍恍惚惚望见,深黑的天空上,繁星满天,一弯新月莹润照耀在我们头顶。王宫的顶是鸦青色,墙是朱红色,可在月光下,都只剩下一片仓皇失措的白。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就像这一生,走不到尽头。可此时此刻,我却知道,那尽头,已没有战清鸿。
永远不再会有,战清鸿。
可是双足,怎么似有千斤重,迈不开步子?
痛再次贯穿我的身躯,长长的影子是痛,宫墙照壁是痛,眼前那片苍茫的白,一切一切都是痛。我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清鸿,你夜探我的府邸,那一晚比今夜还冷,公主抱住了我的剑刃,双手染血。我只能望着你狂奔而去,我只能听着你的抽泣你的长啸渐远……
那一夜的你,是不是同今日的我,一样痛?
甚好,甚好,让我也尝尝这痛。与你一样的痛,我甘之如饴。
背后却忽然一热,我浑身一麻,一双温柔的手抚在我胸口,是清鸿,她从背后,抱住了我。
我抑制不住的颤抖——这是我无数个日夜想要的渴望的,可是我却不敢回头,不敢抬手抱住她,我怕一伸手,她就会躲开。
“子苏,你要答应我。”她在我身后闷闷的道,带着浓浓的鼻音,“一定要好好生活!要忘掉过去,你要找个比我强百倍的女子,又美丽又善良的女子,陪你过一辈子!”
“嗯……”我费尽全身力气,才能缓缓回身,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柔软的身体,我听见自己空旷的声音木然重复道,“我答应你。好好生活,找个比你强百倍的女子,又美丽又善良,陪我过一辈子。”
月光下,她的脸晶莹美丽得像个仙子。这仙子此刻就在我怀中,最后一次,在我怀中。我忍不住抬手,拂过她眼角的泪。她仰脸望着我,露出让我熟悉的笑容。宛如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每一次出发征战,她那充满活力的美丽笑容,吸引所有人眼光的笑容。
我紧紧抱住她的,我知道不妥,却舍不得松开。她的手,却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似在安抚。
我只觉得自己每一寸筋骨每一寸发肤,都在与一个叫温宥的人一同死去——我终于明白,她已经完全可以,以一个朋友的方式在我怀中,拍着我的背安抚着我。
番外婚后小甜蜜
(一)
清鸿喜欢热闹,林放便在荆州武陵城内买了处大宅,并不与清鸿父母同住在山里。盟中大小事务,一应到府中汇报。
林放喜读书,如今盟中事渐渐放手给年轻人去做,他更多了时间去读书。于是每当无事,他便捧了本书,在屋前树下躺椅,一坐便是半天。
清鸿喜欢他看书的模样,清秀专注,少了平日煞气,多了分少年般的斯文。
于是便经常望见人丁稀少的林宅中,一个俊美男子持书而坐,英气勃发的女子一会在旁边舞刀,一会儿围着男子转半天。不过最后,却终是男子长臂一伸,将女子抱在怀中,一同蜷在躺椅中看书,而女子往往会睡着。
这一日,林放似得了本新书,却在房中读并不出来。从街上归来的清鸿得知,不喜,催促他到院中来,院中光线好。他依言出来。
清鸿今日并未舞刀,跟着宅中老厨学做了一道雪酿桂花糕,欢天喜地捧到林放面前。林放却似被惊醒,吓了一跳。俊白的脸上,竟有一丝绯红。
清鸿怀疑有问题,毕竟林放一张老脸脸红次数屈指可数,于是非要抢过书看。林放起初是不依,她扑上来闹成一团,林放目光望着她胸前浑圆素手纤腰,还有双掌刚好能覆盖的柔软紧翘的丰臀,于是便依了。拥她在怀中,闻着她的发香,一页一页指给她看。只看了三五页,她便面红耳赤,又好气又害羞。
于是再忍不住,光天化日之下,林放将她打横抱起,进入房中,反手严严实实关上了门。
半个时辰过去了,武林第一高手战清鸿声音绵软得像小鸡:“阿放,怎么会有这些姿势?”
林放低头不语,只是让战清鸿喘息得更加剧烈。
院中有气息响动,明明有人来了。战清鸿挣扎要起身,却被林放按住,顿时全身泄力。
“盟主!交州急报!”来人是某分盟得力干将,单膝跪在院中,等待盟主示下。他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少年,之前一直在荆州盟中任职,却从未见过闻名天下的盟主和夫人。今日分盟盟主派给他这个任务,他异常兴奋,只盼着能见盟主夫妇一面。
“阿放,有人求见!”战清鸿想要推开林放,未料却换来更猛烈的攻击。
“问他什么事?”林放埋首含糊道。
战清鸿只得扬声道:“什么事……呃……”后面一声轻呼压得很低,她愤怒的望着林放,后者表情淡淡的,眼中却透出一丝狡黠,全不同平日在下属面前正经八百的盟主。的298f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