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芳菲尽第49部分阅读
陌上芳菲尽 作者:rouwenwu
我坐到了云铎对面,揶揄道:“皇上记性真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如此清楚。”
云铎神情淡然,微微笑了一下,掩唇咳嗽了几声。他脸色不好,衬着月牙白的衣服,更显得脸有些透明的苍白,他咳得眼睛都有些发红了,半晌才抬起头笑着看我:“我记得你很喜欢这个荇菜汤,来,我给你盛。”
有些东西变了就无法再找回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做这些无用功,倒也不觉得累!我心里冷笑一声,嘴上却懒得同他辩驳,接过他盛好的荇菜汤,慢慢喝着。
“你最近身体好多了,但我知道你始终没有释怀。”云铎不知何故,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低头认真地喝汤,不认同也不反对。他突然伸手握住我拿汤勺的手,意味深长地笑道:“如果我让你见了你想见的人,你会不会就此收了心,好好过日子?”
手中的汤勺赫然滑落,在溅起些许汤汁,然后打翻了汤碗,那碗和勺一起滚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严冬的栾江结起了厚厚的冰层,昔日流水汤汤的大江如今凝冻成一弯冰河。寒风呼啸着刮过,江畔两国大军各据一侧,放眼望去,一片冰冷的黑铁之色。然而天地萧瑟却掩不住喜庆的气息,除了甲新剑亮的大军,最引人瞩目的当属一片艳红招摇的送亲与迎亲的仪仗队。
一月前,云铎主动提出与景国修好,并欲将自己最小的妹妹——柔嘉公主嫁予初秋登基的景国新皇高衍,两国联姻以固永世之好。高衍同意了,商议之下定了迎娶日期,还将亲自赶往栾江边上迎娶柔嘉公主,届时两国会盟。
云铎这人越来越让我琢磨不透,很多事情,他似乎是一时兴起而为之,从他出兵景国到后来突然退兵,再到他闭关一月,以及现在的请求联姻,但似乎总有他的深意。表面上看来,他嫁妹妹是想缓和两国关系,但我总觉得除此之外,他还想告诉我,高衍已经忘了我,可以爱上别人,娶别的女人,已经不在乎我了。
景国几月前国内才安定下来,急需安内抚外,这种巩固邦交的事,高衍自然不会拒绝。可是忘记了我的他,他会变吗?又会变成什么样?
江边搭起了宽阔华丽的营帐,云铎身后是凤冠霞帔的皇后,我跟在皇后后面,顺着铺锦的长道,徐步往会盟营帐走去。一颗心怦怦直跳,手心紧张得直冒细汗。既想绕过皇后,直接提起裙子健步如飞奔进去,又害怕见到的他已变得让我不敢相认,想这路再长一些。
远远地看见对面也走来服饰华丽的一行人,华盖招摇,依仗整齐。与云铎的月白龙袍不一样,最前面一人身着玄黑龙袍,虎步龙行,行走之间带起广袖翻飞。他的样子居然和我梦里一模一样!
高衍!我的心刹那间沸腾了,膨胀得有些生疼,内心里早已呼喊了千百遍他的名字。他越走越近,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黑曜石般熠熠的双眸,如海一般深邃,剑眉飞挑,一脸冷峻傲然之色。只是不复我熟悉的温柔,此刻的他让我想起了八年前景国皇宫的那场盛宴,当时我和他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彼此猜忌、彼此防备,他在我眼中是一个威严冷峻的将军,我在他眼中是一个居心不良的可疑女子。
如今,历尽千帆,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他依旧是那个冷峻的陌生人,留下我一个人守着回忆。
会谈上,一派气氛融洽之景,双方相谈甚欢。我的视线不曾离开过高衍一刻,我大胆地望着他。他感觉到我的目光,终于转头看向我。视线相交的一刹那,我感觉灵魂被击中般,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会认出我吗?还是……
他疑惑地轻扫了我一眼,随即收回目光。也是,他怎么能长久地盯着邦国的妃子看呢?我心底一声苦笑。不一会儿,便见他侧首轻声问一旁的内侍,内侍俯耳回答后,他有些诧异,眉头微蹙,又冷冷瞟了我一眼。
那一眼极其冷淡而平常,可以使人的心瞬间冻结。一阵巨大的失落涌上心头,我低下头端起酒杯掩饰自己的难过,喝到口中的似乎不是酒而是黄连汁,苦涩不堪。他没有认出我!他果然已经不记得我了。明知是这个结果,满心的希冀还是被打击得七零八落。
我看向高衍,而他身边也有人的目光直直看向我,来自许璧乔和宇文璞。今天真是个会故人的好日子。许璧乔身着皇后的凤袍盛装,端庄娴雅地微笑着望向我。
方才她在营帐外头看见我的一瞬间,有明显的诧异和紧张,她估计没料想到我会前来。我当然知道她担心什么,方才高衍投向我的那一瞥,她又是一副精神高度紧张的模样。可方才的一切证明了,我对她已经完全没有威胁。
宇文璞坐在随行臣子的席位上,闷头喝着酒,偶尔一瞥我,也是神色复杂。云铎会谈之际也不忘不时观察一下我的表情,我落寞的神情尽收他眼底。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各怀心思的宴会,每个人绷着面皮做着生动的表演。
时隔半年多,高衍的冷漠和淡然让我再次陷入了湖畔竹屋离别时的痛苦中,只能用指甲掐着皮肉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一会儿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外头虽冷,却丝毫影响不到这大帐里的热烈气氛,把酒言欢,歌舞升平。我以更衣为由悄然离席来到帐外。此番前来,我向云铎提出要求,要见一个我想见的人。云铎同意我可以见除了高衍之外任何景国人。我选择了见宇文璞,多年来,他对我亦兄亦友,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江边有一片樟树林,冬日依旧一片苍翠。寒风凄切,我站在树林边上,面朝已经结冰的栾江遥望对岸河山。身后有脚步声靠近,我以为是应约而来的宇文璞,不想回头却见到身着锦绣凤袍的许璧乔。
她命随从停在远处,独自行来,浅笑看我:“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我望着她闪动试探的眸子,淡然一笑:“劳你挂心了,我很好。不知你如何?”
“皇上封我为皇后,我如今又怀有龙子,你说他待我如何?”许璧乔意味深长地笑着抚了抚自己的小腹。
我的心被千万根利刺插入,无一处不是难抑的疼痛,我再摆不出淡然的表情,只能转过身面朝栾江:“皇后娘娘既然屈尊来此见我一个他国的小小妃嫔,恐怕不是为了闲话家常吧!”
“自然不是,本宫是特意来向你道谢的。”许璧乔愉悦道,说着走到我身侧一同面向栾江而立,“本宫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谢谢你当年的退出。也祝你在容国步步荣华,早生贵子。”说完这些,许璧乔就嚣张地笑着离开了,但风中似乎仍残留着她身上的脂粉香气。
“许璧乔,如果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不如我们进大帐里边喝边聊!也许高衍更喜欢听这些。”我听到走远的脚步声又回来了,心里一阵恼火,她还真把我当成了好捏的软柿子。
“是我。”一道男人的声音传来,我猛然回头,宇文璞站在几步开外苦笑着看我。“她跟你说了什么?”宇文璞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上前来就直接问我。
我咬紧唇瓣,想起许璧乔方才的话,心里一阵阵海啸般涌上的难过。
“不必说了,我大概能猜到。如果你相信她,那她就真的得逞了。”宇文璞笑了笑,轻声道“皇上虽然忘了你,但也没有再喜欢上别的人。宫里的妃子,包括皇后,我看得出,他没有对谁用心。他现在一心都系在了国事上,少近后宫女色。可怜许璧乔虽耍尽心机,如今也不过是作茧自缚。
你走以后,皇上对她的厌恶愈深,虽封她做皇后却极少迈进中宫。本来这些,也不是我们外臣能知道的,可皇后闹得太厉害,都传到了宫外,这只让皇上更冷落她。她若再这么不知好歹下去,恐怕连皇后的位子也保不住了。”
“你是说许璧乔并不受宠?可她刚才告诉我,她怀孕了……”我恍然大悟。
“皇上冷落她已久,她如何有孕?他们二人早就僵持数月。”宇文璞有些好笑道。
“原来如此……”我喃喃道,忘忧水让高衍忘记了他爱的人,却没有让他遗忘憎恶的人。许璧乔永远失去了她追寻半生的感情,而且再也找不回。她也就只能如今日一般刺激刺激我来寻找存在感了。
爱是一件多么难以把握的事,它像手中沙,抓得愈紧,就流逝愈快。这一点,她和云铎永远不懂。
“皇上身边近臣的一致口径是皇上在征战中受了伤,忘记了些旧事。皇上自知也许会忘记某些重要的事,曾私下问及我,他对皇后的厌恶不是天生,是否因为某些事情?作为臣子,自然不能跟他说实话。这,你不会怪我吧?”
我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山川,也将话题引向更深远的方向:“当初把他交给你带回去,果然是最正确的决定。谢谢你这段时日帮我隐瞒。不过,接下来,我想与你合作,再做一件事。你是我在景国最信任的人,你愿不愿意信我?”
宇文璞眯眸看我,已刻上几分成熟沧桑的面庞不复当年轻狂,他望着我,良久,郑重地点头:“信!”
“我要翻排命格,复立乾坤,掌控自己的命运,让该受惩罚的人付出代价。”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不愿意在这个时空就此认命,在云铎的后宫中悲切痛苦地过一生,我要做最后的抗争。
☆、壮心犹得几徘徊
一年半后。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凝视着手中那枚纹刻连理缠枝的戒指,忆起当日我和高衍的誓言,他将这枚戒指郑重套在我指上的场景,一切恍若还在昨日,却早已流逝不复返。
自我最近一次见他,也就是上次江边会盟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个月,十七次月亮的阴晴圆缺往复变幻。
庭院里鸟声啾啾,青山依依绕院墙,山上如霞似云的杏花凋零几许,点点粉白随风扬落院中,如雪似飘絮。无可奈何春归去,就犹如这落尽的芳菲,谁也阻挡不住它的离开。
“叩见娘娘,皇上召娘娘即刻前往书房。”一个赭红衣饰的内侍跪在屏风外。
我的思绪被打断,随即低低应了声,将戒指放回妆匣仔细收好,懒懒站起身,走到铜镜前将披散的头发随手挽就个坠马髻,跟着内侍往云铎住所行去。
一路上岗哨密布,不时能看到巡逻的侍卫列队走过。青砖白墙,院落精巧。墙外山上是一片杏花林,这院落的主人却喜欢梨花,中庭那一片如雪的梨花酿出淡淡花香,飘散开来。
不错,这里不是皇宫,是京城以北百里之外的一个小镇。大军就驻扎在镇外,此院落成了临时的行宫,别看此刻这里安宁无比,百里之外却早已是一片烽烟。
去年夏天,景国境内的沧河连降暴雨,几年前修建的平安堰自被云铎当年派人炸毁后还没来及重修,洪魔又开始肆虐,景国西部大面积受灾,西建以东一带城池荒芜。
云铎不顾当年栾江边的会盟和约,出尔反尔,趁机出兵攻占了景国西南地区。容国士兵都用苦蒿熏过的面巾蒙住口鼻,防止感染瘟疫,迅速穿越了洪泛区,直逼景国中部而去。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盟友,这句话用在政治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一年半前栾江边会盟的时候,谁能想得到不过几个月,这两个联姻的国家就要兵戎相见。
云铎的打算,我能明白几分。他自从那次闭关出来后身体越来越不好,几乎日日服药,人也仿佛老了十几岁般沧桑不少。他忧心自己会命不久矣,更忧心若没有他,容国会马上被景国吞并,最关键的是:他的壮志雄心再没机会得偿,这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而彼时,高衍夺取景国皇位的时日尚短,尚未完全建立掌控全国的权威。若错失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恐日后再难寻良机。因此,去年水灾时,云铎毫不犹豫挥师北上,再次杀入景国。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他势在必得,不会为任何事而停留。
只可惜,高衍也绝非无能之辈,即刻部署兵力还击了云铎的突然入侵。双方在景国中部激战数月,云铎因粮草一时跟不上,暂时失利了,只得后撤。这一撤居然就再难扭转战局,一直撤到栾江边上,最后是撤回容国境内。
面对已经撤回容国的敌军,高衍并没有在江边止住步伐,也许他和云铎想的一样,一鼓作气一统河山。在战争开始半年后,也就是去年冬天,高衍率大军跨过了栾江,由被动反击变为了主动进攻。
高衍征战多年,用兵勇谋兼具,行事谨慎。在攻入容国的初期,他并没有急于往前进攻,而是采取了兵分几路刺探虚实,保存实力再伺机行动。高衍的伺机是正确的,在栾江边做了短暂时日的停留后,他做出了一系列决策,明着是想将云铎部署的阻挡兵力一一粉碎,暗里绕过云铎布下的障眼法,直捣云铎的御驾所在。
云铎万万没有想到高衍居然算准了他屯兵何处,即刻逼到了眼前。不过数月,局势已经逆转,变成景国军队势如破竹,将攻入容国腹地。
我飘飘忽忽地想着一些事,不觉已经走到了云铎居住的院落。推门进去,他正坐在桌前看一张地图,见我进来便抬头一笑,嘴角刚弯出柔和的幅度,眉头就猛然一蹙,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我徐步上去,替他轻拍了几下后背:“皇上是不是今日又没有喝药?”
云铎侧首看我,浅褐的琉璃眸光华流转:“还是你关心我。”
我抿了抿唇就当作是笑了下,目光却不意落到他手中的那块丝绢手帕上,赫然发现一点鲜红,心突地紧了一下。云铎感觉到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那帕子收起来,笑了笑:“我就是想让你来陪我坐会儿,春光明媚,可惜我们去不了踏青,只能坐在小院里看看山上野杏。”
我默不作声,他却笑得更轻松:“也无妨,等战事结束,今年夏天,我们就可以回皇宫看荷花了,那品种是我特意为你寻的,你曾经见过,一定喜欢的。”
我一心想的都是那方染血的丝帕,随口支吾了一声。云铎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将我的手拢入掌中:“唉,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让你开心一些?还是我对你还不够好?”
我怔了怔,欲抽出手却被云铎一把抓牢,他忧伤而无奈地看着我。
凭良心说话,他对我确实不错,后宫中,他把我保护得很好,吃穿用度都是上乘的,后又晋为贵妃,仅在皇后之下,不曾委屈我半分。这一年半来,我总是以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为由,暗示他我不会做妃子应该做的事。他也不逼我,即使来我宫中闲坐,也只是待到傍晚就知趣地离开,绝不留宿。
我们保持着一种很奇怪的关系,淡漠疏离,日日相见却算不上朋友更谈不上亲情。我对他早就没有了情,只有恨,无论多久都无法磨灭的恨。
“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做回我的素华……”他轻叹了口气,拉我的手至唇畔,温热的唇瓣贴在了手背上。我浑身一激灵,使出全身力气抽出手。
云铎愕然,手顿在半空中,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内侍前来禀告,邓尚书和一干臣子在屋外求见。我急忙福身告退,想抓住机会逃离这个尴尬的氛围。
“别!”云铎出声制止道,随后挤出一个有些尴尬而讨好的笑容:“我今天就想看见你,只有你在,我才安心。你坐到里间候着可以吗?议事完了,我们一起用膳。”
我仔细在他眼中寻找诚意,笑着拒绝道:“皇上与臣子议事,嫔妃在一旁唯恐不妥。臣妾还是告退吧。”
“他们看不见你,我知道你在就好。你坐里面只和我隔堵不厚的墙,就像坐我身边一样,去吧,等着我。”云铎笑着挽留。
我福身颔首,然后顺从地转入里间。刚坐下,就听外头云铎宣那几个臣子觐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听得一清二楚。
“皇上,景军连克简州、乾州,前些日子又险些将皇上御驾拦截在熙阳,臣觉得此事蹊跷,除非他高衍会观象算卦,否则如何准确得知陛下所在,臣怀疑军中有人泄密。”
我心底一紧,揪紧了衣袖,侧耳凝神继续听着。
“邓爱卿,高衍那人行军打仗多年,战术上不拘一格,他这次许是碰巧猜对而已。纵然他深谋远虑,但毕竟是在我大容境地,地形和补给还是我方占优,好好考虑如何迎战定能将其击退。
朕连夜思考,已有了妙计。众卿请看,景军如今刚攻克熙阳,势必会做短暂停留,眼下我军呈溃败之势,高衍定不料我军会偷袭。偷袭成功后,可派一股队伍将高衍引入这条名叫绝音谷的山谷。朕曾向高人讨教过,绝音山谷,人入其中则神智昏迷不清,可能手足自残,牲畜进入则发狂乱奔。别看山谷宽阔,若到时混乱起来,景国人不是自相残杀而亡,就是被马匹踩踏……”
我坐在里间听得心惊肉跳,这世上还真有这种神奇的山谷?高衍他们不熟悉容国的地理地形,如果真的追击敌人去到那里,真是死路一条……
云铎他们商议完计划已经接近傍晚了,晚饭时他跟我说话,我依旧表现得不冷不热。天色渐渐暗下,侍婢掌灯,房间里又亮起来。我正准备起身告辞,云铎却浅笑着拉住我的手:“今夜留下来。”
头脑中轰然一响,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回头,正对上他噙着笑意的眼眸,其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希冀和一些另外的情绪。我留下来?我想也许我该建议云铎下次带个其他的妃子来,她们一定很乐意听到他说这句话。
“我一直都在想如何才能弥补对你的亏欠,皇后之位,你不屑,我对你的真心,你也不在意。但不论你怎么想,这场仗一结束,天下一统之后,我会给你至高无尚的荣耀和地位。”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我有些想笑,这算是在利诱我吗?明知道利诱不上,还是要这么一说。更何况天下一统,他这样子还有一统天下的机会吗?我轻轻掰开他的手:“皇上太抬举臣妾了,邓皇后是你的贤内助,又是皇长子的生母,她才是你将来应该给予荣耀和地位的人。臣妾今日身体不适,恕不能伺候皇上。告退!”
云铎的手指被我一根一根掰开,他放了手,眼中却莫名地染上一层凄然的神色,这种悲伤来得莫名其妙,哀切得让人有些难以拒绝,对我却无济于事。他默默站在烛火昏黄的屋中央看我离开,没有再说一句话。然而,走出好远,我仿佛还能感觉到背后一直追随的那道目光,让我如芒在背,居然有一丝的不安……
回到住所,我坐到铜镜前,以自己动手卸妆为由,遣走了百合。待她一走,便打开妆匣,从夹层中取出事先裁好的小纸张,用极细的叶茎笔写上两行字,于烛火旁晾干,然后裹上蜡油封号。
做好这一切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对着青黑的夜空吹响一声唿哨,不一会儿,一道黑影划破夜空,像风一般袭来,不偏不倚落在了我手上。我将这卷蜡封的纸于它的腿上系紧,这只宝蓝色的鸟儿随即展翅飞向了夜空,它飞得极高,渐渐消失在如墨的黑夜中……
夏天踏着晚春的落红步步前来,转眼已经是盛夏。又是两个月过去了,高衍没有中计迈入那个要人命的绝音谷,云铎也没有实现他说的结束战争,更再没可能和我一起等御花园的荷池莲花绽放。
前些日子,面对气势锐不可当的景国大军,容军节节败退,一路后退,退守至京畿的云铎以举国之兵力在京城以北部署了一道坚固防线,却被高衍找准了薄弱点突破了。云铎本就已病入膏肓,这一击更再难支撑下去。
容国国内一片混乱,尽管如此,一向谨慎、不会轻敌的高衍得知云铎病得奄奄一息的消息,并没有轻率冒进,而是欲等待后方大军渡过栾江后再发起总攻。
高衍尚在备战阶段,忠于云铎的一帮臣子却乱了阵脚,见京城即将不保,匆忙护着云铎和后妃们往南撤。南行的一路可谓混乱不堪,平日养尊处优的宫妃们哪里经历过这种死亡和绝望的侵袭,撤退途中哭声几乎没有断过。
云铎病危,皇长子尚年幼,容国北方的驻军早已四下逃窜,连京城附近的守军都不知溃散到何处,如何扭转败局?
是的,我已经默认云铎输了,他用兵打仗根本不是高衍的对手,更何况,高衍还有一个内应,那就是我。从前我曾经被误当做过j细无数次,这次却是真的。
其实,高衍起先也不相信我,但我的情报几乎没有失误过,经过这么多次的考验,他应该是很信任我了吧!宇文璞只告诉他,安插了一个地位极高的间者在容国皇宫,身份绝密。不清楚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不管他怎么想,他目前仍对孤军深入,直取容国京畿抱有一份小心,不肯轻易发兵攻打。
我最近倒是很闲。自从南撤之后,皇后就包揽了照顾云铎的所有任务,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即便面对逼到眼前的强敌和病危的丈夫,也从未在外人面前落过泪。只默默地照顾着云铎,让太医用尽一切好药救治她的丈夫。除此之外,她替昏迷的云铎做了主,不许我再接近云铎。她的态度很坚决,我至今仍记得她幽怨目光中闪烁着的倔强。
她字字清朗地说:“从今以后,不准你靠近皇上半步。”恰巧一阵风吹过,她柔弱的身躯仿若在凤袍中微微发抖,又坚强无比。
皇后肯定是讨厌我的,也许是从那次她让人逮住我养的极乐鸟开始。云铎斥责了她,说我喜欢极乐鸟是我的自由,可以随便放养在宫廷周围,唿哨声只是唤回极乐鸟的方式,何来吵嚷一说。
云铎有明显的偏袒之意,更多的是他明白极乐鸟对我们两人的非凡意义,樱桃已死,但也承载过我们美好的曾经。所以,在我提出要另养一只极乐鸟的时候,云铎极力赞成,派人去深山里帮我捉了一只来。
极乐鸟的确是一个好信使,平日里,它会自己寻觅隐蔽住所,但通常不会远离我,只要一呼唤,它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它认定的主人是我和宇文璞,就只会在我俩之间传递信息,不会迷路跑错方向。云铎只当我是养极乐鸟做个寄托,没有管那鸟儿每天飞出去做了什么。
这一年来,这只极乐鸟改变了战争的格局,它让云铎的诱敌深入失算,让云铎布下的千里防线溃于一瞬,更让我沿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进行下去。
容国的南方风景秀丽,可惜南撤的众人没有多少心情去欣赏。
这日,我们路过京城南边一处山清水秀的小城,本是一路向南欲奔向容国南方重镇的队伍却突然停了下来,传来旨意让在此城安营扎寨。我心底一突,一定是出了大事,而且很有可能是……
果然,刚安顿下来,便有一个内侍形色匆忙地来寻我,满面凄切惶然,说皇上传我过去。
“皇上怎么了?”我试探道,心里却突然一阵莫名的慌乱和紧张。
“禀娘娘,皇上今日已经大好了,一醒来就四下寻找,只说要见娘娘。”内侍低头禀告,眼神有些闪躲。
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遂淡淡道:“你先回去禀告皇上,我梳妆之后马上就到。”
那内侍走后,我独坐镜前。铜镜中那人的容颜,十年间,我已经看惯,此刻却觉得她陌生得可怕。脸颊泛着些许苍白,眼睛也因为瘦弱也显得格外大,曾经清亮明媚的眸子里此刻只有冷漠和淡然。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也许仇恨本就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伤己。
我叹了口气,从妆匣中将一柄银钿取出,蓝宝石镶嵌成的云彩,像极了秋日湛蓝长空的流云,多美。流云,留云,可如今恐怕是谁也留不住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小沐已经来到这个时空十年了~十年啊十年~~
那啥,有木有人觉得云铎也有可怜之处呀
☆、满眼韶华尽吹去
我对镜认真地上妆,红唇抹艳,胭脂染颊,然后将流云钿仔细别在发髻上,蓝宝石熠熠的光芒犹如点点繁星闪烁。妆成,我对着镜中的那人展颜一笑。
有多久,我没有对自己这样笑过。但今天这一练习的笑容却不是为我,而是为某人,我会戴上他送给我的流云钿,对他展露他曾经迷恋过的灿烂笑容,送他最后一程。
云铎,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否则皇后不会准许我去见他的,我不相信昏迷多日的他突然大好了,唯一的可能就是回光返照。
收拾打扮妥当,我抽出妆匣中的纸片,细细写上这样一行字:“云铎已死,速攻京城。”一声唿哨后,那道宝蓝色的影子又出现在窗前。
长裙漫地,迤逦在长有青碧苔藓的砖石上。这座不大的富户院落居然就要成云铎最终的归处。脑海中,从前那个白衣若仙的清朗公子仿佛还站在一片绽放绚烂烟花的夜空对我笑,如今他却已变成病榻上那个垂死之人。时光翩然,不觉十年已过,时光给了我如许的美好,又带走了那么多的美好……
还未到云铎所在的小院,就听见遥遥传来的哭声,我心里一突,加快步子。不大的院中跪满了憔悴凄然的嫔妃,全都伏在地上低低抽泣。我大概是最后到的,刚一迈进院子,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我。
院中碧树葱茏,门外廊下侍卫和内侍,嫔妃们竟然一时安静了些,望着我从她们中间穿过,步步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短短一段路却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那扇红漆雕花木门依旧紧紧闭合,里面有未知和死亡。我止步在台阶下,木门缓缓开启了,一身鹅黄宫装的皇后站在门内,院中方才还哭泣不止的妃子们全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皇后。
皇后眼中是如死灰一般的绝望,面上是平静到淡然的悲戚,她扫了一眼院中跪着的众妃,最后将目光落回我身上,冷冷道:“皇上有旨,宣蕙贵妃入内。”
匍一迈入屋内,扑鼻就是一股浓烈的药味,我跟着皇后转过屏风,入眼便是雕花大木床上铺着的黄绫锦被,差不多有十来日我没有见到他了,我突然有一瞬间的恻然,不愿看到那锦被下濒死之人的眼神。
“素华……素华……来了么……”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床帏间幽幽传来。
皇后怨毒地瞟了我一眼,往旁边退了一步,把床榻边最靠近床头的位置让了出来。我咬了咬唇,迎着那声音的来源一步一步移去。
“是,我来了。”我没有再自称臣妾,我是以沐素华的身份来看他,而不是蕙妃。
随着我的步步走近,他的脸从床帏背后露出,那是一张苍白却两颊泛着奇异潮红的脸,清朗的眼眸如今暗淡无光,但仍直直看向我,泛白的嘴唇翕动着:“皇后,该交待的……朕方才……都说了……你退下吧,朕想单独和……蕙妃……待一会儿……”
皇后心痛地瞟了一眼云铎,强忍这不流出盈满眼眶的泪水,恭敬福身道:“是,臣妾遵旨。”言毕便拖着步子后退到屏风外。
我小心坐上床边,俯身向他:“皇上想说什么?”
他蹙紧眉头,半晌闭了眼痛苦道:“你走……吧……”
我心中一惊,将目光移向锦被上的祥云,冷静片刻,淡定问道:“皇上想让我去哪里?”
“去你……想去……的地方……”他闭上眼,疲惫万分地微叹了口气。
去我想去的地方?我倒抽了口凉气,紧盯着他越来越黯淡的眼眸,心头五味杂陈,报复的快感夹杂着汹涌而来的悲伤,还有一刻的心软?我说不清此刻内心的真实感受,只能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我并没有做错。云铎不是明君,我不过是想助高衍夺取天下,将这两分的江山一统。当然,另一方面,自私来说,我也想让云铎尝尝失去最在乎东西的滋味,他不是最喜欢权势吗?那我就让他试试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可如今他不但要失去权势,还有生命。
“皇上!事到如今,你还不要跟她说实话吗?是她害了你呀!”皇后突然从屏风后奔出来,痛心疾首地喊道。她终于忍不住了,抛却了优雅端庄。可她说的“实话”是什么?
我不解地望向皇后,她却看都没有看我,疾步行来,猛然扑跪到床前抱住云铎,泪眼婆娑道:“皇上……你一定要把什么苦痛都自己承担吗……早知道你要把自己的二十年寿命给她,你用臣妾的好了!大容不能没有你,臣妾为了皇上甘愿万死……”
皇后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许多,只有一句让我心神俱震,就是那句“把自己的二十年寿命给她”。
“你说什么?什么二十年寿命?什么意思?”我抓住皇后的胳膊焦急问道。
皇后本埋首在云铎胸前哭泣,听得我问这话,缓缓直起头,怨恨地扫向我,方欲开口却被打断。
“不要说!”云铎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涨得满面通红,说完又是一阵猛咳,一口气接不上,脸又憋成了酱紫。皇后急忙将其扶起,边为其抚背,边连声哭喊。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突然极度不安,慌乱不已。
云铎的咳嗽渐渐平下,眼神却愈发黯淡,呼吸困难而粗重。
皇后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串串滴落在锦被上,她抚着云铎的脸颊郑重而坚定道:“臣妾嫁与皇上已经七年,从未违背过皇上的任何旨意。皇上说好的,臣妾不会不喜欢,皇上说想要的,臣妾都尽力置办,皇上喜欢哪位妹妹,臣妾也是盼着她能承恩泽露早日孕育龙子。但是今日,臣妾就要违背一次!要告诉这个狠毒的女人,她是如何将皇上捧给的一颗心摔在地上狠狠践踏的!”
我浑身一震,缓缓站起身,望着皇后凛然正义的眼神,心中有一瞬的疑惑,我究竟在皇后心中坏到了何种地步?
“蕙妃娘娘,你以为你谁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皇后也站起来,立在床边同我对视,眸中犹如有万根寒芒刺出,她冷笑一声继续道,“不是妙手神医,也不是巫术妖道,是皇上!他明着宣布闭关,暗里却是瞒着所有人外出,去寻找你们曾经一起见过的那什么紫陌老人,让他救你。为了救活你,皇上甘愿把自己二十年的寿命度予你!二十年的人生啊……而你,你是怎么对皇上的?他生病时你没有一句热话,冷冷淡淡,事不关己,到如今他……惦记的人却还是你……”
“住口!”云铎突然从床上挣扎着爬起,眼中是慑人的光芒,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几欲暴出。我和皇后都震住了,呆呆望着他。片刻之后,云铎半支起的身子软软倒下,圆瞪的眸子仍直直看向帐顶,其中的光芒却一点点消散了。
“皇上!”皇后惊恐地大喊着扑回云铎身上,继而回头大声道:“太医!传太医……”
丧钟长鸣,所有人都伏跪在地,哭声直上干云霄,我木然地跨出院门,没有人独挡我,只因云铎临死前留了一道圣旨,不得阻拦蕙妃去任何地方,更不准伤害其。
皇后命令我即刻离开。说白了,就是赶我走。她现在恨我恨到了极点,巴不得杀了我,但碍于云铎遗言,只能赶我走。我最后看了一眼永远睡去的云铎,他睡着的样子安详了许多,再也没有病痛的挣扎。
我将头上的流云钿取下,放到他枕畔,最后看了一眼他的面容,然后狠狠心转头离开。眼泪也在同时落下,云铎,我究竟该恨你还是感激你……
我只带走了两样东西,除了高衍送我的结婚戒指,还有那件被我单独珍藏在一个箱子里的布衣,那件土红色的补丁布衣。两年过去,它已经有些褪色,手抚过粗糙的纤维,微微扎手的感觉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脱下了繁复宫装,换上这件布衣,我骑马朝着来时路一路狂奔。我彻底自由了,再没有人能拘束我。不需要去任何地方……因为我现在想去的只有一个地方……
残阳如血,晚风瑟瑟。
城外杀声震天如海浪般涌来,将整座皇城淹没。凌乱脚步声和惊恐尖叫随处可闻,昔日这座歌舞升平的宫殿在众人眼中仿佛成了万劫不复的修罗场,钗鬟零落的宫娥只顾尖叫着四下逃命。
没有人留意穿着一身粗陋布衣的我,更没有人关心知道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穿过道道宫门,离那里越来越近,长途跋涉的疲惫也似乎被一扫而空,我轻轻一笑,撩起被风吹散的鬓角发丝,迎着散逃的人群,一步步走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一切都乱了,只有它是静的。
它静静伫立在夕阳下,仿佛如入定的老僧,外界的一切喧嚣和厮杀都与它无关,如果可以,它会伫立千年。
四周渐渐安静,再没有人声吵闹,空旷寂寥的殿前广场仅余我一人。止步被余晖染上一层浅黄的青碧石砖,同那座孤寂的大殿凝望着彼此,是的,人在看景,景未必不在观人。
从建成至今,它还从未如此孤寂过吧?它看惯了历代王朝更替,目睹过血溅宫阙的悲剧,今天它将见证什么。
我提起步走上云阶,一步一顿,仿佛走得万般艰辛,又似万般留恋。这是帝王御道,我走得这样慢,孤独的背影被拉得很长,映在那余晖中依旧温润如昔的盘龙云壁上,如同一个虚无的幻影。
高高的云阶终于被我完全踩在脚下,回首来路,百尺长阶,惟有萧萧晚风。我突然笑了,如果没有可能陪他一起站在这里,那就让我描摹一遍他即将走过的路线吧,走过这长长的云阶,站在这接受万人朝拜景仰的盘龙云壁之上。
杀声愈来愈近,宫城早已是一座空城,杀入其中早已是不费吹灰之力。
余晖中尘埃细细,殿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颓靡的昏黄中。我恍恍惚惚地望着那抹愈来愈黯淡的余晖,伸出涂了丹蔻的手指,出神地望着。
皇后那失了优雅瞬间的暴怒面孔突然闪现脑中。
“她害死了你!你还要护着她!为什么!是她!是?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