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姬第18部分阅读
千金姬 作者:rouwenwu
想到竟有京中的锦衣卫到此,二听这和尚的话语,对朝廷来说应是作乱的流民。
他清楚刚才老者说的陨阳地处湖广、河南、陕西三省交界地带,土地肥沃,山林茂盛,明朝初年开始就是各地饥寒交迫的流民逃难的所在,偏偏处于三不管地带,各省官员怕惹事上身,纷纷推诿责任,便一直有贼匪流窜。虽经过洪武年间的大规模剿匪和扫荡,但如今换了七八代帝王,想是又有人占山为王了,却不知怎么就闹到房县来……
收到泠然的示意,他便不动声色地带着她和杭莫儿退开了一些,不再站在第一排,免得过于引人注目。
场上的师爷一一介绍了乡绅们捐出的奖品之后,锣鼓大赛正式开始,第一个上场的是本地大户清峰队。
等他们打着锣鼓声震山野地开唱,泠然才有些明白,原来这锣鼓歌跟她以往知道的威风锣鼓毕竟不同,竟还是讲究各种曲牌的。
红绡公子知她不懂,便贴在她耳边为她解释,道:“这锣鼓歌总的来说,分为阴锣鼓、花鼓穗和薅草锣鼓三大类,也许还有些类别,我倒也不那么清楚。根据鼓点曲牌不同,又有水波浪、步步高、狮子滚绣球等等三十余种曲牌,而板拍不同,又分陨阳板、扬州板、林英儿和秧歌板,一会你大概都可以见识到。”
场上的汉子们打着整齐的鼓点,高声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教家请我开路歌咚咚咚咚咚……歌路不是容易起哟,身背锣鼓汗长流;咚咚咚咚咚……”
场上二十名汉子每唱两句就是一阵整齐的鼓点,声声扣人心弦,韵律优美,有振聋发聩之势,极具阳刚气,泠然也坠入他们的歌声中。
“这是开路歌,接下去才是他们所要唱的主题。”红绡继续在她耳边轻声解说。
置身这样的场面,那可比在电视机前看什么直播,听播音员的解说带劲多了,又是泠然在大明朝的一次新鲜体验。
开路歌之后,表演者唱腔忽然一变,显得灵活柔软多了,有一个汉子出列带头跳起了舞,有些像扭秧歌,又夹杂着更高难度的动作,但听他唱道:“春景日来,春景日来,芍药牡丹花儿嘛一起来,开在辕门外,人见人人爱……”
越到后面他拔的音越高,简直快赶上世界三大男高音的唱腔了,然而又如高空滑车,有惊无险,配合着云板鼓点,响彻云霄。
围观的百姓掌声四起,此人一开场果然算是先声夺人。
“这叫什么?”拥挤的人群中,泠然不觉已靠与红绡公子耳鬓厮磨,隔着面纱贴在一起。
“这是花鼓穗,他变了唱腔,一段里头用了水波浪、七岔子和八岔子,显得更加难,真真是阳春白雪,一般人是唱不了了。”
“原来是个锣鼓歌的高手……”
杭莫儿冷眼见他们二人喁喁细语,倒把她撇在一边当个透明人似的,心里不免冷冷,站在再热闹的地方也笑不出来。她的眼神轻飘飘地掠过人山人海,又见到许多男子根本无心听歌,纷纷拿眼瞅着她,而很多姑娘家媳妇子则偷窥着她身旁的红绡公子,暗想道:“霖哥哥也是人间异种,张泠然毁容之初,我以为他对着她日子久了,总会生出厌恶之心,岂止他对她丑陋至极的容貌视而不见,看来倒比以往更加难舍难分了。我徒然生得花容月貌,他却瞧也不瞧一眼,老天就是这么来捉弄人的么?”
那位高手下场之后,两头忽然冲上场五六十人,号声一起,一边跳起了一种很原始的舞,呀嗨呀嗨地十分孔武有力。
随即几十个汉子打着锣鼓齐声高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泠然但觉他们唱得雄赳赳气昂昂,感觉是诗经里的歌,却不知是哪一首。
红绡公子已经解释道:“他们唱的是战歌,《诗经?国风?秦风》中的无衣,以前倒不曾听过乡野村民把这大雅之歌搬到锣鼓歌上,看来为了歌会,都花了心思。你看他们对面那一队跟他们比试,这是相较于文比的另一种方式。”
果然,前头的《无衣》歌声未落,另一队就大跳起来,紧接着唱道:
“歌师唱大我不怕,我有葫芦装天下,
上装三十三天界,下装地府一十八,
山川河流都装尽,三十六朝信手拿,
不怕歌师会夸大,比起葫芦一芝麻。
歌师夸大我不藐,你的本事我知道,
你是蚂蚁撒欢子,始终难嚇人一跳,
不怕你的葫芦大,一锯切开两把瓢,
阴沟蚯蚓学龙叫,你想上天去不了。”
两队之间充满了火药味,泠然才明白原来战歌是这意思,不过大汉们同场竞技的场面叫人热血沸腾,引得人心潮澎湃,当真是一场极不错的表演。
师兄妹二人正沉浸在其中看得兴起,忽然听见一个尖利不和谐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不远处传来:“差大哥,你们瞧,皇榜上要抓的是不是此人?”
三人不觉一起回头望去,看到早上一同坐车的那个青年领了一大群锦衣卫以及县衙的官差正凶神恶煞地推开看热闹的百姓朝他们过来。
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阵仗,不消他们推搡,纷纷潮水般地向两边四散开去,后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不慎摔倒的,一时哭爹娇娘之声四起,乱成了一锅粥。
那肥壮的和尚打扮的人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也退到一边。
泠然和杭莫儿都望着红绡公子,待他做出决定。
锦衣卫头目身穿千户服饰,品级不小,手上还执了一幅画轴,奔到三人面前几尺之地站定,“唰”地将画抖开来朝红绡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脸上浮起终于逮到了你的表情,不过态度却还不是十分恶劣,向他们一拱手道:“红绡公子,可让某等大江南北地好找”
第一卷 二二七 楚玉 战书
二二七 楚玉 战书
红绡公子冷冷一笑,也不应他。
泠然叹道:“看来吴伟那厮又被捉去画画了。”
那锦衣卫头目其实就是刚才县衙师爷口中介绍的杨英,看红绡公子不搭理他的话,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口气便不悦起来:“我等是奉了皇上之命寻找宗室内眷,你还当是楚留香一手遮天的时代呢?快快把人交还与我们,皇上说你若肯回京,便可以袭承你父当年的爵位,若坚决反抗,可格杀勿论公子是个聪明人,不会避生求死吧?”
听他话里的语气,如今朝廷上局势竟然大变,小皇帝掌握了实权,楚留香和楚玉不知是个什么境况,可杨英口中的宗室内眷,指的好像是她——问题是,她什么时候又成了宗室内眷了呢?
“就凭你一个小小千户,想将本公子格杀勿论?”红绡公子轻哼一声道:“你求取功名的心太切,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杨英紧紧盯着戴斗笠的泠然,显然目标十分明确,见红绡公子并不配合,手一挥,底下十几号锦衣卫以及七八名衙役将他们三人所站的位置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
“霖哥哥,对付区区几名番子,不用你动手,我就可以代劳了。”杭莫儿自腰上抽出她的软鞭,就想动手。
红绡公子举臂将她挡了,道:“咱们走,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说着拉起泠然的手腾身就走。
杭莫儿欲待跟上,可惜慢了一步,十几名锦衣卫已经杀了上来,她只得出手还击。
杨英见他们要走,急起直追。
孰知泠然凌空看到那个告密的青年正躲在人堆里叫得热闹,挣脱红绡的手,一个流星赶月就飞纵了过去,兜头甩了他一个清脆的巴掌。
这一巴掌她用上几乎三成的功力,打得那人喷出一口的鲜血和着牙齿,捂着嘴跳脚大喊。
“我生平最恨你这样的人”她气犹未尽,一干衙役见她轻功了得,他们都是寻常人,明明站在她不远处,愣是不敢冲上来。
泠然转头看杭莫儿被十几名锦衣卫堵住,鞭子施展不开,根本占不了主动,手上抖出飘带来,杀入战圈。
她在相思谷里对阵的基本只有红绡公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所以丝毫不敢懈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使出浑身解数,将一套“羲和之练”舞得如同银龙出海,搅起了漫天的气势。
却没想到那些锦衣卫们豆腐做的一般,一人一个照面,兵器来的兵器飞,拳脚来的人斜飞,不消盏茶功夫,全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她犹自不敢相信,回头寻找红绡公子,但见追杀他的杨英竟身首异处落在表演锣鼓歌的场地中心,房县百姓哗然一片,县令见朝廷钦差死在他的地头,吓得簌簌发抖,往杨英落的地方走了几步,已两腿发软倒在地上,捶胸大哭。
庐陵王城旧址上如同炸了锅,普通百姓见死了人,慌乱地四散逃跑,而襄阳通判带来的有限官军看见武艺高强的锦衣卫千户眨眼横死,只是远远地举着他们的兵器,根本不敢上来拿人。
剩下的锦衣卫也是群龙无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泠然往前踏上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形势完全呈一边倒的状态。
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犹有一伙人没有走,为首的那和尚盯着三人,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似是对他们十分感兴趣。
红绡公子不想过多地与官府正面冲突,说了声:“走”
三人大步流星地离开这是非之地,所过之处不论是锦衣卫还是衙役,都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路来。
出了包围圈子,他们就展开身形疾行了一阵,不多时已到达房县城北门外。
杭莫儿问道:“咱们这就回转宫中么?”
红绡公子略略颔首,想要招呼泠然,却见她站在那儿望着城门发着呆。
“然然。”
她被喊声惊醒,缓缓转过目光,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我要去县衙。”
杭莫儿不解,“做什么?咱们已经惹了官府,你还要去那里,不是自找麻烦么?”
红绡公子却只是垂下眼睑,“走吧,衙役们应该赶不上我们的脚程。”
杭莫儿虽然对他们之间不用问为什么的交流方式很是不能赞同,但她从来不违拗红绡的意思,影子似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起来至县衙前。
明洪武十年,房陵被降州为县,故此它的县衙是州衙改造的,加上世代流亡在这里的王公贵族不少,虽不是个大地方,却比一般的州县衙门建造得更加恢弘。
衙门前的告示栏上,张贴着各种各样的榜文,泠然就是径直朝着布告栏而去的。
杭莫儿这才明白她来做什么,原来竟是为了探看楚玉的消息
她心里除了释然之外,更多涌上来的情绪却是愤愤不平,偷眼打量远远就驻足了的红绡公子,深为他不值。
两年的时光不是很长,但也不算短,他对泠然虽可以看出未越雷池半步,不过随时随刻点点滴滴的关心爱护却是瞒不过她的眼睛的。
前头那个拥有苗条纤细背景的女子,何德何能,能得到他的全心全意?
杭莫儿咬牙,不能否认,她恨她。
自从听杨英说起不将楚留香放眼里的话,泠然就开始为楚玉担心,故此下定决心来到这里。
斑驳的告示栏只在一丈多外,她的脚下却重逾千斤。
在一人多高的木制布告栏前站定,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正中心的两张皇榜上。
这两张皇榜左边的一张显然是刚贴上去不久的,上面发布了一则消息:
“成绶十一年,荆、襄盗刘千斤反。汉中守臣以闻,朕以小民为饥寒所迫,奈何遽用兵诛之不想逆贼将朕之宽容视为朝廷无能,又有贼匪石龙,纠合数百人,四散剽掠,与刘千斤相互勾结,于大石厂立黄旗聚众,据海溪寺僭越称王,伪号汉。此实谋逆,为天地所不容。今朕敕命抚宁伯朱永为总兵官,兵部尚书白圭提督军务,太监唐慎、林贵监军,合湖广总兵李震、副都御史王恕,会三师并进,讨贼刘千斤、石和尚,捣其巢。凡以饥寒故投贼者,到各州县衙门投诚,可免究罪责。钦哉,故谕”
这道圣旨看起来不过是流民聚众作乱,皇帝以悲天悯人的口吻先加以原谅,而后忍无可忍,遂发朝廷大军讨逆的圣旨。成绶帝圣旨中一张一驰,投诚的小民可以免遭追究这一条相当厉害,既让百姓体会到了皇帝的仁慈之心,又可以分裂叛党内部,果然高明。
然而整道圣旨无一处提及楚留香和楚玉父子,这在两年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中午他们在酒楼用膳,还听店小二说襄王要率领大军进郧阳剿匪,圣旨上却没有提,可见朝廷上皇帝和楚家之间的力量起了微妙的变化。
刚巧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从栏后走过,泠然一把抓住他道:“请问,皇上是不是已经亲政了?”
那书生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连忙挣脱开来,道:“皇上都已经亲政一年有多,姑娘为何今日方才问人”
说完看她装束怪异,不远处又站着一对男女,尤其是那个男子,明明绝色倾城,眼神却跟刀子一样剜得人难受,赶紧拔腿跑了。
“已经亲政一年多了?”泠然喃喃自语,那不正是她离开京都后发生的事么?虽然当初她也想帮着皇帝亲政,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意外,更担心小皇帝对楚玉不利。
今日大概百姓们都到庐陵王城遗址看热闹去了,衙门前门可罗雀,她看不到有其他人经过,只好又转头去看榜文。
告示栏上贴在右边的一张皇榜已经发黄褪色,墨迹也被日晒雨淋模糊了几处,不过还是可以清楚地读出上头的文字。
她看了看落款,成绶十一年正月所发,上头是以皇帝的名义搜寻红绡公子和她的榜文。
尤为醒目的是,皇榜下方用更大号的字写着,“有寻回元宵夜被太傅家谓红绡者带走的宗室女子者,赏千金,封万户侯。有知其下落告知朝廷寻获者,赏良田千亩,纹银万两。”
皇榜旁边,还贴着一张几乎快要脱落的内阁首辅以私人名义发的揭子,上面清楚地画着红绡公子的全身像,虽不能完全描画出他的身材风韵,但一笔一划勾勒流畅,显然作画的人不仅画技纯熟,而且对红绡公子十分熟悉。
揭子上,楚留香所用措辞就像只对红绡公子一人在说话,承诺他若肯回京,不仅前事既往不咎,他也将严守对他许下的诺言,曲词意恭,很是出人意料。
紧贴在首辅揭子后的,就是襄王府的王令。
林林总总贴了有七八张之多,有些重重叠叠,已经被新的布告覆盖了大半。
泠然看到面前一张。
上头龙飞凤舞,只写着一句话:薛霖,成绶十三年春,泰山,邀尔于武林大会上一决生死
落款是楚玉,时间不过是三个月前。
红绡公子走过来,目光也落在这一张挑战书上。
全文没有一个字提到泠然,但楚玉的滔天怒气已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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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二二八 汝可知我心
二二八 汝可知我心
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泠然心潮澎湃,忍不住疯狂地去撕旁边遮挡了襄王府王令的各种告示。
她爱他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楚玉,蛰居在相思谷中与外界不通音讯倒还罢了,这时久久压抑在心底的那份思念山洪一样爆发,她一边撕,一边珠泪已滚滚而下。
红绡公子举起一只手,本想将她揽进怀里,但见她慌乱的模样,手擎在半空,似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再也伸不出去。
终于扒到了楚玉亲笔所书的一张张盖着襄王府大印的布告,泠然看一张撕下一张,心底的痛楚一波在扩大,眼前模糊一片,根本看不到后面几张说什么。
有一张上写着:“奔袭三千里,踏平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午夜梦回,佳人宛在水中央。汝若见字,盼速归”
另一张上则说:“巴山夜雨凉,太湖烟波渺,苏杭何处觅芳踪?常忆伊人曾言,家在江南,半年中余走遍吴越之地,汝可知我心?”
剩下的泠然已没有力气去看,她只想抱着这一堆纸张哭个痛快,似乎当初的不告而别,都成了她叫他伤心的恶行。
楚玉堂堂一个辅政王,几十万大军的统帅,不顾体面,亲笔写下这缠绵之语布告天下,大概他在军中的威信也已一落千丈。更让泠然无法承受的是,他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就辗转于荒漠到江南,那一句“汝可知我心”就是血淋淋的控诉啊
分别时,两人正是情到浓处,终日恩爱的场面历历在目,她怎么可以心安理得隐居在相思谷中,任由他一个人像一只失偶的孤雁般泣血哀鸣?
怎么可以
“兀那女子,怎地乱撕皇榜?”有两个衣冠不整的衙役从县衙大门里迈出来,正巧看见泠然不管不顾地将告示栏上的能撕的东西都往下撕,其中一个急得大喝一声,两人一边整顿着衣帽,一边撒丫子朝他们跑过来。
泠然充耳不闻,红绡公子无奈,出其不意地将她|岤道点了,抱起她腾身就走。
两个衙役张口结舌地指着天空,半天没有晃过神。
泠然虽然被红绡点晕,但怀里紧紧抱着一大堆纸,带着她直入山道,他这才喘了口气,待要给她解|岤,杭莫儿突然伸出手来挡住了,“霖哥哥,她现在的状态,还是回到谷中再说吧。”
红绡轻轻揭开泠然的面纱,但见她紧闭的睫毛上还凝着泪珠,心头一阵烦闷,听从了杭莫儿的建议。
“唉你对她千日好,万般爱,尚不及襄王的几句话……”
路途上,杭莫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幽幽叹了口气,吐出一句为红绡公子不值的话来。
红绡公子默不作声地提气狂奔,似乎完全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一人,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根本就没有听到杭莫儿的话。
“我要去找他。”
这是泠然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房中已是漆黑一片,红绡公子回到岐黄宫之后也是滴水未沾,他静静在床沿坐了许久,决定好了一些事,与师父激烈的争执之后,才回到房中将她的|岤道解开。
对于她的话,他丝毫不觉意外,胸口却有些发闷。
“师兄,我要去找他。”泠然再次强调,看不到他的表情,语音却无法高亢。她只是紧紧抱着那堆废纸,很想点灯看看,究竟没看到的还有什么。
“等了这么久……”他终于开口,似乎很平静,“虽然还有所不及,但要更上一层楼,不等上三五年是办不到的。我想你……已经等不及了。以我如今的修为配合你,说不定可以强行试炼脱胎换骨之术,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禀告过师父了。”
“真的?师父同意了?”泠然喜出望外,激动之下,她本来想顶着一张丑陋的脸去找楚玉都在所不惜了,谁知红绡公子不但不反对,还要尝试为她冲关,如果能在短时日之内变得美美的去找他,那才是意外之喜不是么?
“同意了,明日就为你施术,今晚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本来就是勉力为之,你也不希望功亏一篑吧?”
“师兄。”泠然激动地放下手中握了几个时辰的纸张,摸索着抓住他的手,声调也柔了下来,她由衷地说:“你真好。”
他在黑暗中苦笑,心底有个声音对自己说:“好有什么用?”,但他只是反握了她的手,用一种近似于说笑的口气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泠然一怔,他对她好像从来都不会有什么要求,就算在相府中要救她的命,戏谑着说“给我当暖床丫头”,那也完全是开玩笑,但这节骨眼上,他虽然尽量用很轻松的语气提出来,她却感受到他是很当真的。
“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红绡公子对她生出一股无力感:这丫头冰雪聪明,她就吃定了他不会为难她,所以能够回答得这么快意。
然而他真的做得出让她为难的事么?他微微摇头,倒真的想提出一个让她在楚玉和自己之间做出一个衡量的事,看看他在她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但话到唇边,他还是咽下了。
“师兄,是什么条件?”她有些迫不及待,担心他反悔,明明知道是无谓的担心,她也矛盾着。
“如果明天以后,你又变成个小美人,陪我三天再走吧让我好好看看你,记住你的模样。”这句话前半段他讲得相对轻松,可是后半段,眼眶已经发酸,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让声音发颤。
泠然也被他凄凉的语调勾起了伤心之意。
在相思谷住了两年,要恢复容貌走了,他只是要求她多留三天。如果真的找到楚玉之后,就算她有心来这里看看,想必楚玉也是不会赞同的,也许她和红绡公子之间,一别就是永诀,怎么可以表现得那么不在乎,那么迫不及待呢?
她不禁扪心自问:“难道我就是个木头人,我就不知道留恋么?”
答案是否定的,今天看见楚玉所发的告示,触动了她心底那份深深的思念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再住下去,朝夕与如此优秀的人儿相对,欠下的情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怀疑以后自己不能走得洒洒脱脱……
也许回到楚玉身边之后又要开始思念红绡公子,这是何苦来?
他不想让她两难,放她走,却不知她的心早已两难了。
泠然是思想比较传统的人,她与楚玉定情在先,两人虽不曾山盟海誓,但彼此早就决定要与对方一生一世。午夜梦回,楚玉从一个霸王式的人物到成为绕指柔,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她忘不了,也不能忘,理智一直告诉她,选择的天枰永远是偏向楚玉的。
她感到他的手冰凉,极力想温暖他,却总是做不到,她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师兄,下辈子如果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咱们就约定下辈子吧”
“只要三天,你答应么?”
泠然猛力点头,想起要与他长别,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我答应。”
他似乎松了口气,自她掌中抽出手来,反握住她,道:“千万别哭,马上就要变得很漂亮了,师兄也十分期待。”
她有些奇怪,因为他从来不会自称师兄,虽然她每次喊他他都答应得很好,但他也没叫过她师妹,今天他很反常。
红绡公子没有给她多想的时间,展臂将她从床上抱起,随即笑道:“个儿是长高了,却没几两肉,该吃胖点了。”
两人“成亲”一年半多,虽然同居一室,但各据一床,他温和守礼,甚至没有靠近过她的床,临别在即,泠然对他的亲昵表示也很理解,便很温顺地让他在黑暗中帮她略略整理了一下衣服,携手出门用餐。
渡梦仙子的丹方中灯火通明,红绡告诉她,师父在为她明日的大关准备药材,她想去求见,却被他阻止了,还用戏谑的口气道:“后天开始,算咱们的三日之约开始之日,可是我想你还是自今天就对着我一个人好了”
他这时的音容态度很像在相府的慎德堂外初见的样子,烛光下,凤眸流传,透出几分久违的妩媚之色。
“唉我想,就算明日真的能恢复容貌,也绝对没有师兄你这么媚态天成,总是比不过你的了”泠然拄着手仔细看他,也想将他深深烙印到心底,嘴上却还是油嘴滑舌的,她想把离愁别绪都隐藏到最深处。
红绡公子淡淡一笑,道:“未必。”
泠然目中一亮,任何女人都一样,她也不能免俗,听说可以变得非常美,对一个丑了这么久的女人来说,实在不是可以抗拒的诱惑。
“你也知道,连师父都只修炼了驻颜之术。祖师爷晚年,用尽毕生功力才恢复了少年容貌,也许我们俩拼尽了小命,你会变得有点像我。”
泠然知道他这话不是开玩笑,倒是真的,她看着他的绝美容颜,毫无抗拒之心,哈哈笑起来:“那师兄还要看我做什么?看你自己就好了”
“男女有别,不可能一样的,何况你还有自己的轮廓,不知会变成怎样……”
第一卷 二二九 成全
二二九 成全
这一晚就寝时分,红绡公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自己的卧榻去睡觉,他面容沉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泠然正想关心一下,见他取过长长的银勺,将一盏盏萤灯压得幽暗,灯影朦胧地落在他优雅的轮廓上,他长长的睫毛似乎颤了颤,忧郁而唯美。
她就这样傻傻地望着他,直到他缓步走近她的床边寻了张凳子坐下,说道:“让我看着你睡吧。”她才觉心中闷闷一痛,似能感受到此时他的心情。
泠然心里本来就没有男女大妨的观念,而且对他的人品相信得不得了,干脆往里头缩了缩,把床让出半张来,拍了拍,示意他在这里休息。
红绡公子也不推辞,跨上来靠坐在床上,低头温柔地看着她,轻声说了句:“睡吧,明日会很累。”
泠然既然知道短时间内就能出发去找楚玉,也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去翻看楚玉的布告,她也不想心绪大受影响,于是将那堆破纸收进了床头的抽屉里,道了声晚安,连忙伏到枕上背对着他睡了。
其实这种情况下,她也睡不着,但是强迫自己躺着不动。
片刻,只觉得他温暖的手掌柔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她好像被一股清淡的花香包围,周身无比舒泰,神智渐渐就模糊起来,跌入了梦乡。
泠然做了整整一晚的美梦,第二日精神头十足地醒过来,发现红绡公子竟然还保持着她入睡前的姿势呆呆坐着。
她顿心慌意乱,赶紧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叫了声:“师兄。”
“你睡觉流口水了。”红绡公子本来脸沉如水,却忽然绽开了一个和煦的笑容,长身而起,姿态优美地伸了个懒腰,“我也刚起床,你收拾收拾,咱们餐桌上见。”
泠然总觉得他在说谎,而且根本不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逃一般地出去了,很不像他平日的风格。可是今天就能恢复容貌的喜悦实在太大,小小的忧愁实在难掩她的兴奋期待之情。她回头看看放着楚玉亲笔写的寻人告示的地方,决定现在什么都不想,跳下床,手脚麻利地拾掇好自己,小跑着来到餐厅。
桌上摆着她最爱吃的几个家常菜,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怎地,她吃起来感觉特别美味,不免多吃了一碗。
谷妈妈将一碟削好的留颜果端到她的面前,轻声细语地道:“少主天没亮就到厨房亲手为姑娘准备早餐了,好吃么?”
泠然刚吃到最后几口粥,闻言不禁惊呆了,抬头望着坐在对面的红绡公子,他朝她牵了牵唇角,将手上的一杯酒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
银色的烛台,餐桌上盛开的鲜花,都没有他十分之一的优雅。他只适合身着锦绣,被美女们围绕在中间王子一般捧着,通身的高贵使得他根本不像是能会女人做这些事的男子,可是两年来,他却随时在给她温暖和惊喜,之后还要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
他还有什么不会的?
泠然在心中默数,弹琴、作画、吹埙,十八般武艺、医术、甚至厨艺……
真是万能的太阳神阿波罗第二
泠然十分汗颜,跟他比起来,她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丑小鸭。
餐桌上沉闷得令人有些难堪,好在这时负责丹房打扫的药仆走进来,木然着一张脸道:“宫主说,都准备好了,请两位少主移步。”
关键的时刻就要到了
泠然兴奋地离开座椅,裙袂飞扬,可惜她的马大哈性子再次印证她很需要人照顾,仅仅是这样小小的动作,她却笨拙得几乎踢翻了厚重的橡木靠背椅,脚尖顿时一阵钻心的疼,她不免龇牙咧嘴雪雪呼痛。
红绡公子飘然而至,将她稳稳扶着站好,带着几分责备之意横了她一眼。
不过是这样普普通通的爱怜眼神,却让她心底生出了犹豫,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曾经多少次,只要她不小心弄疼了自己,他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可要是她恶作剧伤到了别人,他不过是和煦如阳光地笑望着她,还会帮她打掩护,善后。
他好像说过,绝对不会放开她的灵魂,不会让自己再找不到她,那么难道她回到楚玉身边,他就可以么?
泠然矛盾的同时,觉得红绡公子也好矛盾。
就是带着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她恍惚地由他牵着手,到了渡梦仙子的丹房密室中。
渡梦仙子负手站在室内,脸色冰寒,见他们进来,正眼也不瞧泠然,只是望着红绡公子。
红绡无视师父复杂的眼神,欠身向她略略行礼,道:“有劳师父护法。”
渡梦仙子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依然负手站着。
红绡拉着泠然的手推开丹房内室的门,即将踏入时候,渡梦仙子忽然回头道:“泠然的火候远远未到,你们强行去冲脱胎换骨的大关,是想叫为师同时失去两名弟子么?”
泠然皱眉望向红绡公子,她并没有考虑过这一层,原来还认为可以像当初花瑶簪一起帮她一样,师父也可以插上一手,现在看来并不是那样。
红绡公子灿然一笑,道:“师父春秋鼎盛,便是再养一个徒弟,也还来得及”
他不过一句戏言,却惹得渡梦仙子大怒,狠狠地摔门而去,余音袅袅,惊得泠然小心肝扑通扑通猛跳。
“你怕么?”他已收了笑容,漆黑的目光深不见底,幽幽望着她,“也许师兄力有不逮,我们今日会双双丧命于此。”
“师兄是帮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泠然毫不犹豫地回答,心中觉得与他死在一起当真是不怕,就好像要同去参加一个游戏那么平静安详。
他说过不会放走她的灵魂的,那还怕什么?有他在身边,就算地狱也不过寻常。
内室点燃了壁炉,中间一个硕大的丹炉下也是炉火旺盛,天顶上透进明亮的光,烟尘徐徐上升飘散,人一进来就热得慌。
这地方像神话传说中太上老君的丹房,泠然以前不曾被允许进来,游目四顾,见四面是各种符篆似的装饰,门那堵墙上挂着一幅图画,上面画了两名男子,似在斗剑。
她还未及细看,红绡公子掩上门,令她在地上一个蒲团上坐下。
“我先运功十二周天,你记熟这上面所写。”他递过一本手抄的小册子。
泠然脑子里其实乱成一团,茫然接过小册子,见他垂下长而翘的睫毛,渐渐入定,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才将运功的法子记住。
红绡公子手掌上下交换,一股隐隐泛着蓝光的漩涡状气流在他双掌之间流动,极是好看。
泠然正看得出神,他却收了那团漩涡,淡淡一笑,似乎全身经脉已经畅通,再没有多余的话,直接坐到她背后。
室内的丹炉腾腾冒着热气,山谷之外虽是冬天,他们却热得很,由于运功的需要,他二人更是除了外袍,只着了一层贴身的丝衣。
他自她背后伸出手来,替她除去片刻不离身的面具。
即使这样的时候,他也记得她的喜恶,不会让她厌烦的那张脸落在他的眼中,尽管他好像从不在乎泠然心中感动。
当他的手掌抵到她的背后时,温暖的触感令她微微分神。
“专心。”
听到他的低喝,她才知道大意不得,要是失败的话,别说恢复不了容貌,他们还会有生命危险,连忙收摄心神,会聚了丹田之气,缓缓提升,与红绡公子的内力融在一处,开始照着花落痕留下的秘法,烘炉一般由弱到强开始冲击颅面部各种关窍。
两人这一闭关整整就是十二个时辰,渡梦仙子静坐在丹房外室,貌似打坐,实则放心不下,在为他们掠阵。
窗外的梅花无声坠落,陈列在庭院中的巨大汉玉白日晷拖出长长的日影,一个身影在丹房外彷徨了半日,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来,拜倒在她跟前。
“宫主您为什么不阻止他?听他们说,霖哥哥他会很危险,你不是一直最为钟爱他么?”杭莫儿举目望着渡梦仙子,一脸的焦虑。
仙子并没有责怪她的多事,徐徐展开双眸,叹道:“我是为了遂他的意,人孰无死,如果他认为值得,我没有阻止的必要。”
杭莫儿虽曾听到梁妈妈和谷妈妈偷偷议论,很是担心,但她一直以为红绡公子真的有性命之忧的话,渡梦仙子一定不会允许,这时听出不好,“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什么规矩都忘了,跳起来就想冲进内室。
渡梦仙子微微摇头,曲指轻轻一弹,一点绿光飞去,击中她的腰部,令得她委顿在地上。
杭莫儿挣扎了几下,发现动弹不得,泪水涟涟而下。
渡梦仙子难得用一种慈和的目光看着她,忽问道:“如果让你为霖儿去死,你愿意么?”
杭莫儿喉头像被棉花塞得满满,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不停地点头。
渡梦仙子见她点头的时候竟没有半分犹豫,甚是欣慰,从蒲团上起来,走到她对面,道:“很好……很好这就是冤孽啊将心比心,你当能体会到他的心情……昨日,霖儿从山外回来寻我,你还记得么?”
第一卷 二三零 心血浇灌出的小美人
二三零 心血浇灌出的小美人
杭莫儿自然记得,但要失去心里从小就喜欢的人,此时那种恐惧,那种精神支柱即将崩塌的绝望占满了她的心,除了哭,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说他也恨自己对泠然的渴望,压抑日久,却更加难以控制,所以想成全了她,索性一了百了……他不能承受生命里没有她,却又不得不放她走。只有这样做,以后他才能不沉浸在失去她的痛苦中……我明白了他的心……所以也成全他……你可明白?”
那就是爱极了一个人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杭莫儿日夜煎熬其中,怎能不明白!
可是明白归明白,她也一样无法承受世上最爱的人在眼皮底下说没就没了,她眼波一转,想苦求渡梦仙子,仙子却一挥手,将她拂得晕了过去。
丹房内,随着时间的流逝,泠然感受到的痛苦也到达了顶点。
传说中,鱼龙去鳞的疼痛恐怕也莫过于此,每每到了她无法忍受而靠着意志力顶过了一波强烈到极致的痛楚之后,还会有更加难以想象的痛紧随其后,来考验她越来越脆弱的神经。
长时间的折磨令她几度想放弃,皆因自红绡公子掌上传过来的力量撑持着她不停地向前。
就这样在起起落落中沉浮,不知不觉时间在流逝,当外面的渡梦仙子望着第二天的日晷又拉出了前一天的日影,十二个时辰已经过去。
最后一段时间之中,泠然感觉面部的骨骼甚至都在神奇地发生扭曲变化,有些东西在不停地膨胀、脱落。
背后那双手上,传来绵绵无尽的力量,催使着这种变化不断发生,像种下土里的种子,不断地破土而出,绽发出神奇的生命力。
渐渐,她觉得没那么疼痛了,他送过来的气息也变得冰凉,纠缠着她最后一丝内力,像他的魂魄钻入了她的体内,一寸寸抚慰着她的神经。
很舒服,很想睡……
她缓缓抬起手,摸到了久违的光滑肌肤,却连揽镜一照的力气都没有,慢悠悠倒了下去。
红绡公子撤回了手掌,脸呈死灰之色,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席卷了全身。
他的唇角溢出一道?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