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夫记第13部分阅读
抢夫记 作者:rouwenwu
九没有反应,大着胆子去拉她手。
堂堂神隐,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影子刺客,第一次,有了忐忑的感觉。
唐十九轻轻抽回手:“谢谢你,我……”
“你敢拒绝的话,我敲晕了你扛走!”她的倔强,沈云谈一清二楚,只想着她现在刚知道真相,怒气未消,待过些时日,自己好言款待,慢慢哄哄,总能哄消气。他且不着急,时日方长,他耐性地哄着,总有一天能将唐十九哄得回心转意。
反正……还有一辈子。
沈云谈心底冷笑,且看谁敢再纠缠在唐十九左右,莫怪他出手不留情面。
唐十九眉头一挑:“你这是恐吓!武功好了不起啊!”
沈云谈无奈地摊摊手:“就当是恐吓吧。武功好就是了不起。你不解毒,如何回逍遥山庄。你不回逍遥山庄去参透那抟扶心法,如何去救你爹爹出来?”
一句话,堵得唐十九哑口无言,只得点了点头。
沈云谈见恐吓有用,促狭一笑,白衣扬起,便将唐十九抱在怀里:“这也是恐吓,武功好就是了不起!”
完全无视唐十九在怀里瞪眼,足尖轻点,便游离于落英缤纷之间。
他的怀抱很暖和,浆洗过的白衣味道清爽,毕竟身上的毒没有解,适才的打斗又耗费体力过多,十九靠着他,眼皮又开始打架。
就像刚买了白大叔的时候,她靠在他怀里那种感觉,恍若初见。
其实她早就应该意识到,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书生怎么会那么淡定地和天舒周旋。
其实,沈云谈的掩饰并不是天衣无缝,甚至错漏百出,不过因为她太相信他,所以才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他才能肆无忌惮地,骗了她那么久。
他的怀抱还是那样安全,躲在里面,什么都不用害怕。然而他这个人,已经让十九心寒,寒得可怕。
怀里的人终于抵挡不住睡意,沉沉睡去,沈云谈放轻柔步子,生怕惊醒了她。适才他真的害怕,万一去晚了一步,万一再也看不见十九……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只是知道,这一次,他会牢牢地看住她,再也不让她离开。
唐十九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紫奴笑意盈盈的眼,眼角下那枚泪痣恍若一滴将要底下的泪,于是这份满怀示好的笑意,不免多了几分凄凉。
“十九妹妹,你终于醒来了,”紫奴福了福身,言辞恳切,“先前多有得罪,实在是对不住得很,十九妹妹,如果你还记恨奴家,奴家也让你砍几刀,绝对不还手。”
唐十九一下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你不是天舒手下的?”
紫奴浅浅一笑:“我在大公子手下做事,也是听从天秀公子的吩咐。所以,我并不是天舒手下的,奴家一直,一直都是天秀公子的人啊。”说到后半句,双颊飞起一片桃花,已然是娇羞无限。
想起紫奴先前一脸享受地被天舒糟蹋的样子,唐十九身上莫名其妙一阵鸡皮疙瘩:“原来……天秀喜欢你这样的,呃,于是,这里又是天秀的别院?”后半句话吞在肚子里,没说出来的是“他那么有钱,为啥还欠沈云谈的钱不还啊!”
果然越有钱的人越吝啬。
紫奴眼神一黯,低声道:“天秀失踪了许久,生死不明。奴家奴家无处可去,只好求沈公子收留,此处是沈公子租下来的院子。”
唐十九秀眉一挑:“哦,我才不在乎他收留谁不收留谁。”
紫奴掩唇轻笑,并没有错过唐十九脸上抑制不住的醋意:“十九姑娘,我也没说你在乎不是?奴家奴家是请沈公子帮忙寻天秀公子的,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谈及天秀,紫奴虽然脸上带着笑,但眉头已经蹩起,显然极其担心。
唐十九只觉心头一松,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天秀是个人精,不会有事的。”
紫奴眼波流转,盈盈看着十九:“十九妹妹,你不怪奴家了么?”
十九抬手,重重地打了一下她的手背,白皙滑嫩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疼不疼?”
紫奴咬唇轻笑:“疼。”
十九也笑:“那就算两清。你弄疼了我,我也弄疼了你,咱们两不相欠!”
紫奴起身倒水,不咸不淡道:“十九妹妹,沈公子已经给你服过解药,他对你可真好,衣不解带地守了你两天两夜,今日实在撑不住了,才让我看着些。”
听得沈云谈的名字,唐十九拉了脸:“我没求着他对我好。”
这般赌气的话说出来,紫奴忍不住“扑哧”笑了:“十九妹妹,相信奴家的眼光,沈公子对你是掏心窝的好。”
十九淡淡道:“是因为我像唐惟七,还是因为我身上有抟扶心法?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唐十九,他到底对我有几分真意?”
提起唐惟七,紫奴沉默了,过了一会才缓缓道:“唐惟七对沈公子,其实……”
“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那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没有必要牵扯到我的头上。”十九冷着脸,一想起那个抱着自己的男人,其实心里想着是别的女人,就忍不住作呕,“我很庆幸,我醒来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他。”
“满怀目的地故作深情,是让我最恶心的事情。”
刚睡下没几个时辰就起来看十九的某人,站在门口发了许久的呆,终于没有敲门进来。
第四十三章 重逢(下)
紫奴端着盘子,推门刚出去,就看见坐在一旁发呆的沈云谈。此时的神隐完全没有了平日气定神闲,意气风发的臭拽样,一脸无奈地托着脑袋,眼睛下面一圈黑青:“阿紫姑娘,女孩子要怎么哄才能不生气?”
紫奴忍不住一乐,指了指他的眼圈:“首先女孩子就不喜欢你这乌青眼,你再不去睡,等会儿眼纹出来几条,更加不堪。”
沈云谈打个哈欠,摸了摸泛青的下巴:“恐怕不至于。”
紫奴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戏弄他:“沈大侠,您今年二十四岁,十九才十七岁。等十九妹妹二十四岁的时候,您老人家就三十一岁,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啊……啧啧啧……”她的眼睛不怀好意地从沈云谈的头顶一直扫到肚子,摇了摇头,“鸨子爱钞,姐儿爱俏,神隐沈大侠,你一不懂女孩子心里想什么,二来不算大富大贵,十九又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啧啧,你这本钱……也就剩下男色了。”
她一脸惋惜,仿佛沈云谈已经成了半秃顶加将军肚。沈云谈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一时间竟然没有反驳关于他“以色侍佳人”的观点,只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生怕一下子就拽下来一把头发。
他从未曾对一个女子的喜怒哀乐这般上心,更从未曾试过,被一个女子的喜怒哀乐所左右。纵使以前曾爱过唐惟七,两人也不过是君子之道,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不用做出来,也不用说出来,总想着对方应该能了解自己的心情,直到最后,他看见唐惟七望着天秀的眼神,才幡然醒悟。
原来,当一个女人看着深爱的人,是那样一种神情。
唐惟七死后,天秀曾问过他:“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爱着惟七,你可知道她喜欢吃酸多过吃甜,你可知她爱什么颜色的花?你可知她与平常女子不同,怕热不怕冷?她最爱莲香斋的杏仁饼,你可曾买过赠与她?”直问的沈云谈哑口无言,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觉得看着她会觉得欢喜,却不曾问过自己,可有为她做过些什么。
更不用提,为她改变些什么。
或者,他之所以多次放过不断挑衅自己的天秀,便是因为他知道……天秀是真真正正地爱过唐惟七。
原来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时,真的会为她改变她不喜欢的事情,会尝试去做她喜欢的事情。
紫奴侧首想了想,道:“我与十九妹妹不熟,不知她有什么特别喜好。不过女子都喜欢花,或者她也喜欢?”
沈云谈摇摇头:“十九不爱那些花花草草的,她对有些敏感,最怕花粉。”
“嗯,漂亮衣服!没有女子不爱打扮的!”紫奴言之凿凿,煞有其事,“不过,你知道她的尺码么?”
沈云谈眼睛一亮,恍若在翻腾的江海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知道!”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拉过紫奴,“走走走,我们挑衣服去!”
那一日,凡是光顾镇子裁缝店的女人回家都扭丈夫的耳朵,因为一个“又英俊,又多金”的男人,为自己爱的姑娘,足足在裁缝店泡了一整日,从贴身小衣到足下丝履无一不细心认真地顾及到。她们都看着眼红眼热,巴望着自己家的男人能学上一学。
次日,十九打开窗子,第一眼就看见窗台上的一整套衣衫,与当日在枕霞客栈时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算是认错么……
十九的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白,按照沈云谈的意思是,一套衣服,就算是完事了?她二话不说关了窗子,由得那衣服放在彼处,恍若无视。
紫奴把衣服拿到沈云谈面前,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沈云谈还不死心,“没撕烂是不是证明有希望?”
紫奴叹口气:“你果然是不懂女儿心。要是撕烂了,兴许还没那么糟。这个意思就是,视若无睹,简单俩字——没戏。”
沈云谈错愕了,悲剧了,难受了,绝望了。
紫奴皱着眉头,想了想:“文人雅士追求姑娘时,都写情诗唱小曲儿……”
沈云谈脸一僵:“这……不太好。”是太不好!堂堂神隐去写那些个酸不拉几的情诗,传出去不笑死人!
紫奴一脸正经:“十九不是曾经说过‘倘若你文采再高一点’之类的话?你写首感天动地的情诗,展现一下你的文采也好。”
沈云谈一脸疑惑:“真的可以?”
紫奴两眼盈盈含泪:“倘若有这样一个男子,天天给奴家一首情诗,奴家愿意放弃一切。”
沈云谈咬了牙:“我写!”
紫奴说了,情诗一首不够,要天天写,沈云谈心急,觉得天天写太慢。于是接下来的四天,每天早午晚,十九的桌上便有一首哀怨忧愁的小诗。
到了第四日傍晚,沈云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站到窗前,准备将新鲜出炉的情诗塞入窗缝时,唐十九猛然推开了窗。
塞情诗的时候,难免太过激动。太过激动的时候,就容易忘乎所以。
忘乎所以的结果,就是被推开的窗户撞到脑袋。沈云谈捂着额头,疼得呲牙咧嘴,但是好不容易看见唐十九尊容,还是兴奋地手直哆嗦——这样,是不是证明她不生气了?
唐十九手上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劈手甩到他怀里,也不问他撞得疼不疼,碰地一声又关上了窗户。
回信!回信啊!
沈云谈兴奋地一路小跑回房间,颤抖着手打开信封,只见厚厚的一叠,全是自己这几日的大作。
正当失望之时,忽然见那些大作间,夹杂着一页清秀的小字,正是唐十九的手笔!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
于是,沈云谈彻底郁闷了。
送衣服到塞情诗,唐十九彻底被沈云谈烦了个够,料想着昨日那一句歪诗,估计可以打击上他几天,自己得个清闲,心情不由得一松。但想起昨日里推开窗户,看到沈云谈的样子,心头也忍不住发酸。
他瘦了许多,仿佛大病一场,原本圆润的脸庞此番连颧骨都明显起来。
瘦得……让她心疼。
想着想着,原本服了解药后的倦怠渴睡也不知所踪,就那样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她确信,她才睡着了没多久,估计也就是刚闭上眼睛,耳边就传来幽幽怨怨的歌声:“隔时如隔年日迟,桃花人面忽相思啊~~~忽相思~~~~忽相思。”
声音不难听,就是有点不在调上,结尾处九曲十八弯拐得,仿佛上吊吊了个半死没死透。
唐十九睡得迷迷瞪瞪,只觉着嗓子挺熟,还以为在做梦。
“难抑魂念佳人处,燕小容风鸿雁误。嫩藕嘴利心空空啊~~~~啊~~~~啊~~~翠柳姿美情处处。不做他藕不做柳,终觉悔意星已枯~~~~~”
唱到“星已枯”,尾音骤然拔高了几调,狠狠地吓得唐十九一炸毛,彻底醒了。
“天上有月堪比泪,世间无奈是情痴。”唐十九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脑门子官司。
“延我一程同路梦,还卿五两错肩风……”歌声转哀,调在西山外,根本找不回来。唐十九打开了窗户。
沈云谈一见唐十九开了窗户,心跳漏了几拍,愈发兴奋,颤抖着声音唱出了最后一句:“悲欢自古都同样,说甚平生信或疑?”他故意将尾音拖长,满怀深情地看着十九。十九亦看着他……
满怀怒火地……奶奶的,谁再为这混蛋心疼,就不是人!
唐十九怒极反笑,沈云谈只道她是解气后温婉的笑意,忍不住走近几步,柔声唤:“十……”
九字未出,唐十九从身后扬起青花花瓶,狠狠地往他脑袋上砸去!
“哐啷……”
世界安静了,唐十九关了窗户,回到床上,天尚早,还能睡个回笼觉。
紫奴去找沈云谈时,他正拿着手帕,呲牙咧嘴地包扎自己额头上的口子。紫奴趋近看看,摇了摇头:“破相了,连本钱都没有。沈公子,你没戏了。”
对着紫奴,沈云谈可没什么柔情蜜意,好脾气早已经在唐十九处用光,此时扯着嗓子:“我再也不相信你的馊主意!”
紫奴眼睛弯弯,笑得十分欢喜:“沈公子你说得没错,奴家的主意,的确是馊的。也只有你才相信奴家这种馊主意。”
沈云谈眼睛一眯:“你耍我?”
紫奴敛了笑意:“奴家不敢,奴家不过想看看,公子到底能为喜欢的姑娘做到哪一步。”她突然凄然一笑,“公子其实……也不是很喜欢惟七小姐啊……”
沈云谈不欲与她讨论这个,扯开话题:“天秀一直没有消息,天舒救了唐鱼后,也不知去向。你可知唐鱼和天舒……到底什么关系?”
紫奴盈盈福身:“公子还惦记奴家的事情,奴家好生感激。唐鱼……此人似乎是个女子,算是天舒先生的徒弟。但是天舒先生从来不肯让她叫声师父。”
沈云谈微微一愣:“哦,居然是个女子,倒是好生硬气。只可惜……那张脸……”
紫奴咬了咬唇,柔声道:“唐家的女子,能毁容而不被处决,也是一种福气。早几年,奴家只恨自己生了这样一张面孔,倒比端茶递水的奴婢,还要凄凉。”
沈云谈问道:“自古女子最珍惜的就是容貌,这话又是什么缘故?”
紫奴凄然道:“红颜多薄命。唐门培养出来的女子,但凡有些容貌,便……便……比那□还要不如。名妓尚且能挑选恩客……”她别过脸,不愿再说,“所幸,不久以后,我便指给了惟七小姐。”
沈云谈不禁动容,虽然早就闻说有不少名门私下做这种勾当,但此番亲耳听紫奴说出,心头还是不忍:“我会尽快帮你找到天秀,这一次,你要死缠住他,断断不可让他再将你送了旁人。”
紫奴仰起脸,眼角的泪痣在阳光下恍若欲滴,然而她的脸上却笑得十分灿烂:“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他离开!”
第四十四章 追悔
接连三天,沈云谈都没有出现在唐十九眼前,每日只有紫奴过来陪着说话。她服了解药,需要静养些日子,沈云谈不在眼前晃悠,倒少了些烦心和纠结。
此时已经将近入秋,鲜绿的叶子逐渐变黄,缓缓从树梢飘落。唐十九站在树下,只仿佛过了千年的错觉,其实不过一百来天。
秋海棠开得正好,红艳艳的一片,她暗中运了运内力,只觉得调养得七七八八,心中舒了一口气,有了别的计较。
唐十九沉刀在手,凝气在心,刀尖一点便在翩然落叶中练了一套刀法。这是她被唐门暗算以来,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运气练功,只觉经过唐清流的指点,内力收发仿佛别开一门,比原来得心应手些,但若完全不靠内力,似乎又有点取巧的风险。
落叶若蝶,纷纷而下。
红衣如火,黑发如瀑,穿梭在枯叶缤纷中,翩然若仙。
沈云谈兴致勃勃地踏入院中,便再也挪不开眼。他离去三天,是为了去寻一件礼物给十九。紫奴说,送礼要送到点子上,要看姑娘缺什么,喜欢什么。
他不比天秀玲珑,最不懂女儿心,胡乱想了一个通宵,才勉强有点头绪,于是兴致勃勃地找了三天,搅得鸡犬不宁。
三天马不停蹄,他下巴泛青,头发邋遢,满身疲惫。然而看到她那明亮的眼神,嘴角又忍不住凝起了笑意。
这个世间,只有她一人能让他如此。
她笑的时候,他亦忍不住嘴角上扬。她蹩起眉的时候,他忍不住想伸手抚平她眉间的川字,她满心伤痛,他欲以身代劳。
然而他却说不出她的好来,说不出究竟为什么他会这样一心一意,近乎犯贱地喜欢她。
在不经觉间,沈云谈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唐十九。
倘若说神隐从前的弱点是不能救唐惟七的懊恼,那么现在,这个破绽便只是那落叶纷华中的惊鸿。
唐十九使完一套刀法,擦了擦额上的汗,低头看向那开得正好的秋海棠,莞尔一笑。沈云谈不知如何开口,只怕一做声,她就又大发雷霆,将他赶走。唐十九察觉旁边有人,回首一见是他,那笑意顿时收了,只淡淡点了点头:“神隐,你好。”
沈云谈心头发苦:“十九,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痰盂’。”
她微微侧首,声音有些苦涩:“那时不懂,乱叫的。神隐别放在心上。”一半赌气,一半惆怅。
沈云谈平日里算不上是伶牙利嘴,至少也不会让人在口头上赚多少便宜。此时却喉头干涸,竟不知如何再说下去。她看秋海棠时那一笑,露出虎牙,恍若当时般天真美好。然而她看向自己时的漠然,只觉咫尺天涯,再难相近。
唐十九将玄背刀收好:“多谢你帮我取回刀,多谢你给我解毒药。如今我的毒快要好了,也不好意思再打扰。明日我便离去,回逍遥山庄。”
沈云谈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的袖子:“你要走?”
唐十九缓缓一挣,不得挣脱:“抟扶心法弄得我心神不定,总想回去看看。也有很多事情想回去问问师父。”面对沈云谈,总是不自觉地就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自己也为这种惯性觉得可笑,微微抬头,正视他的眼,她说,“至少,我愿意相信师父。”
沈云谈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对人……变得这样大的疑心。”
唐十九淡淡道:“我不是不相信别人,我只是不相信你而已。”
她挣脱几下,欲挣开袖子,然而沈云谈紧紧拉着不放,也只好无奈何地叹了口气:“云谈,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沈云谈手微微颤抖,扳过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声音有些颤抖:“唐十九,你说过你喜欢我。”
唐十九深吸一口气:“逍遥山庄的厨房里有一只大花猫,每次它犯了错,我都责骂它。可是它总是记不住。”
沈云谈一愣,不明白为何她突然谈起逍遥山庄的猫。
“师父告诉我,猫的记忆其实只有一瞬,过了那么一瞬,再教训就来不及,就什么都忘了。往事如烟,凡事皆新。我很希望我是一只猫,眨眨眼睛,就可以把你狠狠地忘记,然后甩甩头发,继续快意我的江湖。很可惜,我不是那条鱼,我是唐十九,唐十九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会小心眼,也会记仇。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干干脆脆地拿起来放下去,不是所有人都能说不爱就不爱。沈云谈,我还爱你,但是我会慢慢地,让自己学会不爱。”
她一口气说完,声音有些抖:“沈云谈……你从未喜欢我过我。原本见面时,你喜欢我像唐惟七。后来,你喜欢我身上有抟扶心法。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你还会不会留在我身边那样长的时间?你还喜欢我不喜欢我?”
沈云谈伸出手,唐十九轻轻侧了侧身,那手就僵在空中,放不下来。
他从未有过这般低落,喉咙里凝结着什么,喑哑地出不了声。她明明就在眼前,前一刻她还看着新开的杜鹃笑,那样的可亲。这一刻对着他就已经冷若冰霜,恍若天涯。半晌,他才从嗓子里憋出一句话:“如果我说,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留你在我身边,你还相信么?”
她突然惘然地笑了,柔美的红唇绽开,却不说一句话。
沈云谈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低声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不再生气。我只能做我能做的,让你出出气。”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晶莹的耳朵,还带着些干涸的血迹,“这是顾妍的,我知道你恨她。你是师姐不能出手,我便帮你。唐门的人也好,天舒也好,你心里还恨着谁,我都能帮你去做。”
他出去三天,动用了一切手段,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终于找到了徐子清和顾妍。这是他唯一能想到讨好她的方法。沈云谈自诩聪明一辈子,事实上,却发现比唐鱼还要笨上几分。
十九淡淡地看着那盒子里的耳朵,缓缓道:“沈云谈,我早就不恨顾妍,也早不讨厌徐子清。唐门也好,天舒也好,那些欺负过我的所有人,现在在我心里,都比不上一个你。你是不是要把自己杀掉,给我出气?是不是所有你看不顺眼的人,都要杀掉?你,天舒,唐鱼,你们都是不正常的人。”
他突然颓然,身体所有力气仿佛被抽空:“十九,不要这样。”
对上沈云谈双眸那一刻,她的心仿佛又软了起来,那样的眼神,是属于在逍遥山下被她捡回来的男人。落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看到山贼会大叫大嚷,会省下银子为她买一朵劣质的簪子。然而此时此刻,当时的懵懂,纯真,在这个身怀绝技,一掷千金的男人面前都成了笑话。
唐十九从怀里抽出一张白纸:“紫奴先前说,你家师父传授给你的心法有误,须正统抟扶心法才能纠正。这就是抟扶心法正本,然而师父也好,唐爹也好,我始终觉得尚且未参透。这心法其实不是什么秘密,逍遥山庄连做饭的老婆子都能背上几句,你要是有用,就拿去。不用天天在我面前晃悠算计,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值当这样作践。作践你自己,也作践我。”
他并没有接,只低声道:“我并非单纯为了抟扶心法。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有……”
十九泛起一个冷笑,抑制不住地尖酸刻薄起来:“喔,那开始的时候,是为了唐惟七?”她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心里却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啃噬,痛得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她不愿被他看见,偏过身子,用手指匆匆擦去。然而他还是看见了,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将她搂在怀里,说个笑话,逗她欢喜。
“你接近我之时,陪伴我这些日子,除了因为我唐十九,难道就没有旁的原因?”她咬了牙,眼泪簌簌而落,“你,敢说吗?”
沈云谈无言以对。
他不敢。
唐十九“嗤”声冷笑:“谢谢你此番未曾骗我。既然如此,我要走,你还有什么理由留?”
她原本没有想着和他说这么多的废话。
干干脆脆地道别,潇潇洒洒地离开,如同当时礼堂上那一瞬而过的嫣红,才是唐十九一贯的本色。
然而此时,她却不能。
她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她这一次,拿不起,放不下。成为了她心中最鄙夷的,拖泥带水的家伙。
唐十九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她甩开沈云谈的手,转身欲走,却冷不防一把抱在怀里。
他说:“原来的确抱着这样的想法接近你,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便对你不能自已。”
他说:“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让你伤心。”
他说:“唐十九,我爱你,天涯海角,我绝对不放你走。”
类似这样的情话,他原本有一次听天秀对唐惟七说过,彼时觉得拿着肉麻当有趣,鸡皮疙瘩落满地,然而此时,却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虽然说完了以后,自己也觉得肉有点紧。
那双她曾经以为连刀子都拿不起的手,此时紧紧地环着她,仿佛要让她揉入他的身体。他的胡茬抵在后脖颈,痒痒扎扎。他从未用这样一种声音说过话。
如同一把匕首,一刀一刀地插入她心间,让她心痛。
不知为他还是为自己。
半晌,唐十九低声道:“你放手,这是做什么?真的武功好就能为所欲为?”
恍若当头棒喝,刚才纷乱不停的脑海突然清明。
她要走难道真的绑着她,押着她一辈子?
沈云谈缓缓松开铁箍,此时他已然平静许多:“你身上余毒未清,明日不宜离开。倘若真的要走,不妨多留一日。我……绝不拦你。”
他站起身,长袍飞扬,融入秋光,仿佛再看她一眼,便会丧失理智,再度死缠烂打不愿撒手。
唐十九反而愣住,没想到他这般轻易松口,原本倘若他不放人就偷跑的计划也不用实施。
沈云谈揉了揉疲惫的额角,再度出了门,准备把周围唐家眼线什么的一一剪除,为唐十九开路。
这一次,他心中有了别的计较。
唐十九,我爱你,天涯海角,你走去哪里,我也要把你追回来。
第四十五章 秀影
沈云谈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到了隔天,果然替唐十九准备好了一切出行的东西,从马车到手帕无一不全。
紫奴看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十分无奈,拈起一条粉红色的帕子:“公子,你不至于吧。奴家不过是告诉你,女子出门喜欢带帕子,你就买了二十多块,十九姑娘扔着玩都够了。”
沈云谈抓抓头发:“那老板说没有大红的,不知十九还喜欢什么颜色,所以就都买了。”
紫奴郁闷了:“其实……奴家想告诉公子一个事情——十九姑娘似乎,不用手帕。”
沈云谈:“……”
紫奴说:“公子,你是不是很手痒,很想打人?奴家奴家可以让你打,不过轻点儿就行。”她大眼盈盈,泪痣将要低落,十分诱人。
沈云谈叹口气:“紫奴,你这样喜欢被男人虐待的毛病是怎么来的?莫非天秀喜欢这种调调?”
紫奴咬着唇笑得凄凉:“你们男人不都喜欢么?奴家刚出道时,伺候的几位爷都好这口。不如干脆顺了你们的意。”
想起这几日紫奴和十九关系接近不少,沈云谈在大脑中自动将眼前人的脸换了换,打了个寒战:“与其唐十九摆出这种姿态,我还是宁愿被她虐。”想着想着,后半句就忍不住脱口而出,换来了紫奴一瞬间的错愕。
虽然她只错愕了那么一瞬就恢复正常,但沈云谈并没有错过那个表情——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
紫奴摆正姿态,避开沈云谈杀人的眼神,主动帮唐十九收拾,一边收拾一边笑:“这个是?珠花?太重了吧,十九姑娘打架的时候会甩掉的。这个是?香囊?这个味道……幸好现在是秋天,招惹不来蜜蜂……”
她一件一件整理着,越整理越好笑,终于停了手,认真道:“沈公子为了哄回十九,真是煞费苦心了。”
沈云谈无奈道:“可惜,她还是在赌气。”
紫奴柔柔一笑:“公子,十九妹妹不是在赌气。”
“……”
“你送了那样多的珍宝首饰,她珍爱的,还是最初那支朴素简陋的发簪。奴家上次看见,那发簪都泛黑了,她还用布包着,好好收藏。”
“公子,女子不是小猫小狗,惹生气了,哄哄就好。也不是小孩子,弄哭了,给点甜头就没事。”
“……”
“公子要做的,不是用礼物哄,说笑话闹。而是要让她重新信任你,相信你是会给她幸福的那个人。”她从未如此认真过,眼角的泪痣晶莹,眼神迷蒙,恍若春山岚烟,望向不知处,一字一句,像是说给沈云谈听,又像是在说着自己的梦。
沈云谈抬起头,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紫姑娘,最近有劳你了。”
紫奴回过神,浅浅一笑:“奴家有幸。”
抚在肩上的手力道加重,沈云谈的声音变得平和冷静,空灵得恍若梦中:“阿紫,我有天秀的下落了,他没有死。”
她茫然抬头,眼里已然泛起了薄雾:“是……么?”
“前几日,他就出没在附近的镇上,最近又没了消息。然而,总归而言,他还活着。”
她拉着沈云谈的衣角,控制不住坐在地上。
天秀说过,倘若他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十天以上,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死了,更有可能的,是死在了天舒手上。
他说这话的样子,紫奴一辈子都记得,那是一种漠然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江湖上每一刻都有人死,或者是他,或者是自己,生与死,本来就在须臾。只是别人的生死充其量是化作唇边的一口叹息,而他,却是磨砂石,随着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地割着,提醒着他已经死亡,而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这一次,他消失了将近一个月。
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破绽,让人变得不像自己,方寸大乱。正如唐十九的破绽是沈云谈,沈云谈的破绽是唐十九。
很不幸,她的破绽是天秀,而天秀的破绽,却不是她。
沈云谈看她一脸茫然,又重复了一次:“他没有死,可能……就在附近,只是我找不到他。”
紫奴握着他的衣角,低声答了“哦”,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另一只手捂住眼睛,那里早已控制不住地泛滥开来,水泽弥漫。
她很少哭呢,就算是被那些恶心的男人用各种恶毒的方法虐待,她也只是笑着。
笑着笑着,他们便失了主动权。
就算是被天舒狠狠地一掌打个半死,她也未曾落泪,只因,是他的要求,要她跟在天舒旁边。
而现在,她却忍不住失态:“沈公子……你不要骗我……”
眼泪流得那样汹涌,声音却兀自镇静。
沈云谈刚要开口,却被她阻了。
“若是骗我……也请……不要告诉我……”
唐十九简单地收拾好了包袱,就听见身后有人一声低低的轻笑,蓦然回首,就见天秀一个翻身从窗外蹦了进屋。
“十九美人儿,好久不见,想我不想?”他慵懒地靠在贵妃椅上,手上拿着一朵刚摘的木槿,红色艳丽的长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衣襟微敞,一抹精致的锁骨流出万千春光。“听说你被唐门劫了,小生实在是担心的夜不能寐啊。”
“少骗人。”唐十九指着他的桃花眼,笑骂“那么精神,连个乌青都没有,说什么睡不好。就算是睡不好,也是去勾搭哪个姑娘勾搭得不得安睡吧。”
“不要那么快戳穿我嘛。真是个没情调的女人。”天秀从椅子上蹦起,将那木槿花斜斜插在十九的发髻上,笑道,“我留给你的花笺看到了吗?”
唐十九一愣:“原来……那花笺是你写的,写的真好!”
昨日里那番句句动情,字字惊心的话,原本不是出自唐十九之口,而是来源一张莫名其妙出现的花笺,她原本以为是紫奴给她的,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天秀。
天秀嘻嘻一笑:“写得好么?你一字不差地都说了?沈云谈听了可难受死。”
唐十九诚实点头:“很多我描述不出来的感觉,你三言两语就都写出来了。不过我没全说,还是改了一些的。天秀,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这样想的?”
天秀轻轻撩起她的一缕秀发,放在唇边:“十九,因为我心心念念地想着你啊。我想着你,自然就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女儿家的心思,我如何能猜不到?”
唐十九一掌拍至他肩膀:“天秀!你不做女人实在太可惜了!不过什么想着念着的话不要再说,假的我浑身只起鸡皮疙瘩。”
天秀苦笑摊手:“十九,你不是挺聪明的。怎么就能被沈云谈骗得团团转?”
唐十九咬着牙道:“那是因为他太会骗人!”
天秀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沈云谈破绽百出,也只有唐十九看不见而已。
唐十九问道:“你怎么突然来啦?是来找紫奴的么?”
天秀笑眯眯:“我是来接你的呀~护送你回逍遥山庄。唐门人太阴险,不过我也很狡猾,足够让你轻松避开他们的视线。”
唐十九皱了皱眉,正色道:“天秀,你我交情自问没那么深,你不如老实告诉我,你图什么?”
天秀愕然:“十九……你变了,你以前从不会这样怀疑我。”
唐十九黯然垂首,她是变了,变得多疑,变得不再容易相信别人。
“对不起……”
天秀展颜一笑,柔声道:“不用道歉,这是好事,要不然你被人吃了还帮着数骨头呢。我的确有所图,你须听好。第一,我与沈云谈同一师门下出来,自然练的内功也有缺陷,所以我图抟扶心法以修正。第二,你让我想起唐惟七,可惜她死了,如今我只有看见你,才能有点当时的念想。”
他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并没有避讳,因他十分清楚,这样坦然地相告,唐十九反而不会多加为难。
果然,唐十九虽然因为听到唐惟七的名字而眸子微微一黯,但还是笑道:“如果这样,我就放心得多啦。不过抟扶心法真的没什么秘密,我们逍遥山庄上连买菜的阿姨都会几句。”
天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油黑乌亮的长发:“我还是想去见见你师父。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也好,不是吗?而且,就算不为了抟扶心法,每次看见你这张可爱的脸,我的心情也会很不错!”
他表情极其夸张,仿佛唐十九要是不允与他同行,将是毕生遗憾之事。唐十九噗嗤一笑,“明日一大早我便出发,彼时你可以在前面镇子等我。”
天秀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风情万种:“美人有令,焉敢不从?”
唐十九提醒:“紫奴姑娘也在此处,天秀,你不去看看她么?”
天秀皱皱眉,仿佛在回忆什么东西:“紫奴?哪一个紫奴?”
唐十九先愕然,转而柳眉倒竖,狠狠地掐了一下天秀:“你这个薄情寡幸的王八蛋!”
天秀被掐得呲牙咧嘴:“疼……疼……疼!”
唐十九手上加力:“紫奴那样挂念你,你居然想不起来她是谁?”
天秀嬉皮笑脸:“我一看见你,就谁也想不起来了。什么紫奴,红奴,黄奴绿奴的,都没有我们十九重要!”趁十九力度稍软,他一纵身躲开,“十九,爱慕本公子的人太多了,手指头加上脚趾头都数不过来,可是本公子心里只有你一人,你有没有很感动?有没有很想哭?”
唐十九反手抄起一个枕头丢过去。
天秀豁然长笑避开,从窗户跃出:“十九,明天见!”
第四十六章 软玉
沈云谈带了人皮面具,下巴上还粘着假胡子,佝偻身子,假模假样地拿了卷书坐在客栈的角落里,偷窥。
据说这客栈的红烧肘子很有名,可他吃在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
据说这客栈里的茶是从杭州运过来的,可是他喝在嘴里,也尝不出多好。
只因,只因,有两个人坐在那最显眼的地方,小声说话,大声笑。
他看见天秀在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唐十九就笑了起来,差点笑得把?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