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明第72部分阅读
窃明 作者:rouwenwu
怎么不在宁远多呆两天,一边把桌子上地几十张细节图收了起来,说到底吴公公还是很珍惜今天的劳动成果的。而欧阳欣则如蒙大赦,连忙溜之乎也。今晨自从黄石走后,他已经被吴公公困住了整整一天,画图画得手腕都快断了。
自从刚才和洪安通交流过看法后,黄石充满压抑和愤怒的胸腔中就犹如开了一个小窗口,流入了一丝丝的清爽,因此他略一犹豫就把实情告知了吴穆。开始吴穆表面装着在听,实际在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渐渐地他越听手下的动作越慢,最后不由得停住了,抬头凝视着黄石。
“糊涂啊,太糊涂了。”听黄石说清原委后,吴穆满脸都是焦急,连连顿足道:“我大明幅员万里,生民亿兆。但无论从何处随便拉来一个童子,问他:‘鞑虏可信否?’都必然立刻回答:‘不可信’。招安后我们要不要减员减饷,还要不要修筑堡垒?如果我们减了,那建奴再打过来怎么办?如果不减,那岂不是白白多给了他们一份?”
黄石点了点头。朗声道:“吴公公高见。”
“当然了。”吴穆一挺胸,手也习惯性地按上了心口。虽然他脸上没有露出笑容,但根据黄石以往的经验,这说明吴公公不是心中得意、就是有长篇大论要一吐为快了。果然。吴公公接下来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不是说行万里路胜读十年书吗,咱家以前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大风大浪那是见的得多啦……”
眼看着吴公公海阔天空的扯了起来,不过,幸好。最后他还是自己找到了回来地路:“……好比我们走镖,如果手里的刀子不硬,那山头上地点子是怎么也不会放我们过去的,寄希望于贼寇发善心的镖师是最大的蠢货……咱家觉得这跟平辽有共通之处,求人不如求己。再说了。建奴要是能转性不抢劫了,咱家就一路拿大顶爬回北京去!”
黄石忍不住笑了一下:“吴公公高见。”
“咱家估计那蠢货也就是自己在家说说,以为长袖一抖再加咳嗽两声,让蛮夷纳头就拜,做做白日梦罢了。嗨,那蠢货要是真敢上书说:他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把建奴感动得痛哭流涕、改邪归正的话。那他第二天就能扬名京师,成为说书先生口中地天字一号大白痴……那蠢货发疯,黄将军听听也就是了,不陪他上书也就可以了,何必骂他呢?让他去上书。让他去出丑啊。”
吴穆又唾沫横飞地编排了袁崇焕一会儿,脸上忽然露出了些不解的神色:“不过黄将军为啥要骂他卖国呢?这个罪名似乎有些重了。他只是个嘴皮子厉害的蠢货啊。”
“吴公公说得是,末将鲁莽了。”黄石笑了一下,把话题支吾了过去。
议和在大明虽然多半行不通,但并非提出议和就是卖国,历史上袁崇焕不但公然说了,还不止和一个人说。大家虽然不同意但也没有就此给他扣上卖国的帽子,毕竟袁崇焕没有公然说要弃土,黄石觉得这说明袁崇焕还有点脑子。
大明天子为华夏守土、牧守华夏之民,每一寸领土都是祖宗之地,每一个百姓都是祖宗之民,不要说现在地袁崇焕,或者未来提议靠割让土地议和的陈新甲,还是皇帝本人,都没有权利抛弃哪怕是一寸土地。这也是黄石最欣赏明朝的地方,一个国家奋起反抗外敌、保卫自己的百姓,这不是最可歌可泣的民族精神么?
黄石和吴穆、洪安通聊了聊,觉得心头舒畅了很多。自从来到大明之后,黄石常常觉得这个国家病得很厉害,今天袁崇焕的一番话更让黄石犹如坠入冰窟:大明养士三百年,到底都培养出来些什么人物啊?
“幸好我结识了张元祉、张盘这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大丈夫;幸好我能生活在一群勇士之中;这些勇士的志气、还有我在辽阳的遭遇……”黄石走出营帐望着星空,那些英烈们仿佛正在他眼前微笑,辽阳商人吐过来的口水仿佛还在脸上流动,让黄石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心脏方佛被扎了一样的剧痛起来:“如果不曾结识你们,我恐怕早已堕落成一个小人、堕落成一个打不过就想着屈膝求饶的奴才。”
虽然心中有很多感慨,但黄石还是立刻恢复了过来。他把金求德找来部署军务,给金求德的命令就是立刻派兵去觉华的几个仓库搬东西,以防赵引弓断了东江军的补给,给长生军找不痛快,这个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各项事情都安排下去以后,黄石看见金求德一脸地疑惑,就退去旁人,跟他单独叙述了今天发生在宁远官署的事情。
一开始金求德还全神贯注地听得蛮用心,但渐渐脸上就满是嘲弄的笑容,等黄石说到岁款的时候,金求德便哼哼冷笑起来了:“能战方能和,但如果我们能战,那为什么要和呢?如果我们不能战。建奴会跟我们和?痴人说梦罢了。再说,把他们养得肥肥的,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黄石轻轻点了点头:“自古汉贼不两立,对于首先冲我们拔刀地人,我们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
听到黄石说只能接受投降、不能接受议和时,金求德击节叫道:“大人说得好啊,一语道出大明纵横三百年的原因。好比这建奴虽然纵横十余年,但除了科尔沁蒙古和女真这些不和我大明接壤地部落以外。哪个敢和建奴苟且?还不都是因为我们的强大么?”
蒙古各部落和大明已经打了三百年的交道了,而长期以来明朝的国策一直类似黄石前世的美国,所以后金虽然勇悍,但蒙古各部落还是不看好后金的前途。因为明朝一向是以坚决不妥协闻名的。自现任成吉思汗以下,蒙古人目前主要也是在琢磨怎么多砍几个后金首级。好去大明换银子,而不是和后金同流合污。
黄石同样记得前世满清对外的奴颜婢膝政策,打败也赔款、打胜也赔款,甚至随便谁来威胁一下都能榨些油水。不光是大流氓国家常来做客,其他的小流氓国家也都要来占些便宜。亏得有些人还把这种行径称为高瞻远瞩、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个好好地有骨气的中国,这都是被建虏的包衣逻辑带到了什么地方啊,自开天辟地以来,中国什么时候被欺负成这个样子啊?
——袁崇焕这种议和思路,不是也被某些专家、教授称为救大明的必由之路了么?果然包衣奴才的逻辑是不变地,他们的膝盖生来就是用来跪的。永远也不能理解华夏宁折不弯的风骨……虽然我回不去我的时代了,但我坚信:已经站起来了地中国人民,再也不会被这种包衣逻辑所迷惑。
“我大明虽然一时受窘,但无论建奴如何拉拢,蒙古各部多不愿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皆知中国无久屈之理,今日上了建奴的贼船明日可就下不来了。”金求德嘿嘿笑了几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轻蔑:“要是朝廷真的打算议和,人家恐怕会觉得我大明心虚,会想他们今日抢劫一把、明日也能有退路,嘿嘿,末将恐怕那就真要国无宁日了。建奴对袁大人言辞谦卑,这件事情以末将观之,多半就是要借此坚蒙古各部之心,以打破大明对他们的四面包围之势。”
金求德的见识让黄石又叹了口气。历史上“勇于任事”的某人自作聪明,不经过朝廷许可就派人去和后金通信议和,后金政权也故作低姿态,更引得某人去吊唁努尔哈赤,并把这事情大肆在蒙古宣扬,结果等天启六年十月,明朝再派员去蒙古动员时,大明地官员竟然被蒙古人鞭打,还怒斥他们:“你们汉人好不晓事,成天让我们去打死打活,自己却今日议和、明日吊唁,那我们还不如投了后金去呢。”
金求德歪着头琢磨了一忽儿,突然又是一声冷笑:“这袁大人也蛮精明的嘛,似乎反复试探大人是不是有畏惧他之意;对于大人所谈打击建虏的种种计划,他准是担心大人的计划成功,财权会从辽西流向长生岛,而且也没有了他立功的机会;至于招安,他明明是想替自己请功,却想让大人来承担朝野痛骂地风险,嗯……”
“大人拒绝了就是,”金求德的眉毛一扬,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困惑:“大人又何必骂他卖国?这既得罪人,而且也和卖国根本不沾边嘛。”
“你认为什么是卖国。”
金求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为了个人的权势、财富或者生命,而让国家蒙受损失。”
“嗯,不错。”黄石沉思了片刻,抬头对金求德说道:“我意已决,我要弹劾按察使袁大人:妄受节将叩拜,无人臣体!”
金求德愣了一会儿,失笑道:“大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您这是欲加之罪。”
“是的,我知道,但这封弹劾一上,我和袁大人从此便是水火不容了,这个明眼人也是一看便知。”
金求德盯着黄石的眼睛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大人,属下敢请大人三思,这样肆意攻击一个刚立下大功的文官,不但对大人清誉极其有害,而且简直就是公然与天下的文官为敌。”
“大人。”金求德又加重了语气,沉声问道:“属下斗胆,能问一问大人决心这么做的原因么?”
“原因么……我想皇上还是更欣赏我一点,我想皇上为了息事宁人。会把他调离辽东地。至于原因么?”黄石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着……
今天他和袁崇焕交流了没有多久,黄石就证实了袁崇焕对武将及其鄙视。这个发现让黄石心中涌动起莫名的烦躁,似乎自己以往对袁崇焕的认识有一个隐患,但他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隐藏的危险,这更加剧了黄石心中的不安。
直到袁崇焕开始讲述他对辽饷地意见时。黄石才猛然意识到:他以前根据汉j刘兴祚的秘信而做出的推论是经不起考验的。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封信可以同时证明毛文龙和袁崇焕的清白,但是他错了,那封信只能说明在刘兴祚和皇太极眼里,毛文龙是不会叛变的,但绝不说明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因为中了反间计。
既然袁崇焕对毛文龙、对满桂、对自己都是这种瞧不起的态度。那么一个新近投靠的汉j刘兴祚,又有什么资格取得他的信任,又凭什么能把左都督告倒呢?不,这绝不可能。
黄石猛然醒悟,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那原因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
当袁崇焕得意洋洋地提到了议和后。黄石一下子豁然开朗,眼前的迷雾一下子被风彻底吹去,血淋淋的真相一下子就出现在了眼前,让黄石几乎无力承受。
实际上这原因本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书上,但满清的遗毒让黄石一直不肯面对这事实。所以他总试图用善意去揣摩袁崇焕的用心,为自己编造出了一个反间计地故事。
“反间计啊。反间计。”黄石自嘲地笑了出来,他曾从浩瀚的史料中把知识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出来,这些知识让他了解到:奴酋弘历所谓的反间计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出于对建虏的警惕,黄石总是选择相信汉人自己的史书,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建奴地洗脑:“但建奴植下的这些遗毒原来还是藏在我体内啊,而且还藏得这么深!”
三朝辽师录、崇祯实录、国榷、明季北略、东江遗事、镇海春秋、东江客问……所有这些,只要是汉人写的史书,记载袁崇焕杀毛文龙的原因都惊人的一致;所有汉人的史书,都把理由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你眼前,只要你肯翻开书看一眼,那血淋淋的理由就触目可及。
“但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民族英雄啊,民族英雄,这个称号实在是太崇高了,它散发出来地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让人心存敬畏而不敢直视其人。哪怕我明知是建奴伪造的,但仍然本能地想替他辩解、还想为他找到理由,为此甚至不惜自己欺骗自己……我不相信明史关于袁崇焕反间计的孤证,却根据一封残缺信件,硬给自己生造了一个毛文龙反间计出来,我只要看到一点儿对他可能有利的史料,就像落水的人看到稻草一样,硬要骗自己说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些文人连皇帝都敢骂,难道他们会不敢在书下写下事实么?这是大明,不是满清!
黄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自言自语着,既然眼前的迷雾已经落下,那么他看过的大量材料就如同火车一样从眼前滚滚而过。
——袁崇焕上台后和皇太极议和,在东江军仍和后金军激战的时候,他把东江军的粮饷断绝了;
——袁崇焕在后金的灾荒年卖米给皇太极;
——明廷收到报告:皇太极给袁崇焕的议和条件中有一条:杀毛文龙;
——事后王洽被指认为议和的成员之一,他为了摆脱罪名拿出了袁崇焕给他的亲笔信,在信中袁崇焕是这么写的:“关东款议(和皇太极的和议),庙堂主张已有其人。文龙能协心一意,自当无嫌无猜;否则,斩其首,崇焕当效提刀之力……”
……
黄石到底还是没有对金求德说明道理,因为这个根本无法说清:“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为了圆上自己的大话而议和,一个为议和而切断边军将士补给的人、一个为议和而杀害主战将领的人、一个为议和而屈膝献媚于敌的人……这样的人是民族英雄,那什么样的人才配叫卖国贼呢?”
“我华夏人杰地灵,豪杰辈出,是谁在企图侮辱我们的民族,让英雄这样崇高的称号变得如此低贱?如此颠倒黑白、作践我们民族的奴酋弘历,我真恨不能寝汝之皮,啖汝之肉?”
黄石又是一掌拍在桌面上,本已经合拢了的伤口一下子又崩裂开来:“趁着他还没来得及卖国,我就是拼却前程不要,也要把这个自以为是的袁大忽悠踢出辽东;我定把建奴一扫而空、以永绝后患。”
万仞指峰能担否 第16节 互动
天启六年正月四日,觉华
黄石回来后的当天,赵引弓就来找过他,但黄石拒绝再多说什么,而是表示要立刻离开。见他态度坚决,赵引弓也就没有再多费唇舌。
长生岛的军队源源不断地进行着登船工作,觉华的军户也帮着把淡水等物资送上码头。自从三天前黄石宣布要离开后,赵引弓就指挥觉华岛的人凿开了码头,今天黄石登船工作他也极其配合,这让警惕的黄石也渐渐放松下来。
吃过午饭后,长生岛的军队就基本完成了上船工作,黄石看见炮兵也已经都上了小船,知道自己也快该离开了,他冲着赵引弓抱了一下拳:“赵大人,后会有期。”
赵引弓微笑着回了个礼:“后会有期。”
临到了离开,黄石想到这段日子的合作,就又多恭维了一句:“赵大人此次居功甚伟,朝廷必有重赏,我就提前恭贺赵大人了。”
不料赵引弓竟然苦笑了一下:“黄将军说笑了,我宁可辞官不作。”
黄石心中一动,眉毛也微微挑了一下,他四顾周围无人,就轻声问道:“赵大人的家事还没有解决么?”
赵引弓在肚子里嘀咕道:“这怎么解决?现在临时找证人来不及了,如果全是伪造的,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被御史查出来就不是一个闺门不肃的问题了。你上次闹得那么厉害,知道的人不少,只要你点头,那御史还真没地方查去。”
见赵引弓没有说话。黄石又叹了口气,听他刚才的说法似乎是宁愿俩妹妹能活下来,这倒有点出乎黄石的意外,不过也因此对他多了些尊重。
前程对赵引弓来说确实很重要,他养活母亲,让弟弟能够念书,都还要指望这份工作。偷看了黄石脸色两眼,赵引弓咬了咬牙。低声下气地说道:“黄将军,这份功名对小官本来极其重要,所以上次下官才求将军援手。”
停顿了一下后,赵引弓又说道:“曾经有人劝下官给舍妹报个殉节,一了百了。只是以下官愚见,黄将军扫平辽东也要不了几年了,到时候舍妹如果还在人世,那下官不能相认。她也就无家可归了,所以……所以……”
赵引弓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了,但黄石也已经明白了他恳求之意,他思考了片刻,突然说道:“赵大人,能冒昧地问一件事情么?”
赵引弓听黄石有应允之意,心中自然是大喜,他还以为黄石担心名声会受到影响,就忙不迭地保证说:“黄将军明鉴,下官一定收口如瓶。绝不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消息。”
“倒不是这个问题。”黄石倒是放心他不会出去胡说,因为这件事情传出去恐怕对他赵引弓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黄石犹豫了一下,他之所以有些心软,还是因为听到赵引弓说宁可放弃功名也不愿意让他妹妹无家可归,这个实在让黄石有点感动。
“赵大人。扫平建奴后,令大妹、二妹如果尚在人世……嘿嘿,固是幸事,但赵大人有没有想过,她们俩不是孤身回来怎么办?赵大人还会相认么?”
黄石的话先是让赵引弓愣了一下,等他明白过来后就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望着黄石,似乎有上前厮打一番的架势。黄石也毫不畏惧地和他对望,虽然他知道这个话说出来很讨打,但他身为辽东边将多年,这种事情见识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如果救回来的女儿已经生下了孩子。这种时候受害者的家属自然心里有火,长生岛的牧师们也会去进行劝说工作。但不少家属就此坚决不肯相认。还有不少人打算把小孩溺死,这个要求虽然符合这个时代地道德,但也有不少母亲不愿意杀死孩子,结果闹出过不少悲剧。
赵引弓和黄石对视了一会儿,气势也渐渐消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黄石还不依不饶地打起了预防针:“赵大人,自从建奴倡乱以来,辽民中这种惨事举不胜举。末将知道赵大人此时心中牵挂,希望她们能平安回来。但赵大人有没有想过,她们总还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但如果真有了孩子,那却一定会留在赵大人家里,你肯抚养他们么?”
如果赵引弓俩妹妹能回来,虽然肯定不能嫁得有多么好,但找个人家托付终身还是没有太大的问题。这种情况下孩子就只能留在舅舅家里了,以后他们长大后的成家立业问题,自然也只好由舅舅代劳了。
以前赵引弓本没有多想,但现在他也知道黄石说得是实话,歪着头沉思了片刻后,赵引弓哀叹了一声:“如果真是我妹妹的骨肉,那我也只好养活他们。”
“既然这样……”黄石相信赵引弓说得是真话,因为如果他只是为了保住功名的话,那完全可以不管妹妹死活先报一个殉节,然后就死不相认好了:“好吧,如果御史要弹劾赵大人,赵大人自辩状里可以让礼部来问我,我会给赵大人作证地。”
赵引弓一深鞠到了地上:“多谢黄将军仗义援手。”
……
天启六年正月十一日,长生岛。
黄石回岛后就看见了贺定远在码头迎接他,后者见到黄石就是一个大礼:“末将损兵上百,请大人责罚。”
“贺游击请起。”黄石急忙把贺定远扶了起来,他略一思索,想起来赵慢熊曾说盖州只有守军五十人,凭借五十人想来也不可能让长生岛损失一百人:“贺兄弟可是去进攻海州了?”
贺定远满脸羞惭:“大人明见,末将是贪功了。”
黄石闻言哈哈笑了起来,有力拍了拍贺定远的肩膀道:“贺兄弟何罪之有?既然能去进攻海州,那盖州自然已在我军手中。贺兄弟这不是大功一件吗?”
“大人过奖了,那盖州只有五十建奴,末将还没到城边就逃散一空,哪里有丝毫的功劳可言?”
“虽然没有斩首,但我说是功就是功。”这次捷报里黄石只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就是为了统筹全局后再替手下分功用地,这次他一共有七百六十具首级,翻番就是一千五百多具。足够他的手下们慢慢分了:“先回老营,然后慢慢说海州的事情吧。”
因为黄石下令把盖州的军粮调回来大部,所以贺定远的军粮不够全师出动,最后他只带了磐石营和差不多的辅兵出发进攻盖州。看到明军一口气来了五千人,盖州地后金军自然是能逃多快有多快,兵不血刃夺取盖州后,意犹未尽的贺定远就派人向北侦查。
当时毛文龙已经攻到沈阳城下,李云睿客串了一把参谋长。认定后金大军肯定会先沈阳后海州,磐石营不必太担心遇到大股敌军。贺定远对李云睿地这个判断很赞同,不过杨致远告诉他们剩下的军粮不多了,如果向继续北上最好尝试攻击海州,看能不能夺取后金军的储备。
虽然努尔哈赤把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回海州,但经过李云睿分析,海州城内地守军其实也很有限,战兵绝不超过一千,可能只有五百之数。听到这个数据后贺定远就拍板攻击海州,出动了整个磐石营。
说到这里贺定远在桌面上用力一拍。气恨交加地说道:“原先本也发现海州有建奴很多大炮,但末将以为那些都是建奴的缴获,只有大炮没有炮手的,但没想到城内还真有不少炮手,他们在城楼居高临下和我军对射。给部队造成了很大伤亡。”
“伤亡多少,交战了多久?”
听到黄石的问题后,一个陪同的长生岛参谋军官就拿出了全套地资料:“大人,这里有详细地报告。”
磐石营回到长生岛后,留守的参谋军官就对海州之战进行了反复的核实,他们为了收集数据几乎询问过了参战的每一个人。这是长生军第一次在交战中遇到敌方的火炮。所以长生岛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磐石营地官兵也都非常配合。
黄石仔细地翻动着手里的资料,偶尔还会向身边地参谋军官提出疑问,金求德则坐在他的另一侧下手看报告,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严肃。
“很多火炮啊。试探攻击的两个城楼都是不少于二十门大炮,而且并未观察到大炮炸膛现象。说明这些火炮都是由经过训练的炮手在操纵。”两次试探攻击时间都不长,但每次都付出了超过五十人伤亡的代价,黄石冷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看来是遇上新附的汉军了。”
“大人明见。”金求德和贺定远异口同声地表示了赞同,这次攻击海州磐石营阵亡一百一十六人,其中有不少军医已经做了截肢手术,但还是没能熬过在寒冬中地行军。此外,这也是长生岛第一把部分阵亡将士的尸体抛弃在战场上,而且为了夺回尸体还导致了部分折损。
“……现有的三磅炮射程太短,远在我军有效射程外就会受到攻击,所以没有进行尝试;六磅炮勉强可以对射,但也要炮手冒着对方火力推行几十米才能进入射程,幸好距离远对方打得不准,不过在极限距离上我们打得也不准,所以完全无法压制城头活力……”
黄石一边读一边摇头,整篇报告对现有火炮的攻城能力非常不乐观,而对敌方火炮的威力则有很高的评价,“……建奴在海州南门和西门各部署了一门威力极其强大地火炮,从七百米外开始,该炮就一刻不停地轰击我军在城外的步兵列队,三天内被击中者无一存活,造成了我军十七人阵亡……我军在战场上捡到了该炮的几枚炮弹,经教导队测试,似乎是十八磅炮炮弹……”
“十八磅铜炮,”黄石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同时把报告平放到了桌子上:“这应该是关宁军车炮营的装备,工部根据红夷大炮仿制的。”
黄石立刻就拿起笔写下了一封信,用蜡封好信口后,黄石把它交给了一个参谋军官:“从教导队派几个人带五十火铳去觉华,把这封信和火铳都交给姚与贤参将"奇"书"网q&039;i&039;s&039;u&039;u&039;&039;c&039;o&039;",请他配合让我们试用下他手下地十八磅铜炮,然后把数据记录回来。”
“遵命,大人。”
长生岛军工司地力量很薄弱。而要开发地项目实在太多了,很久以来炮兵方面一直没有压力所以也没有什么投入。黄石默默地思考了一下,看来需要和鲍九孙商量一下了,看是不是能开始生产九磅和十二磅铁炮了。
……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一日,京师。
皇帝皱着眉头把黄石的奏章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忍不住向身边的魏忠贤问道:“黄将军的这份弹劾,怎么这么荒唐呢?”
在这份奏章里,黄石弹劾袁崇焕妄自尊大。坦然受了他的叩拜,也没有回礼等等。魏忠贤听到皇帝发问,连忙点头哈腰地轻声赞同道:“万岁爷高见,确实太荒唐了。”
“这又不是袁大人逼他叩拜的,吾猜袁大人都不知道他把尚方宝剑随身带着。”天启又嘟哝了几句,终于把奏章放到了一边,疑惑地看着魏忠贤道:“黄将军不是这么荒唐的人啊,此必事出有因。”
“万岁爷明见万里,这里有长生岛监军吴穆地密报。”魏忠贤说完话,就有一个小太监把另一份奏章呈了上来。天启一把从盘子里把吴穆的密报抓了起来,猛地一把扯开就开了起来。
看了没有几行,天启紧皱着的眉头就舒展开了,还常常地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还好。”
“万岁爷容禀。以老奴之愚见,袁崇焕只是感慨于辽饷靡费,所以在闲聊的时候扯了两句。只是东江镇和辽镇不同,东江总兵官毛文龙全族有三百口死于建奴之手,只有大儿子在京师得以幸免;副总兵陈继盛也是全家遇难;至于黄石……老奴记得他是开原人,也是家破人亡,只身从辽东逃到广宁从军的。”
“嗯,袁大人没错,只是触了黄石的隐痛而已;黄石一时气愤,就上了这么一个荒唐的弹劾,他也没错。”天启随手把吴穆的密奏扔回了盘子里。脸上地表情已经轻松起来了:“这奏章就留中吧,不用发给内阁去议了。”
“遵旨。”魏忠贤弯腰应承道。跟着一抖袖子,就有人上来把两份奏折都收了起来,拿到皇宫的档案馆里去了。
转天,魏忠贤又跑来跟天启啰嗦:“万岁爷,辽东的捷报到了。”
“……黄石斩首七百六十级,姚与贤斩首四百一十一级,金冠斩首三百八十五级,胡一宁斩首三百六十六级,张国青斩首二百级……满桂斩首一百二十级,祖大寿斩首八十级、赵率教斩首五十级……”
下面朗朗读完捷报,天启哈哈笑道:“觉华此地真是藏龙卧虎啊,原来有朕的这么多猛将,哈哈,听起来好像都和黄将军差不多嘛。”
魏忠贤在一边陪笑道:“万岁爷明见万里,这还不都是因为黄将军的虎威,如果不是万岁爷把黄将军派去觉华,他们能不败就不错了,哪里有立这么大功的机会?说到底,这功劳还不都是万岁爷赏给他们的。”
天启大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开心地笑了两声道:“嗯,你说得不错,这捷报发给内阁去议了么?”
“回万岁爷话,已经发去了。”
“好,袁崇焕运筹得当,觉华、宁远两战皆胜,可见是个帅才,觉华那个赵……”天启说到一半就打住了,他觉得名字就在嘴边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
魏忠贤赶快小声提醒道:“赵引弓。”
“嗯,不错,朕料定他也是可造的人才,先让内阁去议吧,他们议完赏后你别着急批红,先拿来给朕瞧瞧,朕怕他们小气赏得不够。”
魏忠贤拉长喊了声:“遵旨。”
跟着他声音又是一转:“万岁爷,袁崇焕上表自参,走的通政司,已经发了一份去内阁了,内阁现在正在议。”
天启讶然问道:“自参?袁大人参自己什么?”
“回万岁爷话,还不是黄石那事么?袁大人参自己言辞无状,致使文武不和。”
“唉呀,真是麻烦。”天启伸手挠了挠头,沉吟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就又问道:“内阁怎么说?”
“回万岁爷,内阁莫名其妙,拟票要袁崇焕自辩,并发文责问黄石事情来由。”
“留中,留中,还自辩、责问什么啊?”天启一听就不耐烦了,他语气急促地说道:“统统留中。”
“遵旨。万岁爷,不过老奴以为文武不和,确实于国家不利,现在袁崇焕颇识大体自然无碍,但老奴觉得也还是温言嘉奖一番为好,至于黄石那边,是不是也要安抚一番为上呢?”
“嗯,你说地不错。”天启眉毛又皱了起来,他苦苦思索了一番,觉得自己把握不太好这个度,就直接给魏忠贤下令道:“你看着办吧,给吾把事情办得好一点儿。”
“遵旨。”
万仞指峰能担否 第17节 猜想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二日从辽阳同向沈阳的官道上。
后金军在归途上受到了蒙古巴彦部的袭击,损失了一部分小推车队还耽误了不少时间。这些蒙古人本想在后金的大批战斗部队赶来前撤离,只因为这些年蒙古草原也是一年接着一年的大旱,大部分部落都吃不上饭,所以有小部分人迟迟舍不得离开,最后他们虽然抢了一个脑满肠肥,但也因为速度减慢而被后金军追上。
努尔哈赤并没有把俘虏杀光,恰恰相反,后金不但好好招待他们吃了一顿,而且在临放他们回去的时候还送给他们一批粮食。努尔哈赤写了一封客气的信给巴彦蒙古的酋长,在信里努尔哈赤指出蒙古和后金都是穷人,与其他们这些穷人之间互相抢夺,那还不如一起去抢明国。
回到家里以后,努尔哈赤又给成吉思汗去了封信,这封信同样写得很客气,礼物送得也很重。此外努尔哈赤还把这次他在辽西的收获列了一个清单。这个举动的言外之意很清楚,说明努尔哈赤希望能与成吉思汗联合起来,抢大明不是对两者都有好处嘛。
今天早上努尔哈赤的使者团回来了……准确地说是努尔哈赤的使者团回来了一个人,只有一个马夫被成吉思汗放回来,捎了封信。信里成吉思汗把努尔哈赤骂了个狗血喷头。
成吉思汗收下了努尔哈赤的礼物,然后把使者团都杀光了。听说成吉思汗打算说这批人头是他在战场上的斩获,送到大明去换银子。
巴彦蒙古也一直迟迟没有给努尔哈赤回信。辽河河套还传来消息,前天又有一小队蒙古人偷渡辽河。杀了十几个包衣然后跑回去了,听说还是巴彦蒙古的人。
努尔哈赤虽然暴跳如雷,但也无法可想。回到辽中休息不少天了,盖州地东江军似乎也已经转入防守。海州局面既然已经稳定了,努尔哈赤就决定去视察沈阳,顺便接见一下科尔沁蒙古的使者。
代善、莽古尔泰和皇太极都在随行队伍中,他们哥儿仨知道努尔哈赤近些天心情不舒畅,所以就都远远地躲在后面。免得自己上去找不痛快。不过今天一起跟他们来的另外两个小弟弟似乎没有这个顾虑,莽古尔泰眯着眼看着前面多尔衮和多铎的身影,那两个家伙似乎把老爷子哄得蛮高兴的,父子三个一直在前面嘻嘻哈哈的。
代善落后莽古尔泰一个马位,正和皇太极聊着天:“那帮蒙古人比我们还穷,为什么就是不敢去抢明国呢,难道他们甘心饿死么?”
“那些有心无胆的鼠辈,唉。几百年下来,他们已经被明国打破胆了。”皇太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跟着又苦笑着连连叹气:“这是明国积威所致,我们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但其他人却不想陪我们……大贝勒你看,科尔沁蒙古和我们联姻,同盟关系这么铁,如果打林丹汗那是绝无问题,但让他们旗号鲜明地与我们合兵打明国,那就百般推脱绝不同意。”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代善虽然主要负责辽南,但这种大战略他也同样非常关心。几年来后金军虽然屡战屡胜,但除了一些实在活不下去的蒙古穷汉,谁也不愿意和后金混饭吃:“我还听说科尔沁蒙古地一些头人都私下商量,说不管打上十年、二十年、还是五十年。明国肯定会把我们打败的。”
“是啊,现在科尔沁蒙古也就因为不跟大明接壤,需要和我们换盐换粮食,要是我们不行了,他们肯定会背后捅一刀的。可惜呀,当年那个杨镐差一点儿就同意跟咱们议和了。”皇太极的话引发了代善的一阵感概。
当年努尔哈赤动手打了大明的官军后。就主动向辽东都司府请求议和。
因为努尔哈赤提出了纳贡称臣的条件,当时的杨镐几乎同意了努尔哈赤地要求。杨镐认为努尔哈赤没有占领多少边地,调动大军镇压未免花费太大。但这个议和请求上报北京后,立刻被万历天子拒绝了,下令动员辽东镇出兵扫荡。这就是萨尔浒之战。
萨尔浒战役后,努尔哈赤再次求和。他说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求大明给他一个正式的名号。继任辽东经略熊廷弼对此嗤之以鼻,称此例一开则边患永无宁日。熊廷弼不但不考虑议和问题,还通报蒙古各部,谁敢和后金贸易谁就是大明的敌人。
随后努尔哈赤两次帅八旗主力进攻辽东,但都被熊廷弼依托主场之利野战击败,后金什么也没能抢到。三年后熊廷弼收复了十几座城堡,除了抚顺一城外,后金已经被赶出了辽东边墙。毛文龙也于此时崭露头角,他经过一年的激战,收复了孤山堡等地,积功升为游击将军。
令后金庆幸的是……万历皇帝及时死了。
等到王化贞上台后,努尔哈赤又想和王化贞议和。皇太极回忆到此又发出感叹:“当时我们占据整个辽东,汗王忍受着他一次次的咒骂,每次都好言好语、用退出边墙来勾引他和谈,但王化贞虽然自大无能,可就是不肯上钩,除了无礼的谩骂就是恶毒的诅咒。”
代善回忆着这些年的经历,强笑道:“最近父汗不是又和宁远的袁崇焕开始和谈了么?听说进展还不错嘛。”
“效果确实不错。那袁崇焕自视极高,父汗本来在信上书‘袁大人’三字,使者说那袁崇焕有拂然不悦之色,所以第二封信父汗就改成了‘袁老大人’,那袁崇焕就沾沾自喜,把信四处炫耀,认为自己有舌辩群儒之能。威仪能震慑外藩。”
皇太极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嘲讽挖苦地口气道:“接下来就更有趣了。父汗觉察他狂妄自大,就投其所好,只说我们是因为吃不饱饭才不得不和大明开战,如果每年给我们些白银吃饭,情愿退出边墙做安份边民。那袁崇焕似乎深以为然,还一本正经地和父汗开始讨论给多少银子就能够我们全族吃饭了。”
“这不是挺好么?”代善听得也笑了起来,他脸上露出得意神色。精神振奋地挺直了身:“如果此例一开,蒙古各部还不纷纷争先攻打明国,以求大明的岁款……哈,岁赐?”
皇太极没有像代善那么乐观,心事重重地说道:“哪有可能啊,王化贞拒绝议和后我就算想通了。父汗老想着俺答的例子,那个俺答在明国地边境搅合了那么多年,稍微放下点身段。明朝不也封了王、开了互市嘛。所以父汗总希望能骗得明国开始和谈,就可以拉拢蒙古人和我们同盟。但我们和俺答不一样啊,我们占着明国的边地,如果明国在我们退出边地前就议和还岁赐地,岂不就是示弱于天下,鼓励周围的人进攻明国了么?所以就算袁崇焕肯,难道整个大明朝廷就没有一个明白人么?你看这么些年也我们也就遇到一个袁崇焕罢了。”
代善琢磨了一下就认同了皇太极的推理,他失望地看了看前面的努尔哈赤,后者还开心的和两个小儿子说笑着:“那你怎么不去和父汗说?何必白白在袁崇焕面前丢脸。”
“父汗岁数大了,人也变得固执。不太听得进去话,唉,既然父汗想哄袁崇焕玩,就让父汗去玩吧。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明国不可能满朝没有一个明白人。这威慑力是他们用几个皇帝上战场、一个皇帝病死征途、一个皇帝被俘的代价换回来地。所以父汗和袁崇焕通信也没用,也照样会被明国驳下来,除非袁崇焕敢抛开他的朝廷私自和我们议和,但……世上哪可能会有那样狂妄自大的人呢?”
……
努尔哈赤到了沈阳后,阿敏和济尔哈朗陪同他视察了沈阳四郊,地下的草根和田鼠、树上的鸟巢和树皮……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毛文龙从这条路来地。”济尔哈朗向着咸宁堡方向指了一下,然后又朝着抚顺方向指了指:“毛文龙又从这条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