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清穿)第6部分阅读
清风(清穿) 作者:rouwenwu
露出一分两分的或惊诧或恐慌的神情。
许是雍亲王道行比胤祈高得太多,胤祈才瞧不出他有什么反应,不过这样也是让胤祈怀疑,就算那硃天保不是他的人,他事先也定然知道今日这奏折的事情。
才将眼神收回,胤祈便觉得雍亲王正看他。那双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转开了。
他移开了视线之后,胤祈才觉得浑身湿冷,竟是在这会儿工力夫就出了一身汗,也不知是康熙吓的,还是雍亲王的工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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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胤祈便渐渐忘记了那个硃天保,只是有一日听自己的另外一个伴读那拉辰锡说起来,原兵部侍郎硃都纳被监禁夺职,他一家都圈了进去。他儿子和他儿子的女婿,最终定的是斩首,前几日就在菜市口杀了头,好些人都去瞧了。
后来又扯出来什么矾书案,朝堂上也少了些不上不下的人,再加上株连的,好些个熟悉姓氏的人家,都有人丢官,也有人被圈禁看管。
却不仅仅是敲打了废太子的旧属一脉,康熙显然是知道背后的一些个事情的,虽说没有撕破脸皮,却实质性地削减了几方势力。
一下子朝廷中肃清了许多,少了好些嘈杂声响。许是见康熙虽然年迈,身子也大不如前,却仍旧杀伐决断,手段狠利,人心安稳了不少,有些旁的心思,也都小心收起来了。
这事儿和胤祈离得远,他只不过叹了一回也就将之抛在了脑后,仍旧过自己的日子。只是打那之后,他发觉在康熙那里,遇见四阿哥的频率高了许多。
是康熙的意思,亦或是四阿哥的筹谋?胤祈小心猜了半晌,却是这两人都有动机。
想了一回,横竖他是没有康熙和四阿哥那般深沉心思,分辨不出这事儿背后究竟还有着什么别的意思,便也不再多想了。
若是康熙想让他和四阿哥多亲近,那他除了照办,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么?而若是四阿哥自己的意思,康熙必然也是知道的,而康熙很显然没有反对的意思。既然康熙都默认了,胤祈也不反对提前和雍正打好关系。
五月里,入藏两路大军次第渡过乌鲁木过河,准部兵马一触即退,捷报传来。当日里康熙心情好,十四阿哥趁机说了要去西北,乘胜追击,一句敉平准噶尔部。康熙竟是口头上允了,可算是给了十四阿哥一个准话。那一日十四阿哥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带风似的,见了胤祈,也少有的带了笑脸,倒是把胤祈吓了一跳。
只是康熙的加封诏书尚未发出,又传来消息说,东路有六万多名清兵已经中了诱敌深入之计,被困在喀喇乌苏河岸。
没几日,便传来新战报言道,准噶尔设了埋伏,清军几次突围,竟被困得水桶似的滴水不漏。彼地水寒草薄,粮道又断,不数日间准兵四面聚集,一阵攻击,可怜六万大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接济无望,遂不攻自乱,全军覆没。
然后又有消息,拉藏汗被陷身亡,二子被杀,□、班禅均被拘。
康熙拿了兵部尚书鄂尔泰送到畅春园的折报,当下连饭也吃不下去了,一挥手让胤祈下去了。宣召了雍亲王和十四贝子,然后便见张廷玉也走进去,随后是几个满汉大学士,连着兵部户部的几个堂官郎中,一个个都急忙忙地进了园子。
胤祈瞧着一连串人鱼贯而入,礼节都匆匆忙忙的,不过恰巧能说一个“不失仪”罢了,可见是真着急了。
毕竟是这样接连着的大败。
胤祈瞧着瓦蓝瓦蓝的天,初夏里可真是少见这样无云的晴朗。
他叹了口气,为了他心中知道的那段历史。
接下来就是十四阿哥的黄金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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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大败,这还是康熙继位五十七年来,第一遭有这样的惨败。
康熙从少年时起,十五岁庙谟独运,智摘鳌拜;十九岁力排众议决意撤藩;三十二岁收复台湾,连同三次亲征葛尔丹,大大小小亲临七十余战,从没有吃过谁的亏。这回虽说不是他自己败了,却是他亲口点的人,他只觉得是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颜面无光。
可如今,想要亲自去报仇,将脸面赢回来,康熙却是不能够了。这些天他着急上火,已经好几日头晕难受,没能好生进食了。又兼那日才接到消息时,不小心崴了脚,更是连行动都有些不便。于是康熙好些天阴沉着脸,火气大得很。
也正是因为自己不能亲手报仇,才想要让儿子出马吧。胤祈这才算是了解了康熙能够答应了十四阿哥的另一部分缘故,原不是完全因为信不过大臣们。
康熙五十七年十月丙辰,康熙帝命皇十四子贝子胤祯为抚远大将军,视师青海,并由固山贝子超授王爵,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随即诏四川巡抚年羹尧,军兴以来,办事明敏,着即升为四川总督,后又命皇七子胤祐、皇十子胤礻我、皇十二子胤祹分理正黄、正白、正蓝满、蒙、汉三旗事务。
诏书下达之前,京中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倒是没有人觉得意外。
只是胤祈旁观了雍亲王请命,又举荐十三阿哥,而康熙无比冷漠地在他才说出话之后就立即拒绝。那一幕让胤祈觉得,作为一个父亲,能够偏心如此,也只因为他是皇父了。
可这次,许是胤祈能平和以待,也就能看见康熙作为皇帝之外,作为父亲的心思,却是更加同情康熙——他一句话,伤害的不仅仅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也有他自己。
而后,十四阿哥尚未出京,康熙就又下达了另外一条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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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弘昼
第十五章 弘昼
九月底从热河行宫回京后,康熙处置了他不在京城时积存的一些琐碎事务,然后便宣召了留京准备出征准噶尔事宜的十四阿哥。
就在众人都以为,十四阿哥从畅春园出来之后,康熙发下的诏书就会是出征的命令,他却先给了雍亲王府一道口谕。
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胤祈。
因为康熙的口谕说,雍亲王第五子弘昼,读书骑射俱佳,颇得上心,特选召入宫教养。
当十四阿哥离开之后,康熙沉吟了许久,才向着邢年说出了这句话的时候,刚刚迈进门的胤祈几乎被门槛绊倒在地。
不是应该是第四子弘历吗?
许是胤祈脸上的惊诧过于明显了,又或者他的动作有些滑稽,康熙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对着胤祈道:“这是怎么了?听见有人陪你玩,高兴得连道都不会走了?”
胤祈连忙迈过门槛,老老实实站好。君前失仪,这也是个可大可小的罪过。然后才答道:“是胤祈本想着如今年岁大了,过门槛用不着人抱了,就想试着自个儿一步迈过来。谁知道还是高估了自己。皇阿玛这里的门槛要比阿哥所的高呢,胤祈竟是一下子迈不过去。”
康熙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他,道:“这几个月倒是没见胤祈长高,可是奇怪。”
又问旁边站着的李德全道:“在热河时咱们也见了,弘昼和弘历两个,可是比在小汤山时候高出来一大截。只胤祈怎么不长个儿呢?”
胤祈心道,日日和你还有四阿哥这样的人相处,精神力气都耗费在算计和防算计上面了,长不高也是正常。
听见了康熙说到弘历和弘昼时,把他们兄弟两个的排序,胤祈又是有些出神。想必这还是旁人提起弘昼时,第一次把他的名字放在弘历前面吧?被皇帝青眼看中,地位陡然便不同了。日后这样的时候,只怕还多得是呢。
只是不知道,弘历会不会心生怨恨?
咳,管他呢。
胤祈对于弘历是不是会心生怨恨完全不感兴趣,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康熙会选了弘昼。而现在入宫被康熙教养了的,不是弘历而是弘昼,日后还会有乾隆吗?
想了想,胤祈还是问道:“只是儿臣有些好奇,皇阿玛是怎么选中了弘昼的?听四嫂说过,弘历也是不错的呢。”
康熙笑道:“弘历倒是知礼懂事,孝悌友爱做的都不错,朕瞧着也好。只是看着弘昼,却是要谦逊许多,这个性子好。再说了,你不是更喜欢亲近弘昼么?在热河的时候,朕瞧着你待弘昼,要比待弘历亲近一些。”
那时候胤祈不过是顾忌到弘历日后会是乾隆皇帝,不好跟他玩闹太随便了,这才比不得和弘昼相处时的自然,而是更加守礼。并且弘历也没有弘昼好接近,似乎还有些瞧不起胤祈——胤祈出身低,平素表现得也平庸,没什么本事。
却没想到,仅仅一点小差别,也被康熙看得清清楚楚。胤祈不由得联想到平素他是不是也有什么细节性却能够体现本质的东西,被康熙看在眼里。
不过康熙的话,也让胤祈心里暗自觉得高兴。康熙说过,要选个年纪相近的皇孙进宫陪他,原来却不是纯粹是借口。不然,想必康熙还是会像历史上一样,选了弘历。
胤祈没有再多想康熙这个选择会带来怎么样的结果,高高兴兴地谢恩,道:“胤祈多谢皇阿玛了!”
康熙点了点头,道:“邢年去雍亲王府宣旨了,再有两三日弘昼就进宫来,就让他跟你住在一起吧。你这个做叔叔的,可不能欺负侄儿,让你四哥来告状!”
胤祈笑道:“皇阿玛放心,胤祈定然和弘昼好好处。”
康熙又道:“也不能只顾着玩闹,荒废了工力课!朕还要不时查你的工力课的。不然,就把你交给胤禛,和弘昼一起教训。”
胤祈一边缩了缩脖子,做出害怕的样子,恭恭敬敬答了声“是”,一边心中暗自感叹。
这随口的一句话,也能听出来,这时候康熙对四阿哥的倚重。
或者是,不得不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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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起来只是从自己家里搬到祖父家里去住,可是当这个祖父是皇帝的时候,一切就麻烦了起来。
从康熙下口谕,宣召弘昼入宫,到他真的搬进了胤祈的小院子里,其间经过了十多天。
弘昼带着两个给他拿行李的小太监出现在胤祈的院门前时,胤祈几乎已经忘记了,今后他这个侄子就是来“陪”他的。
住进宫里来,原先在雍亲王府上的太监小厮自然都不能用了,康熙拨了两个贴身小太监给弘昼,又送来了两个小宫女。一时间胤祈的小院子里颇有些人满为患的意思。
除去他从慈宁宫带来的两个大宫女高慧雨红,两个贴身伺候的文姑和青兰之外,先前因为伤寒的事情,康熙还又从自己身边拨了两个大宫女给胤祈——只这两个,胤祈主仆都是将她俩当作半个主子,历来都是供起来的,不敢差遣。
胤祈身边的太监,则是有整整八个。除去苏遥和张振春是胤祈身边得用的,其他都是做些看门烧炕,洒扫护园的零碎活计。
此时弘昼来了,又带进来四个人,这小院子里人可当真是不少。
瞧着西厢给弘昼收拾屋子,康熙赐下来的,弘昼自己带着的东西,摆得满满一屋子,进进出出都是人在跑动,胤祈道:“这才是搬家呢,这样麻烦。”
弘昼笑道:“侄儿也是第一遭挪动,才知道这其中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儿。倒是打扰二十三叔的清静了。”
胤祈看了看他,笑道:“你今儿倒是恭敬。”
弘昼听了,这才慢慢地嬉笑起来,道:“这不是才到了二十三叔的地头儿上,还都不熟悉。二十三叔要是给我个排头,我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是以才要好生讨好二十三叔,免得二十三叔挑出侄儿什么过错来。”
胤祈噗嗤一笑,道:“你倒是歪理最多。”
弘昼又笑了一回,不再说话。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只看着太监宫女们忙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弘昼声音极轻地道:“多谢二十三叔了。”
他声音也只是能够勉强听到,胤祈听到是听到了,却不由得怔了一下,然后笑道:“谢什么。咱们叔侄,又是年纪相近。我的屋子让你住一段时日,也不值当你谢我一回。”
弘昼深深地看了胤祈一会儿,那眼神浑然不似才八九岁的小少年。胤祈也瞧着他,眼神交汇间,两个人虽说不是心有灵犀,却也知道彼此想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弘昼才收回眼神,笑道:“可不是这样?二十三叔是我的叔叔呢,侄儿就不再和二十三叔客气了。”
胤祈眯着眼晴对他笑,然后道:“这也算是我做叔叔的心疼侄子了。”
弘昼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可不是二十三叔心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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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晚上天色擦黑,弘昼的东西才算是勉强收拾停当了。胤祈带着他去见了康熙,今儿晚上康熙倒是没有留饭。胤祈想了想,就带着弘昼去了二十一阿哥胤禧那儿。
虽说他和这位二十一哥也不算熟悉,不过好歹要比弘昼好些。既然是进了宫,就得认识认识这住在隔壁的邻居。弘昼又是小辈,去往见礼才是规矩。
出了养心殿,跟弘昼说了要去二十一阿哥那里蹭饭吃,弘昼便笑道:“原本还想着跟二十三叔说这事儿呢。又怕二十三叔觉得沉心,这才没敢就提。谁知道二十三叔先说了,倒显得侄子失礼了呢。”
胤祈瞟他一眼,道:“在你看着,我就是那么小气的人?”
弘昼嬉笑道:“却不是呢。只是担心,我才入了宫,就去寻了其他的叔叔们,二十三叔心里难免吃味。毕竟我是皇上宣召进来陪二十三叔的么。”
胤祈嗤笑一声,道:“我的格局且还没有那么低呢。皇上召你进宫,也不过是为了好生教养你,若是寻人陪着我玩耍,那么些上三旗的公子哥儿,会的玩意儿可不比你多?”
弘昼便正色道:“哎,话可不能这样说。二十三叔没见识过我的本事,怎么就知道我会的玩意儿不比人家多?”
说着话,就将方才提及的与其他阿哥结交的事情,带了过去。胤祈一边走一边和弘昼说笑,心里却着实感叹起来。
这个弘昼,原先和他熟悉起来之后,虽说觉得他并不像是历史上和亲王那样荒唐可笑,却也没把他看得太重。
此时许是因为被选召入宫的是弘昼,而不是历史上的弘历,胤祈也发觉了,历史在这里又一次有了改变,这才终于把和亲王与弘昼这两个人分开了看待。于是就发现,弘昼的算计眼光,言谈举止,都不仅仅是历史上那个和亲王的水准。
若是胤祈所见到的,真的就是真实的历史,就是历史上的那些人物,那么只怕真要说一句,和亲王当真会藏拙。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胤祈的存在,是弘历入宫,弘昼也就没有分毫今日的光彩,而是逐渐成为一个疲赖滑稽的皇子,然后变成一个荒唐可笑的王爷了吧。
从他对胤祈的道谢,从他能够明白胤祈那句“心疼”的真正意思,从他果断地选择相信与他其实并无深交的胤祈,隐晦地将自己入宫的目的之一告诉了胤祈,就能够看出来,这个少年,已然有了许多成|人也没有的锐利眼光,敏感心思,和决断之智。
不管是不是因为胤祈的缘故,康熙选召了他,总归现在他是在胤祈身边留着。先行道谢,讨好了胤祈,总不是错。
而胤祈说心疼他,也算是一种冒险。弘历和弘昼之间的事情,是摆不到明面上的,胤祈这么近乎于揭破了一般地说出来,也是向弘昼的示好,和取信。而弘昼听明白了。
于是他选择也给了胤祈信任,告诉了胤祈,他入宫,也是要交好,甚或是拉拢其他小阿哥的。而他的目的,很显然就是为了雍亲王的嘱咐——不然,简简单单一个少年,为什么要费心费力,还冒着被胤祈厌弃的危险,去和那些根本就不熟悉的小叔叔们交际?
在胤祈表示,他不会在意弘昼的这些行为,还会给予适当援助之后,这一场隐晦的试探和最终心知肚明的协议达成,让两个人都相当满意。
因为胤祈答应了援手,弘昼也顿时增添了些真诚,笑脸瞧着都少了分作假。
这样也好。胤祈心中暗自盘算了一回,他这也不算是站队了——谁能怀疑一个才进尚书房的小阿哥站队了呢?可是又在弘昼这儿暗暗显示了自己对于四阿哥的支持。日后若是他继位了,必然不会因为站队问题而不待见自己了。
只是却有一个担心的问题。
要是日后,弘昼和弘历争起了皇位,那他算不算是站了队了?
又一想,自己是皇叔,弘昼和弘历两个,和自己错着辈分呢。再怎么龃龉,只要自己装聋作哑,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和自己过不去。
想到了日后兴许会有所改变的历史——且不是细枝末节的改变,而是巨大的改变——胤祈就忍不住觉得得意和兴奋。归根结底,这些改变也都还是因为他。
如果能够让历史拐个大弯——胤祈暗暗想着——就算是冒险一些,站在了弘昼这一边,又有什么可怕的?那冒险,也是值得的。
横竖不过是像原本打算的那样,做个无权无势,普普通通的宗室奉恩辅国公罢了。就算日后仍旧是弘历继位,他也不能将自己的叔叔杀了。
一边想着,胤祈对弘昼微微一笑,道:“前面那院子,就是二十阿哥的居所,不过今日他却是出宫去了,等明日咱们再跟他约好了,专程上门拜访。”
弘昼不知道他如何忽然有这么一笑,也不多问,只道:“今晚回去,还烦劳二十三叔相告,不知二十阿哥喜欢些什么?侄儿也好备礼。”
胤祈微微眯眼,笑道:“你却不必单叫我叔叔,称呼其他人却是专程显得疏远——我既说了不在乎,难不成还会反悔?”
弘昼只笑道:“这不是因为侄子打心眼儿里觉得二十三叔可亲么?”
胤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却是笑着的,只道:“早就知道,你原是个小滑头!——跟上来吧,前面就是二十一阿哥的院子了。是你拜访,叫赵辉去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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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换鞋
第十六章 换鞋
直至二月中还有春雪,这一年又是春寒。弘昼笼着手站在绛云映华的匾额底下,不时地跺跺脚,他觉得,若不是如此,他的脚可就要被冻在地上了。
不多时一个十来岁身穿深蓝色太监服饰的少年从绛云映华里走了出来,弘昼连忙问道:“苏遥,二十三阿哥还没收拾了当么?皇上该催促了。”
苏遥笑道:“烦劳五阿哥久候了,我们爷正穿靴子呢。他说是暖从脚底生,靴子穿厚实了,才不觉得冷。所以奴婢们找他的貂毛靴费了些时候,五阿哥千万担待。”
弘昼咳了一声,道:“还是二十三叔先见之明。我可不就是脚上穿得薄了,这会儿觉得可真是冻得很呢。”
闻言,苏遥忙看向他脚下。一双掐丝金云纹缎子面儿的小朝靴,若不是如今的天候冷,倒真是华贵得紧,正衬着这位皇孙的身份。
瞧见弘昼又跺脚,苏遥便道:“这可是怪奴婢们粗心了,怎地没想着给五阿哥找厚靴子出来?当真该打!该打!”
说着他不轻不重地给了自己几巴掌,然后又笑道:“阿哥也进去,让高慧姐姐给找双靴子穿?她给我们爷做的鞋袜衣裳,我们爷说是都能穿到二十。大大小小什么尺码的都有呢,想必也有阿哥能穿的。”
看了看弘昼的脸色,苏遥又道:“阿哥莫要嫌麻烦,这身子最是要紧,冻着了可不是小事!至不济,也求阿哥心疼心疼奴婢们,阿哥这么受冻,奴婢们心里那是一个难受啊。若是让我们爷知道奴婢们这么不尽心,少不得这整个屋子里大大小小,都是一顿捶!”
弘昼哈哈笑道:“你苏遥嘴巴伶俐,可说到最后还是露出了话音儿了!可不就是怕二十三阿哥捶你们!罢了罢了,我今儿也做一回心疼奴才的好主子,哪怕是拼了被皇上训斥呢,也跟你进去换双鞋罢了。”
苏遥哈腰笑着,跟着他走进了绛云映华。
一进门,转到左边儿暖阁里,就是胤祈日常起居的地方了。弘昼走进去,正瞧见胤祈往身上套一件缀着黑貂皮子的马甲,便笑道:“二十三叔这是准备骑马去呢?还准备得这么停当?连平日里收着的马甲都拿出来穿了。”
胤祈咳了一声,笑道:“这不知是怎么的,今年就是比往年怕冷。昨儿跟着皇上出门,没穿那么厚实,回来就咳嗽了一晚上。”
没等弘昼说什么,他又问道:“你怎么一大早过来我这儿了?你不跟着你阿玛一道去见皇上么?”
弘昼脸上笑意一僵,然后缓缓收起了打从早上就堆在脸上的笑容,坐在了胤祈身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叹道:“王爷……带着我四哥一道呢。”
今日里康熙传召的是所谓家宴,皇子亲王事先上折子,通报给皇嗣,可以带着儿子来。不过约定俗成,一般只是带着世子。
想必雍亲王上的折子里头,是报了要带弘历而非弘昼。
胤祈顿时也无言。弘昼未入宫时,雍亲王还是对这两个儿子近乎一视同仁。可弘昼入宫之后,雍亲王就明显偏心弘历。时时处处都作出一副日后将请立弘历为世子的架势,对待弘历也全然不是严父了,而是慈父一般。可对待弘昼,却是多方苛刻责难。
初时或有些不解,不过随即胤祈也就能明白。雍亲王,这不过是作态罢了。
表现出来他并不因为弘昼进宫了,就对这个儿子高看一眼,反而更加严厉,重视规矩,正符合他一贯严谨又澹泊低调的作风。再者,这也是对弘昼的磨砺了。若是他连这点儿不公平都忍受不了,日后雍亲王也不会指望他了。
兴许还有扶植弘历,日后好做弘昼的磨刀石的想法?胤祈却是不敢妄测了。雍亲王对自己的儿子,也不是狠不下心的。
有时候冷眼旁观他们父子三人相处种种,胤祈便不由得想到,原本历史上,这时候雍亲王应当是专心宠溺弘昼,好刺激弘历的吧?
于是便不由得对历史上的和亲王心生敬服。他一个真正八九岁的孩子,能瞧出来自己父王作为之下的真心,又能够顺势做出纨绔子弟,被宠坏了的疲赖模样,而不是生出了和自己兄长一争的心思,这也算是宠辱不惊。
不一般呢。
起码,如今的弘历,他便做不到这一点。
念及上次瞧见的,弘历借口弘昼撞着了他,当着康亲王府二阿哥的面摆着兄长架势训斥弘昼的场景,胤祈便在心里暗暗叹气。
这个弘历,距离日后的乾隆皇帝,怕是越来越远了。
胤祈想了想,雍亲王心里的真正打算,约莫弘昼也知道一二分。就算是他不知道,也不该由胤祈说破,毕竟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
若是弘昼明知道雍亲王宠着弘历的目的,还是心里难受,也是情有可原。那胤祈倒是觉得这孩子有情有义,对父亲是真心孺慕。这样就更加不该胤祈来劝解了。
想了一回,胤祈道:“那是你哥哥呢,又不比你,平素就住在宫里。难得有机会见见皇上圣颜,王爷带着他见见世面也是应当不是?”
弘昼便噗嗤笑了出来,道:“你却当皇上是……莫要被旁人听去了,说你不恭敬。”
胤祈便瞪他一眼,道:“这里除了我的人,就只有你。难不成你还会把我的话学给别人听?好让人去皇上面前告我一状?”
弘昼连忙道不是,又讨饶,胤祈才又继续道:“再者,你便是跟着我也是成的。王爷怕却是担心,你进了宫,四阿哥皇上却提也没有提,四阿哥两厢一想,要沉心呢。你们兄弟情谊可不就坏了?他偏心四阿哥些儿,也让四阿哥对你少些埋怨。”
这话一出口,弘昼脸色又阴沉下来,低声道:“只怕他老早就怨恨上我了。”
胤祈连忙捂他的嘴,道:“话可不能这样说!那毕竟是你哥哥!”
看了看身边伺候的是雨红,高慧应苏遥的话,去给弘昼寻靴子去了,胤祈才又道:“你在我这儿,口里随便些也就罢了,在旁人面前,可是分毫也不敢露出口风的!”
等弘昼应了,胤祈道:“你阿玛这也是为了你好的。你是个聪明人,自己细想想。”
说完,也不解释,只道:“今儿王爷是怎么说的?你又是怎么答的?可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么?免得等会儿见了王爷,彼此尴尬。”
弘昼笑道:“王爷还不就是说,他今日入行宫,要带上我四哥。我便连忙说,我跟着二十三叔就好,彼此便宜。”
胤祈点头道:“这也罢了。”
这时候高慧拿着两双靴子撩帘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笑,道:“奴婢从我们阿哥的靴子里挑出来了两对,也不知合不合五阿哥的脚。”
弘昼瞧着她将靴子搁在了自己面前,便抬起脚让她伺候自己脱鞋,一面笑道:“既是高慧瞧着,想必就是合适的。”
高慧将弘昼换下来的那双小朝靴搁在了一边,胤祈打眼看了,是双春秋天穿的,只夹了一层棉的鞋子,便笑道:“你这是出来得慌张了吧?不然怎么着也不会穿了这么一双鞋就跑出门。也是半大孩子了,还这么毛躁。”
弘昼伸手摸摸鼻子,嘿嘿地笑。高慧便抬头笑道:“阿哥,你也才是不到六周岁呢,却这么教训五阿哥。”
胤祈笑道:“谁叫我是他叔叔,他是我侄子呢?”
又看了看那鞋子的用料做工,胤祈叹道:“雍亲王可真是严于律己的人。他自己掌管着内务府,却也没趁机给自己寻摸什么好处。”
弘昼也瞧着自己的朝靴,笑道:“不过都是按着规格走罢了,哪还能占什么便宜不成?王爷平素最恨的一是贪污,二是亏空,他自己总是要先以身作则才能让旁人敬服。”
胤祈想的却是,康熙大约是真心想要将四阿哥作为储君了。不然也不会他儿子才入宫,就让他掌管了内务府。这不就是为了怕宫里有人欺负弘昼么?
内务府又是皇帝的内库,掌管着内务府的,定然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人了。十四阿哥授了西北的军衔,康熙转眼就给四阿哥内务府的差事,安他的心。
那边弘昼穿好了靴子,站起来走了两步,瞄了眼高慧,又瞧着胤祈,笑道:“嘿!别说,这高慧的手艺,比雍亲王府的那些针线上人都强多了!二十三叔从哪里得来这么一个样样齐活的人?可是叫侄子好生嫉妒。”
胤祈也站起身,叹道:“高慧原是……太后还在时指到我身边的人。”
弘昼听了,连忙作势打自己的嘴巴,道:“唉哟,这张嘴!可又说出来让二十三叔不高兴的话来了!可不是该打!”
胤祈连忙拉住他的手,道:“你做什么!等会儿嘴巴打红了,叫皇上看见,还以为是我掌了你的嘴呢,又该训斥我了。”
弘昼原本就不过是做戏,胤祈轻轻一拉,他也就顺势放下了手,握住了胤祈的手,道:“二十三叔承太后重恩,自然是时时都记挂着。只是二十三叔也要保重自己才是。忧思过甚恐伤身,想必太后她老人家在天上瞧着,也不愿二十三叔因为她哀思难忘。”
他话音中倒是诚恳,胤祈一时间听着,竟是有些失神。只听他接着道:“当年丧礼上,恒亲王(五阿哥胤祺)就是因为哀毁过礼,时至今日还留着病根呢。侄子瞧着,二十三叔身子也不甚健旺,还是要好生保养着才是。”
胤祈点了点头,弘昼见他似是听进去了,又嬉笑起来,只道:“别的倒还不怕,若是二十三叔伤了身子,日后还有谁心疼侄子呢?侄子可就要哭死了。”
方才还是正儿八经的样子,这会儿又淘气起来,胤祈顿时也没了想起太后时那些怀念,也没有了想起高慧时的那些伤感,只白了他一眼,道:“谁会心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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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幸小汤山行宫,康熙仍旧是住在燥雪堂,绛云映华就在燥雪堂左前,也算是燥雪堂附属的小院落,离得不远。
是以虽说快要开宴了,胤祈倒也不着急,总归他是不会迟了的。
踏进门时,瞧见这回随扈的四阿哥五阿哥和十阿哥都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席位上,只有如今也在内务府当差,安排宴席的十六阿哥还没到,胤祈连忙走上前去,挨着见礼。
雍亲王身边站着的,就是弘历。他原本也是坐着的,正和恒亲王世子弘晊说话,见胤祈进来,两个人也就一道站了起来。
胤祈自然是先和四阿哥问候,打了千,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四阿哥叫起。然后就见四阿哥一张脸阴沉着,先是瞪了弘昼一眼,又训斥胤祈道:“怎地来的这样晚?出了宫就没规矩了!等会儿散了,先去回把礼记抄十遍拿来我看,等回京了再叫你的师傅好好教训你!”
他是这里最年长的兄长,又历来威严厉害,规矩最严格。胤祈虽然分毫不想抄书,也只好垂手听了教训,才敢分辩道:“原是有件旁的要紧事儿,想着跟奴才们问清楚,一时忘了时间,这才耽搁了,并不是故意的。”
四阿哥冷笑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起来皇上的宣召更重要?这才几日不见,你倒是长进了!还学会狡辩了!”
又转脸骂弘昼道:“定是你这不出息的东西!打从你到了二十三弟身边,就诱得他不学好!见天的只会玩闹淘气!早知道便是打死了你也不送你进宫!”
胤祈暗叹一声,挡在了弘昼身前,赔笑道:“四哥,这怨不着弘昼。四哥还是饶他一回。原是我那边的奴才说,小汤山上的温泉里,泥巴有个妙用,能治好了十三哥的腿疾。我想着这些时日天气冷,听说十三哥的病又犯了,心里也记挂着,这才多问了两句。原是不干弘昼的事情的。还是他催促了弟弟,弟弟这才不至来迟了。”
四阿哥听了,眼中闪过一缕喜色,面色也好看许多。只是嘴里还是道:“今日总是要教训教训这小子的。”
胤祈还没说话,只听一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哎哟,这儿也没多少人,你们还是少耍些猴戏罢。横竖也没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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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奴才
第十七章 奴才
转头一瞧,那出言讥讽的正是十阿哥,敦郡王。四阿哥顿时皱眉,五阿哥也面露忧色,对着十阿哥摇头。
十阿哥只做没瞧见,大声道:“老四倒是和二十三这个小奴才成了一家了!二十三又是替他看儿子,又是替他找药方,倒是殷勤得很。怪道是个奴才呢。”
四阿哥脸色一沉,大喝道:“老十!你胡吣什么!”
胤祈眯着眼睛看着十阿哥,正想着日后如何对付他,却忽然发现身边有人往前走了一步。
侧脸一瞧,正是弘昼。他没能再往前走,却是才进门的十六阿哥拽住了他。胤祈瞧见了,朝着十六阿哥一笑,连忙拉住弘昼,又把他拽到了身后。
十阿哥却已然瞧见了弘昼方才往前踏的那一步,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指着弘昼,大笑道:“老四!你瞧瞧你那儿子!一心一意护着二十三呢!再搁在二十三身边养一阵子,可就成了他的儿子啦!”
四阿哥听了,脸色只有更加难看的。十六阿哥却笑嘻嘻地道:“才进门就瞧见这么热闹,弟弟倒是好运气。”
又摸着下巴打量弘昼,半晌,笑道:“难不成二十三弟跟皇上说了,要弘昼在他身边儿,就是打得这么个主意?弘昼这小子,倒真是不错。若是我,也要动了心思抢来做儿子的。”
五阿哥瞧了瞧四阿哥,又瞧瞧胤祈,再看弘昼强忍着怒火的模样,偏生能说几句话开解的十六阿哥还一劲儿地玩笑。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十阿哥身边,硬是捂着他的嘴把他还要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然后道:“老十!你也消停些!今儿是皇上赐宴,你还要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十阿哥撇嘴道:“弟弟不过是看不惯他们这样装腔作势罢了。我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可不像那些个人似的,最会弯弯绕绕的,见天在旁人面前演猴戏!”
四阿哥此时瞧在胤祈眼里,就像是要火山爆发的冰山似的,眼睛里又是冰寒又是怒火。
只是他还没开口,便听见外面一个声音道:“什么猴戏啊?也值当让堂堂敦郡王这么记挂着,到了这儿还忘不了说?胤礻我,你说来听听,也教朕见识见识。”
胤祈回头,康熙扶着李德全的手臂,正缓步走进来。他一身冬日帝王常服,黑色皮毛滚边儿的马甲上落着雪花儿,看着像是从外面回来的。在场众人连忙都起身行礼。
康熙面色瞧着还好,只是眼睛里却像是带着冰凌似的,盯着十阿哥瞧了一会儿,直到十阿哥经不住,低下了头,他才收回了目光,缓缓地看了一遍他的儿子孙子们,道:“朕想着,虽说人不齐,却也能有个小小的家宴,今儿却是得了空了,大家都坐吧。”
等诸人都谢了恩,各自落座,康熙又道:“胤祈,你来皇阿玛身边坐。”
胤祈才坐定了,又连忙起身,到了康熙身边。旁的人倒是都习以为常,仍旧是十阿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就是真不聪明了。
胤祈作乖巧状,又是谢恩又是说笑话,半天才让康熙面色和缓。
这个十阿哥,给人添堵的工力夫当真是不一般。
他想必也是明知道,康熙处处表现出宠溺胤祈的态度,就是为了让人瞧得起他这个出身低微的小儿子。十阿哥却总是和康熙对着干,哪能不让康熙生气?
不多时菜肴端上来了,胤祈把自己尝着味道不错,又清淡易克化的菜指着,劝康熙吃,康熙才笑眯眯地享受了小儿子的孝心,又听到一旁十阿哥冷哼的声音。
康熙皱了皱眉,却也没有立时发作。他想着的是一家人和睦,也就没有和十阿哥计较,瞧也不瞧他一眼,只道:“?br /好看的txt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