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第11部分阅读
秋月 作者:rouwenwu
,突然有奇怪而猛烈的声音传过来,金鲤鱼们受惊,猛地散开去,我一回头,顿时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一匹极其高大的马,从林中奔出,踏着溪水笔直向我冲来,原本平静的溪水在马蹄下猛烈激荡,利刃一样四下飞溅,一直溅到我的眼睛里。
我在本能逃避的瞬间看到马嘴中溢出的白沫。
疯马!狩猎场里哪里来的疯马?
疯马笔直向我冲来,致命的情况让我无法继续思考,只知道依照本能拔腿就跑,温柔的溪水变得凶猛,滑润的卵石变得危险,纠缠着我的脚步,让我无法顺利地迈开步子,跟不用说奋力奔跑了,我在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便身体向前重重的跌进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淹没我的口鼻,逼进我的眼睛,我的双手在溪水中挥动,想要抓住任何实体撑起自己身体,但只能抓到湿滑的卵石,还有冷的水流,从我手指间无情地穿过。
马蹄声越来越近,整条溪水都在可怕的震动,我咬咬牙,再努力了一次,终于连滚带爬地从水中爬起身来,那巨响已经近在咫尺,没有时间回头,我拼尽力气往侧边飞扑,身体滚落在溪边的草丛中,手肘撞在凸起的大石上,痛得入骨。
睁眼再看,那马刚从我脚边擦过,险些就被它踩死了。
我不顾手肘疼痛爬起身来,正惊魂未定的时候,却见疯马在奔出十数丈之后居然停下了,然后慢慢地回转身来,血红的双眼仍旧盯着我。
我刹那间震惊。
这匹马虽然疯了,但它是有目标的,它的目标是我!
疯马在溪水中踩踏前蹄,凌乱不堪的鬓毛在长脖后晃动,眼看着又是另一轮疯狂的奔驰,我在这生死一瞬的关头反而镇定下来,将因为剧痛而克制不住颤抖的手指伸进内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药瓶来。
马蹄声再响,疯马再次向我冲来,我用一只手捉起袖子捂住口鼻,在它将要奔到我面前的时候突然出手,将整个药瓶都向它扔了过去。
淡绿色的药粉在风中飞扬,奔马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突然长嘶了一声。
我克制着转头奔逃的强烈欲望,默默地看着疯马,马蹄扬起,眼看就要踏到我的身上,但在最后一步的地方,它终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巨大的身体猛然砸入水中,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激开如浪水波。
“玥儿!”
我听到一声变了调子的呼唤,回头只见身穿银甲的将军疾驰过来,到我身边飞身下马,伸出双手便将我抓住。
师父脸上的表情让我惊恐,我仿佛回到了北海辽地那株险恶无比的悬崖枯松上,对他的担心胜过对我自己。
“师父,我没事。”我反手抓住将军,他的手指冰冷到可怕。
“你没事。”将军许久以后才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明明是一句结论,听上去倒像是在向我确认。
我立刻又说了一遍:“我没事。”
他脸上的颜色这才略略恢复了一些,又将我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终于放开手。
“你到我马上去,我看一下这匹死马。”
我点头,乌云踏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踱到我们身边来了,正低下脖子来靠向我,我知道这是它最亲爱的表示了,不由感激,抬起手将一只手搭在它温暖的脖子上。
将军转身,走向仍在水中的马尸。
我在心中默默地松了口气,一切恐惧都已经过去了,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师父来了,一切都会解决的。
我努力了一下,将一只脚踏上乌云踏雪的马镫。
风中传来异样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极其尖锐的东西划破寂静,我茫然地转头,然后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从我口中发出来。
我看到一支黑色的弩箭从溪对面的林中破空而来,笔直射向师父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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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旅途,存稿箱君工作中
☆、第 52 章
黑色弩箭伴着一声极轻的“哧”响,没入银色之中。
我仍旧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巨大的惊怖令我窒息。
师父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带着一丝茫然的表情,然后才慢慢坐倒了下来,半个身子落进水里,坐倒在那匹马的尸体旁边,一只手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扑到他身边的,溪水冰凉,水花飞溅,原来的美景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血色,从我眼里望出去,什么都是模糊的。
除了那支小半没入师父胸口的弩箭,三棱小箭并不长,连尾羽都没有,一定是借助劲弩射出的,极尽迅猛,若是没有铠甲,这一下说不定便要透胸而过,直穿出身体去了。
就算有银甲阻隔,那弩箭也已经射入一寸有余,位置凶险。
“师父……”我跪在他身边,行医的脑子要我冷静下来立刻检查伤情,但是根根手指都在抖,眼前阵阵血光飘过,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看清眼前的一切。
一阵嘈杂响动由远及近,林中又许多马匹,马上人人都在叫喊,我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叫些什么,只觉得溪水震荡,下意识就去抱住师父。
冰冷的手指按在我的手背上,将我轻轻推了一下,师父同时偏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将我的半个身子都遮在了他的后面,很轻地说了句:“玥儿,别怕。”
手背上冰冷的感觉让我浑身一震,我镇定下来,看了一眼向我们奔来的那些人,然后低下头伸出停止颤抖的手指开始替师父检查伤势。
“是徐平和徐管家他们来了,师父,你不要动,让我看一下伤口。”
“将军!”
徐平第一个奔到,跳下马便涉水向我们奔来,一脸惊错,奔到跟前单膝跪了,伸出手来却不敢有所动作,只是又叫了一声将军,声音可怕。
“徐平,你帮帮我,把师父移到平地上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还是稳定的,并不艰难怪异。
徐平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一瞬间的慌乱之后立刻镇定下来,扶起将军,又让他在溪边的平地上躺下了。
我从药囊里摸出小刀来,一只手捉住弩箭,另一手持刀,咬着牙道:“师父,我先把箭切断再卸甲查看伤势,你忍一忍。”
师父黑玉一样的眼睛与我对视着,里面有许多话,即便他不说出来我都是看的懂的。
他要我别怕,我便不怕。
我没有再开口,抬手一刀将那箭贴着铠甲削了下来。
其他人也已经奔到近前,徐管家一头白发都跑得乱了,骑士们纷纷下马,却都是些宫内的侍卫,那日送师父回来的云旗也在,对着这场面面色凝重,偏过头去吩咐身边人,又要那人重新上马走了,许是去太子处汇报了。
我小心翼翼为师父卸了甲,然后整张脸都白了。
徐平与徐管家就在两边,一直都紧张地盯着我,这时一同开口:“怎么了?”
我用小刀挑开伤口边的衣料,弩箭射在肺与心脏之间,入肉颇深,虽然凶险,但并不是不治的,尤其是对我来说,可是……
弩箭还未起出,但伤处的血液仍旧沿着刺入的边缘缓慢地流出来,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沾了一点放到阳光下去看。
从伤处流出来的,是黑色的血!
我再低头,师父仍旧看着我,但眼里的光已经暗了,脸上竟没有痛苦之色,只是疲倦,褪尽颜色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安慰我,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开始掏自己的袖袋,手指僵硬,药瓶药罐散了一地,我扑在地上去抓那只青色的瓶子,将里面所有的药丸都倒出来,捧在手里送到师父嘴边去,抖着声音说:“师父,快吃药。”
但是迟了,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我尖叫,却被徐管家一把捂住了嘴,眼前已经散去的血光又回来了,且变得更加浓重,浸没我的眼珠,让我看出去的一切都蒙着一层黑色的血光。
兵马大将军在皇家狩猎场内被误伤一事,仿佛转眼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但是更加令人惊动的事情接踵而来,狩猎之后第二日,天元帝突然病重,当晚便驾崩在朝阳宫中。
一时举国大丧,满城皆素,尤其是京城里,街上凡带红漆的门楣都得重新刷过,歌台舞榭戏班子都得暂停三月,就连酒楼里都不许悬挂白色以外的灯笼。
皇家要的是庄严肃穆,民间却觉得一片愁云惨雾,新婚嫁娶都得偷偷摸摸的,红嫁衣都出不了门。
就连那些皇孙们都收敛许多,不如过去那样在京城中耀武扬威。也是玩乐场子都被收了,新任太子又尚未立定,免不了安分一阵子。
至于满朝文武,莫不是战战兢兢的,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知太子即位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动,不安之下,私下走动益发多起来。
只有将军府整日大门紧闭,我一直在师父身边三尺以内,药材送来了就在屋子靠门处看得到床帐的地方架起小的药炉来煎,煎完了自己尝过送过去,一样都不许别人碰。
到后来连徐管家都看不下去了,亲自来拉我,让我回去睡一会儿。
我抱着门框死都不走,又怕弄出声音来,咬着嘴唇一点声音都不出。
其实徐平也一样,一直守在门边上,再晚的夜里都抱着剑,眼里全是血丝。
无论狩猎场上的这一次意外是如何被解释的,我都心知肚明,这绝不是误伤,而是一场谋杀,凶手穷极手段要置将军于死地,且不知准备了多久,连我都算了进去。
自从回到师父身边之后,这样可怕的阴谋太多了,军营中的黑蛇,私通辽营的内j,现在连皇城内都有腥风血雨,凶手没有确定之前,我对谁都无法信任。
将军在被送回府的第三天,也就是皇帝驾崩的第二天才醒来,弩箭上淬了极凶猛的蛇毒,与我之前在军营捉到的那些黑蛇蛇毒同属一种,我庆幸自己那时取了蛇毒出来炼制解毒药,此次竟是用上了,
饶是这样,那几乎可称得上见血封喉的剧毒也让师父足足昏睡了三天,毒素伤了肺经,意识不清的时候都在不停地咳,一直咳出血来。
我一直以自己的医术为荣,此时却无比痛恨自己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之后仍要看着师父经受如此的痛苦折磨,又不敢哭,觉得眼泪是不详的,即使是想哭的念头都是不详的。
师父睁开眼后看了我许久,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玥儿,你怎么累成这样……”声音哑得根本听不清。
我试图对他露出一个笑来,努力又努力却还是落眼泪了,心里咒骂自己不争气,还怕被师父看到,把头埋下去埋在他的肩膀边上说话,控制不住的抽噎。
“师父,这里太可怕了,我们回去吧,回白灵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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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师父乃是当朝兵马大将军,掌管幽州青州冀州三州兵马,天下军权二分在手,纵皇亲国戚莫能出其右,想离开朝堂就离开朝堂,当然是没可能的。
所以我所说的话,只能被当做受了惊吓的小孩子的一句妄言。
但我是真心的。
我不想再留在京城,艰难更胜边疆,诡诈更胜敌国,还有致命的危险雌伏左右,还不如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比起这里,哪里都是好的。
岂止是我,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原先的十八骁骑队长因为战功都已擢升校尉,韩云与陈庆更是升了偏将军之职,之前因他州兵马司上折要求分兵,他们都被留在城郊军营内等候诏文,师父出事的第二日,其中的九个由陈庆带领进城直奔将军府,不顾宵禁与徐平一同守在府里,没有一个回营的。
所幸当晚天元帝驾崩,宫内外一片混乱,竟是没有人来管他们。
这九个人守了一晚上,一直到次日清晨另九人到府替换之后才离开,师父未醒,徐管家也做不了主张,挨到将军醒了才在床前报了。
不等他说完门外就有膝盖落地的声音,韩云跪在最前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握紧了拳头。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徐平,叫他们回去。”
徐平也在床前跪下了,数日没合过的双眼熬得血红,声音嘶哑。
“将军,我们宁愿把血流在战场上……”
我听得有些心慌起来,忍不住又往床边上挨了挨,屋里有人,我不能太亲近师父了,可是下意识地靠近他一点也是好的。
师父垂下眼,半晌之后才开口,对立在床边的徐管家道:“扶我起来。”
徐管家急了,摇着头道:“将军,这不行……”
师父躺了三天了,全靠我硬灌下去的那点汤药支撑着,脸上没一点血色,眼窝都陷了下去,但目光一凝,还是让徐管家立刻收了声。
徐管家扶师父下床,我想说话,但师父用眼神阻止了我。
我突然害怕起来,再不敢出声,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门口去,在那群跪下的男人面前推开徐管家,独自立着说话。
“你们今日不回去,明日想把血流在战场上,也是不能了。”
众人大悲,韩云一头磕在地上,砰的一声响。
待到他们都走了,府里才彻底安静下来,师父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徐管家与徐平要上前,他却让他们走,府里向来如同在军营内一样,没有人敢违背将军的命令,只是他们临走前都拿眼睛来看我,满眼忧虑。
到最后,师父身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上去,抱住师父的腰。
他在发抖,毒伤令他虚弱,即使只是这样站着,都是一项艰巨的工程。
我想到数月前在北海遥望师父纵马奔驰的样子,心疼得都不能顺畅跳动。
“师父,回去休息吧,他们都走了,不用担心了。”
师父点点头,转身与我走回房去,渐渐身体的重量都到了我的身上,最后几步的时候突然咳起来。
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巨咳,从肺里出来的,带着血的味道。
就算我知道这是肺经受伤引起的,知道这是可以调理好的,都在这一刹那惊恐起来。
但他还是咳着把这几步路走完了,躺下时握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
我几乎要尖叫了:“师父,我拿药给你,你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他摇头,在无法平顺下来的气息里尽量放缓了声音,之前的严厉表情已经消失了,看着我的眼睛是温柔的。
“不要怕,玥儿,都会好的。”
我还未干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师父拿手指替我抹了抹,又道:“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留在这儿,我写信给师父,让他带你回白灵山去。”
我拼命摇头:“我不走,我跟你在一起,师父你不要有事,如果你出事,我宁愿死在你前头。”
我这句话出口,师父的脸色就变了,还未说话又咳起来,这一次咳得狠了,捂都捂不住,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红得可怕。
我惊恐至极,转身跑到架子边抓药瓶,顾不上端水,奔回来先把药丸送到师父嘴边上。
“师父你吃药,快吃药。”
他完全不看我。
我扑通就跪下了,两手按在床沿上,声音惊惶:“师父你不要生气,我说错话了,以后再也不乱说了,我知道你伤心,我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我听到叹息声,手里的药被冰冷的手指带走,师父碰了碰我的头发,低声道。
“你知道师父伤心就好。”
我有一会儿不能抬头去看师父的脸,那一刹那的恐惧让我浑身虚软。
药力很强,等我终于有力气起身端了水过来为他擦拭血污,师父已经睡着了,我仔细将他的脸抹干净,又拧了毛巾去擦他手指缝中的血迹,擦着擦着手就停了,想一想,低下头去,小心而珍重地亲了亲师父的嘴唇。
那双冷的唇上犹带着些隐约的血腥味,却是柔软的,并没有太多锋利。
我已经没有再流眼泪了,有些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会有软弱,我会与师父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已经决定了。
将军醒来的第二日夜里,府里来了不速之客。
马车是在半夜里到的将军府,黑车黑马,也没有走正门,拐到后门扣了门,小树奔过去开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没想到是十二皇孙来了。
现在也不能叫皇孙了,太子成了皇上,大皇孙与子锦便成了皇子,身份尊贵无比,谁见了都要矮一矮身子。
就连我都觉得子锦变了许多,穿着黑色的袍子匆匆走过来,看到立在师父卧房门口的我略停了一下脚步,脸上也没有笑容,只说了句。
“佩秋怎样了?我要见他。”
与无论何时都挂着一个笑容的样子大相径庭,我几乎不敢认他了。
徐管家已经赶了过来,徐平是一直在卧室外的,看到子锦先行了礼,但立起来之后却没有让开门的意思,只看着我。
子锦身后跟着的几个男人就往前走了一步,气氛很是紧张。
门开了,师父立在门口,像是能觉出我的紧张那样,一只手安抚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很低。
“二皇子,请进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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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天回家,存稿箱君你就可以休息了
存稿箱:……
☆、第 54 章
天元帝出殡之前,京城内处处笼罩着一层紧张惶恐之气,尤其是对于文武百官来说,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旗门小校,无不是揣着一颗心在过日子,就连那些皇亲国戚,也莫不比平日里小心了许多,整日在私下里打着自己的小盘算。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带孝即位,登基大典可以等先帝出殡落葬之后再办,但立储却是万万拖不得的。
新帝子女缘薄,五十有六的人了,这么多年居然只得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自古立储立嫡,大皇孙也就是如今的大皇子乃太子正妃所生,按理说自是不二人选,但事情却远没有如此简单。
太子正妃出身权贵,父亲乃是前右丞相,与前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同出一族,王家把持朝政多年,一路支持太子直到登基,只可惜王太子妃所生的大皇孙自小荒唐无稽,几乎已经到了街头巷尾众所周知的地步,男色女色皆好,就在先帝驾崩当日还流连在京城最著名的花柳巷子里,让一群内侍好一阵找,闹得整个烟柳巷鸡飞狗跳。
自古帝皇家莫不是妻妾成群,偏偏太子府人丁单薄,太子妃向来善妒,又家世逼人,当年要不是有王家的鼎力支持,太子这个位置也不知道是谁的,因此多年来稳坐太子妃之位,在府中地位超然。据说当年太子府里凡事有了身孕的女人多半会在生产前死于非命,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条冤魂。
至于唯一的太子侧妃喜娘娘,原来只是个太子府内的掌灯女侍,入府时太子都已经将近四十了,还是只得大皇孙这一个儿子。之后这女侍珠胎暗结,太子为防意外,为她特地在太子府外修了和元府,终是保全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次年又生了一个儿子,一双儿女粉雕玉琢,先帝都爱不释手,亲自册封了她,这才有了太子侧妃的名分。
这千辛万苦得来的一双儿女,便是景宁公主与皇十二孙子锦了。
两个皇子年龄相差十余岁,皇长子根深叶茂,母系王家在朝中把持权势多年,皇次子则自小聪慧,在一干皇孙中颇为出众,再加上之前督战北海,大捷归来,正是民心所向的时候。
王丞相已在三年前病逝,王家虽然在朝中势力仍大,但与当年相比已有式微之相,据说太子登基前常住和元府,太子府都不太回去了,对大皇子不闻不问,一心都偏疼在子锦身上。是以立储诏文未下之前,谁都说不准太子之位究竟会落到谁的手里。
一朝为王侯胜过终身为鼠辈,更何况这是关系着万里江山的真龙之位,就算这两位皇子还未准备完全,他们各自的拥趸者早已在背后深谋远虑了十多年,眼看着这一场已经无可避免的夺嫡之战步步逼近,稍清醒些的人几乎都已经闻到了这其中的血腥味。
这些事情都是徐管家一点一滴告诉我的,原本将军伤重,朝中大臣们免不了要再忙碌一阵子,登门拜访是少不得的,但现如今朝中情势诡吊,王家大力施压,将那先明面上支持原先的十二皇孙、现今的二皇子的文武大臣们通通镇压弹劾了一遍,颇有些被找了个因由革职查办乃至丢了性命的。
最令人不安的是三州兵马大将军在狩猎场重伤一事,新帝一直不置一词袖手旁观着,谁都知道二皇子与将军交好,此事便成了某种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暗示,渐渐朝中风向成了一边倒的趋势,到天元帝出殡之前,竟是只有子锦和景宁公主来探视过师父,子锦还是夜半登门的,与将军两个人在房中聊了许久,走的时候仍是面色凝重,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叫了声“小玥”,说毕看着我,眼里的颜色沉沉的,像是还有许多话要说。
但也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身边的人开口催了,声音虽然恭敬,但也听得出急迫,他便带着他们走了,没再多留一刻。
之后景宁也来了,倒是在大白天登门造访的,与上回一样,送来了无数大补的东西,见了将军还没说话就开始流眼泪,这么美的一个人儿,梨花带雨别有一番风韵,但哭了又哭总让人头疼,还得要师父劳神安慰她。
徐管家日日忧心忡忡,徐平则日夜绷着一张脸,刀剑不离身的,原本上翘的嘴角太久没看到,都快变成另一个人了。
最平静的倒是将军本人,在府中从不谈起这些事,身体稍好一些之后仍称抱病,也不去上朝,还有闲心教我吹笛子。
我很努力地学着,但努力了数日仍是吹不成调,常惹得路过的小童仆们捂耳朵。
我颇有些气馁,放下笛子对师父说:“有那么难听吗?”
说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庭院里坐着,秋日正好,风里并不冷,师父恢复得还不错,这几日已经很少咳嗽了,脸色也好了很多,闻言微笑。
“曲子难了些,换一首简单的吧。”
说得这么婉转……师父对我真好。
我把笛子递给师父:“师父,还是你来吧,我听着。”
师父摇头:“下回吧。”
我也不坚持,看了看时辰站起来说话:“那我去把药端过来。”
等我回来的时候,远远便听到笛声。
是我曾经听过的曲调,那时在军营里常有人哼唱,寻常士兵都会。有次师父巡营回来晚了,我夜里走到营地里去找他,不多远便遇到有人围着火唱起这首歌,开头只是一个人,渐渐其他人与他合在一起。
狼烟起江山北望
心似黄河水茫茫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辽地苦寒,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风把男人低沉暗哑的歌声传到很远,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情景。
笛声萧瑟,师父吹着笛的一个人的背影像是一幅凝固的画,我忽然心慌起来,正要加快步子跑过去,眼角突然看到徐平,正一个人立在墙角处,笛声中低了眉,眼里都是悲愤。
我想起徐平所说的“将军,我们宁愿把血流在战场上……”
我也黯了眼,不可能不伤心的吧?就算师父什么都没有说。
先帝鎰后一月,皇陵终于准备完毕,皇家大丧,出殡那日满朝文武都需在玄武门外列队跪迎先帝灵柩,诏文下至将军府,由内侍宣读,将军跪接于前庭。
三日后师父子时一过便穿戴整齐准备出发,百官需在日出之前赶到玄武门,时值深秋,夜露冰冷,也不知那些年事已高的老臣子们如何熬过去。
我一边替师父束甲一边担忧:“外头那么冷,不是寅时才出殡吗?干嘛那么早就要立在风里。”
师父笑了一下:“没事,这要是在北海,此时到处都结了霜了。”
我垂下眼,默默念了一句。
这要是在北海,师父你还无病无伤,上万人的敌营进出自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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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我回来了,最近留言冷清,有些小小的伤感……
☆、第 55 章
中元一年,天元帝大丧出殡,灵柩由殡宫出发经玄武门经太庙前往帝陵。
戴孝登基的中元帝一身白布孝服带领皇后妃嫔皇子皇孙以及文武百官随灵柩行至太庙行太庙礼。
百官武摘冠缨文服素缟,台阶上下北面序立,礼成,京城内各寺齐齐鸣钟,送葬队伍则在钟声中缓缓往帝陵而去,沿途百姓夹道跪迎,白色纸钱飘摇如雪。
灵柩经过将军府,徐管家早已带着府里所有人在门口列队跪迎着了,我穿着白衣白裙跪在徐管家身后,只是在长长的队列里寻找师父的身影。
满眼却只看到那台惊人巨大的法船。那是用来灵柩入葬皇陵前焚烧献祭的,足有六七十丈,全由绫罗绸缎扎成,船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金瓦银柱高殿圆池无所不有,船上还有上百名侍从太监,宫女船夫,扎得栩栩如生,风吹起他们身上的绫罗衣物,仿佛随时都会从船上走将下来。
平民百姓哪见过这样的稀罕物,我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这得花多少钱啊……”
“那可是皇帝家。”
“还不都是我们养着。”
“嘘……想死啊。”
送殡队伍绵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灵柩前大队仪仗过去了,法船过去了,灵柩过去了,终于到穿孝的皇族车马出现,新帝坐在素锦遮蔽的龙辇上,两位皇子紧随其后,均是在马上,子锦一身孝服神情肃穆,让我想起那日他夜半出现在将军府里,黑衣黑袍,眼色沉沉地看着我,许多话要说的样子。
但是在日光下看过去,又是不一样了。一个平日里嬉笑风流的人一旦静下来,竟是比习惯了肃容的人更为肃穆,就连眼下那颗痣都锋利起来,目光过处令人不敢逼视。
但真是美的,就连两侧御林军都阻止不了跪在地上的那些平民百姓的偷偷窥视与窃窃私语,尤其是那些姑娘们,一个个在抬头低头之间红了脸。
大概只有我,看着看着就觉得怕了,忍不住更加伏低了一点身子,徐管家立刻注意到了,也不说话,往我身前动了动身子,将我挡了个严严实实。
再过了一会儿,原本周围窃窃私语声突然大起来,几乎可算得上是某种喧闹了,当中还混杂着御林军的呵斥声。
我又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师父。
将军素袍银甲坐在马上,寒风里脸色仍有些苍白,但全不妨碍其朗朗英姿,京城百姓都是知道狩猎时那场意外的,之前还有许多人到将军府门前守着进出的童仆与厨娘,问一声将军可好,现在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出殡队伍中,就算知道这是国丧之日也有些压不住的激动。
这一阵喧闹让走在先头的那些皇子都纷纷回头看了过来。御林军便伸出长枪喝止了起来,终于将场面控制下来。
将军一直沉默,在马上目不斜视,只有在经过将军府的时候微微偏过头来,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正抬着头,目光与师父的遇在一起,我觉得担忧一定是从我的脸上流露出来了,因为师父忽地柔了眼色望我,视线里带着看得到的温度,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让我觉得被温柔地安抚了。
师父只看了我一瞬便收回目光继续向前,队伍缓缓经过,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街上百姓纷纷站起身来活络早已跪僵的膝盖,徐管家伸手来拉我,我仍旧望着师父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愿动弹。
徐管家就道:“快些进去吧,外头冷。”
“大礼什么时候结束呢?还要很久吗?”
徐管家带着大家进府,边走边答我:“早呢,灵柩得一路护送到西郊皇陵去,到了那儿有钦天监负责祭天祭祖,接着送先帝入地宫,皇上和大臣们都得一一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最后封陵,不到戌时是完不了的。”
“要这么久……”我惊了:“师父还要吃药呢。”
徐管家看着小树他们关上大门,这才对我微笑了一下:“知道你担心将军,不过今日是不行了,等将军回来吧。”
我很是失望,之后做什么都有些心神不宁的,时不时抬头看看天光算着时辰,觉得这一天过得无比漫长。想要出去走走,又想起今天是国丧之日,京城所有店铺均闭门歇业,街上到处都是巡查的京畿衙役,出了门也没什么去处。
就这样等着熬着,等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在将军府大门口都不知道走了多少个圈子了。
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宫里的内侍。
小太监站在前厅尖着嗓子说话,说皇上御旨,钦点徐将军留守乾清宫,为先帝守灵,特此过来知会府内。
徐管家不要我出去,自己带着人跪听了,之后又带着人送那小太监出去,我在偏厅里听得急了,等徐管家回来立刻跑出来说话。
“为什么单要师父守在乾清宫里,师父的伤还没好透呢。”
徐管家拉住我:“不会单要将军守着的,大丧有这个规矩,入葬后三天皇上和皇子们都要在乾清宫守灵,以示恭送先帝,文臣武将总要有几个轮流陪着,明日将军一定会回来的。”
“可师父还在吃药呢。”
徐管家白花花的眉毛皱在一起,开始叹气:“一朝为臣……”
“徐管家,又有人来了。”小树跑进来。
“谁?”我和徐管家同时回头。
“云旗大人,还是从宫里过来的。”
徐管家立刻对我做手势,要我回偏厅去。
我怎肯走远,进了偏厅便透过雕花窗仔细看着,云旗正是师父酒醉那日送他回来的大内侍卫,徐管家迎上去招呼:“云爷怎么来了?”
云旗对他点头,说话很是客气地:“我是奉了二皇子之命过来的,今日徐将军须得在乾清宫守灵,二皇子念着将军重伤新愈,怕有意外,所以特派我到将军府里带个人去伺候着。”
徐管家一愣:“徐平不是跟着将军吗?”
我走出去,双手拢在袖子里对云旗行了个礼。
“云大人,能否让我随你进宫。”
“小玥!”徐管家急了。
云旗仔细看了我一眼,仍是客气地:“如果小玥姑娘能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第 56 章
我坐上马车,随云旗入宫。
徐管家一直送我到大门口,花白眉毛一直没有放开过,真是满心忧虑的样子,还念叨:“这么晚了去宫里,我实在不放心……”
我将鼓鼓囊囊的药囊系在腰上,两只手放在上头说话:“没事的,我和师父在一起。”想一想又说:“是我自己想去的,我很担心师父。”
徐管家露出“我也很担心你”的表情。
我忽然想起太师父走的时候,也不说话,只把我的脑袋拍了又拍,脸上所有的褶子都挤在一起。
徐管家与太师父的表达方式天差地别,但我心里明白,他们都在担心我,他们都是把我放在心里,对我好的。
我感动起来,认认真真地又说了一句。
“不会有事的,我会照顾好自己,师父和徐平都在那儿呢。”
云旗早已上了马,脾气一贯的好,也不催我们,更不走近,只在马上远远地等着,倒是拉车的马儿在寒风里立得久了,一直在不安地打着响鼻。
我与徐管家道别,终于上了车,车帘子很沉,我拿手指挑开了往回看,徐管家一直立在大门口目送着,国丧之日,将军府大门两侧挂的是两盏白色的灯笼,光线暗淡,周遭一切都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车子转过街角,门帘一动,却是云旗在外头说话。
“天冷,小玥姑娘小心吹着风,进宫的时候我再叫你下车。”
我“哦”了一声,将手指收了回来,只背靠着车厢坐稳身子,再不出声了。
京城街道宽阔,夜里有宵禁,路上静如止水,偶尔有巡视的京畿衙役走过都是立时停下步子来向云旗行礼,声音是无比恭敬的,若是云旗开口说了什么,那边就更是唯唯诺诺。
我知道云旗是大内侍卫,现在看来,他的身份地位必定是高的,谁见了都要低一低头。
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是到了。
国丧之夜,所有马车概不能入皇城,云旗亲自来掀了帘子请我下车,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立在皇城之下,一身素衣的持枪卫士五步一岗十步一队,在月下整齐地肃立着,冷的月光照在他们的枪尖上,森然一片。
门官验了云旗的牌子,又特地挑起灯笼来看我,云旗替我挡了一下,训斥道:“大胆,这是徐将军的家人。”
那人便弯了腰,诺诺道:“是是,小的得罪了,云大人莫怪。”
我听到“家人”两字脸便红了,幸好天上起了云,将原本便黯淡的月光遮了个彻底,离了灯火,一切都像是陷在黑暗里,正好让我藏起我的脸。
宫里头有数个侍卫疾步走出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太监,到了近前都是对云旗行礼,小太监还开了嗓。
“云大人请这边。”说完了转过身去,先头开路。
云旗便带着我跟在他们后头往宫内走去,有人在大门处教训那门官,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随着风时断时续地吹进我的耳朵里。
“云大人亲自带进来的人都敢拿着灯去照,找死了不是?一会儿警醒着点,今夜大内的虎威禁军和御林军那些爷儿都要进出,招惹了哪位爷你往后的日子都别想过了。”
吓得那门官回一个“是”字都在发着抖。
我转过头去看云旗的脸,他并不停步,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夜里漆黑一片,但每隔十步便有一座石台,台上点着长明灯,但国丧之日,每座灯台外都蒙着一层白色的纸,照得四下惨白一片,云旗的脸在这样的光线里变得陌生,侧脸线条僵直着,牙根处微微凸起,全不是我记忆中的谦和有礼,线条温和。
一队一队身穿素甲手持长枪的御林军与身着黑衣腰佩长刀的虎威禁军从我们身边交替经过,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渐渐忐忑起来,两只手不知不觉拢进袖子里,互相交握着,再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了句。
“云大人,到乾清宫还有多久?”
云旗低头看我:“过了前头的宫门就到了,小玥姑娘可是觉得冷?”声音一如既往的客气,倒让我觉得之前所看到的全都是幻觉。
云旗说得没错,再走过一道宫门,乾清宫便遥遥在望了。
乾清宫是先帝居所,现在用作守灵之处,自是重新布置过了,四处白绫翻飞,素锦遮盖,就连殿前的那两根雕龙大柱子都被白布包裹,殿内传来整齐的诵经声,浓烈的香烛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殿前同样整齐排列着佩刀持枪的将士,却是个个纹丝不动,黑夜里像是一尊尊雕像。
小太监在宫门处立定,回头对云旗唱了声喏,道:“云大人,奴婢们身子贱,不能再往里头走了。”
云旗点头,又低头对我说话:“小玥姑娘,徐将军在偏殿,我带你过去吧。”
我也点头,跟着云旗跨过宫门。
门槛极高,我仍穿着日里的白裙,抬脚时裙裾擦过门槛,不知是被什么勾住了,再迈出一步就听见细微的撕拉声。
我心叫不好,低头去看,果然是撕了一条口子。
再抬头,云旗已经走出五六步去了。
“云大人,等等我。”我低叫了一声,再也顾不上裙子,快步去追他,立在黑暗中的那排将士中忽有人侧过?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