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昨天第5部分阅读
如果没有昨天 作者:rouwenwu
我耳边响起,他不用分说用他的大手掌罩住我的手,我心里骇然,本能就想摸小刀,但我忘记右手受伤,那把疯狗刀也掉到洪都哪个角落了。我的左手被他用力钳制住,他笑着说:“别动,我不是要干嘛,我只是教你写字。”
“你是左撇子对吧?”他一面掰开我的手指,让它们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握住那根笔,然后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着,“刘慧卿应该这么写,你学的是繁体字,繁体字在我们这已经不是通用的了,我们现在用简体字,你看,是不是简单很多。”
是,他捏着我的手写出来的比我自己写的好看多了,笔力遒劲,最后一笔几乎要划破纸去,但是这个姿势令我非常难受,我又挣扎,他不得不松开我的手,我一抬头,一股莫名其妙的恼怒烧着胸膛,我几乎就想不顾成败立即催眠这个不知死活的大块头。
他笑呵呵地举手退后,说:“好了,小祸害,别想对我使妖法,我对你可是有防范的。找人的事这两天我就帮你,可以了吧?”
这时候张家涵走了进来,脸上带了为难的神色说:“差点忘了,今晚夜市开档,我得去摆摊啊,可小冰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家我怎么放心?”
“我帮你看着他……”袁牧之话音未落,名为浩子的少年就大声说:“不行不行,袁哥你这么忙,还是我来吧,我留下来照顾他,反正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容易熟的……”
我冷冷地瞥了这个少年一眼,成功地令他要说的话咽回肚子,然后我对张家涵说:“我跟你去。”
“不行,你身体还没好……”
我不耐的打断他:“我跟你去。”
第 15 章
夜市是种奇特的存在,卖的东西种类庞杂,毫无分类可言,看起来既无卫生管束,也无明面上的市场约束。据我所知,卖家好像也无需交管理费,反倒需要向青龙帮那样的非官方机构交所谓的保护费。他们没有门面,往街道两旁的空地上铺一张防雨塑料布便可往上面摆放要卖的东西,从大大小小的不锈钢锅到衣服鞋袜到晾衣架塑料夹,从女人用的胸罩到男人用的避孕套应有尽有,每一样东西都透着廉价的质感,但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并不令我厌恶——只除了周围环境的肮脏。
不过,一旦我压抑下对肮脏环境的不适应感后,我觉得我能体会身处场景的有趣性,热热闹闹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吵闹声、聊家长里短声,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带着温度的力量扑面而来,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从未感受过的力量,一种脚踏实地,莫名其妙就是知道自己还活着的力量。
我活着,活在人群中,人群和活着,这两者都不令我厌恶。
我甚至有种奇特的愉悦感,尤其是当我看到张家涵带着笑,啰啰嗦嗦数落我不听话没多穿一件毛衣,又硬是要将他的一件丑陋的带帽外套披到我身上,还不准我把帽子取下来。
从来没人想过我会不会冷,我也不觉得需要这个,但有人问起,这个感觉并不坏。
我们三个人坐在张家涵的鞋摊前,一开始只有我跟张家涵俩个,后来袁牧之不知为何慢悠悠地跟了过来。他一路走来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他一律笑容可掬地回答回去,甚至我还看见有人给他递过去自己卖的货品,但并没有看见袁大头付给对方相应的货币。
张家涵笑着对我说:“大头在这一片挺有威信,大伙有个什么事,或是得罪道上什么人,求到大头这,能帮的他都会帮一把,所以他每回来这都挺受欢迎。”
我点点头,问:“你也有要他帮的地方?”
“哦,托他的福,我这点小生意大伙都还给面子,一般没什么事。”
我盯着他摊子上那一堆白色运动鞋,拿起一个,上面有耐克的商标,我问:“这个牌子能让你代理吗?”
张家涵噗嗤一笑,将我手上的鞋拿回去放好说:“这都是山寨的,高仿。”
他见我还是不懂,于是解释道:“很多老百姓穿不起这个牌子,但又喜欢它,所以就有模仿它的商品。”
我有些明白了,说:“价格很便宜?”
“相对它的真品,这个确实很便宜。”
我点头,违法与否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但在正常产品之外还有仿冒它的东西作为替代,这令我觉得很有趣。我又拿起一只鞋来端详,这次我看到上面有阿迪达斯的标志。
二十年后这两个牌子依然存在,我在电视上看过它们的广告,年轻人据说还是很喜欢。
袁绍之走到我们跟前,向张家涵打了声招呼,递给我一小袋热乎乎冒着香气的圆形坚果。
我不认识是什么,于是问:“这是?”
“糖炒板栗啊,笨,”他笑呵呵地打开纸袋,拿出一颗掰开果壳,露出里面橙黄而喷香的果仁说:“没吃过?”
“没吃过。”我老老实实地说。
他微微一愣,随即用柔和的声音说:“那尝尝?来,张嘴。”
我迟疑着张开嘴,任由他把那颗果实丢进我嘴里,嚼了一下,一股淀粉烘焙后的香气弥漫在唇齿间。
“好吃吗?”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我。
我想说好不好吃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可言,但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期盼我说好吃,于是我顺着他的意点了点头。这样微冷的空气,在嘈杂的市外,夜色令群居这件事变得没那么令人厌恶,我决定让他们高兴高兴也无妨。
果然,袁绍之与张家涵对视一眼,双方都发出愉快的笑声。
我接过那个小纸袋,用一只手费劲地剥壳,必要时佐以牙齿,虽然过程很麻烦,但吃到嘴里的坚果却仿佛味道更好。我正侧头用力拿槽牙咬一颗不开裂的栗子,转头一看,袁绍之笑眯眯地盯着我。
我怀疑他想抢我嘴里的东西,虽然不太愿意,但我还是把纸袋递回去说:“还你。”
他挑起眉毛,微笑问:“不想吃了?”
“你不是要吗?”我奇怪地问,“不然你老盯着我咬过的坚果干嘛?”
他哈哈大笑,声音洪亮震耳,就算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仍然份外突出,我狐疑地看向张家涵,张家涵带着我喜欢的柔和的笑容说:“他是看你啃栗子的样子很可爱呢。”
“可爱?”这个词我很少用,而且我不认为适合用在一个成年男性身上,于是我认真对他们建议:“这个词用在我身上是不对的,它应该用来形容十岁以下的儿童。”
袁绍之笑得一口白牙暴露无疑,他伸过手来,我本能一避,他却灵活地转了圈,稳稳落在我头顶,立即飞快揉了两下,然后在我发怒以前缩回去,举手说:“哪,别生气,我实在是忍不住,张哥,咱们以前福利院可见不到这么好玩的小孩。”
张家涵笑着摆正摊子上的鞋说:“可不是,小冰要是我弟弟就好了。”
“得亏没有,他要去了咱们那,就这个臭脾气,又长成这样,还不知会有什么结果,”袁绍之笑着看我,“哎,把你带大的人可真不容易,你没气死他们啊?”
我皱眉说,继续咬栗子不回答这种没建设性的问题。
他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然后站起来对张家涵说:“张哥,我的场子那还有事,先过去了,我坐这也影响你生意,走了啊。”
张家涵说:“去吧,忙你的事要紧。我今晚会早点收摊,小冰在这呢,不敢让他多吹风。”
我瞥了他们一眼。
“小祸害,好好在这陪张哥啊,要有人欺负你你也别动手,记住名字回来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啊。”
我放下咬了一半的栗子,有点不耐地皱眉。
张家涵笑着说:“行了,快走吧。小冰乖乖跟我坐着看摊子,谁会欺负他啊,这条街的人都知道我是你哥呢。”
袁大头手插在裤袋里,冲我支起下巴说:“哎,我走了,你不说一声啊?”
为什么要说?我侧过头,继续咬栗子。
“得,没良心的小东西,下回不给你带东西吃。”他笑骂了我一句,对张家涵说:“哥我走了,你自己顾着点啊。”
“嗯嗯,快走吧。”
袁绍之笑嘻嘻地走了,我将好不容易剥了壳的栗子塞进嘴里嚼开,真香啊,我微微眯着眼。这时有个男人过来看鞋子,张家涵陪着笑脸向他推销,那个男人却甚为麻烦,挑剔着说鞋子这个地方不好,那个地方不好,其目的就是为了将价格压低三分之一以上。我低头看表,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超过十分钟,对方既没有让步的趋势,也没有离开的意向,而张家涵这边好像已经有点招架不住,窘迫地微微涨红了脸,终于点头答应了买家说的价格。
按理说卖出去一双鞋他应该高兴才是,但我看他却满脸愁容,我停止啃栗子壳问他:“你不高兴?”
“都一个多钟头才卖出去一双,还是赔本卖……”他强笑说,“没事,也许呆会就有很多人来买了。”
我静静看着他,说:“你不适合做这种面对面的推销工作。”
“是吗?”他自嘲地低下头,哑声说,“可我没文凭没技能,除了摆个小摊做点小生意,我能干什么呢?”
我丢掉栗子壳,伸出手指示意手脏,张家涵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给我擦了,我说:“刚刚那样的过程,就是一场心理攻防战,你太容易被对方说服。”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说多两句,就觉得别人也不容易,呵呵,”他笑了笑,拍拍我的手说,“让你看笑话了。”
“我替你卖吧。”我忽然对这个事有了点兴趣。
“啊?”
“就这么定了,你在一旁看着,我替你卖。”我果断地下了令,抬起头,拉开帽子,看着两个结伴走来的年轻小伙子说:“喂,你们俩,过来买鞋。”
两人只是稍微一愣,就乖乖接受指令,我指着鞋摊上的鞋看着他们的眼睛说:“你们俩都需要换鞋,这个鞋对你们很合适。”
两人点头,我说:“现在挑你们自己的鞋码。”
他们低头,一人拿了一双,我对张家涵说:“多少钱?”
张家涵呆愣了,傻傻说出一个价格,我看着两人说:“掏钱吧。”
两人忙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付了钱,张家涵过了五秒钟才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给他们找鞋盒装鞋子,把鞋交到他们手里。
两个人一人拎着一双鞋走了,我转头对张家涵说:“看到了吧?”
张家涵惊恐地说:“小冰,你,你刚刚不是使了什么法术吧啊?怎么那两人连话都不多说,也不讲价……”
“我说过了,这就是心理攻防战,我比他们强大太多,他们就只能听我的。”我找回我的糖炒栗子,继续啃栗子壳,含糊地说:“你不可能像我这样,但你如果明白了这件事的实质,有了这个念头,就不会像刚刚那样血本无归。”
张家涵舔舔嘴唇,狐疑地看着我,但他狐疑不了多久,因为又有了新的顾客来挑鞋,他只得打点精神去应付那个人。对方是个中年妇女,为她的儿子买一双运动鞋,其挑剔的程度比起第一个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话又快又尖,张家涵也是应付得很吃力。但这一次他稍微好了点,将自己的底线坚持在成本线之上,等他收了钱卖了鞋,我发现他的脸上带了些许的喜色。
“如何?”
“我也不知道啦,”他摸着后脑勺说,“我就一直跟自己说,不要被别人说服。”
我微微一笑,说:“继续,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在跟每一个人的接触中练习。”
他点点头,冲我笑了笑,却又有些犹豫不决,我问:“还想说什么?”
“你刚刚,真的不是妖法?”他心有余悸地问。
“不是。”我肯定地说,虽然我并不很明白,妖法这个词在中文中确指什么,但催眠并不属于那个范畴,这点我可以确定。
“那,那就好,”他结结巴巴地说,“小冰,我还是很担心……”
我想我大概吓到他了,我认真对他说:“那只是很简单的心理暗示,不是什么神秘主义的东西。”
他松了口气,笑了笑说:“是吗?小冰懂得东西真多。不过你不像大头他们能抡拳头说话,会多点本事傍身也好……”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却在看到鞋摊前出现几个人时嘎然而止。我转过头去,首先看见一双质地上乘的手工皮鞋,然后是熨烫线笔直锋利得仿佛刀裁的西裤,然后是黑色薄风衣,再往上,是一个三十多岁成年男子的脸。
我认得他,他就是弄伤我手腕的那位洪爷。
作者有话要说:
洪爷自以为很牛逼,但是他终于忍不住来看张家涵了~~~~~
撒花为毛很不给力,是晋江抽了吗?
如果没有昨天
作者:吴沉水
第 16 章
每个人的心理结构都不一样,就像一个个制作精细的钟表,可能让它们滴答作响的原理会大同小异,但这里头的每个部件,每种纹路,却都千差万别,哪怕是双胞胎,在同一个家庭一起长大,接受同样的教育,平生活动的区域不超出社区一百里,但他们的生活和思维也是不能重叠的。所以每次催眠一个人,揭开被压抑在重重岩石之下遭受刻意遗忘的可怕念头抑或强烈欲望,我都觉得非常愉快,因为在揭开之前,我永远不会知道它是什么,在揭开之后,我也基本不想去判断它会带来什么后果。
也许是毁灭性的后果,足以让钟表的链条啪的一声断裂的后果,但那不是我要考虑的。我的工作只在于将被压抑的欲望解放出来,我所感兴趣的,是如何处理这个欲望,将之扩大还是缩小,有没有可能将之改头换面,甚至偷梁换柱,但我做不到抹煞它或消灭它。
约翰福音上说,“你将知晓真理,真理也将使你自由。”
我不止一次想,如果把这句话中的真理换成欲望呢?
你将知晓欲望,但欲望绝对不会使你自由,那会怎样?
不被承认的欲望一旦被解放出来,它会无时无刻地缠绕你,压榨你,令你烦躁挣扎,令你每一步的屈服都充满惊心动魄的斗争。
就如洪爷现在这样。
他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痕迹,两眼布满红丝,手里拿着烟,但抽烟的姿势仿佛那是全世界仅剩的最后一口空气。他盯着地上摆着的廉价鞋,那眼神令我怀疑他想吃了这些鞋子。我满心愉快地看着他情绪外露,我知道这个男人仍然处在挣扎中,他的欲望蠢蠢欲动,从层层防备的强大意志中拼命要冒出头。
但他的意志却坚决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因为这种男人习惯了做什么事都尽在掌握,他不批准自己身上出现超乎理性的东西。
所以他身上在发生分裂,其激烈程度不啻于一场战争。
我正看得兴奋,冷不防没受伤的胳膊却被人攥紧,我偏头一看,张家涵不知何时已经惨白了一张脸,浑身打着哆嗦,就如畏缩的兔子见到要吃它的天敌一样。我皱眉看着他的手,正要不客气地甩开,但我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他一个用力塞到自己身后。
然后他用那个瘦长的身板挡在我面前,颤抖着声音说:“洪,洪洪爷,您,您,您高抬贵手,小冰年纪小,他,他知道自己错了……”
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觉得自己错了?而且我也不认为张家涵能代表我说话。
于是我站起来,平静地说:“这里没有区分对错的需要,洪爷觉得呢?”
我稍微用了点诱导,但洪爷只是迟疑了不超过两秒,并没有上勾。他今天来刻意避开我的眼神,对我的戒心比那天晚上重多了。要冷不丁地催眠他,难度很大。
“小冰,你给我闭嘴!”张家涵喝住我,带着哀求对洪爷说,“您,您大人大量,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我看出他很畏惧洪爷,这种畏惧根深蒂固,将他刚刚稍微积攒起来的自信一扫而光。
张家涵对这个男人的态度是下意识地示弱哀求,这种直觉反应令我明白,他绝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相反,他很习惯如此。
他习惯于怕这个男人。
一个人要畏惧另一个人并不难,绝对的权威,长期的恐吓,直接的暴力,从语言到行为事无巨细地打压。日日夜夜这样折磨下来,即便是彪悍如看守我的雇佣兵也抵挡不住,更何况脆弱的张家涵?
我想起我刚刚遇到张家涵时对他的感觉,他脸上挂着无论对谁都陪着小心的笑容,他流露出的自我厌弃的念头,我莫名其妙地为此而感到遗憾。
我意识到,他的心理建构,从某种意义上讲,或许已经被摧毁。
我还想起在我被关于地下室的日子,如果我不是原冰,如果我不是那场心理拉锯战中的胜者,恐怕今天被制造出,就是一个畏惧胆小,怕光懦弱,没有自我意识的垃圾。
可是谁有权令别人成为垃圾?
我在瞬间不喜欢张家涵挡在我前面替我道歉了。
我用没受伤的手拉开他,他固执地战栗着不动,我不耐地用力将之推开,张家涵被我推了个踉跄,回过头,诧异而惶恐地看着我。
“小冰,你别任性!”他大概是真急了,说话忽然利索起来,“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不知道吗?死孩子你想气死我是不是?给我过来,听到没有!”
他又伸出手想拉我,我避开他,盯着洪爷慢慢地说:“张家涵没有做错什么,不该他道歉,他不该替别人道歉的,或许这么说更准确点,张家涵,他不是生来就该说道歉的话,做求人的事,你听明白了吗?”
洪爷脸色微变,他并没有被我催眠,但他脸上现出挣扎指令的痛苦,然后,他终于抬起头,他的视线带着不甘不愿,牢牢盯在张家涵身上不动。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张家涵,终于淡淡地说:“我也,不是来听他道歉的。”
很好,我点点头,不再理会他,转身自己坐下来,继续掏出我的糖炒栗子啃起来。
张家涵又怕又急,在这样的视线下很快手足无措。此时,洪爷朝身后跟着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个人走出来,我认得他,正是那天见过叫阿律的,他大声嚷嚷说:“阿ben,你那什么熊样啊,我告诉你,洪爷今晚上就是路过这,顺便过来看看,怎么说都是宾主一场,看看你,关心一下你又怎么啦?哎我说你躲个屁啊,洪爷肯来你,那是他老人家心肠好,念旧,也是你小子祖坟冒青烟!”
“啊,不,不是来……”张家涵畏缩地退了一步,小声地说,“不是来找小冰麻烦啊……”
“你说什么?”阿律怒气冲冲地责问。
“没,”张家涵嗫嚅说,“那什么,谢谢您了,您,您您要坐会吗?”
洪爷静默着不开口,张家涵在这种静默的压力下逐渐额头冒汗,我微微摇摇头,他大概到死都学不会如何在心理攻防战中占据优势了。
我拿脚尖将多余的小凳子踢了踢,说:“坐。”
洪爷拉拉上衣,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下来。
我一直观察他,我知道他此时的内心交战定然精彩万分,我不想打断。我有些感兴趣,一边咬着栗子壳一边看他,一开始洪爷都在微微垂着头,脸色严峻,默不作声,这个样子令张家涵的畏惧更加强烈。过了一会,他拍拍膝盖,慢慢抬起头,眼神已经柔和下来,他仔细地打量张家涵,从头到脚,不放过他衣服上的任何一道皱褶,一直看到张家涵脸色涨红,才不紧不慢开口问:“这些年,你就靠卖这个过日子?”
阿律见张家涵没反应,吼了一声:“问你话呢,哑巴了?”
张家涵吓了一跳,颤声说:“是,是啊。”
洪爷似乎有点笑意,问:“生意怎样?”
“马马虎虎,过得去。”
“多少钱,这种?”他随手拿起一只鞋问。
“八十,不,五十。”
洪爷微微勾起嘴角,问:“到底是八十还是五十。”
张家涵窘迫地垂下头,老老实实说:“那个,拿货是五十,我,我想能卖个八十。”
“这样你赚的很少。”洪爷淡淡地说,“一天你得卖十双以上才行。”
“不,不少了,”张家涵神经质地笑了笑说,“过日子花不了多少钱。”
“我怎么听说,”洪爷拎着那只鞋子,慢悠悠地问,“这边的人都管你叫发财哥?”
张家涵一下涨红了脸,赧颜说:“那个,是街坊邻居开玩笑的。”
“什么意思?”
张家涵低下头,尴尬地说:“是,取笑我穷人命却想发财。”
洪爷放下鞋,轻声说:“我记得,你当年在帝都的收入不算低。而且你没什么嗜好,平时也不爱花钱,那么几年下来,难道你不算发了个小财?”
张家涵惊惶地抬起头,咬着下唇不说话。
“怎么,钱都花了?”洪爷皱起眉,“给袁牧之开那些场子用了?”
“不,不,”张家涵立即摇头,“大头很厉害,他,他才不会用我的钱。”
“最好如此,”洪爷冷冷地说,“要是袁牧之厚脸皮到靠你的卖身钱发家,这种人品,我还真看不上眼。”
张家涵白了脸,微微颤抖着没说话。
“那你的钱用哪去了?”洪爷问,“填在你那些孤儿院出来的弟弟们身上?”
张家涵咬着下唇,坚持着没说话。
洪爷盯了他半天,叹了口气,站起来对阿律说:“走吧。”
阿律和另外两名手下没多说话,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了。张家涵一直到他们走远,才明显松了口气,看了看我,我瞥了他一眼,往嘴里塞了个好不容易剥开壳的栗子。大概我吃东西的样子取悦了他,他这才笑了,过来替我把外套帽子重新戴上,柔声说:“累了吧,咱们今天先回去。”
他伸手把我手上的纸包拿开,说:“这东西吃着香,但很热气,吃多了容易上火。别吃了,乖,回去张哥给你煮宵夜。”
我有些不满,但发现他的手仍然在微微颤抖,于是明白这些话不过是他为了纾缓心里的紧迫感而说,于是我也不开口,静静地坐着等着他缓过劲来。
他转身开始收拾摊子上的鞋,一边收拾一边问我:“吃小馄饨还是吃汤圆?啊?家里好像还有点肉,不然给你做个皮蛋瘦肉粥?”
“这么都不说话?刚刚吓到你了?别怕,哥不会让他们伤害你,无论如何也不会。”他絮絮叨叨地说,“不过你下回别逞强,知道吗?洪爷那些人你不知道,手段狠着呢,帝都那些人哪个不怕他?他们折磨人的法子可多了,我……”
他忽然顿住了,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呆了半响,才勉强笑了笑说:“不提那些,反正你记得下回见到他们有多远躲多远,啊?”
我轻声说:“他们回来了。”
“什么?”
“洪爷那个手下。”我提醒他,“叫什么阿律的。”
张家涵吓得手里的鞋啪一声掉地上,一抬头,果然看到那个阿律越过人群快步走回来,张家涵惊慌地看着他靠近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律,律哥,您,您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什么落东西,你脑子不清了啊,老子他妈的是奉命回来,”他啪的一声丢下来一叠红色纸币,说,“洪爷说了,跟你买十双鞋,给兄弟们换个行头。妈的,要老子们穿这种山寨货出去真是丢死人了,可没办法,谁让洪爷他老人家突发好心了。”
张家涵愣愣地没反应,阿律暴喝一声:“给老子鞋,你聋了啊?”
张家涵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十双鞋,用尼龙绳子扎成两叠递过去,阿律骂骂咧咧地接过,瞥了他一眼,眼光有些古怪地问:“你那什么,境况真过得不好?”
“不,不是,我挺好的……”
“也是,袁少的名头现在多响,你是他拜把子兄长,怎么可能放着你过苦日子,洪爷真是多虑了。”阿律嘀嘀咕咕说,“不过他老人家偶尔心血来潮念个旧什么的,咳,你说你干点别的行不行,摆鞋摊子真是够丢人的……”
第 17 章
洪爷最后遣人来买鞋这件事显然吓到张家涵,他在接下来几天内一直忧心忡忡,眉目深锁,也不敢出去做生意,整天在家里看着堆了半个客厅的鞋子唉声叹气。连给我炖的汤也放多了盐,我只喝了一口就不肯再尝第二口。人体过分摄入盐分会导致水分摄入也增多,而过多饮用水,会令血压升高,心脏负荷加重,最终结果是我会无法控制地眩晕发病。
但是张家涵精神恍惚到连我没喝那个汤都不曾发觉,他愁眉苦脸对着窗外发呆,脸上的神色很显然是陷入回忆之中,而且那个回忆定然令人不快。他不是个意志强硬的人,所以他无法抵挡回忆中的哀伤,而这种哀伤会令人上瘾,循环起来造就某种受虐的快感。
我冷眼旁观着,我知道我也在试验自己的耐性,我觉得我对张家涵的关注程度超过其他人,这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它将影响我的正常判断,进而令我的计划推进受阻,所以我命令自己不去插手他的精神状态,虽然我承认,我这么看着一个人在庸人自扰,有点不耐烦,有想把他揪到一旁进行记忆改造的冲动。
可是记忆这种东西,说到底是属于张家涵私人物品,他并不曾离开造就记忆的环境,无论我如何篡改,记忆都终究有被揭穿的一天。
最重要的是,我做这件事,对我个人而言,没任何意义。
他不唠叨我,我就乐意于少吃点莫名其妙的食物。我的手伤情况在逐渐好转,已经不再肿胀,估计再过两天就可以拆开难看的绷带,不用再敷味道古怪的药膏。我闭上眼想我能找到刘慧卿的几条有限线索,这个城市,我已经到了,时间也对,她现在大概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当然不排除她在我的出生证上虚构年龄的可能。但这个时候,她绝对年龄不大,因为出生证上写着我顺产。
开具证明的医生名为刘广富,医院名称为东风妇婴医院,那所医院就在张家涵他们的这所小区上。这两天我利用张家涵这里的老式电脑已经查到医院的确切地址,那只是一所社区小医院,从照片上看,可以判断从医生到设备都不算精良。
我不断想着,一个十九岁的少女选择这样一所小医院生子,这就只有一种可能,她在掩人耳目。她为什么需要掩人耳目,她的出身不允许别人知道她生孩子这件事,那么我是私生子的可能性就很大,这也解释了我为何出生证上父亲一栏为空白。那么她所住的地方就绝对不是这片城乡结合的地区,而该是这座城市相对繁华和文明的区域——如果她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话。
她到底在哪,我的母亲刘慧卿,她在哪?
我从脖子上拉出一件翡翠配件,那是一块从小挂在我脖子上的东西,雕成一把中国古代的锁件形状,我知道这种图形的含义,它有祝福,有定魂,有期望孩子平安成长的意思。多年来我一直摩挲它,它变得越发圆润。为了从这里得到更多的线索,我还专门研究了翡翠,我知道这块玉的材质非常好,无论这个时空还是二十年后,这块玉拿出来都价值不菲,如果它是我的母亲给我的,那还证明,我的母亲出身不低。
她也希望我平安长大是吗?她也,爱我,是这样吗?
那为什么要抛下我?对我不闻不问?在我被囚禁,被绝望折磨的漫长岁月中,她为什么不在我身旁?
我的母亲,你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的心脏有瞬间的紧缩,然后又慢慢放开,我对自己施加暗示,这些问题都无关紧要,无关紧要,我出来了,那些事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我闭上眼,尽量回忆被囚禁前残存的记忆,那个部分也许出于心理上的自我保护机制,到今天已经所剩无几,我想不起来我被囚禁前过什么日子,跟什么人一块生活,我是怎么识字,会说两种欧洲语言,我的生活常识从哪来,我想不起来。
但我却零星记得有个年轻女人抱过我,还有个年长女人一遍遍抚摩过我的头顶,我每朝她们笑一次,就会从她们那收获更大的笑声。
她们是谁?是我的血亲吗?
我猛然睁开眼,微微缩了下瞳孔,因为袁牧之的大头赫然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我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立即皱了眉头,朝后挪了挪,掩鼻说:“离我远点。”
他大概刚刚经历过一场争斗,额头上还有汗,脸色稍微有点苍白,却神色不变,盯着我笑呵呵地问:“你个小东西还敢嫌我?非臭死你不可。”
他偏偏要过来挨近我,我万分不解这人为何如此专门要讨人厌,我皱眉,一个反肘击过去,正中他肋骨,袁牧之闷哼一声,捂住下肋说:“靠,小祸害,你他妈倒是会挑地方下手啊。”
我起身退到离他一米远,偏头打量,这人捂住肋骨的位置渗出血迹,显然受伤了,这也解释为何他身上有血腥味。我提醒他:“你的伤口裂了。”
“我操,你不是该问你怎么受伤之类的吗?”他抬眼瞪我。
我淡淡地说:“对那个我不感兴趣。”
“亏我是为了替你找人才受伤的,你就这么对我啊,没良心的小王八蛋。”他骂我,“快给老子倒杯水来,不然不告诉你我知道什么。”
我直直看他,轻声提醒他:“你在撒谎。”
袁牧之微眯眼。
我好心为他解释:“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现在处于虚构的状态。”
袁牧之盯了我五秒钟,随即哈哈低笑,捂着伤口说:“好吧,骗不了你,这伤不是为你受的,不过你要打听的人有下落了,这句话是实话,你看得出来吧?”
我看得出来,于是我点点头说:“告诉我。”
“凭什么?”袁牧之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嘴上说:“给哥哥点火,或许我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告诉你。”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人在试图挑起我的情绪,不知道为何,他总喜欢撩拨我的情绪,难道他也会催眠术,想从我的情绪中寻找突破口?我立即警惕起来,在心理攻防战中我从未处于下风,于是我平静地说:“也许你该补充盐分,而不是抽烟。”
袁牧之微微呆愣,于是我进了厨房,将张家涵熬给我的过咸的汤倒了一碗,端出来给他。
袁牧之显然被我这个举动迷惑了,至少他看着那碗汤露出片刻的迷惑的神色,然后他问我:“给我的?”
很明显啊,我点点头。
“你关心我?”他用肯定的陈述语气说。
我不明白这跟关心怎么会扯上关系。
他没等我否定已经哈哈大笑,仿佛非常愉快,我都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愉快的。但他笑得实在太过分,于是我提醒他:“别笑了,呆会伤口裂得更大。”
他止住笑声,却更加欢愉,不知为何目光炙热地盯着我,点头说:“成,听你的。”
我被他看得心理警戒大增,于是转移他的注意,指着汤说:“喝吧。”
袁大头满脸笑容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笑容立即僵住。
“多喝点,”我看着他的表情,感到一丝久违的愉快,我微微笑着说,“你需要补充盐分。”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咕噜咕噜三五口将一碗汤喝光,放下碗咬牙说:“小祸害,阴老子,啊?活腻了你。”
他大手一伸,用力扯过我,伸手将我头顶的头发用力揉了两下,我奋力反抗,狠狠踹了他几下,很快令他松了手。袁牧之微微喘气说:“妈的老子今天身上有伤,等改天好了再收拾你。”
我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碗拿回厨房刷干净。”
袁牧之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把碗拿回去洗了,然后走回客厅对我说:“我靠,张哥怎么回事啊,一锅汤都咸的要死,最近盐大减价?”
我摇头说:“没减价。”
袁牧之笑了:“我怎么一见你这一本正经的小样就那么稀罕呢,喂我说,盐大减价是句玩笑话懂不懂啊?”
“是玩笑吗?”我皱眉,“不好笑,没意义。”
“靠,跟你这小王八蛋说话迟早得噎死我。说吧,张哥遇着谁了这么反常?”
我想了想,说:“洪爷。”
袁牧之收了笑脸,严肃地问我:“他带人去砸摊了?不能够吧,洪爷自持身份,断不会做这种事,难道他去找你麻烦?张哥替你挡了?”
我奇怪地看他,说:“为什么找我麻烦?你猜错了,他去买鞋。”
“买鞋?”这下袁牧之大大惊奇了。
“买了十双。”
袁牧之微眯着眼问:“他没干别的?”
“没。”
袁牧之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说:“我会让张哥这两天别做生意了,你也别出去,知道吗?我这边正忙着,未必能脱身管你们俩。”
我说:“张家涵正陷入精神困扰中,他没心思做别的事。”
“精神困扰啊,”袁牧之微微叹了口气,摇头说,“也难怪。张哥跟过洪爷,虽然时间不长,难保没情分。”
“什么是跟过?”我困惑地问。
袁牧之笑了,说:“这个小孩子不要问,你记住我说的话就成。对了,扯远了,你到底要不要知道刘慧卿的事?”
我点头:“当然。”
“那还不叫两声好听的,”袁牧之戏谑地说,“不给点好处我可不告诉你啊。”
“要钱吗?”我问他。
“什么?”
“买东西不都要给钱吗?”我诚实地告诉他,“我只有你们这的货币大概四千块,给你一半,够吗?”
袁牧之莫名其妙地生气了,瞪着我骂:“你他妈存心要气死我的吧?”
这从何说起?我同样莫名其妙地看回他。
我们互瞪了几秒钟后,袁牧之带着挫败,挥手说:“算了算了,我早该知道你就这死样子,得,我告诉你,本市长住登记人口中叫刘慧卿的大概有几十个,刨除太老和太小的,剩下来二十三人,年龄段在十五到四十五之间,你能再缩小范围吗?”
“十七到二十五之间。”我说。
“那容易了点,”袁牧之笑了笑说:“喂,小祸害,老子可是托了好大人情才帮你查的,你怎么谢我。”
“我说了我只有那点钱。”
“屁,要钱的话我找你干嘛,”袁牧之转了眼珠说,“不如这样,你不是会妖法吗?能让人说实话不?”
我想了想说:“估计可以。”
“我那抓了个人,是条硬汉子,拿老法子在他身上练一遍都憋不出句囫囵话来,我怕继续下去把人给弄坏了就得不偿失。你帮我?”
“把刘慧卿的名单给我。”我说,“我就帮你。”
“成交。”
18章是空章 所以锁了 没有内容
第 19 章
又过了三天,我拆了绷带,喝着张家涵给我煮的骨头汤,继续翻看狄更斯的小说,张家涵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替我熨烫一件他新近为我买的衬衫,虽然据我的理解,有没有烫平皱褶根本无关紧要,但张家涵需要这个过程,靠着仔仔细细将一件衣服内外都熨得犹如一张纸板般平薄,我看书的间隙偶尔瞥他一眼,发现这种琐碎的事很适合他放松心情。而奇怪的是,看着他轻手轻脚地忙活这些事,近在咫尺的我,竟然也能够感受到一种安宁。
像有谁将一块大棉花塞进心里一样,摸上去,胸腔是实的。
“好了,”他将衬衫抖开,微笑着对我说,“穿来试试给?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