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18脸红心跳

日月山河(八阿哥重生)第4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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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山河(八阿哥重生) 作者:rouwenwu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得俊秀挺拔,连行礼请安,一举一动,亦表现出进退有据的模样。

    胤禛看着他,恍惚有些岁月飞逝的感觉。

    “怎么这个时辰来请安?”

    弘晖欲言又止:“启禀皇阿玛,弘旺已有十来日告假,未曾到上书房念书,儿臣未有皇命,不能轻易出宫,是以……”

    他与弘旺是自小的交情,比一般的亲兄弟还要亲,虽然两人长大之后,身份有别,并不如过往那边亲热了,可弘晖为人念旧,仍将弘旺当成心目中最重要的弟弟。

    如今若不是自己不便出宫,早已到廉亲王府上去探望。一连十数日,弘旺只递了病假,也并没有请太医,弘晖自己按捺不住,让宫里一个老太医出宫去给他诊脉,可那太医回来之后,问起详情却只是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弘晖这才有些急了。

    胤禛一愣,却仍微微皱眉:“就因为这点小事,你就咋咋呼呼,大失分寸?”

    不待弘晖辩解,他又道:“你身为大阿哥,不想着以身作则,在功课上下功夫,反而镇日不务正业,净做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弘晖垂首肃立,一副洗耳恭听的受教模样,胤禛见了,不知怎的就说不下去,挥挥手道:“跪安吧,明日朕会去上书房考究你们的功课。”

    “嗻,儿臣告退。”

    他瞧着弘晖退下,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连带着这堆了半张桌子的奏折,也没有兴趣再多看一眼,就着头靠在软垫上的姿势,微阖上眼,闭目养神。

    苏培盛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却免不了腹诽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为大阿哥抱个不平。

    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光怪陆离的种种景象自梦境中掠过,如走马观花一般,纷至沓来。

    一开始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白至刺目,安静而宁和,到后来,漫无边际的雪地却渐渐化作远处一座桥,桥边开满艳红浓烈的花,一簇一簇,衬着雪地,越发惊心动魄。

    前面有个身影,离他并不远,只是每当他加快脚步时,却总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追不上,也没落下。

    身形修长,举止优雅,他忽然觉得这背影有着说不出的熟悉,可无论怎么想,却想不起来,心口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些什么。

    你是谁?

    好像问出声了,又好像没有,那个身影并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

    他追得满头大汗,却也没能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一点。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下来。

    胤禛大喜,忙并作几步上前。

    可就要触及对方肩膀的时候,那身影蓦地消散,无影无踪。

    他心头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到了桥上。

    周遭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连桥也淹没的浓郁的雾气之中,只有从手掌摩挲过的白玉栏杆,和脚下所踩的青石板,才能勉强辨别得出这是一座桥。

    桥下……他禁不住望了一眼,只见沉郁如墨,掀不起一丝微澜,直似传说中的忘川。

    又走了几步,却发现前面桥边坐着个人。

    佝偻着背,长发迤逦,连脸也掩在其中,看不清容貌。

    不自觉地走过去,到他跟前,停下。

    你是谁?

    那人慢慢地抬起头,神色冷漠,苍白如雪。

    我不知道。

    胤禛有点恼怒,莫说他如今是帝王之尊,就算以前当皇子阿哥的时候,也很少受到这样的冷遇。

    这里是哪里?

    那人面无表情,眼珠随着视线转了一圈,竟让他瞬间联想到死人。

    这里?这里是奈何桥。

    胤禛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只见那人僵白的嘴角慢慢扯起一抹诡谲的弧度。

    这里是奈何桥,你要找的人,想必已经不在阳世了。

    不可能!他下意识就想反驳,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要找的是谁。

    或者是,你自己已经死了,走吧,跟我去渡忘川,过了忘川,你就真正与人间隔绝了。

    那人桀桀怪笑,伸手就要来拉他。

    他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此时听了这话,方才闪过一丝清明。

    大胆,还不退下!

    他退了几步,又断喝一声,可那只手依旧缠了上来。

    冰冷滑腻得令人作呕。

    对方的手劲极大,胤禛几乎挣脱不开,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拉得往前踉跄一步。

    忽然有一股力量从后面拽住他,拉住他的手臂,狠狠拽了回来。

    他回头一看,只见拉住他的,赫然是方才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

    那张脸……

    那张脸竟是……!

    胤禛悚然一惊,醒了过来。

    玉炉暖香,薄被覆身,自己所处,分明是养心殿西暖阁,哪里有什么奈何桥,黄泉路?

    手腕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松掉,低头一看,却是一串佛珠断了线,散落一地。

    这菩提珠子还是当年胤禩送的,他长年不离手,一直戴着。

    如今却毫无征兆地断掉……

    他一怔,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慌乱,却说不清原因。

    苏培盛见他一觉醒来,满头大汗,忙拧了热毛巾捧过来,又弯腰要去捡珠子。

    “朕自己来。”

    他下了榻,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来。

    “你去找一团线,要结实的。”

    苏培盛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把东西找来,却见他抚着珠子,怔怔出神。

    “万岁爷?”

    胤禛回过头,将珠子放在桌上,起身。

    “拿披风来,朕要出宫一趟,别声张。”

    苏培盛愣了一下,忙道:“那可要备轿子,还是……?”

    “备马!”

    眼 盲

    时值年节将近,廉亲王府却大门紧闭,一派冷清。

    就连门口积雪,也已是厚厚一层,无人打扫。

    胤禛站在那里,五味杂陈。

    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后悔对胤禩说过的那些话。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并不算好,但在外人面前,也从来没有失态过,即便生母乌雅氏那般对他,他还能忍下那口气。

    偏偏惟独面对胤禩,总是失控。

    因为了解太深,知道说什么才能令对方受到伤害,所以不惜用最恨的话来达到目的。

    不止自己难受,非要将那人也刺得遍体鳞伤。

    只是那天看着对方脸色骤变的瞬间,心情不禁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更加难受。

    “爷?”

    苏培盛忍受着刺骨的冷风往脖子里钻,瞥了一眼旁边两个与他差不多的侍卫,再看着面无表情的主子,忍不住上前小声提醒了一句。

    “你去敲门吧。”胤禛看着眼前的府邸,叹了口气。

    当年刚开始筹划夺嫡时,他曾安排了粘竿处的人守在廉亲王府左右,以便随时打探消息。相比直接将眼线埋伏在其他人府里的作法,已是对那人一种无言的信任,后来在康熙四十七年左右,他又下令那几个人撤离,无须再看着,以致于那人十几天未来上朝,他是否吃好睡好,又或者在做什么,自己半点风声也得不到。

    苏培盛应了一声,上前叩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是门房打扮的家仆。

    那人是廉亲王府上的老人了,自然认得胤禛,见状不由吃了一惊,忙将门打开,战战兢兢上前跪拜。

    苏培盛阻止了他,低声道:“主子是微服出来的,也不想你们王爷大肆相迎,别声张,我们自己进去。”

    那人诺诺应了一声,将他们迎了进去,一面让人去通知管家。

    当年在潜邸时,两家也时常互相走动,这座王府对于胤禛来说,无异于自己第二个家那般熟稔,他即便闭着眼睛,也知道该怎么走。

    走至中庭时,便见廉亲王府世子带着管家匆匆过来,迎面拜倒。

    “奴才弘旺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一二岁的弘旺半大不小,行礼的时候却是循规蹈矩,挑不出一点毛病。

    “这么多礼做什么,快起来罢,多日不见,你又长大不少。”胤禛看着他,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模样,他自小看着弘旺长大,又因胤禩的关系,将他当成自己儿子一般,宠爱纵容甚至比自己的儿子更多。

    “有劳皇上垂询,奴才尚好。”弘旺垂手肃立,神色恭谨客气到了极点,反而带着一股疏离。

    只是胤禛心中有所惦记,并没有去看他的表情,甚至连弘旺自称奴才,而非像平日那般亲昵地以侄儿自居,也未曾留意。

    苏培盛却注意到了,他又偷偷看了弘旺好几眼,却发现这府里上至世子,下至管家,脸上都罩了股阴郁之气,面色不冷不热,显然十分不喜他们的到来。

    “你阿玛呢?”又闲话了几句,胤禛忍不住问道。

    “阿玛病了,刚吃了药睡下,怕是唤不醒。”弘旺冷冷道。

    他如今对这位皇帝四伯,心里头只余下了腻味,想当年小时自己也常喜欢缠着他,跟前跟后,问东问西,那会儿四伯还没当皇帝,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不好亲近,但对于他,却是真心疼爱的,弘旺失母之后,他更经常跟着大阿哥弘晖到雍亲王府里去小住,那拉氏对他同样视如己出。

    只是这一切在十几天前都改变了。

    那日阿玛自宫里回来,他像往常到门口迎接,迎来的却是盲了双眼的阿玛。

    自那以后十数日,宫里头既没有派人来,阿玛也不用再去上朝,唯一一个太医,还是大阿哥叫的。

    任他再鲁钝,也猜得出与皇帝四伯有关。

    若不是朝廷有制度,不允许宗室在没有皇命的情况下离开京城,他真想劝阿玛走得远远的。

    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不是继承王爵,享受荣华富贵,而是自己的阿玛能够长命百岁,能够看着自己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但连这样简单的愿望,现在也被破坏了。

    思及此,弘旺不由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心,指甲陷入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

    身后的管家高明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忙用手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冲动。

    弘旺深吸了口气,青稚犹存的脸上毕竟难以掩饰那样激烈的情绪,以致于胤禛在看到他的神情时马上察觉出不妥来。

    “他怎么了?”胤禛微微皱眉,视线自弘旺脸上移至他身后的高明,立时发现二人举止之间都有些异样。

    “阿玛没事,多谢皇上关心。”弘旺毕竟只有十一岁,再如何老成,也难以在胤禛这样的人面前表现得天衣无缝,何况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冷淡和疏远。

    “带朕去瞧瞧他。”

    弘旺抿紧嘴唇,没有出声。

    “弘旺!”

    胤禛也沉下脸色,更坚信了自己心中的判断。

    眼看二人僵持起来,高明忙低声道:“大阿哥,您要替王爷想想。”

    这句话一入耳,弘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止不住冷笑。

    是啊,就算自己不同意又如何,他这位四伯不是常人,是九五之尊,他的话无人敢违逆,就连上书房的师傅也说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届时只消一句话,只怕整个王府要被抄家覆灭,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请随奴才来。”他转身就走,也不多看胤禛一眼。

    奴才二字从他口中道出,清脆响亮,却分外刺耳。

    胤禛看着他僵直的背和反常的行止,也没心思同他计较,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头不安如涟漪般一点点扩大。

    弘旺走在前头,在七弯八绕的回廊间行走,却并不是走向胤禩寝室,而是往着后院的方向。再走上一段路,缕缕香火的味道飘散开来,映入胤禛眼帘的,是一个背影。

    地上的积雪被扫向四周,留出中间一大块空地,摆着一个香案,上面放了几盘瓜果和一个香炉。

    还有一块牌位。

    只见胤禩手里捻着香,朝那里弯腰拜了几拜,轻声道:“额娘,儿子不孝,今儿个是您的忌辰,我却不能亲往景陵拜祭。”

    他顿了顿,轻轻一叹。

    “也不知道您如今在哪里,只盼下辈子能投胎到殷实人家,平凡度日,快活一生。”

    胤禛怔怔瞧着他的背影,一眼便看出这人虽披着大氅,却清瘦不少。

    来时心里早已盘算过无数次,该怎么开口,该说些什么,可到了跟前,却发现事先想好的措辞,一句也吐不出来。

    脚步比思绪快一步做出反应,他正想上前也给良妃上一炷香,却突然发现骇人一幕,惊得他再也迈不开半步。

    那人叙完话,拿着香上前,似乎想□香炉里,却不知怎的碰翻了香炉,只得伸手去摸,袖子一扫,连带着整个炉子都摔落在地,香灰洒了一地。

    胤禩叹了口气,蹲下身,手一边往可能的方向慢慢摸索,终于找到滚至桌角的香炉,他捡了起来,里头还有些灰没洒尽,便将就着,将手中的香插了进去,回想着方才的位置,慢慢把香炉摆回原位。

    与良妃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愿假手于人,连弘旺也被他远远地打发开去,独留自己,能够静静地与良妃说会儿话。

    是以他也没有发现,在自己身后,还有几人看着眼前这副情景,早已红了眼眶,死死忍着眼泪。

    弘旺浑身颤抖着,将嘴巴捂得死死的,才勉强将呜咽的声音压下去,他知道阿玛不愿意听到别人为了他的眼疾哭哭啼啼,竟也从没在他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他上前几步,特意发出脚步声,让胤禩以为自己刚刚来到。

    “阿玛,您拜祭完玛嬷了吗?”

    胤禩嗯了一声。“你过来罢,也和你玛嬷上炷香。”

    弘旺应了,飞快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快步上前,从案上拿起香,说了几句话,又将香□去,方道:“阿玛,外头天冷,咱们进屋去歇着吧。”

    伸手便要来扶他。

    二人转过身,胤禛这才发现,那人双眼黯淡无神,自己近在咫尺,他却恍若未见。

    禁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对方只是径自向前走,没有反应。

    他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人错身而过,慢慢往另外一头走去,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培盛忍不住低低喊出声:“王爷……”

    胤禩一怔,似乎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苏培盛的声音他听了数十年,自然认得出来,但苏培盛如今是御前的人,如若他也来了,那么……

    “可是皇上来了?”他问道。

    纵是多险恶的环境,胤禛亦未曾手足无措,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人的模样,他却脸色惨白,半晌,方颤着声音喊道:“小八……”

    胤禩停住脚步,似乎并不意外听到他的声音。

    只见他朝着胤禛的方向,弹下袖子,单膝跪地。

    “奴才给皇上请安。”

    手还没按在地上,便已被人双手扶住带了起来,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嵌入他的血肉里。

    书房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余下兄弟两人,各站一边。

    胤禛难抑心中激动,贪婪地看着那人,却忍着没有妄动。

    “小八,朕不知道你的眼睛,若是……”

    若是早知道,他怎么还会忍住这十几天,狠心没来探望。

    “皇上言重了,这本是陈年旧疾,奴才还该多谢皇上让奴才回家休养。”

    胤禩脸上淡淡,没有过多的表情,却也感觉不到他在生气,仿佛坐在他对面的,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

    胤禛再也忍不住,几个箭步冲到他跟前,将他紧紧抱住。

    “小八,对不起……”

    无数的言语化作这三个字,将这些日子以来未曾出口的话重复无数遍,难掩痛楚。

    “皇上何必如此,您是一国之君,怎能给奴才认错,其实您那天所训斥之言,句句在理,奴才确实是恃宠生骄,也确实是……”

    “不要说了!”胤禛加大了手劲,似乎生怕一不留神,这人就会消失。

    他终于明白,没了生母乌雅氏,他起码还有皇位,可如果没了这个人,自己还能剩下什么?

    因为早已把他视作最亲近的人,所以才毫无忌惮地将委屈和愤怒发泄出来,可是自己恰恰忘了,正是因为最亲近,所以对方受到的伤害会更重,若似乌雅氏那般偏宠幼子,又怎会将自己的孝顺和孺慕放在心上。

    虽然明白,可也为时晚矣。

    这人已经心灰意冷,双目失明。

    “我会找最好的太医,将你的眼睛治好……”

    胤禩道:“皇上既是来了,奴才正好有一言相求。”

    胤禛也顾不得纠正他的自称,忙道:“你说。”

    “奴才如今眼盲,也无法再佐理朝政,虽然皇上勒令奴才不得入宫,可奴才身上毕竟职务仍在,恳请皇上将奴才去职归去。”

    胤禛脸色一变:“归去,去哪里?”

    胤禩面无表情:“给先帝守陵。”

    胤禛心中一痛。“我不会准的。”

    胤禩没有说话。

    胤禛软下声音,手抚上他的眼睛。“会治好的。”

    胤禩沉默半晌,淡淡道:“我不争皇位,不是因为我没有野心,而是因为我觉得你当皇帝,才是最适合的;我帮老九求情,是因为我欠他一条命,更不想看着你背负苛待兄弟的名声;我甘愿雌伏在你身下,不是因为我把自己当成女人,而是为了你,我愿意让步。”

    “我是个男人,我也有抱负,本想着做些事情,就算当不成贤臣,起码也图个能吏,只是,这一切,现在说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还请皇上开恩,容许奴才到景陵去吧,先帝九泉之下,总该有个儿子陪他说说话。”

    破 镜

    胤禛出来时,平素冷峻的脸色变得惨白,连带着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他站在门口,回头看着匾额上廉亲王府四个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方轻轻道:“苏培盛,你看廉亲王,是不是很伤心?”

    苏培盛一愣。

    当初皇上与王爷争执时,是屏退了左右的,他虽然守在门口,却也不知道两人到底因何而吵,只是最后胤禛的声音越来越大,才让他听了一小半,饶是如此,苏培盛依旧心惊胆战,装聋作哑,生怕自家主子迁怒到自己身上,后来瞧见胤禩从里面走出去,他才惊觉不妙,这么多年来,皇上何曾对廉亲王拉下脸色过,更别提大声训斥了,只是他再怎么揣测,也没料到王爷这一走,就十多天没再进宫,甚至还瞎了眼。

    看来真是吵得狠了,只是瞧着皇上这模样,像是放下身段去道歉都是肯的。

    思及此,他便道:“奴才以为,如今最要紧的,怕是先治好王爷的眼睛。”

    “你与朕主仆这么多年,情份非比寻常,你说话无须那么多顾忌,你说,”他顿了顿,“你说朕和他,还能有和好如初的一天么?”

    苏培盛看着他抿紧了唇的侧面,轻轻叹了口气:“奴才书读得少,却听过一个故事,叫破镜重圆,只是镜子碎了,再拼凑起来,也有裂痕,何况是人心?”

    胤禛心头一颤,没有说话。

    “将心比心,皇上伤心,王爷必然是更伤心的,但王爷与皇上自小相识,这么多年的亲厚,断不至于因为皇上一段话就没了的。”

    只是那样的话,任谁听了,也会心寒的吧。

    苏培盛咽下了后半句话没有说,眼前这种情形,他又怎么好再去撒上一把盐,廉亲王虽为人谦和,但骨子里却也有着天家的骄傲,这次连眼睛也盲了,可见是被刺激得狠了,皇上若想再挽回昔日的情谊,只怕不是那么轻易能做到的。

    然而这些话他也说不得,只能让主子慢慢去领悟。

    “你说得对,破镜重圆,尚且有裂痕,何况是人心……”良久,胤禛喃喃道。“朕不求他能原谅,只求他的眼睛能重见光明。”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苏培盛低着头,没有说话。

    “走吧,回宫。”胤禛叹息,转身便走。

    “阿玛,皇上已经走了。”

    “嗯。”胤禩淡淡应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玛,不若我去跟皇上说,让他准许我们出京吧?”

    “你觉得他会让我们走吗,再说出京了,又往哪里去?”

    弘旺只想着让他高兴起来,却完全没想过这一层,不由愣住。

    父子十几年,胤禩就算看不见,也能猜到他的反应,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温言道:“若是我想出京,略施小计即可,只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他要找我回去,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弘旺愤愤不平:“可看四伯那架势,必然还会过来的,我不想让他惹阿玛伤心!”

    胤禩笑了一下,转开话题。

    “你去拿本战国策,来念给我听吧。”

    ——————

    胤禛那边,一回到宫,先是马不停蹄赶到太医院,将胤禩的病情描述了一遍,让太医们商讨办法,又从太医院搜刮了一批珍贵药材,让人先送出去,他自己则折返回养心殿,打算将奏折批完,再出宫带着太医往廉亲王府去一趟。

    谁知刚坐下来,便听到外头有人来报,说太后绝食,让皇上赶紧去看看。

    胤禛冷笑,将朱笔一丢,起身就往永和宫走去。

    乌雅氏其实也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只是从先帝驾崩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十四一面,胤禛倒是不禁止十四的内眷进宫,于是她便三不五时就召来十四的嫡福晋完颜氏和嫡孙弘明,彼此相见,自然没什么和乐的气氛可言,无非是相对垂泪,乌雅氏见他们孤儿寡母的甚是可怜,也时时勾起对小儿子的思念,不由越发不待见皇帝,只觉得今日母子二人不能相见,全因这大儿子从中作梗。

    胤禛进来时,她正端坐在位子上,穿着皇太后朝服,双手平放膝上,双目微阖,面色平静无波,似已一心求死。

    “皇额娘这是何故?”心头还牵挂着胤禩的事情,皇帝心情并不算好,纵然对乌雅氏早就心死,也不可能见到她这副模样还能高兴得起来。

    “哀家是何故,皇帝理应明了。”乌雅氏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不掩冰冷。“皇上若执意不肯放了十四,哀家只好以这条老命来相陪了,只盼到了九泉之下,让爱新觉罗的列祖列宗们都看看,大清是出了一个多么英明神武的皇帝!”

    她的语调不快,却带了一股决绝之意,说至后来,全然不管不顾,大有胤禛不肯放人,自己就绝食至死的态度。

    胤禛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饶是乌雅氏心里早有准备,也禁不住被他看得心头一寒。

    “既然皇额娘心意已决,儿子也不敢拦着,只不过要奉劝您一句,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为表孝义,儿子也会让您最疼爱的十四去殉葬的,想必您到了九泉之下,一定能重得天伦之乐。”

    “你!”乌雅氏被他戳中要害,脸色剧变,腾地站起来,手指着他,目眦欲裂。“你这个孽障!哀家怎会,怎会生了你这么一个畜生……!”

    胤禛冷冷一笑:“皇额娘这话说得蹊跷,儿子若是畜生,您岂不把先帝爷也给骂了进去?”

    乌雅氏被他噎得一口气喘不上来,颓然坐倒,胸口剧烈起伏,半天说不出话。

    胤禛看着她颓败的脸色:“皇额娘若想十四平安无事,就好好地当您的皇太后,否则若是您不在了,这世上还有谁,能保住朕嫡亲的十四弟呢?”

    如果可以,他也曾经希望能像十四那样,承欢膝下,言笑晏晏,只不过从来没有如果,他冷眼看着乌雅氏怨恨的神色,并没有一丝后悔或心软。

    当做什么都不会得到谅解,当做什么,别人都揣着恶意去看的时候,他还有什么必要,对他们仁慈?

    心忽然揪痛起来,不是因为乌雅氏,而是为了胤禩。

    若他心中没有自己,那天自己所说的话,至多也就是让他心中有怨,又或诚惶诚恐,何至于伤心到了旧疾复发,双目俱盲的地步?

    脑海里蓦地闪过一句诗。

    若言离更合,覆水定难收。

    胤禛掐紧了掌心,恨不得立时飞到那人身边,再也不离开半步。

    忽然之间就没了半分折磨乌雅氏的心思,再刻薄的话,也没了说出口的兴致。

    他看着眼前仿佛老了十来岁的生身母亲,淡淡道:“朕的话,太后好好想想,指不定哪天朕高兴了,就会将十四放出来。”

    “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力跟你争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你若恨我,就冲着我来好了,何必难为他?”乌雅氏犹不死心。

    胤禛嗤道:“朕没放他出来,是因为他年少气盛,现在出来,必然不安分,再搅出什么事来,如今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朕去处理,朕不想在他身上浪费精力,跟额娘有何干系?”

    说罢转身,走了几步,顿住。

    “朕奉劝额娘一句,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朕的底线,如果您再闹腾起来,十四就不是像现在这般被软禁而已了。”

    脚步不再停留,极快地走向门口,抛下乌雅氏一人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雍正二年正月刚过,宫里便传出皇太后卧病的消息,加上当今皇上曾与先帝十四皇子相争,最后以非常手段登上皇位的谣言愈演愈烈,有心人忍不住揣测起这两者的关系。

    自胤祥远赴西北之后,胤禩又足不出户,能为胤禛分劳的人一下子少了两个,他镇日除了要处理堆积成山的奏折之外,还要研究胤禩的病情,不多几日,人就瘦了一大圈,仿佛更坐实了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皇上因与太后不和,心力交瘁,连太后也并不支持自己的亲生儿子当这个皇帝。

    胤禛看着呈上来的奏报,面露冷笑,丢在一边。

    “这谣言倒传得有鼻子有眼,难为他被关得严实,还不忘在外面兴风作浪!”

    跪在地上的人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粘竿处的头目本是戴铎和沈竹,只是胤禛见他们知道太多秘密,在登基之后,便将他们发配到四川年羹尧军中,又想个法子,让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如今的粘竿处裁撤了不少人,已没有当初的规模,但监视个把人,做做小事的能力还是有的。

    让谣言失效的办法,无非是用另一个谣言来取代它。

    他手指叩着桌面,心中已有了计较。

    闭门谢客的廉亲王府那头,却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恳 求

    院子里冬阳暖煦,透过葡萄架子斜斜铺洒下来。

    胤禩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倦意,身体索性也微微歪向一旁,看上去有些慵懒。

    旁边弘旺拿了卷书,正侍立一旁。

    佟国维忍不住问道:“奴才来得不是时候,不会扰了王爷歇息吧?”

    胤禩摆摆手。“佟老言重了,我这把骨头睡久了,倒有些惰了。”

    “世子爷如今越发俊俏了!”佟国维打量着弘旺笑道。

    弘旺谦逊几句,告退离去,举止行径尽是老成。自胤禩出事之后,他更显得懂事不少,隐隐已有了府中主子的做派,这几日正巧赶上快过年,上书房休了假,他便日日待在府里给胤禩念书,连二门都很少出,胤禩说了也不听,只得由着他去。

    “佟老莫赞坏了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孩儿。”胤禩嘴角噙笑,看起来心情不坏。

    佟国维关切道:“不知道王爷双眼可有起色,奴才认识几个大夫,若是王爷有兴趣,不如叫他们来看看?”

    胤禩淡笑:“多谢佟老,宫里的太医也瞧过了,京城里的大夫也请过不少,可都不见起色,主要是我这会儿一闻到药味就受不了。”

    胤禛将太医院里最有名的御医都派了过来,甚至命他们长驻在府里,京城里几个有名的大夫则是弘旺请来的,结果苦药一天三大碗当水一般喝,眼睛却不见起色。

    以致于现在他听到喝药两个字,脑壳就开始发疼。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许多。

    上辈子夺嫡惨败,被囚禁至死,这辈子又重来一次,他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结果却得到了什么?

    这些事情本不能深想,一想,回忆便会层层叠叠地压上来,迫得自己喘不过气,眼睛瞎了,正好眼不见为净,他也就把自己当成瞎子那样去活。

    两世加起来,也许争与不争,都没什么区别,身边的人注定还是要离自己而去,该走的还是会走,留不住的还是会留不住,当年草原上,活佛曾对他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竟如诅咒一般,一语成谶。

    佟国维与他说话时,一边不忘打量他,眼前之人看不见,这份揣摩就越发少了几分顾忌,多了几分思量。

    京城里对于廉亲王眼疾和被皇帝贬斥在家的原因,流传的版本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

    有说廉亲王想让九贝勒出来,而皇上不准,兄弟反目的。

    有说皇上想推行养廉银,廉亲王反对,君臣起了争执的。

    有说廉亲王助皇帝登上大位,如今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

    更有甚者,还说皇帝与廉亲王爱上同一个女人,皇帝一气之下将情敌打击报复的。

    但是这些版本,在佟国维看来,通通不靠谱。

    光是他们俩在厅中坐着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两拨补品药材自宫里头送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帝王的殷切问候,这哪里像是兄弟反目,简直是如胶似漆。

    只是看廉亲王眉目冷淡,兴致不高,仿佛两人之间,又确实有些事情发生的模样。

    “不知佟老此来,可是有要事?”

    佟国维回过神,虚咳一声:“王爷可知皇上想对江南李家下手?”

    胤禩一怔,随即明白。

    先帝在时,素来将江南三大织造倚为心腹,令其坐镇江南,密奏要事,先是太子,后是十四,都看中他们这一点,纷纷收买,与之勾结,孙家倒也罢了,李家曹家却是已然倾向一方,却偏偏不是雍亲王。

    直至新帝登基,自然容不下他们,只是当时根基还不稳,加上他们是先帝老臣,处置也需要找些借口,就一直忍到现在,如今想要动手,自然是西北军费所需,也因抓到他们的把柄了。

    “罪名是什么?”

    “亏空国库,数额巨大,尤以曹李二家为最。”佟国维叹了口气,眉间隐见忧色。

    他倒不是为了他们可惜,佟家与曹李孙三家本也没什么过深的交情,对方曾经数次送上孝敬,拉拢交情,但也仅止于此罢了。佟国维之所以忧心忡忡,是因为那三家乃是康熙年间甚为显赫的世家,虽为包衣奴才,可堪称先帝心腹之臣,如今皇帝要对他们下手,难免会让其他世勋旧臣兔死狐悲,有所联想。

    胤禩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但那一声叹息入耳,也就知他心中所想了。

    “皇上是个念旧的人,先帝孝懿仁皇后曾抚育过今上,就冲着这一份旧情,他也不会对佟家如何的。”

    前提是佟家安分守己,不要做什么僭越非分之事。

    佟国维人老成精,胤禩并不担心他会触怒胤禛,佟家唯一的变数是隆科多,胤禩与他打过的交道不少,自然知道这人野心不小。

    年纪轻轻便有拥立之功,加上皇帝嘴里也要尊称他一声舅舅,越发让隆科多有些忘乎所以,假以时日,只怕难免要做出些骄横失礼的事来。

    佟国维不知胤禩心中所想,得他这一句话,便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所说,与奴才所想如出一辙,佟家对皇上一直忠心耿耿,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胤禩淡淡一笑:“佟老这话不该与我说,还是亲自呈禀圣上的好,如今我也不过是废人一个,不再过问朝中之事了。”

    佟国维摸不清他的话意,只得笑道:“王爷言重了,依奴才看,王爷深得皇上眷爱,皇上必然还会重用王爷的。”

    “是与不是,都无甚要紧了。”他的语调平淡无波,透出些许萧瑟之意,佟国维本想请他帮忙在御前说项,请帝王对曹李孙三家从轻处置,以免寒了老臣的心,但胤禩一出口,却已堵死了他所有的后话,让佟国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佟老且放宽心,只要佟家一心向忠,就不会有什么事情,不过我这里,以后还是少来的好,免得传出去,说我胤禩没了职务,还在家中私会大臣,就不大好了。”

    胤禩面无表情,白净的脸上一派平静。

    佟国维正想说什么,却听得院子门口传来一个带了怒意的声音。

    “谁敢说你私会大臣的,朕定不饶他!”

    随着声音,披着狐裘的帝王大踏步走进来。

    佟国维一惊,也不知道两人的谈话让他听去多少,忙起身见礼。

    “奴才不知皇上驾临,还请皇上恕罪!”

    胤禛伸手去扶他,脸色和煦。“佟老无须多礼,你能来看八弟,说明你念着旧情,朕又怎会怪罪你?”

    佟国维唯唯诺诺,不敢答话,心中惊悸未定。

    胤禩也起了身,正想跪拜,却已被一双手按住,不得不又坐回椅子上。

    他低声道:“礼不可废。”

    “礼也是因人而定。”胤禛嗔道,语气里却不见多少怪责,反倒透出一股亲昵。

    佟国维耳朵尖,心中更坐实了自己的猜测:这兄弟二人的关系并没有如同外头传言那般恶化。

    胤禛虽站在那里,心思明显已不在佟国维身上,佟国维知情识趣,行礼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院子里余下两人,胤禛瞥见旁边放着的书本,拿起来翻了几页,兴致勃勃道:“你在看世说新语?朕来给你念。”

    “皇上日理万机,奴才怎敢因为微末小事而劳烦您。”胤禩慢慢道。

    “就算你多久原谅我也没关系,总有一辈子的时间等着我们,只是,总要给我一个开始的机会吧。”胤禛软了声音,不再称朕,语气里带上一丝恳求。

    那人便不再说话,神色依旧冷冷淡淡,不见开怀。

    胤禛看着他依旧黯淡无光的双目,悄悄敛去眼中的悲色,拿起书,一边念了起来。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此时为了不惊扰身旁的人,又刻意压低,倒不似读着那些魏晋风流,反而像在读朝廷的奏折,分外有种滑稽之感。

    只是胤禩却没笑,对方读没一会,却见他将头歪向一侧,双眼微阖,似是睡了。

    胤禛停了声音,脱下狐裘给他轻轻盖上,又怔怔地看了半晌,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为他寻找名医好药,只是无论多好的药,用在他身上,都如石沉大海,起不了一丝作用,胤禛却还不死心,甚至派人四处寻访民间偏方,但凡有一丝希望,便绝不放弃。

    “会好的……”手指轻轻摸上他合着的眼睛,帝王喃喃道。

    见他睡得香甜,胤禛忍不住也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却不敢着力,生怕吵醒他,只是轻轻碰触,也学他一般阖上双眼。

    视线一下子黑暗下来,他想象着对方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日常起居,却知道无论如何想象,也难以企及那些痛苦的万分之一,心口不由越发疼痛,痛到揪成一团,眼角酸涩。

    脑子里乱七八糟,忽然想起许多往事。

    从现在,慢慢追溯到小时候,不知不觉,居然已经有将近三十年的岁月。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自眼眶流了出来,洇染了一片湿润。

    他只是维持着低头倚靠的姿势没有动,仿佛想将那说不出的痛楚慢慢流泻出来。

    本该沉睡的胤禩却睁开双眼,视线空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雍正二年三月,贝勒允禟被放了出来,移居家中,帝允其自由,允禟及家眷额手称幸,其后不敢再?br /好看的txt电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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