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鸦杀、第15部分阅读
三千鸦杀、 作者:rouwenwu
气:“快死了,不用着急。那个老妖国师在你心脏上扎过银针下了咒,如果不解开咒文,你最多只能活个一两年。”
“我等不了一两年,现在就死吧。”她热辣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脏,戳得他鼻子都红了。
“帝姬,你别想着死了去阴间找他。你活着大约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死了可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
眉山君又叹了一口气:“他是魂灯里化出的一只鬼,到底为什么会生出他来,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灯若不被点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带着记忆转世轮回,守着灯不能解脱。如今魂灯被点……唉,应当是魂飞魄散,不知飘在什么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阴间也找不到他。还不如努力活着,兴许日后有人能将魂灯熄灭,他还是会回来的。”
覃川闭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对不对?”
眉山君顿了一下:“那个咒文确实解不开,但也未必走到绝路,我会替你想办法。谁叫……唉,谁叫我那么心软!”
他抓着袖子,揉揉通红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呆着哪儿也别去,魂灯被锁死在天原皇宫里,现在外面到处贴满了你们的通缉告示,你这样子出去就是个死。总之万事交给我,谁叫我是苦命师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里恢复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无声地陪着她。覃川吃力地转过头,望着窗外灿烂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云还在这里,那时候她睡懒觉,他就倚在窗户上笑眯眯地看她。
为什么会爱上她?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只默默陪着她?很多很多问题她想问,一直以来都想问,但从没问过。人将死,问到了这些答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不舍,她的心肠对他素来是冷若铁石的。
如今窗外空荡荡,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不需要伤心悔恨,这一切已经是对她最好最彻底的报复,流泪亦是嘲讽。
他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衣服,鞋子,画——有关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齐这个名字也被凡人一夜之间遗忘。只有她起床时披着的他的一件外套留下来,如今温和地包裹着她。
覃川将脸埋进宽松的衣领中,觉得他还是抱着自己,应当还没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凤眠山下的那个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约是怕她伤感,将凤眠山那片竹林给搬到眉山居了。
她披着衣服挪到外面,搬了一张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数它们。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应当刻了两人的名字。世上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会消失的,所以他存在过,在她心里,到了生命的尽头也绝不会忘记。
和风将他的衣服吹得鼓起来,缓缓将她环抱,覃川抱着那两只袖子,低低唤一声:“九云。”
他或许就在身后,温柔地答应一声,抚摸她的脑袋,像阳光一样轻柔。
她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我心爱的人,我等着你。
当你再次睁开眼看着这个世界,或许它已经变得陌生了。树叶不再闪闪发光,黄昏也不再美艳如诗。失去妖力的人间,变得平庸琐碎,不再有鲜亮灵动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欢呼;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只是,我会等着你。
或许那时候我已经白发苍苍,牙齿脱落,说话亦是含糊不清,词不达意。
可我还是要等你。
我要等着,紧紧的抱住你。我会祈求上天,我再也不会放开双手。
听见花开的声音
其实,在眉山居挺好的。自魂灯被点,天下再无妖魔,来找眉山君办事的人也骤然减少,日子清闲了许多。他闲得每日只是吃吃喝喝,一年多下来,整个人胖了大圈,以前那骨瘦嶙峋的模样是看不到了。覃川觉着,他再这么发展下去,只怕会变成白河龙王那样一颗球。
国师落的咒一日比一日厉害,最严重的时候,她有近一个月不能下床,每日每日陷入深度的昏迷中。
她以为自己挺不过去,趁着清醒的时候,赶紧找了眉山君来交代遗言:“倘若魂灯有朝一日被灭,九云能回来了,替我告诉他,我在奈何桥边等着,大家一起投胎转世。我会瞒过阴差,绝不喝那忘川水。”
眉山君什么也没说,只是鼻头红得像颗萝卜,学了小媳妇的模样掩面狂奔而出,撞倒不少花花草草。覃川想笑,可下一刻又痛得晕死过去,再不知人事。
后来咒文被解开,覃川还特地提了好酒找眉山君秉烛夜谈,想问问他到底是找了谁替自己解咒的。她以为快死的那会儿,模模糊糊听见他和人说话来着,依稀听见“小湄”“我答应你”之类的话语。
眉山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捧着水桶般大小的酒杯突然就哭了起来,一个劲儿捶胸顿足:“死傅九云!你醒了这笔账老子要和你算清楚!老子为了救你女人,连情敌都求上了!老脸往哪里搁哟!”
覃川赶紧从酒缸里又舀了一桶酒给他满上,连连赔笑:“多谢师叔救命之恩,原来您是找了那只战鬼。是答应了什么条件么?”
眉山君泪流满面,长吁短叹,不管她怎么问,都不肯再说。
覃川只好哄他:“师叔放心,既然咒文已经解开,我也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了。您告诉我小湄在哪里,我去找她,帮您说说好话,保管哄得她心花怒放,过来眉山居陪您。”
他挂着两条泪,双眼发光看她:“……真的?”
“十足真金的真。”
“可是可是……她身边总跟着那只战鬼……”
“我不怕战鬼,再说我是女的嘛,他也不能拿我怎么办。”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眉山君心花怒放,还要摆出矜持的小样儿,踯躅半日,才期期艾艾地说:“她在挽澜山一带,那边还盛产一种叫春醪的好酒,记得帮我带几缸回来。”
覃川哭笑不得地答应了。
临行时,眉山君给了她一幅辛湄的小像,看那笔法灵动潇洒,竟是傅九云画的。覃川盯着那画看了半日,心中感慨,笑道:“师叔这里竟还有他的画,我的那些都已经……”
自他魂飞魄散之后,画的画也都成灰了,连一片碎纸屑也没能留下。
眉山君拍拍她的肩膀:“傻孩子,我是仙人嘛。不过这画可不能送你,是我的命根子啊!你要注意,千万别沾了水,也别弄脏了皱了……”
絮絮叨叨交代一堆,眉山君将自己的牛车借给她一辆,继续交代:“老牛不需喂食,每日早中晚给它饮三壶美酒就成。你这一去也别太久,若是人执意不肯来,不要勉强,那战鬼脾气不好的……散散心,就回来吧。我看变数就在这几年了,魂灯迟早要灭。”
她微微一凛,疑惑地用眼神问他。
他只说:“言尽于此,总之要保重,别太任性,不是还要等着他回来么?”
不错,如今咒文解开,一年她等得,十年也等得,就是等五十年,八十年,又有什么呢?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会等下去。
覃川驾着牛车施施然往挽澜山飞去。挽澜山是西方琼国皇陵,山脚下也没什么有规模的大镇子,不过零零星星住着几百户人家,还有一大半是为了看守皇陵大门留下的。当年她和先生就是找了这么个僻静地方,先生的墓地也在山下,这一路可说是驾轻就熟。
那画纸上的辛湄是个十分出色的美女,更兼身材修长,按说在挽澜山这么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应当十分注目才对,可她拿着画问了不下几十人,却没一个认识的。
覃川问了一路,难免口干舌燥,找了家酒馆进去歇息。还记着眉山君的吩咐,替他买了五缸春醪,吓得酒馆里那些伙计掌柜下巴都要掉地上,结结巴巴:“姑、姑娘,你一个人,喝的完那么多酒么?”
她嘻嘻一笑,恶作剧的心顿时生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唤出猛虎,把五缸酒放在它背上,一路飘飘荡荡送上牛车,吩咐给眉山君送了再回来。转头一看,酒馆里客人哗啦啦跑了大半,剩下那些伙计们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抖成一团。
荷包里正巧没多少银两了,她大摇大摆抽了张凳子坐下,冷冷吩咐:“上好酒,上好菜。”
公主她今天,要吃霸王餐了。
酒正喝到一半,忽听门外脚步声阵阵,有个很熟悉的女子声音抱怨着响起:“皇陵那么大,鬼知道山主要的同心镜在哪里!以前这些搜刮宝物的东西都是九云做,如今他偷了魂灯跑走,苦差事就落到咱们身上,找了三四天,我脚都酸了!”
覃川手里的酒杯差点砸了,愕然转身,只见一行四五个香取山的弟子风尘仆仆地进了酒馆,当头那人一身绿裙,容貌艳丽,正是许久不见的青青姑娘。走在最后那人紫衣长袖,双目紧闭,竟是失踪已久的左紫辰。
覃川豁然站起,急道:“紫辰——!”
那些弟子们都是一怔,左紫辰更是愕然,想不到在边陲之地的小酒馆会突然冒出来一个美貌陌生的姑娘喊自己名字。他拱手上前,声音淡漠:“在下正是左紫辰,不知姑娘何人?在下并不曾识得姑娘。”
覃川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你怎么回香取山了?那天究竟怎么回事?你和玄珠……”
青青忽然咳了一声,将她轻轻一推:“姑娘,借一步说话。”
她把覃川拉到门外,神色严肃:“我看姑娘与紫辰应当是旧识,有些事你或许不知。希望你莫要在他面前再提起玄珠这两个字,年前他回到香取山已是求了山主替他消除记忆,如今是什么也记不得了。你若总是提玄珠,叫他想起什么,岂不令他痛苦?”
消除……记忆。覃川怔怔看着左紫辰,他神态安详,全无之前的苦忍涩然。原来、原来他又遗忘了,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的意愿。
“紫辰下山那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姑娘可否知晓?还请告诉我们……是不是玄珠出事了?她和另一个名为傅九云的弟子一直未回,姑娘若是知道缘由,也好解我们疑惑,莫让他二人白白背了偷取宝物的黑锅。”
覃川慢慢闭上眼睛,隔了很久,才低声道:“我……也不知道。算了,他忘了也好。抱歉,方才是我失态。”
她坐回位子上,背对着众人,耳中听见左紫辰低柔的声音与同门说笑,心中滋味复杂之极。
当日是玄珠点了魂灯,不知他二人有什么纠葛,兴许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忘了也好。谁也没有资格责怪他选择遗忘,毕竟每一颗人心都是不同的。忘记一切的时候,他反倒过得快乐简单,何不继续下去呢?真相往往不很美丽。
从香取山弟子们的话语里,她得知皇陵里有一位琼国将领看守,传说是有战鬼血统的。覃川不由苦笑,怪不得她找了好几日也没找到辛湄,原来她和战鬼在皇陵里住着。琼国的风俗竟然如此古怪,不让战鬼上战场,反倒叫他来看守皇陵,住在墓里。
为了达成眉山君的心愿,她特意潜入皇陵中找那两人商谈一番,岂知他二人竟是早已成了婚的夫妻,还是琼国皇帝亲自下旨赐的婚。
她临走的时候在肚子里不知将眉山君骂了多少遍,人家是夫妻啊夫妻!他居然从来不说!成天念着别人老婆的仙人是什么仙人?差点就帮他干了拆散夫妻的坏事。怪不得人家战鬼直接找上门,那么杀气腾腾地,谁的老婆被别人拐走不会想杀人?没把眉山君大卸八块,算那只战鬼客气了。
覃川写了一封措辞委婉的书信,叫灵禽给眉山君送了去,至于他看完之后是哭是闹,是捶胸是顿足,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驾着牛车,去挽澜山下给老先生扫了墓,从此便开始漫不经心的四海游历。她想找传说中的阴山,魂灯是阴山神龙嘴里衔的神器,招引十方八荒之妖的魂魄,上古时神鬼大战据说派上了很大的用场。
傅九云既然因魂灯而生,那么去阴山兴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一晃匆匆四五年过去,因着魂灯神力日益强盛,对各大仙山福地亦有不小的影响。为了防止自家仙山中好不容易生出的仙花精仙草精们被魂灯勾走,许多能力强大的仙人已设下结界,自产自销,自给自足,凡人与仙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妖,仙人亦避世不理,从此真正成了凡人的天下。天原国继续征战四方,驱使的再也不是妖魔大军。听闻二皇子亭渊用兵如神,鏖战数年,几乎从未吃过败仗。
或许天原真的要一统中原,眉山君说的对,国与国的纷争从来不会停止,只要有人在,纷争就在所难免。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原八方诸国素来战乱不断,也许现在就到了合的时候。
她心所系的大燕百姓不再受妖魔所苦,归入天原版图后,皇族实施仁政,免税三年。那哀鸿遍野的哭声终于停了。
天下间再没有可让她挂心的事,除了傅九云。
他究竟何时能回来?
又是一年春来到,覃川仍在苦苦寻找阴山的路上,眉山君忽然派灵禽送了一封信给她。
“年前天原二皇子送还魂灯,其妻湖公主素有‘神之眼’之称,已将魂灯熄灭。二皇子云,卿有恩与他,许诺灯灭后三百年内不再驱使妖魔,卿尽可安心矣。九云归来在望,速回速回!另,莫忘了买些美酒。”
信纸飘飘扬扬滑落地上,覃川不禁泪流满面。
回来了,他回来了!
她回头望着遥远的东方,那里漫山遍野开满了春花。
她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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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云番外(1)
公子齐死的那天,眉山君正缺了个酒伴,睡在屋中闷得发霉。
正巧时常在外体察世情,素有“第三只眼”美称的小乌鸦飞回来喝水,顺道带给他这个令人震撼的消息,将他一肚子颓废糜烂的酒虫吓得死掉大半。
你说这个人,他怎么就死了呢?好歹他也是个厉害的半仙,不活个几百年就赶着投胎转世,实在浪费。再说……再说眉山君也真没见过有哪个人像公子齐那样热爱生命的,将有生的精力全部投注在风流倜傥、寻欢作乐上。
他怎么就舍得死了?
眉山君很不冷静,换了套衣服就驾上牛车去探望故人遗体。
公子齐生前最爱排场,寻花问柳一掷千金,什么都要享受到最好,死的时候却偏偏躲在个无人的山坳里,就这么一声不响的去了,连个坟墓也没准备。
眉山君想起自己与他数十年酒友的亲密关系,一时悲从中来,下定决心替他寻个风水宝地,好生安葬才是。
谁晓得匆匆赶到山坳,尸体是没见着,那青石台子上只留了一件衣服,正渐渐化作青灰被风吹乱。
眉山君大愕之下满山转了几圈,连根毛也没找着,不无怀疑地瞪着小乌鸦,问它:“你确定他真死了?”就算是半仙,死后也要丢下臭皮囊,从没听说化作青灰消失不见的。
小乌鸦的职业能力受到怀疑,流着眼泪飞走了。眉山君又找了几圈,实在一无所获,只得驾着牛车怏怏而回,日后时常抚着酒杯哀叹沉思,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世人多以为他无所不知,但这世间总有些事连他也摸不着头脑的。
曾几何时,认识了公子齐,此人容姿才华皆为上等,虽是区区半仙之体,亦不曾刻意彰显实力,但眉山君一眼便能看出他不在世间众仙人之下。不是没有暗中调查过,甚至偷了金蛇一族珍藏的天书来看,翻烂了天书也没找着他的命数。公子齐委实是他所遇最为神秘、最为古怪的人。
他本想亲口试探,但每次一喝酒就忘事,时间长了,又觉此人大合自己脾性,索性把那些暗地里的小心思统统丢掉,就当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有何不可?
不过这样一个人也会死,眉山君真的想不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关了大门不见任何客人,努力思索最后几次见公子齐时,他的模样言谈。想的脑袋都发疼,也没发现什么破绽,最后只有长叹一声,对月将酒撒入窗下,权当敬这位仙去的酒友了。
匆匆十几年一晃而过,对仙人来说,十几年不过是喝杯茶的工夫。
那天眉山君又无来由地发了哀怨的酒虫心思,正是捧着酒杯大叹从此世间无知己的时候,看门的灵鬼神色古怪进来报:“主子,外面有个小小少年,装了一车的美酒送来,说是您旧识。”
眉山君确认自己从未有过什么旧识是少年人,好奇之下踩着木屐去大门处看究竟。
门外紫丁香开得正盛,一辆小小马车停在桥边,车旁果然站着个少年人,身形修长,还带着一丝纤瘦,穿了件绣黑边的白长袍,长发如云,正背着双手甚是悠闲地欣赏木桥边的红花。
听见脚步声,少年缓缓回头,眉山君心里打个突,一时瞠目结舌,竟说不出话。
那眉目,那神态,宛然是早已死了十几年的公子齐!只不过如今年岁尚小,颊边还有一丝稚嫩的丰盈,然而目光之冷冽老练,又岂是一个青涩少年所能有的?
少年见他发呆,便浅浅一笑,声音低沉:“眉山,我给你带了‘醉生梦死’。从西边有狐一族好容易讨来的,可不能浪费了。”
眉山君震惊得掉了下巴,指着他一个劲抖,喉咙里咯咯作响,终于拼成几个字:“……公子齐?!”
他微微一蹙眉,跟着又笑了:“叫我傅九云好了。这一世的父母待我极好,不忍弃名不用,眼看着他们下葬才忍心脱身,否则早几年便来找你。”
直到将那一车醉生梦死干掉大半,眉山君才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他的事情。
上古神鬼有大战,妖魂鬼魅肆虐人间,杀之不尽。阴山有神龙,口衔魂灯而出,以不得轮回,永生永世受尽苦楚为代价,招来四只凡人魂魄,开启魂灯无上神力,恢复了人间清明。
数千年后,魂灯为异人所灭,就此遗失凡间,也不见有天神索回,渐渐地竟生出一只鬼来。那鬼初时无形无体,无思无识,每日只有徘徊在魂灯上,时常沉睡。再过数千年,便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智慧,不可继续逗留凡间,从此开始了不停的转世投胎为人这一漫长历程。
凡人死后魂魄过奈何桥,进入轮回前都要饮用忘川水,洗涤一切前世因果情仇。他却没有喝忘川的资格,次次带着之前的记忆轮回,可谓苦不堪言。
如此这般轮回个几十次,石头做的人也要被磨烂,他便开始修行,成了仙就不会再死,也没什么轮回可以折磨他。
“只是我修行了那么久,依然空虚的很。”傅九云饮了四五坛醉生梦死,居然一丝儿酒气都没有,眉山君只得灰着脸跑出去吐了再回来继续喝,为他转世后依然彪悍的体质暗暗咬牙。
“我看你每日过得挺快活。”游荡在女人堆里,乐得没边了。
傅九云笑了笑,眼底有些忧郁:“你若像我,死了和活着没什么两样,永远看不到个尽头,也会空虚的。”
眉山君默然。
仙人的寿命也是极长,可再怎么长的寿命也有到头的那天。死后入地府,饮下忘川水,便又是个崭新而未知的开始了,生命的新鲜与神秘正因为未知而有趣。像傅九云这样的,果然不很有趣,非但无趣,反而是个酷刑。
“要不我寻个时间,替你把魂灯点上一点,叫你稍稍歇息一会儿?”醉了酒,眉山君斜斜乜眼,大有出手帮忙的豪情。
“仙人私取凡人魂魄是个天大的罪过,何况如今世道和平,人妖难得处得融洽,何苦为一人之苦叫天下人都跟着受苦?”
眉山君只好继续默然。
酒足饭饱,傅九云驾着小小马车走了,临走时反过来安抚他:“我自有我的快活之处,你就不用多想了。”
他确然是有快活放肆的地方,没几年,南方诸国便将傅九云三字传了个遍。此人善音律,性风流,不知扰乱多少少女的春心,拆散多少同床异梦的夫妻。男人提起他便恨得咬牙切齿,女人提到他便是小鹿乱撞,双颊羞红。
数千年积累下来的风流手段,令他无往不利,对女人似真似假,叫她们如痴如狂。
眉山君以为他会继续这么过下去,岂料某日傅九云忽然找上门,这次却不是送酒,依稀竟有些心神恍惚,道:“有个姑娘……有些可怜,替我看看她的命数。”
眉山君极纳闷,随他驾着牛车去到一处战场,那里鏖战正酣,硝烟四处弥漫,血腥臭气冲天。他情不自禁皱起眉头捂住鼻子,无奈问他:“这是做什么?来这种地方?”
傅九云并不说话,只是指了指南边。那里有几架破旧战车,七七八八的尸体倒了一地,战车上架着大鼓,只有一个纤弱的满身是血的少女还坚持着奋力擂鼓,高声叫嚷鼓舞士气。她几乎成了血人,还不停有血从那单薄的甲胄里一层层渗透出来。可是擂鼓的动作还有呼喊声却一阵强过一阵,至死也不放弃。
“这些日子我待在南边的周越国,做些替人作小像赚钱的行当。这女子是周越三公主,与她……无意相识。如今周越为蛮族侵略,几近灭国。你替我看看她的命数如何,还能活下去么?”
眉山君大吃一惊:“你要救她?!万万不可!这女子眉间满是黑气,顷刻间就要命赴黄泉。你救她就是逆了天道,必然遭罚!”
傅九云眉头拧紧,再也没说一个字。眼睁睁看着三公主流尽体内最后一滴血,一缕香魂幽幽离体,为阴差们勾走了。
眉山君见他神色阴沉,心里微微有些了然:“九云,你喜欢她?”
傅九云像是惊醒了似的,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也不是……只是,有些不忍……”
当日他在护城河边为女子作小像,三公主扮作男人来找他,笑靥妩媚,神态天真,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女子。她来并不是为了夜奔,不过拿着他的一幅画,很认真地问他:“为什么你名字叫傅九云,可画上的印鉴却是公子齐三字?”
头一次被人问这种问题,傅九云难免失笑:“上古有画圣平甲子,为何他还有个名字叫姜回呢?”
三公主恍然大悟,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居然还巴巴跑出来问人,丢人的很。
那天,她的脸比晚霞还要红。傅九云觉着,漫天的晚霞仿佛都被比了下去。
可她如今香消玉殒,就在他眼前。
傅九云在眉山居逗留了很久,每日只是闷头喝酒。眉山君在这方面不甚通,既然他说不是喜欢三公主,那必然是因为见到有女人死在面前,所以心里不快活,于是不时拿话与他做排解。
后来傅九云只问了一句:“她可有转世?如今是投胎在何处?”
眉山有小乌鸦做第三只眼窥视人间,很快便得了确切消息:“如今投胎去了西方齐光国,还是做女子。不过命不大好,只怕活不过十七岁便要病死。”
于是傅九云走了,这一去又是近百年,在暗处看着她体弱多病的模样,偶尔想要出手相助,想到这是有逆天道的行为,只好把冲动压下去。
这少女不知造了什么孽,接着投胎好几次,没一次好命的。不是多病就是贫穷,要么就是被夫家虐待,早早夭折。
他觉着自己是想看到她能有一世幸福的模样,至少有一次是笑着死的,好像那样他就可以安心些。
可她就是那么惨,这一世难得嫁了个好夫君,却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山贼杀了。眉山君赶来找他的时候,正见到他坐在云端的马车里,无奈又忧郁地看着她被阴差勾魂。
“你这样成天看着别人也不是个事。”眉山君比他还无奈,“你是怎么了?日子过得无聊,所以观察起旁人的轮回了?”
傅九云想了想:“你说,我要是方才救下她,上天会给什么责罚?”
眉山君摇头:“谁敢改命?你别胡来,万一弄个魂飞魄散你哭都来不及!这孩子连着十世受苦,接下来必然大富大贵,甚至贵不可言。你真为她好,就别管她。”
傅九云默然点头:“……也是,我近来糊涂了。”
他果然再也不去窥视凡人轮回,每日只是喝酒作画,又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嫌世间乐律太俗,豪情壮志地要写一曲惊世名曲,流芳百世。后来又觉着日子太过无聊,跑去香取山拜了个妖仙为师,就近守着魂灯,和一干女弟子们厮混逍遥,倒也快活的紧。
眉山君与他喝了几次酒,想到他曾一直念着那少女,便提了一下:“她如今投生东方大燕国,是唯一的一个帝姬。这一世的命应当极好。”
不曾想这句话惹出许多祸端来。
傅九云番外(2)
彼时傅九云倾尽所有精力,作了半阙东风桃花曲,自傲得不行,拿出去与人卖弄,寻遍天下舞姬,却无一人能跳出他要的味道。他唯有叹息着和眉山君说:“此生无知己,偌大的中原,上下三千年,竟无一人能懂我音律。”
眉山君对音律一窍不通,半点兴趣也无,但见老友近来活得有滋有味,依稀不再是那个空虚无聊的模样,倒也替他欢喜,于是开玩笑:“你自己不会画么?将心中的绝代佳人画在纸上,使个仙法叫她跳给你看。这也容易的很。”
他说说而已,傅九云竟真的作了画,苦思三日才想出个仙法,叫画里的人现出幻相,如在眼前。
拿去给眉山君看,看得他连连点头:“不错,这些舞姬都是你接触过的?果然美艳无俦。”
傅九云微微一笑:“虽是群舞之曲,还需一个领舞的。只是领舞的人至今我也想不出该是谁,先放着吧。”
眉山君不知怎么的就想到那十世受苦的女孩子,于是与他提起,傅九云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是谁,可见这些日子过得的确不赖。因听见说她这一世命极好,他便有了些兴趣:“哦?果真如此我便要去看看了。”
此时他已是香取山主的弟子,不好把真名示人,又重操旧名公子齐,戴上个青木面具,在东方大燕混得风生水起。
百多年来,人间皇朝秘术渐渐繁杂,更兼眉山的大师兄留在宫中教导皇族白纸通灵之术。有他坐镇,傅九云却有点不好意思破开结界硬闯皇宫,索性和往日一般,在环带河边替人作小像,或画写意山水,或描工笔花鸟,刻意下了仙法,势必要造出些声势来,引得帝姬出宫一见,看看她过得如何。
谁知帝姬如今年齿尚幼,大燕皇族素来庄重自持,不似南方周越的随意放纵。他在环带河逗留半年,没等来帝姬,却见到了调皮爱闹的二皇子。
彼时傅九云正在描一枝红梅,他有心表现,下笔更是灵动万分。最后一点朱砂染色完毕,他捞起酒壶仰头便饮,再一口将酒液喷在画纸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四下里飘起了细细白雪,一枝颤巍巍的红梅好似盛开在每个人的眼前,好似雪里一团火。
二皇子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直缠了他三四天,最后一天干脆追着马车一路小跑,就着车窗大喊:“五百两?一千两?两千两?先生好歹开个价!我诚心求画!”
傅九云撩起窗帘,淡笑道:“公子,鄙人从不卖画。纵然是黄金万两也无用。”
二皇子只好改口:“请先生留步,容我再看几眼仙画,方才还没看够。”
马车停了,傅九云下车与他去了小酒馆,没两下就把个二皇子灌得晕头转向,大约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记不得,大着舌头唠叨:“先生……将画借我玩赏几日……我、我过几天必然还你……你若不信,到时候只管去皇宫找我……”
傅九云思索片刻,点头叹息:“知己难寻,你既这样爱我的画,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二皇子虽然稚嫩了些,脾气倒很投缘。傅九云将那红梅图与东风桃花曲的仙画交予他,有些感慨:“这是东风桃花,鄙人虽只作了半阙,可叹世间竟无人能舞。”
二皇子眼睛一亮:“我有个小妹,生来擅长歌舞,先生何不让她试试?”
傅九云不大相信那苦命了十世的女孩子有什么跳舞的天赋,一个娇养在深宫内的帝姬,所谓雅擅歌舞,应当只是旁人的阿谀之词。
他不过付之一笑,并不答话。
二皇子一去就是好几天,再找来的时候,果然把画还给他了,顺便还替帝姬带给他一句话:“请将东风桃花曲作完,你能作完,我便能跳完。”
如此狂妄,如此自信。
傅九云又好笑又好气,这女孩子连着十世都活得懦弱窝囊,想不到这一世却变得大胆了。他有心挫挫这不知天高地厚姑娘的锐气,女孩子么,还是要温良柔顺些才好。于是叫二皇子带回更挑衅的话:“作完没问题。帝姬能跳出来,鄙人将全心作两幅最好的画相赠。只是帝姬倘若跳不出来,那不自量力的坏名声怕是要传遍大燕了。”
他有心想一探帝姬对挑衅的反应,不想眉山忽然找他饮酒,便搁下了。眉山君见他近来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不由打趣他:“这是怎么了?动了红鸾星?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傅九云并不动色,淡道:“红鸾星?上回是谁拉着我去看辛家小姐……”
话未说完,眉山君便小媳妇般捂着脸跑了,临了还狡辩:“我只把她当妹妹!”
傅九云只是笑,这几日干脆不去环带河,只留在眉山居,寻个静室专心致志将东风桃花曲的下半阙作完。
不知帝姬对挑衅是什么反应,他那满腔的傲气却被激发了。觉着是自己耗费毕生精力出了一道世人皆答不出的题,实乃有生以来第一自傲之事,看众人败在东风桃花曲下,得意里难免失落。没想到,最后大方叫嚷要答题的人是她,他有点不甘,还有点期盼。
世间知己最为难寻。好吧,小姑娘,看看你能带给我什么?
完整的东风桃花曲谱由二皇子带入了大燕皇宫,没过几日,这大胆又天真的帝姬却跟着她的二哥,扮作个男人偷偷来环带河边找他了。
那会儿傅九云刚从眉山居喝完酒出来,驾了马车躲在云端居高临下打量她,心里琢磨,这孩子居然没怎么变,还是穿着男装,以为旁人都是瞎子。只是连着看了她十世苦楚,忽然见她被娇生惯养得无忧无虑,柔嫩的面颊上挂着甜笑,他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周越国那个三公主。
幸好,这一世她是好命。就这么笑下去吧,最好永远也不要变。
帝姬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人,气呼呼地回去了。傅九云觉得她气成包子的模样怪可爱的,情不自禁驾马车悄悄跟在后面,快到皇宫的时候,却被人拦下了——是眉山的大师兄,那位半仙老先生。
“公子齐先生,行到这里便够了。帝姬如今还小,吃不得你的手段。”老先生以为他要把魔爪伸向天真可爱的小帝姬,赶紧出来护犊。
傅九云最不喜被人误会,更不喜解释,当下笑得风轻云淡:“倘若我一定要她吃下呢?”
老先生为难地看着他:“老牛吃嫩草可不是这样吃的。你这牛未免太老,她这草也未免太嫩了些。”
傅九云倒被他风趣的模样逗乐了,跳下马车诚心实意地解释:“我只想看她如今过得如何,并无他想,老先生不必多虑。”
老先生释然:“我曾听眉山提起过,公子齐先生看了她十世苦命。这一世她的命应当是极好的,只要先生你不插手。”
傅九云不解,老先生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先生是超脱凡人之外的存在,与他们没有交集。你看她十世,无形中已生孽缘,再要接触,这一世她的命如何,便不好说了。”
只是看着也能生孽缘?这是什么道理?傅九云在马车里想了很久,决定以后再也不去看她。本来也是这样,他并没有欠她什么,为何一世又一世窥视她?
可下定决心不去看,又觉空虚的很,做什么都没滋味,像是舍下一件极重要的东西,十分十分不甘心,不情愿。
他趁夜偷偷破了大燕皇宫的结界,溜到公主的景炎宫一探芳踪。偷偷看她一眼,也没什么大不了吧?他们还有个赌约呢!这孩子气的借口令他心安理得,在黑暗中静静窥视她沉睡的容颜。
帝姬如今年纪还不大,脸颊上有着稚气的丰盈,安安静静地用手压着被子。那十根白玉般的指头十分玲珑可爱,傅九云轻轻拿起一只,翻过来放在眼前,仔细替她看手相。
这一世她的命果然不错,父慈母爱,顺顺利利到老,姻缘亦是美满幸福。
傅九云心里有一种满足,正要放开,忽觉她一动,竟是醒了。他没来得及躲藏,抑或者是从心底里不愿藏,想叫她看见自己,知道有这么个古怪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窥视她十世。
帝姬反应显然没这么缠绵,她吓僵了,连喊也喊不出来。
傅九云施法瞬离,留了张小笺给她:卿本佳人,却扮男装,难看难看!歌舞之约,勿忘勿忘。
小小挫一下她的锐气,大约会把她吓哭吧?这种恶作剧令他想笑,冷不丁帝姬却大叫:“公子齐!我赢定啦!你等着!”
他差点从房梁上摔下去。
这次窥视令老先生很无奈,去环带河等了他好几天,他却始终避而不见。说到底,傅九云是有些心虚的,可心里又有种孩子般的快乐和期待。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和眉山君喝酒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说:“也许……这次东风桃花曲真能找到主人。”
眉山君很奇怪:“找到主人又如何?你娶她做老婆?”
傅九云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被问住了,默然喝下美酒,良久无言。
眉山君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得意洋洋:“你娶她又有什么困难了?飞到皇宫,直接抢走!我来给你们做媒人……”
“辛湄的小像……”傅九云只说了五个字,眉山君又一次捂着脸跑了,又气又恨:“你等着你等着!”
眉山君的报复他没等到,却等来了朝阳台那一曲东风桃花。
台上有那么多人,其实他心里明白,她打赌是为了好玩,跳舞也不光是为了他,只怕有更多的缘故是为了叫龙椅上那男人笑上一笑。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问自己,那又怎么样?
如今她火红的裙角拂过朝阳台的白石栏杆,台下万千繁花都不及她浅浅一笑。他出了一道世人答不出的难题,她给了一个最好的答案。是他心底最渴求的答案。在世间轮回徘徊三千年,三千年,仿佛都只为了这一刻。
遇见她,看着她。
迷雾瞬间散去,原来真的是她。
他告诉眉山君上次没能回答问题的答案:“我要她,我会带她走。”
眉山君一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这次实打实被吓呆了,喃喃:“喂……你当真的?她这一世的命是极好,但和你无关……”
“我会让她更好,我替她改命,什么后果我来担。”傅九云毫不犹豫,“她是我的。”
眉山君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傅九云番外(3)
傅九云觉着自己从未这么稚嫩过,?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