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第82部分阅读
山河赋 作者:rouwenwu
与日后一代名臣之间的对话,留存于史书。 苏台迦岚询问水影的身世来历,后者跪伏于地,坦然承认但是并不请罪。皇帝故意问她隐瞒身份出仕朝廷乃是重罪,为何不请罪?后者淡然说陛下心里明白,臣在雅皇帝面前并无秘密,臣能出仕是雅皇帝在知道臣身份的情况下的特许。又说雅皇帝驾崩前除了将臣的身份告知后代可靠之人,必定留下了密旨,如果陛下不相信,请陛下公开我的身份,并要求有密旨的人拿出来,如果最终没有密旨,陛下就杀了我吧,我死无怨言。 皇帝笑了笑,随即换了话题问她对先皇施政的看法,这一番问对回答的人谨慎小心,泛泛而谈。然后,皇帝又问雅皇帝的用人政策,水影想了想道:“先皇宽宏大量,能听人意见,且鼓励臣下畅所欲言。凡真心建议者,纵然不用其谋,也绝不因言语罪人。” 皇帝笑道:“如此说来,先皇用人是极好,并无可厚非之处了?” 水影微微摇头:“不敢这样说。先皇是爱才如命且能识人才的人,但凡发现人才,不管天涯海角都要召到身边,委以重任。当年昭彤影平民女子,又年少,一道万言书详述见习进阶过多对朝政产生的负面影响,请求朝廷加以节制。陛下不用其言,但是感慨她的敏锐多才且胆略出色,当即从地方调到朝廷,给与高官。那时为此受了朝臣多少非议,引来多少猜测,陛下都不以为意。这是先皇的好处,可也恰恰是弱点。” “先皇每见人才必招揽至今,这便是重中央而轻地方。然而,中央政令再好,地方不执行,或执行不力,再好的政令也是白费。安靖幅员辽阔,纵然皇帝有心‘小大之狱,纵不能察,必以情’又能查出多少,能泽被几人?中央也是一样,朝廷六官能力再强,无力管天下大小事务。而这些琐碎事务是由地方官去管的,地方官贤明,纵使昏庸天子,这一方百姓一样感谢朝廷。反之亦然。臣以为,纵不至说地方官吏重要胜过中央,也当平等视之,不可偏重。” 迦岚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大概过了半柱香时间,才道:“朕素来不喜欢你。或许没有原因,然而这种不喜欢朕一时也改不了。” 她拜倒:“臣万死。” “然而,朕再不喜欢你,也不能杀你,甚至不能贬黜你。卿是我迦岚天下的功臣,又是王兄的功臣,朕必须给卿相应的回报,否则天下人都会耻笑朕,更会让王兄不安,让朝臣不安。” 水影再拜:“让陛下烦恼,臣万死。” “朕会给你适合卿身份才干的职务,但是朕暂时不想看到你。你离开京城,到地方上去吧。” “臣领旨。” 皇帝拍拍手内侍领出织萝,少年低头跪倒向皇帝行礼。水影看他一眼,低声叫了句“弟弟”。皇帝看了两人一眼,缓缓道:“织萝今日来找朕,他……”忽然一顿,微微一笑:“朕常听人说当年的女官长水影千灵百巧,最擅长读懂人心。那么,卿可知织萝求见朕为得何事?” 水影又看一眼织萝,略一沉吟道:“舍弟是为沉日谷那些或许尚且存有一息的族人来求陛下开恩的吧?” “不错。” “臣早知舍弟出来时带走了家族世代相传信物,当年高祖皇帝发配家族于凛霜苦寒之地,却下令家名不断,代代相续,族内事务官府不可过问,但奉水月印信,不奉圣旨。想来舍弟将印信交给陛下,但求从此天下再无千月。” “果然千灵百巧。朕听说历代千月家主皆为入宫之人,宫外的,即便有印信也只是代理。卿对织萝所求有作何想?” “请陛下允许沉日谷中人离开山谷,从此做个平常人,不求富贵,能够几亩薄田即可。” 皇帝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目光上上下下扫了几遍,忽然下令宣召女官长璇璐。待璇璐来到令她拟定诏书,宣旨说皇帝登基天下大赦,皇帝决定赦免沉日谷内当前所有流放者,允许他们返回原籍,如果流放时间过长,已经没有可以投奔的地方,则由凛霜郡守府给与公文,任他们选择合适的地方安居,当地官府看到公文,为他们安排必要的房舍和田地。 水影和织萝都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处理得如此容易,伏地谢恩。皇帝又道:“你家水月印信既然献给了朕,就留在宫内吧。从此天下再无千月,卿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水影微微一抬头,又拜倒:“臣明白。” “先皇对你恩宠有加,朕希望你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如果你能够证明自己不负先皇宠爱——朕让你离开京城,十年之内若是你有本事重新回到朕的面前,朕就将此物还你。”说罢,手一张,掌心寒关奇玉、水月佩饰。 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十二月,皇帝苏台迦岚下旨以丹夕然为行军元帅,收复苏郡。此次行军有一批文官随军,都是新任命的苏郡地方官员,待到苏郡收复即刻留在当地担负日常工作。这是迦岚新朝建立之后的第一次大规模出征,皇帝亲自带领文武百官送到城门口,少宰、大司马又送到二十里外的皎原。 皎原一挥手,从此燕宋秦吴千万里。 昭彤影在皎原送水影赴任,两人前些时候因为皇位之争天下之势相互争斗用计而产生的猜忌已经烟消云散。皎原送别,依依不舍,昭彤影斟一杯酒再三劝。临行前,水影拉着她的手道:“今日我离京,只怕十年之内都不会回来。临别之时,只想对你说一句话。我不虑卿不得君心,唯虑卿太得君心。卿在朝一切皆可,只万万莫要忘掉当年流云错论及端皇帝与宁若亲王相处之道的那些话。” 昭彤影点点头道:“多谢卿赠言,彤影必当牢记在心。” 由于随军而行,加上苏郡尚在叛军手中,水影并没有带丈夫和弟弟同行,日照依然在锦绣书院工作,而织萝则在家中由管家照顾。约定等到一收复苏郡郡治,她正式上任之后就接他们二人到任地。这一分别是半年多时间,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迦岚的官军终于收复苏郡全境,苏郡叛军首领只身远遁投奔北辰,两年后被北辰所杀。 苏台历两百三十二年,在与清扬的决战中屡建战功的昭彤影被任命为少司马,一年后,北辰背弃盟约再度掠夺安靖百姓,凛霜几次遭劫损失惨重。昭彤影向皇帝上书请求戍边,皇帝几次不许,她连番上书,终于在这一年的五月被任命为凛霜大都督。 同年六月,皇帝下旨任命苏郡司制兼司农卿水影出任凛霜郡守。此时,水影已然怀有身孕,依然不顾所有的人的劝说,拒绝上表情求暂缓上任,带着家人冒着六月酷暑前往任地。此时,天下未定,等到她突破叛军包围,历尽艰辛来到凛霜郡治已经是这一年的十一月。赴任途中,水影生下了长女云波,然而这个夫妻千盼万盼得到的女儿却因为生于旅途未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以至于常年体弱多病,四年后夭折于凛霜。 水影自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离开京城,其后历经苏郡司制、凛霜郡守、凛霜大都督的职位,直到九年后的苏台历两百四十年才奉诏返回京城。 水影离京前,卫秋水清也离京上任。她走得比预定仓促的多,很多人猜想这或许是因为前任女官长眷恋故主,也或者是伤感于她多年来的追求忽然中断。然而,事实与此有很大的偏差,而且是偏差到了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方向去了。 那日卫简等人在皇宫中听到织萝坦诚自己是千月家的儿子,又说请求皇帝释放自己的姐姐水影。他回家后将此事告诉了女儿秋水清,不出他所料,秋水清被这个消息惊的差点连人带椅摔倒,愣在那里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等到稍微缓过来一点,忽然飞奔而出,直奔进书房大力关上门插上门闩。一直到一个人在房中,秋水清一下子坐下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一开始还尽量压抑,可越哭越伤心,终于放声大哭,哭声连房门外都能听到。她这一哭顿时惊动了卫家上上下下,管家、仆佣围了一群,暗如的那几个侧室、秋水清的堂姊妹们或者相互问原因,或者跺脚皱眉。没多久卫简就接到了几道报告,这位大司空就一句话:“族长心里不痛快,你们莫要吵她,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由着她哭一场也就好了。”卫简能这么说,别人可不敢放任,不敢敲门不敢大声,便在廊下远远看着,三五成群愁云满面。 这么一来自然惊动了秋水清的夫婿,卫家的小姑爷来敲了阵门没有回应,又听说公公叫大家不要吵,只能在外头流眼泪。秋水清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晚上,卫家的人也心神不定一整夜,她那夫婿便坐在廊下台阶上,可怜巴巴的看着房门掉眼泪。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秋水清自己开门出来,第一眼便看到靠着廊柱,听到响声正睡眼朦胧望过来的夫婿。西城三少爷看到妻子睡意也没了,跳起来就扑过去。秋水清看到外面围了一群人,她要维护族长的威严,当下退了一步阻挡他的拥抱,柔声道:“傻孩子,在这里做什么,快回房休息。”又扬声命人送小姑爷回房。 西城家的三少爷忐忑不安的回到房里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陪嫁的一个家仆跑来对他说:“少爷,小的听到很多人在议论这件事,都说……都说……”当主子的逼问了几句,才知道卫家不少人私下议论说秋水清伤心是因为卫简不同意她纳一个小妾,还说就是大小姐成亲前偷偷在外头藏了很长时间的那个。西城家的小少爷歪着头嘀咕了句“公公为什么不同意呢?”那陪嫁的得意洋洋的笑道:“那还用问。您是西城家堂堂的少爷,这才刚进门多久啊,夫人就让一个舞伎进门,像话么!”没想到他这句话说完,西城少爷忽然站了起来要下人给他准备金银礼物,马上出门。众人大惊,问他要做什么,回答是:“我替夫人把那人接回来。” 秋水清一直到傍晚才发现自己的夫婿一整天都不在家里,而且人人不知道去处。若说跑出去一天她倒是不急,或许是探访朋友或许是回娘家走走,可她知道自己的年少的夫婿性情乖巧从来不会一声招呼不打往外跑,顿时就起了疑心。她连着问了几个下人,回答的支支吾吾眼神闪烁,便知道不好,连着逼问,下人跪了一地都不敢说,气得她要动家法。便在这个时候西城家另外一个年长的陪嫁仆人从外头回来,上前跪倒替众人求情,待到秋水清把众人放走后他才说出自己少爷是不忍心看她为那舞伎伤心,所以要亲自把人接回来给她做小。 秋水清听罢,脸色顿时变了,跳起来就往外面跑,一迭声要人给她备马。 秋水清是在水影的住处见到自家夫婿的,她真心喜欢过喜欢的几乎疯狂的那个美少年站在门边送客,而她那夫婿还对着织萝不知道在说什么。马蹄声疾惊动了几个人,西城公子见到妻子又惊又喜,却见秋水清跳下马两三步跑过来将他用力一拽怒喝道:“你到这个地方来胡闹什么?” 她那夫婿亲自来接妻子的“外室”心里本来就够委屈了,又被当头一句喝斥顿时眼圈就红了。秋水清看他脸色一变也怕了,她对这比自己年少许多又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夫婿确实是怜爱的,也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说重了,就怕他受不住当场哭起来。却见西城公子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眼圈还是红的,说话的声音有点涩,可说的却是:“夫人,我来接……接他回家。公公那里,我和您一起去求。” 秋水清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偏偏那孩子还说什么劝了好半天就不是肯,既然夫人来了也一起劝吧,将来我会当他亲弟弟一样的。 织萝站在门边看这对夫妻纠缠,过了一会儿实在是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上前几步向秋水清见礼。后者一看到织萝便心神动荡,如今知道此人原来是水影的胞弟也就知道他们两个之间再也没有机会了,昨日大哭一场稍微缓解心中凄苦,今日一见面又是一阵心绪翻滚,竟然说不出像样的话来。织萝却笑吟吟的问了几句好,然后转向西城公子,尽然也不客气,笑吟吟去拉他的手,带开几步低声道:“卫小姑爷,您可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西城公子和他说了半天的话,织萝一直是笑笑说不好,不妥,具体的原因并没有说过。如今他听这话的意思是要说实话,便茫然的摇摇头。 “卫家姑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若是早几个月,我一定感恩戴德,高高兴兴的跟您走。我这样的下贱人,哪里敢说什么进卫家门,能够在卫家扫地铺床伺候小姑爷您,我也三生有幸。不过,现如今我已经找到失散多年的姐姐,我们姐弟相认,从此我就跟着姐姐过日子了,至于嫁不嫁人,嫁什么人当然都要由姐姐做主。” 西城公子还是一脸茫然,织萝笑吟吟的又道:“小少爷,您可知道这是谁的宅子?这是……啊,说起来也是小少爷您的亲戚,这是昔日少王傅而今新任苏郡司制兼司农卿水影的宅子。水影,那便是我的亲姐姐啊。” 说完这几句话又望向秋水清,行了个礼遥遥道:“我姐姐快要回来了,我先进去了。”说罢转身入内。他刚一转身,秋水清忙着过去一把拉住丈夫道:“走吧,快回去。” 西城公子是坐马车来的,秋水清也弃马与他同车,过了好一会儿这少年喃喃道:“夫人,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傻孩子,你这是……你一心一意为我好,我能不明白,只是,以后别那么鲁莽了。” 那少年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我,我错了,您罚我吧。” 秋水清揉揉他的头发,又过了一会儿柔声道:“是啊,是该罚。你擅长绘画,就给我画一张那个人……那个织萝跳舞时候的画吧。” 三天后,秋水清离京,水影等人一直送到城外。到了皎原忽听歌声,秋水清循声望去见杏树边织萝一身彩衣且舞且歌。 这是秋水清与千月织萝的最后一次见面。之后,秋水清历任永晋、丹霞两地郡守,苏台历两百三十七年奉诏回京,出任地官少司空。 织萝从皎原返回后就大病了一场,一直到水影离京前夕才能下地。此后他一直跟随在姐姐身边,从苏郡一直到凛霜。由于寒关玉和风尘生活的影响,织萝的身体一日日衰弱,尤其是到达凛霜之后长时间缠绵病榻。苏台历两百三十七年的冬天,也就是水影的长女云波夭折后的第三个月,千月织萝病逝于凛霜,时年仅二十六岁。 十二月,朝廷祭天大典前,新君苏台迦岚召见了软禁中的废帝苏台偌娜。苏台王朝两百多年的历史上,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宫廷政变,也不是第一次新君旧主会面。曾经是皇帝的偌娜和她的姐姐一样由国家最饱学的人教导,深明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切。再次看到偌娜,迦岚不得不暗叹不管这个妹妹怎么样不符合君王的职责,但在从容面对变故的气质上,能够看到她们血脉相承的地方。至少,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苏台偌娜的表现没有让皇室丢脸,也无愧于她君王的身份。 经过一个多月的软禁,苏台偌娜比过去廋了些,但精神状态依然不错,面对迦岚的时候不卑不亢。她说:“终于到了要处置朕的时候了?朕相信王姐这样的人会给朕一个体面的死法,允许朕归葬祖陵。” 迦岚看了她许久忽然叹了口气,缓缓回忆起少年时代的事,回忆起偌娜幼时可疼可爱的举止,以及她们的父亲爱纹镜雅皇帝对苏台以及对他们这些孩子的希望。迦岚说:“朕直到现在依然无法理解父皇的很多做法,朕很希望一切都象水影卿所言,先皇对朕的冷淡只不过是因为先皇认为一个将要肩负国家的人应该淡漠个人情感,方能大爱无情。不过,这些事情已经成为过去,而且无从考证。但是,你是父皇疼爱的小女儿,也是父皇交付国家寄托重任的人,朕不杀你,因为朕不想让父皇九泉之下由为自己的爱女伤心。” 偌娜看了她很久,从她的眼神中判断这些话背后的真心,最终道:“终身囚禁?这的确是一个适合皇帝的结局。” “朕已命人修葺永顺宫,三日后请思王移居。” “永顺宫……好,好得很……多谢陛下让本王能日日望皇陵。”言罢,低头谢恩,过了一会儿又喃喃几声“永顺宫”,忽然道:“王兄……花子夜如何?” “王兄恪尽职守,端方凝重,先皇委以重任,未有错失,朕也十分喜欢。朕已经下达诏书仍封其为正亲王,与朕一起守护苏台万里河山。” “太后呢?” “太后依然是太后。” 偌娜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宫廷政变之所以能这样无声无息且极端顺利的发生,只怕连自己的母亲都背叛了自己,但如今迦岚这番举动证明他们的背叛选择没有错,背叛的也算值得。只不过当年琴林皇太后干预朝政,琴林家权势滔天,此后恐怕只能安居深宫苟延残喘。至于琴林家族,也不过是避免了灭族之祸,昔日荣耀,不能再提。 “不知永顺宫中可有人陪伴本王?” “思王众多妃宾,朕拟将其中未蒙恩宠者送还其父母,听任嫁娶。曾蒙恩宠者留养于上阳宫。其中或有愿与思王相伴者,朕已着女官长前去询问。” 偌娜又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道:“朕……不,本王的王儿如何?”迦岚不语,偌娜长跪道:“那孩子还当年幼,什么都不懂,请陛下,请陛下……” 她说不下去,同样这一次迦岚也没有很快回答,反而道:“思王可还记得凤林?” “宫变祸首,妖孽不祥。”说这八个字的时候声音微微发抖。 “先皇对朕的态度出于何意无从了解,然而,朕的母亲发动政变之后先皇立凤林为太子其实就是因为知道兰台家才是那次宫变的主谋,故而不顾宗室、大臣们的反对,一意孤行。果然所有的非难集于兰台,最终使兰台阴谋暴露。说起来,凤林才是其中最无辜的一个。 “凤林前几日上书,请求入神宫,终身侍奉神灵,为苏台江山社稷祈福。朕,已经允许,令他在宝林宫出家,然可受教于苏郡司制身边。” “苏郡司制……” “前少王傅水影。” 偌娜低下头,身子微微颤抖,过了许久匍匐在地,颤声道:“请陛下饶我那孩子一命,允许他终老永顺宫,永为祖宗们守陵。” “准奏。” 偌娜再拜谢恩。 十二月初八,苏台偌娜离开永宁城,迁居皎原江宁道永顺宫,此后二十年光阴未曾离开永顺宫一步,直到病逝宫中。 与她一起走入永顺宫的除了几个宫人外,另有她的儿子以及兰宾萧歌。 那日黎安璇璐奉命将偌娜的妃宾们召集起来,宣布皇帝的旨意。这些妃子们原本忐忑不安,生怕象历史上那些先例一样,被新君主伺给功臣们为奴为妾,甚至被送到别的国家当礼物,一个个终日以泪洗面。如今听说皇帝并不打算为难他们,还比照对待先皇妃子的待遇,养老于上阳宫,顿时额首相庆。 璇璐又宣布了对偌娜的处置,问何人愿陪偌娜终老,一干人互相看看谁也不说话。原本也是,都知道了可以回家或者到上阳宫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谁愿意被丢到永顺宫那种地方受苦。璇璐连问了几遍才看到萧歌缓缓走出,在她面前道:“萧歌愿往,长伴思王殿下。” 璇璐倒是忽然对这个美貌男子起了几分敬意,对他嘉许几句,又问他有什么需要的。萧歌说昔日的女官长秋水清对他多有照顾,在进入永顺宫之前,希望能够当面向她道谢。 璇璐更加感动,对他说并不是我不同意,而是秋水清已经离开京城到永晋郡去了。萧歌顿时显出失落之情,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别无他求,只是……只是我那孩儿,那孩子长大成|人后,能不能让他离开永顺宫。” 璇璐思量再三,缓缓道:“先皇皇子凤林近日已蒙圣恩在宝林宫出家。” 萧歌眼睛一亮,低声道:“多谢女官长,倘能如此,萧歌当日日为女官长神前祈福。” “我会放在心上,你安心陪伴思王殿下吧。” 萧歌在永顺宫陪伴偌娜二十年光阴,无怨无恨,始终对偌娜忠贞不渝,偌娜病逝后的第三天,萧歌自尽,其后与偌娜一同安葬于爱纹镜的常陵。 十二月十日,偌娜迁居永顺宫后第三天,皇帝下令缉捕南安侯齐霜,交秋官审问。事情的起因是水影离京之前上的一道折子,这道折子有几千字长,且附了厚厚一叠资料,内容就是控告南安侯苏台齐霜,将她担任青州郡守开始的各种罪状一一罗列,且写了声泪俱下,让人一读就义愤填膺的控诉文。 如果认真算下来,水影的这个举动其实是严重的逾越。她并非御史,承担的职务和齐霜也没有任何关联。然而水影敢于这样做,便是深切明白皇帝苏台迦岚以及新朝的开国功臣们对这杀母株妹害女的齐霜没有任何好感;不但没有好感,为了安抚南平宛明期,还很愿意狠狠给她点苦头吃。 果然这道折子一上正中皇帝下怀,齐霜旋即被捕,其后便是长达五个月的囚禁和严格审问。水影到也被人弹劾了,最终也就是一个“罚俸两月”的象征性处罚。 随着审理进行,对齐霜的指控越来越多,那就是一个规模浩大的翻旧帐过程。最终,绝大多数指控都别证明确切,按照指控齐霜被凌迟处死都嫌不够。然而皇帝最终下旨,念在同为宗室得分上,赦免齐霜死罪,但是抹去一切职务封号,剥夺苏台家名,贬为庶民,永不叙用,所有家产一并没收。不过,看在他的丈夫和女儿分上,没收家产的同时在京城外拨给平房数间,五亩田地以及留下了一百两纹银。 水影在苏郡听到这个消息后在院中摆上洛西城牌位,对着永宁城的方向烧了几炷香,对他说:“你的大仇终于得报。往后的日子对于齐霜来说,将会比死更痛苦。” 自从进入京城之后,迦岚和她的臣子就忙得不知晨昏,有两次迦岚都忍不住对玉台筑诉苦说皇帝这门差事实在不是人做的。虽然这样说,迦兰已然一丝不苟的履行君王的职责,一步步建设她渴望的强盛之安靖。 十二月十一日,苏台迦岚册王妃西城玉台筑为皇后。册封大典在紫鸾殿举行,皇后一身朝服在女官、命夫簇拥下缓缓走过金水桥,穿过跪倒一地的大臣,一步步登上紫鸾殿高高的台阶,而台阶的那一段,苏台迦岚微笑着迎接他。 十二月十五日,苏台迦岚册长女为太子,翌日册封妃宾共七人。 西城玉台筑被册封为皇后其中也经历了一些波折,论原因,自然就是他行过暖席礼又当过好些年地方官。宗室和不少朝臣都说这样的身份不适合父仪天下,最好是册封为贵妃,如果皇帝顾念他是结发又是皇长女的生父,那么册封为皇贵妃也是可以的,至于皇后还是要选白璧无瑕、久在深闺的好,并且提出了人选,就是紫家的一位公子。 迦岚对于这些议论非常不满,但也知道这种时候敢于为此事来叫板的都是忠臣,至少是忠于自己的准则,连君王的权威都敢于挑战的人,故而也不能发怒。于是某一日她将反对的最激烈的几个臣子请到皇宫,在水阁宴请他们,喝了几盏酒后忽然对反对玉台筑立后的最激烈的春官大司礼黎安蓉道:“有人对朕说,这世上的常理就应该是富易夫,贵易友,卿以为然否?” 黎安蓉一头雾水,正色道:“陛下此言谬误。” “哦?可朕觉得颇有理由,卿且想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乡下种地时候娶的夫婿,交的朋友如何上得了台面?富贵之时加以更换,人之常情。” “如此行为乃是忘本之举。臣但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夫不下堂。” “是么?卿等也都如此以为?” 一干大臣连连点头,又引经论点,说了很多圣贤教诲,都是同一个意思。迦岚笑吟吟听完,忽然脸色一沉道:“既然众卿都以为糟糠之夫不下堂,为何一个个上书要让朕抛弃结发夫婿?” 此话一出一群人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其后反对玉台筑立后的声音也就小了,大家都知道皇帝心意以决,而且仔细算玉台筑其他的条件都是上选,更重要的还是皇长女的生父,真要是这个时候改立他们为后,必定为将来埋下争储隐患。 皇帝又以天下为定政务繁忙为由,拒绝举行大规模的选妃,后宫备选由春官在京城官宦人家里挑选合适的造册,送交皇后审定后再由皇帝最后看一遍,圈定几个进宫即可。迦岚原本就不是喜好美色的人,又和玉台筑伉俪情深,纳妃也不过是君王必须有的排场,履行义务而以。最终的七个人都出自永宁官宦家庭,全部都是白璧无瑕,年纪最大的二十二岁,最小的刚刚服礼。册封了一妃、二宾以及四名御侍,勉强算是让后宫看上去符合点君王应该有的样子。 皇帝册后纳妃的时候,将来被定为迦岚王朝第一功臣的昭彤影也迎来了喜讯。喜讯是鹤舞和亲王蕴初用快马送来的,说派往西珉的原鹤舞署官明霜在这一年十一月初离开西珉,借道南平,从玉珑关进苏台,不日即到京城。 昭彤影看了这封信笑得眉眼弯弯,秋林等人开玩笑说:“你怎知道人家回来就一定嫁给你?”换来大大的一个白眼:“他若非思慕于我,柔肠千转相思入梦,做什么不在西珉继续威风,急匆匆的不惜借道南平也要赶来永宁?”说话间眉飞色舞,十分的得意。 明霜是在这一年九月向西珉皇帝上了第一道折子请求返回苏台。他原本就不是“归国”而是以苏台臣子的身份出使,也就是苏台借给西珉用用的人。此时他已经立了许多功勋,为皇帝收复东方边境,打败叛军的进攻,安定旧部。西珉皇帝当然不舍得放他走,说了许多安抚的话,又说要他真正返回母国,还说朝廷上下的女子你来挑,你看中哪一个,朕就给你们赐婚。明霜依然连着上书,最后被逼急了,在皇帝面前低着头,含羞带笑道:“臣在苏台已与人定亲,如今……如今……” 皇帝愣了很久,表情都有点想要哭,挣扎了半天挤出一个难看笑容道:“那也无妨,卿请那女子到西珉,朕赐她官职。” 明霜忍不住笑了出来,头低得更低,喃喃道:“只怕不成啊——与臣定亲的,是那,是那昭彤影。” 听到昭彤影这个名字,西珉皇帝也无话可说,不久后就下旨送明霜回苏台,赐给了大批钱物。其实,明霜做出这样的决定,昭彤影云云倒是其次,真正的原因是他知道自己最近光芒太盛,生怕重蹈功高震主的覆辙,如果趁着皇帝还对自己信赖有加,恋恋不舍的时候离去,反而能在故园留一美名。 他用昭彤影做挡箭牌,当时也没想过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等到风尘仆仆行旅寂寞,便想到这样的话已经说出去,若是回到永宁城那个人不认清平关分手时对他说的那些话,又当如何。更何况,清平关口,好像自始至终也就是她在求婚,而他并没有承诺。 明霜抵达永宁城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昭彤影在皎原迎接。 翌年二月,昭彤影与桐城明霜在永宁城结为夫妇,婚后三天,领军征讨苏台清扬。 迦岚王朝平定全国的战斗在苏台历两百三十二年二月全面展开,兵分两路,东路由丹夕然为行军总管,收复苏台;西路由昭彤影为行军总管,苏台丹绫为副,发动对苏台清扬的战争,第一站就是收复丹霞全境。 苏郡的战役进行的相对顺利,丹夕然熟悉当地环境,又精通兵法,将士皆能用命。随军带了大批文官,收复一地就有相应的文官留下来安顿后事。迦岚下旨对于各地叛军将领以及那些投靠或者被俘后投降叛军的官员,只要王师到来时开城迎接,均不问罪,维持原有官职不变。即便是不肯开城,攻克后也严禁乱杀,一概由当地新任文官进行调查,如果没有什么荼毒百姓的罪孽,就量才录用,不愿意当官的,发给银两返回原籍。 这种仁德的态度瓦解了叛军抵抗意志,很多官员不等大军来到便纷纷改旗易帜。收复苏郡的战争进行了五个月,到这一年阳春时节丹夕然便高奏凯歌返回永宁。 然而,对清扬的战争却非常艰难。尤其是丹霞郡的战役,其间经历数次反复,艰苦卓绝的围城和据城抵抗,双方都名将如云,计谋百出。这是异常艰难的过程,从二月誓师出发,直到第二年的元月,昭彤影的前锋才终于逼进永州边境。 这是苏台清扬最后的领地。 转眼已经是苏台历两百三十三年五月,昭彤影离开京城征讨清扬已经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永州郡治永州城。 永州和亲王府是清扬被封为和亲王远镇永州后在原本的永州郡守衙门基础上改建的,自然远没有京城凰歌巷那历经两百多年营建的王府那样气派。 苏台清扬与鸣瑛相对而坐,午后的阳光静静洒在床前塌上,几上一壶酒,两个杯子。杯是上好的官窑彩瓷,工笔描绘凤凰云间舞;杯中酒琥珀色,香气四溢。 窗子敞开着,鸣瑛半望着窗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香,栀子开花了。” “又是永州家家浴蚕的时节了。” “一年最好时啊。”鸣瑛说话间温柔的笑了下,想到往年此时夫婿总为自己折一枝栀子,养在书桌上的白瓷小花瓶里,香气缭绕,墨亦带馨。而父亲虽然年事已高,仍然亲事蚕事,每年都要养上千条,亲自绾丝织绢。 “永宁城的杏花季已经结束了,可惜啊,本以为今年能与卿把臂游皎原。” “能看到永州栀子花开,也是好的。” 房中安静了一会儿,仿佛对坐的两个人都醉心于栀子花的浓烈香气,过了许久,才听鸣瑛道:“殿下的手谕终究是晚了几天到秦关。” 清扬身子微微一起:“千漓死了?” 鸣瑛从袖笼内拿出一只军队紧急密报使用的竹筒,取出一卷纸双手递上。清扬看了一遍哈哈大笑,笑到后来眼中竟然有几许泪光,笑罢仰天道:“好,好,果然是千月后裔,忠贞不渝、至死方休。” 千漓守秦关,她原本不是名将类型的,依然与当地守军一起与苏台丹绫的大军决战,小小一个秦关,虽然地处要冲,易守难攻,然而毕竟多寡悬殊。丹绫以兵力上的压倒优势,加上补给充足,展开一波又一波的车轮战。丹绫用兵向来军纪严明而且不惜牺牲,经过三个多月的连续攻击,秦关终于破城。千漓被俘后拒绝投降,被押送京城途中趁看守不备投河而亡。 鸣瑛又拿出一张纸:“这是千漓在破关前送出的最后一封信——她请殿下杀春音。” “春音么——”听到这个她迷恋的女子的名字,苏台清扬的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哀伤表情:“漓直到这个时候还一心为本王着想。看来,她是知道春音弃城而逃的事了。她是不是生怕春音逃回来后本王依然对她心软?” “正是如此,故而她劝殿下杀春音以振军威。” “漓真是一时糊涂,春音既然知道本王已经到了末路,如何还会回来?” “殿下——” 清扬笑了起来,忽然道:“为本王折一支花。” 鸣瑛含笑而起,出门折了两支栀子,洁白如玉,花香袭人。清扬接过一支别在衣襟上,深深吸了口气:“真是迷人的香味,本王少年时曾到鸣凤,长州家家栀子户户杨柳。本王非常喜欢,移了不少到皇宫,可是怎么种都种不好,等到了永州又闻到这份花香,恍如梦中。” 鸣瑛一直把花拿在手上,在指间轻轻转动,时不时拿到鼻子边闻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听到清扬道:“春音虽然背叛了本王,可本王对她还有情谊。她逃走了也好,若是能留得性命,本王也替她高兴。” “那就要看春音去投奔什么人。这个人啊……”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这个人有野心而无大才,心狠却又有优柔寡断。她真想要在新朝立下功勋,半年前就应该举城投降,到今天才……还是弃城而逃!” “只怕她是想要举城投降,昭彤影却没有给她机会吧。” 鸣瑛听出她声音颇为苦涩,愣了愣还是狠下心道:“但愿那人莫要糊涂到去投奔水影大人?” “水影?春音与那人也有私交么?” 鸣瑛轻轻咳嗽了一声,心想原来清扬也知道春音这些年来结党营私,更秘通迦岚等不同阵营的人。又想清扬原本是个狠决的人,不管多么喜欢,一旦发现背叛立刻处死,却对着春音格外容忍,可见对她果然用情深刻。 “春音与水影并无私交,不过……不过水影的夫婿日照是春音的胞弟。” “卿知道多久了?” “殿下起事之后,一次春音醉酒后说起的,那时已无用处,故而没有向殿下禀告。” “既然如此,只怕那人便是去苏郡了,原本联络茨兰之事也是由她处置,正好做进身之礼。” “倘若如此……”鸣瑛忽然笑了笑:“只怕殿下对春音的好意不能实现了。” “哦?” “我若是千月水影,一见春音必将她斩杀于阶下,绝不将如此之人献给朝廷成为隐患!” 清扬闭了下眼睛没有再说话。 又是长时间的静默,直到窗外莺啼阵阵,鸣瑛才道:“尽管秦关已破,可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永州数十万百姓依然会为殿下赴死。永州地域辽阔、地势复杂,永州城城高池深,殿下对永州百姓又是天高地厚之恩,纵然昭彤影、苏台丹绫用兵奇才,没有两三年也休想拿下永州全境,殿下——” 清扬挥了挥手:“弹丸之地,孤城困守,即便是守五年十年又有何用?不过是割据一地,苟延残喘而已。本王想要的是苏台万里河山,而不是区区一个永州,一处山头。本王是苏台皇家的女儿,别的做不到,至少能够做到不再使江山分裂,不让百姓继续无谓流血。 “但愿迦岚能不负众望,重整乾坤,本王九泉之下,也当含笑。” 鸣瑛深深低下头:“殿下仁德厚望,苍天可鉴。” “本王并非仁德之人,为了得到这江山,本王故意让偌娜丧德、重用j邪,安插亲信;其后又勾结乌方,出卖凛霜,也作了许多对不起苏台的事。不过,如今已经结束了,若是再来一次,本王也当如此,纵然错了,本王也绝不后悔。鸣瑛,你后悔么?” “纵然重来一次,也当侍奉殿下。” “好——本王的诏书准备好了没有?” “已经准备妥当——诏令永州全境放下武器向迦岚军队请降,并请新君善待永州百姓,勿罪永州官员。” “孩子们呢?” 鸣瑛顿了顿,忽然拜伏在地:“请殿下恕罪。” “卿……” “臣实在下不了手,臣命侍奉小公主的奶娘和侍卫带着公主远走他乡。至于臣的孩子,也托可靠的家奴带走了。” “远走他乡……好,也好,若是能活下来也是他们的福分。” 说罢,清扬拿起杯子闻了一下,微笑道:“鸣瑛,本王敬你一杯。” 鸣瑛也含笑举杯,两人碰了下杯,各自仰头饮尽。 清扬望向窗外,窗外花红柳绿,远山含翠。 “这大好江山啊……” 杯碎人倒地。 苏台历两百三十三年五月三日,原和亲王苏台清扬与永州司徒鸣瑛自尽于永州和亲王府。翌日,永州全军陆续在司马率领下向昭彤影、苏台丹绫二人请降。 五月十四日,昭彤影入永州城,颁布皇帝诏书出榜安民,六月初昭彤影返回永宁城,八天后启程出任凛霜大都督。 同年六月,春音在苏郡被司制水影斩杀。皇帝接到苏郡报告之后,笑着对秋林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