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第87部分阅读
山河赋 作者:rouwenwu
人杀妻灭子,只为保自己亲王之媳的名位。于是,他堂堂二位高官怀抱重伤濒死的女儿,连夜奔逃向敌国。 感觉着怀里娇儿越来越冰凉的身体,一声声模糊的呼唤在风声里淡去,宛明期紧紧的环住怀里的娇儿,心底凄惶却一点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名为麻木的灰烬。 泪早在知晓那人负心薄情的时候流干,宛明期本以为自己会为那人流一生的泪水,现在却连想哭的意念都没有了。 身后玉珑关渐渐在月色里迷蒙而去,再往前,就是南平的国界。 只要跨越这条界线,从此他不再说苏台高官,而是安靖的叛臣,南平的降将,他一生兢兢业业功名全毁在一旦。 可是,那又如何?宛明期忽然勒马,面前一片初生的青草,柔绿的刚刚覆盖住地面,他深吸一口气,身边跟随他奔逃而来的几个部将也停在他身后,刚才还狂乱的蹄声骤然寂静,天地之间立显苍茫。 只回头看了一眼玉珑,爱怜的低头拂去黏在爱女额上的乱发,再抬头时,半点凄惶也无,宛明期一抖缰绳,低喝一声,“走!” 从今日起,他宛明期不再是苏台之臣,也不再是——那人的妻! 奔入南平国境,在看到远处边关的时候,天正蒙蒙亮,巍峨城关在青灰色的天空之中显得无比壮阔。来到城下,宛明期看了看怀里的女儿,再看看天色,叹息一声。 现在城门关锁,要开城门非要等五更梆响,现在才四更天,天色还早。 吩咐几个连夜奔波的部将啃点干粮,他抱起爱女,拿起水壶,向护城河走去,希望能获得一点干净的水。 把女儿放在草地上,打开已经被鲜血浸透的绷带,看着小小孩子腹上一剑,宛明期的手不禁颤抖。杀他也就罢了,这是她的女儿,她怀胎十月受尽分娩之苦才生下来的娇儿,她怎么忍心! 取了水,洗干净女儿身上的血污,小心的抖上金创药,小小的孩子迷糊的张开了眼睛,看到面前的父亲,立刻贴了过去,白皙指头弱弱的抓住了他的袖子,“爹亲……” 听着孩儿一声娇弱的呼唤,宛明期说不出话来,只是拍拍她的头,熟练的把伤口包好,重新把孩子抱在怀里,汲满了水,他刚要走,忽然听到了琵琶的声音。 琵琶声苍越清劲,一曲奏罢,天地间犹带回响。 弦底风歌三千里,分破边关万籁秋。 无端的想起这句诗,宛明期下意识的向声音来源处看去,看到少年如玉。 清俊少年斜坐马上,怀抱琵琶,眉宇飞扬间自有洒脱。 那是苏台柔婉男子一辈子都不能拥有的,属于自信潇洒的气度。 于是,他邂逅了他。 在宛明期最凄惨狼狈的时候,他遇到了路臻。 南平王朝第四皇子南平北方四郡总都督。 到死,他都记得,那清俊少年微笑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修长的手执壶,在琉璃杯里注满美酒,他轻笑。 “我在想什么?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样子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十足的欠揍啊,你要知道,当时落魄的我看到过得幸福无比的家伙都很想抡拳头。”说到这里,已经被岁月洗刷而过却依然俊美的容颜上滑过一丝轻笑,宛明期悠闲的看着对面的男人,斑白发丝被风吹动,微舞。 举杯,悠然而尽,轻笑。 “……原来,已经三十年了啊……” 将进酒杯莫停,悠悠岁月使人老。 金冠束发、四爪蟒衣玉带束身,以未及弱冠之龄领南平边关四郡的少年皇子站在城楼之上,远眺对面隐约在群山之中的玉珑关。 “明期,你看,从那座山开始,再过去就是安靖了。” 站在他身后,宛明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面前这少年在想些什么。 听说他是投奔南平而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笑,让他留下,派了最好的医生给他的女儿,然后就绝口不提他的来意如何,这几日整日里拉着他弹琴作对,仿佛当他是王府里的清客。 今日一早,路臻又拖了宛明期爬到城墙上来,难得一身正装的少年背负双手,凝视着犹被雾气迷蒙包裹的平原高山。 路臻自顾自的说道,“你看,多奇妙的事情,一块界碑、一座高山,就分开了两个国家,在我的国家,男子为尊,在你的国家,女子为尊,是不是很奇妙呢?” “殿下,古人云十里不同俗,大抵就是指的这样。” 路臻点头,“嗯……”沉吟一下,他转头,清俊容颜在风里徐缓绽开微笑,柔长黑亮发丝从颊上滑过。“古人也云,橘生北为橘,生南而为枳,不知道明期将军要在我南平生而为什么呢?” 宛明期看着面前笑得云淡风清的少年,挑眉,“殿下希望宛生而为何?” 轻笑,修长指头捻住空中舞动黑发,漆黑瞳孔凝向宛明期来时的方向,形状优美的嘴唇轻挑,“那,明期,为路臻生而为绝代将才吧。” 然后,手指,那少年眼中是不容违抗的尊贵高傲,“我要玉珑。” 那瞬间,仿佛被他漆黑润泽的瞳孔吸引一般,宛明期顿了一下,随即退后,向面前的少年低头。 “宛定不负殿下希望。”如果这是路臻要求忠诚的代价,他付。 从怀抱爱女奔逃的那一刻,他再没有了退路。 来去往返,不过命耳! 宛明期曾是鹤舞守将,熟知玉珑关一切布防等等,兼且苏台并不知他的二位高官居然奔入南平,结果,宛明期顺利攻下了玉珑! 南平士兵由玉珑而入,长驱直入,肆虐抢掠一番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又带着大批抢夺来的辎重出关,简直视鹤舞大军于无物,把鹤舞当成自家大门来去自若。 这也就罢了,在南平大军撤走的城门上,一只标着宛字的大期招摇飘荡,明明白白告诉苏台到底是谁策划的此次事件,才真正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掴了苏台皇族一耳光! 结果,皇帝震怒,鹤舞郡守统统贬为平民永不叙用,不过好在皇帝还没气到要在元气大伤的情况下进攻南平,驳了正亲王的奏章,算是苏台打落牙齿和血咽。 正当苏台上下为南平叩关焦头烂额的时候,两个始作俑者却犹有闲闲的走在上京路上,一派闲散风流。 南平幅员辽阔,新春望去,一片无边绿幕上星星点点洒着珍珠也似的羊群,苍蓝天边,高山隐约巍峨,看上去说不出的开阔疏朗。 风里隐约有嘹亮苍远的歌声,伴随着牧羊犬响亮的吠声,分外有趣。 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路臻膝头横放着一把琵琶,漂亮的柔长黑发束在肩头,单手拖着腮,看对面的男人斟茶。 修长的指头隔着淡淡烟雾看去有那么一丝恬淡的味道,片刻之后,一杯茶放在了路臻面前,“殿下,请。” 喝了一小口,路臻展颜,“我该说,实在是抢来的茶味道就是好吗?” “殿下为何不派兵驻守玉珑?”没理会路臻说不上什么味道的喟叹,宛明期看着对面的少年轻声问道。 “嗯……”路臻想了想,侧头,“现在即便南平占了玉珑,也是能占不能治。”说完,少年扬手,推开车窗,略带青草潮气的风涌了进来。 “本代皇帝不是昏君,我治玉珑首先缺了人和,此外,玉珑对南平易守难攻,对苏台却不见得,我又失了地利,最后,你看,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南平无论风化人文都不及苏台,新帝登基犹要部落会盟承认,国内大部分只听部落酋长之令而不知皇帝,无律令而以宗法行天下,我又哪里来天时?”说完,少年对他露出了一个清撤的笑容,“明期,再给我倒杯茶吧。” “……那……殿下为何要破玉珑?” 出乎意料,路臻没有说话,他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望了一会儿蓬顶,才慢悠悠的开口,“……你也知道的……春天到了嘛……什么都需要啊……然后就……” 果然,破玉珑是缺钱。 “殿下不怕我反间?” 路臻沉默了一下,修长的指头理着漆黑的头发,然后开口,“……如果你反间,我来日必要苏台付出同样的代价,即便你遁到黄泉之下也要诛杀。”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不过,你的女儿会以我女儿的身份长大。” 宛明期楞了一下,呆呆的执壶呆住;这时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路臻却笑了起来,“又不关她事,对吧?” 说完,修长指头一个轻勾,膝上琵琶脆响轻越,路臻又对他微笑了一下,“终有一日,我要南平也是锦绣山河。”他很清淡的说着,漂亮笔直的眼睛凝视着对面的男人,慎重而飞扬。“你看,我南平有天地间最广阔的土地,明期,难道不想在这片天下奔驰吗?” 面对那双毫无瑕疵的漆黑眼睛,那瞬间,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开,对那负心人朝朝暮暮不得解脱的疼淡了,不再每时每刻如火烧灼。 路臻看着他微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自由了。” 那瞬间,宛明期无话可说。 回到京师,论功行赏,宛明期在南平朝臣猜疑莫定的眼神里坦然上朝,被封为都明院左详稳,行殿前检军事,同年十月,路臻满十八岁,被封为陈王。 第二年五月,宛明期率骑兵八千大破羟族五万大军,追击千里,将南平大患羟族彻底赶入南漠,斩敌万余,战功赫赫,威振南平。同年十二月,北出边关,破苏台边境四郡,满载而回。第三年元月,以战功封靖平候。 同年,年满二十岁的路臻遵从南平立嫡立幼之传统,以大妃所出最幼子而立为太子,督北方七州三十一郡军政,宛明期受封太子院别当,领正二位,从路臻治北。 时年,宛明期二十五岁,是为南平历史上除皇族之外最年轻的二位高官。 宛明期虽然位列二位高官,也确实在二位官的位置上显示出了自己天生的军事政治才华,身后还有太子路臻撑腰,但是因为他是苏台叛臣而蔑视他的人并不因此而减少。 当朝宰相就曾当着皇帝和路臻的面,大骂才人无行,至于惯常辱骂更是常见,宛明期却也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是当侮辱他的人栽在他手里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处置了,日子一长,再加上路臻摆明了态度“怎么着,我就护着你能如何?”的态度,私底下留言更沸腾,面子上的礼数却好歹周到了一些。 在宛明期奔走到南平的第三年,愤怒的安靖皇帝再无法忍受那个叛臣在南平招摇得意,出兵鹤飞、燕回,异军突起,过天朗山脉,直取萧关! 安靖和南平之间以天朗山脉为自然界线,从玉珑关到萧关之间约四百余里,双方都宣称这片土地是自己的领土,但是此地之居民却谁也不承认,只以自己部落的意见为意见,迁徙游牧。 当苏台大军攻入南平的时候,路臻正好离开萧关,秘密与边境十余民族会盟。 听说苏台侵袭南平,随从们都劝他立刻回去,他却一付不在乎的表情。 已经成长为一个青年的南平太子在听闻消息的时候,正好是与边境十三部落达成同盟的庆祝会上,听到跪在下席的侍从慌张禀报,南平太子笑了起来。 拍手,示意暂停的歌舞继续,看看周围一片哑然的乐工,路臻潇洒一笑,取了旁边歌妓怀里的琵琶,微笑,“大家看来都被臻搅了雅兴,那臻就献丑一曲,为大家助兴。” 看着南平太子丝毫不以萧关有敌而为意,上座的酋长们面面相觑,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您不在意吗?” “萧关有宛明期在,只怕苏台这千军万马就要折腰在萧关之下,吾等就在此欢饮等待捷报,如何?”说到这里,潇洒俊朗的南平太子五指齐划,一声轻越激响里,他朗朗而笑,“诸位稍安勿燥,不出十日,臻还要依仗各位呢。”说完,修长指头一翻,金铁之声从指下弦里寂寂流淌而出。 当时,最年长的部落酋长看着首座俊朗无双的男子,摸摸胡子,点了点头。 安靖大军一直视三年前玉珑失守为奇耻大辱,这次前来,全军上下无不抱着一雪前耻的共识,结果,在南平国内迎接他们的,却是另一场不逊于玉珑破关的大败。 宛明期以萧关为饵,诱安靖大军进入毫不熟悉的南平国内,与安靖截然不同的地理环境使苏台大军不知所措,绵延四百里,又把补给拉得太长,一路上宛明期身先士卒,率精锐小股骑兵迂回游击,渐渐把苏台军诱入深处,在到达萧关的时候,刚刚与萧关守军开战,路臻所率领的游牧部落军队忽然从后方侵扰而上,断粮路、截补给,数十万大军立刻被困在萧关之前,进不得退不动! 就在全军背水一战之际,宛明期却坚守城池,又派人于苏台军中水源投毒,霎时间,本来高歌出玉珑的苏台军兵败如山倒,留下了数万具惨死在南平国境中的尸体,奔逃回玉珑。 经此一役,苏台元气大伤,再不敢轻言犯关,而南平获此大胜,举国欢庆,皇帝龙颜大悦下旨实授宛明期从一位,仍领原缺,至于太子,下旨褒奖,特明北方事无巨细都要先通禀太子。 正当领了旨意的钦差浩浩荡荡离开京师前往萧关的时候,南平国内一向被誉为最潇洒淡定的皇太子,正连滚带爬的冲进萧关的帅府,一身的污泥狼狈看得躺在床上的那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宛明期在率军追杀的时候,不慎被流箭所伤,听到他受伤,路臻就立刻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跌进房间,看到坐在床上的白衣男子悠悠闲闲的捧着一碗药汁喝着,路臻翻了翻白眼,无力的坐倒在地面。 “殿下!”四周的人赶紧去扶,路臻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片刻之间,房间里只有坐在床上喝药汁的宛明期和摊在地上喘粗气的路臻。 看他摊在地上,眉毛拧了拧,宛明期口气略带严厉,“殿下,地下湿冷,请殿下上座。”真是,好歹也是过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懂保养自己? 看到宛明期无事,路臻一颗心放下,模糊的撑起一个笑脸,“明期……” “嗯?”地上舒服到他不愿意起来吗?宛明期拧起眉毛,掀开被子打算把他抓起来,刚要动作,耳边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那个有着漆黑眼睛的青年看着他,微笑,“……真好,”说完,大抵是太累了,路臻身子一歪就栽到了一边。 宛明期吓得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也顾不得自己的箭伤,一把把路臻抱起,一叠声的叫着医生,等医生来了,看到的是本来应该探望病人的人正躺在病人的床上,而病人站在一旁手忙脚乱。 一看躺下的是路臻,医生也不敢怠慢,立刻把脉诊疗,折腾了好一会儿,才长舒了一口气,起身对宛明期说到,“殿下无防,不过是劳累过度睡着罢了。” 好、很好、非常好。 宛明期略略挑了下唇角,把大夫送出门,站在那人床前,本来想狠狠把他叫醒,但是看着路臻睡着之后的容颜,忽然心里就软了。 坐在床边,看着占了自己床位的家伙,那张平日看来俊美潇洒的容颜现在看来带了点点稚气,宛明期叹气,却在呼出气息之后,微微弯起了唇角。 这就是,自己以后要为之效忠一生的君主吧? 这么漫漫想着,靠着床柱,宛明期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诶诶,那时候我和你都还年轻呢……”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眼角的皱纹里似乎都盛放着怀念的味道。 手里的酒又尽了一杯,他以一种柔和又带着倦意的眼神凝视者前方,“换了是现在啊,看你摔到地上,我大概会等着你自己趴到觉得冷,自己爬起来为止吧?” 所以说啊……我现在老了呢。 这句话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摇了摇头,抬头望去,窗外明月如钩,最是寂寥。 路臻早在册立太子的同时就举行了大婚,娶的太子妃是南平境内最大部族的族长的女儿,过了一两年,太子妃有喜,按照南平的规矩,也为了显示亲厚,路臻护送怀孕的太子妃回部落待产。 大抵也是宛明期平常做人实在有点小失败。终于一干重臣们趁着路臻不在,逮着了个机会,上去狠狠的告了宛明期一记刁状,南平皇帝这几年一直病着,没有什么精力处置朝政,也就随他们去了。 宛明期从来都不是一个不知机的人,他一得到这消息,立刻逃之夭夭,结果兴冲冲去捉拿他的人,却只找到了他放在书桌上的配印绶带,人却早带了自己的女儿凝川远遁了。 就在一群人扼腕不已的时候,远在南方的路臻也接到了这个消息,他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没有使者预期该有的一点情绪反应。 他唇角甚至有一丝微弱的笑意。 他只是笑了笑,长身玉立的青年无所谓的拂动肩旁弱柳,淡淡说了一句,“随他去吧。” 路臻这么说的时候,似乎连眼神都在笑。 结果,堂堂从一位高官就这么近乎堂而皇之的溜走了。 没有人找到他。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去找他的那个人,却只是含着轻笑,不言不语。 转过年来,在路臻嫡子诞生之后不到十天,皇帝驾崩,路臻登基,然后等待着这个过于年轻的皇帝的,是来自邻国安靖的威胁和国内的叛乱——他的几个年长的兄长,对于他的即位极为不满,终于在先帝驾崩不足半月内,掀起了反叛。 面对兄弟的反叛,背后有部族支持的路臻并没有把他们看在眼里,对他而言,真正的敌人,在安靖。 果不其然,在他大军与反叛军进入纠缠的时刻,安靖大军直出玉珑,在到达萧关的时候,反叛军为了争取时间,竟然开放萧关,让安靖军长驱直入! 无论多少年后回想得知萧关被攻破的那瞬间的绝望愤怒,那份强烈的情感都毫不逊色,路臻在听到了这消息之后的一刻钟,下了一个命令:皇后和刚出生的小皇子立刻奔赴部族联盟所在的地方,他则一边联络南方各游牧部族,一边奔赴萧关和皇都之间最大的屏障祈关,下令死守。 他当时是做了即便死在祈关也无所谓的决定的了。 反叛战事将平,现在撤回大军只会腹背受敌,只要他坚守住祈关,撑到大军回归,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撑不到,皇子皇后已远遁,南平皇嗣也不会断绝,只不过……只不过他这个皇帝短命些罢了。 他是真的这么打算,甚至已经开始起草遗诏了。 就在他遗诏即将写完的某天,那日,他庭前桃花冉冉盛放,那般妩媚艳丽,不识人间疾苦般的天真残忍。 有桃花飘进房间,他忽然有些恍惚,抬了头,远远的,就看到有个男人悠然的走了近来,站在桃花树下,远远的对他微笑着。 他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看着那凝视着他,不言不动的男人,“朕在想,你如果现在是站在皎原桃花之下,会有多少安靖女子为你神魂暗夺呢?” 对面那青衣男子悠然而笑,“即便是南平,我也有自信可以迷倒很多女人。” 路臻失笑,忽然摇了摇头,有点疲倦的味道,他轻声说:“我其实不想你这时候回来的,宛。” 那男子正是失踪良久的宛明期,听到路臻叫自己的名字,他含笑迈进房间,“哦?” 路臻摊手,语气里是少见的苦涩,“我现在护不了你。” 宛明期却只是含笑看他,深邃的眼睛里有淡淡波光,“那这次,换我保护你好了。陛下。” 路臻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他却笑着摇了摇头,“宛啊……” “嗯?” “你还是不了解我……” 这句话说完,路臻不再说话,他只是微微仰头,空中有花瓣飘落,路臻伸出手去,接下了花瓣,然后漫漫的一翻手,看它们落下地面。 宛明期也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悠悠然的再度开口,“但是,您需要我。” 没有立刻答话,过了很久,路臻才淡淡的说,“……是的,我和南平都需要你。” 然后,他开朗的笑起来,转身看向宛明期,漆黑的眼睛犹如天上的星子一般,“宛,你对于出场时间的选择一向很精准哪。” “不然,怎么封南平重臣攸攸之口?”宛明期也回他一个微笑。 不是这等山穷水尽,怎么显示出他的能为? 不是这等山穷水尽,路臻怎会需要他? 于是,相视而笑。 “话说,你那时候一定早就猜到我不可能放着你不管,一定会出现是吧?”宛明期淡淡笑着,他似乎又想为自己斟一杯酒,却发现壶里早空,他无奈的叹气,认真的看向对面一口巨大的棺椁,认真的问着。 可惜路臻再也不可能回答他任何问题了。 南平一代中兴令主正沉睡在他面前华丽的棺椁中,再不醒来。 宛明期忽然忧伤起来;他这次听说路臻病危,就立刻日夜兼程回到京城,最后,看到的却还是一具横在他面前的棺材。 他甚至连路臻的尸体都没有看到。 路臻生前下旨,允许他单独参拜灵柩,宛明期席地而坐,凝视着身前的棺材,忽然失笑。 “你这家伙,也不怕我掀了你的棺材把你拖出来。” 说完,他似乎有些寂寞的住了口,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依旧漆黑深邃的眼睛里有了一层淡淡的郁郁。 轻轻一声长叹,拂动灯花轻跳。 “……路臻啊……” 说完,他似乎笑了一下,疲倦的把透露埋到了手臂之间。 一时之间,阴阳相对无言。 忽然窗外更漏声响,有风动枝头,宛明期惊醒一般向窗外看去,残月如缺,照山河万里家国。 于是一株娇艳的桃花扑簌簌的落下了花瓣,在雪白的宫灯下划出不甚明朗的痕迹,无声的铺满地面。 宛明期模模糊糊的想起,是了,这是路臻即位之后亲手栽种的桃花,他说一、桃花开得很漂亮。二、桃子熟了可以吃。三…… 他忽然转过身,漂亮的漆黑眸子定定的看着他,笑说,你看,种上桃花,可有几分皎原的样子? 宛明期记得自己当时笑了起来。 他现在也笑了起来。 殿外有脚步声,宛明期回头,看到灵前新即位的皇帝,自己亲眼看着长大,手把手教导的孩子向他走来。 他起身欲拜,皇帝却抢先一步,搀起了他。 “老师,先帝尚且允老师同席而坐,朕自当以师礼侍奉。 宛明期定定的看了一会儿面前的青年,坐到了旁边的椅上,轻轻点了点头,“既然陛下还认这个老师,那我有几句话,要对陛下说。” 那个容貌神似路臻的青年点了点头,听他吩咐。 “要继续推行文教,不可半途而废。” “是。” “要抑制外戚势力,削弱部族联盟,推行土地州郡化。” “是。” “要……” 宛明期不厌其烦的说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最后,他看着面前低头听训的新帝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最后,一定要在自己死前,处理掉手握兵权的重臣,以防尾大不掉。” 新帝整个人一震,他猛的抬头,却看到那个即便已经老去却依然风流潇洒的男人对他微微一笑,“先帝生前给了陛下什么,拿出来吧。” 新帝愣了片刻,他以一种几乎不可相信的眼神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艰难的拍了拍手,侍从送入美酒一杯。 看宛明期不在乎的端起酒,新帝忽然失声叫了一声,“宛相!”却被宛明期淡淡一眼扫了过去。 “陛下现在是一国之君,应喜怒不形于色才是。” 新帝瑟缩了一下,“父皇、父皇说……”他咬了咬牙,声音低了下去,“恐我保不了宛相,所以……” “所以……要我随了他去是吧?”宛明期淡淡的一笑。 他的眼神飘向了正殿中那具巨大的棺椁,忽然轻轻摇了摇头。 “路啊……你说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那你,何尝又了解过宛明期呢?” 几乎轻到听不到的一句话,他手指轻轻一动,水晶杯落到了地面,一声脆响,碎成了满地月光一般的璀璨。 他看着对面愣住的少年皇帝,又是一笑。 “……现在,我用不到它。”说话的时候,他的唇角慢慢蜿蜒出了一丝漆黑的血液,他脸色苍白,神情却还是淡定而疲倦,又有一点苍郁的讥诮。 面对这样的宛明期,新帝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忽然深深一躬身,退出了灵殿。 看他离开,早已喝下毒酒的宛明期起身,慢慢的走向路臻的棺椁,忽然笑了起来。 依靠着棺材,他缓缓滑落地面,闭上了眼睛。 “我啊……果然是老了,你教我的南平民歌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什么了……” 明月如洗,照半弯残钩清辉。 宛明期的思绪却飘远了。 遥远的记忆里,有广阔无垠的天地,碧绿的草原,有黑发的少年弹着琵琶,牧羊的姑娘娇羞着青春的容颜,小声的跟着吟唱。 苍茫兮楚江晦,濛濛兮水云外。 他忽然笑了。 于是,月光就这样抛成碎片,犹如灯花,渐渐暗哑。 完 起8c点8c中8c文8c网8c授权发布好书尽在 外篇 朝朝暮暮 13 (起1l点1l中1l文1l网更新时间:200719 8:59:00 本章字数:10483) 第一个故事提亲 对于玉藻前而言,所有的故事都来源于一个小小的失误。俗话说得好,常年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换到玉藻前身上,就改成常年猎艳,哪能不出错。话说某年某月某日,浪子偶然撞到一个个性美人儿被人下了蝽药面上飞红身子颤抖,作为一个浪子在这样的时刻怎么能不施以援手呢,于是一场风流旖旎,一夜春宵如梦。 作为浪子最得意莫过吃到难到手的美人,而且还是别人铺垫好了她捡便宜。可浪子玉藻前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次大概是太得意了注定踢到铁板,首先可怜的美人儿春宵未尽穿戴整齐后从委屈可怜的不知名下堂夫变成了鹤舞司寇,堂堂朝廷三阶正,比她这个司刑官高了两级尊贵了几倍。然而,这还不是悲剧的极致,真正的悲剧是两个月后浪子在一阵晕吐后求助于大夫,被人家满脸堆笑说:“恭喜恭喜,夫人有喜了——”——这就叫做终年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那个一个小小的失误造成了严重后果,玉藻前趴在鹤舞司寇府的紫藤花下的软塌上,掰着手指嘀咕“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和她一样烦恼的还有那个“小小失误”的受害者,被人莫名其妙吃干抹净的鹤舞司寇大人白皖。和玉藻前一样,念叨了几百遍“怎么办”之后,白皖终于鼓足勇气来到采花小贼面前,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站在那里一躬到地。 玉藻前抄着双手看他表演,其实是脑子一团浆糊等待别人先出主意。 “司刑大人……”美人儿一开口就让她翻白眼,两个人连孩子都有了居然开口就是冷冰冰的官场用语。 那个人手足无措,脸上已经从苍白变成绯红,过了许久咬了咬牙道:“你……你和我成亲吧。” 尽管自己也在很尴尬的境地里,但是看到美人儿更窘迫的样子玉藻前心情大好,抄着手眉毛往上挑:“什么?你说什么来着?” 这种猫捉老鼠一样的游戏玉藻前愉快的玩了几个来回,听到美人儿想方设法“哄骗”她成亲,几乎把能想到的许诺都说了一遍,从愿意跟随她生死相许一直到“随便你娶多少小妾都可以”。 一直到很后来很后来,玉藻前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又犯下了第二个“小小的失误”,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鬼迷心窍的点了头:“好吧,我们成亲。”很多年后想起这件事,玉藻前总是一把搂过心爱的小女儿,点着她的鼻子说:“一定是你在作怪,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一心向着爹爹。” 当美人儿得到许诺然后喂她又喝下一碗亲手熬得保胎药后,一个人在房内面对漫漫长夜的玉藻前将刚刚结束的一幕回想了一遍然后发出一声尖叫“不要啊啊啊啊啊——”她貌似玩得太高兴了忘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们两个到底谁嫁给谁?”回味白皖那一系列话语,怎么听都是“让我娶你为妻吧”。玉藻前顿时耷拉下脑袋,是啊,虽然安靖女娶男嫁是正道,可出类拔萃的男子往往不愿成为附属。且贵娶贱,高位娶低位也是正道啊,难道她玉藻前就这样糊里糊涂把自己的未来的自由舒适卖给了一个……一个绿萝带的男子么。 可怜玉藻前一个晚上辗转难眠,咬牙切齿第二天要把这件事弄个明白,她玉藻前只娶不嫁!若是美人儿不识相非要坚持不切实际的愿望,她立马挥手和他说再见。她玉藻前是什么样的人,名满京城的浪子,锦绣书院、少年登科,家里有金山银山,钱多到俸禄给她当零花钱都嫌少的地步,她勾勾手指头京城等着被她垂青的名门子弟、美貌少年多的能从家门口排到巷子口。要找一个美貌乖巧年少可爱的男人来当宝宝的“嫡父”还不就是翻翻手掌的力气;要真让自己嫁给一个绿萝带其实也不怎么美,还比她大个快十岁的男人,她玉藻前下半辈子就不用出来见人了。 一个晚上胡思乱想,到凌晨时分昏昏沉沉的睡着了,还睡得异常香甜,再醒过来日上三竿。她的床边随侍的家奴一脸“主子你总算醒了”的表情,在她依然昏昏沉沉的时候伺候她穿上衣服梳洗完毕,然后把门一开。 玉藻前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些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司寇府的人影,都是年轻的女子,衣衫华丽容貌端雅,位阶最高的那个仿佛是见到过的,几个月前,她去拜访永亲王的时候…… 这群人带着可疑的笑容将她围住,笑吟吟的说:“司刑大人可起来了,我们永亲王殿下等候已久。”于是,她便被“请”——其实是被押解到了鹤舞正亲王府,见到了苏台迦岚同胞兄长永亲王蕴初以及蕴初那个司殿出身的王妃。那两个人笑容满面、亲切可人,尤其是永亲王妃,一把抓住她的手笑吟吟道:“早上听司寇说已经与司刑大人说定了要结亲,殿下和我都十分高兴。”说着瞟一眼她的小腹,笑容更深,别有用意。还没等玉藻前开口,永亲王也笑吟吟道:“司刑大人嫁给我们鹤舞司寇后,也算是我们鹤舞的一员了。白皖能娶到司刑大人这样的人才,真是他的福气,本王也替他高兴。” 这两个一搭一档,一唱一和,说得眉飞色舞,玉藻前差一点就扑地大哭,“嫁”,谁说她要嫁来着。嫁了她就终生低夫婿一头,从此不能取小妾、不能动美貌的家奴,就连寻花问柳都要当心被抓出来;而且违反了还不是回家赔罪跪院子,若是夫婿不高兴把她往春官一送可是轻者挨棍子,重者坐大牢,这还让不让她活。 玉藻前哭丧着脸眼睛转转这才看到那个始作俑者也坐在殿内下手,靠近永亲王,坐得端端正正,目光低垂,神色淡然。永亲王笑吟吟看着他道:“皖准备什么时候迎娶,本王看这件事宜早不宜晚,便在鹤舞成亲吧。到时候本王亲自为司刑大人送亲……司刑大人,这样不委屈卿吧?” 玉藻前低着头不发一眼,心里小猫挠爪子。 王妃握着玉藻前的手,目光有如婆婆看新媳妇,上上下下细打量,声音甜美表情可亲:“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好日子,先把订亲的仪式办了。司寇快去找媒人来,准备好文定的聘礼,然后司刑大人自然不能再住在你那里了,搬到王府来吧。” 永亲王连连点头:“王妃所言甚是。卿快快操办,所需一切费用物品皆先从王府拿。至于文定的聘礼,本王有几件绝好的宝贝,卿过来挑。”话是对白皖说,可几个人的眼睛都盯着玉藻前。玉藻前明明白白读出这眼神里的意思,那就是:“你敢说一句‘不愿意’试试看……”,她确实不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能偷腥总比没命回去强。 永亲王夫妇继续心满意足的讨论婚礼细节,玉藻前心里的小猫持续挠墙。 过了许久,永亲王忽然想起这里还有个正主儿,笑吟吟道:“皖怎么不说话,可有不妥当的地方?” 白皖这才抬起头,望定蕴初,红着脸但是坚定不移地说:“殿下误会了。臣……臣不是要在鹤舞迎娶司刑大人。臣……臣是要嫁给她!” 第二个故事 小别胜新婚 话说某年某月某日,苏台迦岚带着昭彤影、黎安璇璐等一干人离开永宁城返回领地鹤舞,原鹤舞司寇白皖右迁殿上书记,赴京城任职。此时距离白皖新婚之后与玉藻前分别已经一年有余。 古人说“近乡情怯”,这句话一点不假,而且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个中意味。比如白皖,一路策马扬鞭、兼程倍道,赶路赶得从人一个个叫苦连天说这不是到京城上任,整个是急行军。然而这天过了皎原,永宁城高大的城楼在天边依稀可见,白皖的行走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马鞭子拿在手上晃晃悠悠,马儿乐得偷懒,晃荡的一路行来苦不堪言,就等着到家洗澡换衣服抱着被子闷头大睡的从人们抓狂。从人们小心翼翼问:“主子,不赶着回去了么?”要赶赶不定还来得及在家里吃午饭。换来当主子的一个白眼:“多话!” 婚后分别并不是白皖第一次经历,想当年他和妻子秋之一时赌气参加了进阶考,原本秋之等着看他笑话,结果他一番风顺府考、郡考、京考,二等榜上题名。在京城当了一年官苦苦忍受相思之苦,到了新年请了假飞奔回家看到的却是秋之一张冷面孔。还没等他换好衣服喘口气,便看到一个穿着精致锦衣眉目如画的青年过来,在他面前跪下叫了声“大哥——”。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一天经历了多少“惊喜”,除了一个怎么看都比他年轻比他漂亮肯定还比他温顺的小妾,奶娘还抱过来一个粉嘟嘟的小男孩,说是“他的”儿子。可怜他在京城一年多秋之一天都没来看过,也不知道隔了几百里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 有了这一次惨痛的经验以及后来更惨痛的故事后,白皖对于婚姻这种东西其实没有多大期待。和人们想象的不同,和秋之离缘后他并不恨这个女子,若是恨,早在发现秋之当了鹤舞领内的官员后就发狠报复了。相反在佩戴绿萝带成为人们笑柄的这些年,白皖更多的是反省自己,拿着本《男则》翻来翻去,怎么对照怎么自己不是个好男人。这一次糊里糊涂因祸得福嫁了个年少的妻子玉藻前,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小姐,容貌出众、性格讨喜,不管用什么尺度去衡量都是一等一的优质。嫁了这么一个人,白皖高兴只有三分,担心反而七分。尤其是返回鹤舞后,永亲王看他的表情总带着几分“你怎么这么傻”的味道;至于秋林叶声更是在某一次毫不客气地问:“皖啊,明明有永亲王殿下还有我们那么多人为你做主,你怎么不娶反嫁呢……”白皖听得出言下之意,那就是“你这个傻瓜,你那夫人比你年轻还生的漂亮,有钱有前程,娶了她你都不见得看得住,让她占了上风……往后还有你立足之地么?” 话说某日夜色天光良辰美景,白皖陪着永亲王赏景喝酒,喝醉了被问出真心话,叹息着说:“若是娶了,一辈子都要带绿萝带。那个人……那个人哪能受得住跟一个带着绿萝带的男人过一辈子,不会有好结果的。”永亲王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义薄云天的说:“将来那人要是对不起你,本王替你撑腰。”他迷迷糊糊的摇头,说:“只要一辈子有玉藻前夫婿的名号,只要衣罗还是我的,别的都随便吧……” 经过这一番对话,永亲王对这个属下的同情心泛滥,于是他人不在京城玉藻前的正道小道消息接踵而来。所有的消息都差不多,都指向一个让人奇怪甚至害怕的结论——这一年来浪子玉藻前蜕化成了居家贤妻良母,花街不去?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