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劫
相传,他是佛祖座下的得意弟子,她是他禅院里的一株昙花。
他每日都会在昙花旁边打坐,念经颂佛。
她每日不仅要对着那俊美的小和尚流口水,还要忍着他那咒语般的佛经。
每日正午时许,他便提着木桶远赴天边打来天池水,为晒足太阳的她浇灌。天庭明华池的池水冷冽刺骨,但却滋养天地万物。他通常会把盛满水的木桶放在光照充足的地方晒上一段时间,然后拿着花浇为她浇水,动作轻柔无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般。
微凉的明华池圣水洒进泥土,洒在昙花的根茎、叶片上,很快便被吸收。
他低低地笑了两下,柔声道:“真是贪吃。”目光所致,尽是柔情。
在他的悉心照看下,昙花一天天地茁壮,花叶饱满,形态昳丽。远远望去,就好似一位身姿窈窕、纤细妙曼的妙龄少女。
闲暇时余,他静默着站在她旁边,负手而立,目眺远方。俊眉微蹙,任思绪远游,端的是一派清冷俊逸,风霜傲骨的姿态。
她最喜爱的莫过于这个时刻了。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既不念经也不颂佛。天庭时光日久年深,漫长无期,这个时候竟也觉得岁月静好,如沐春风。
清风拂过,吹动他洁白如月的衣袍,翩翩然宛若白蝶展翅欲飞。
她一边随风徐徐晃动枝叶,一边偷偷欣赏他琼林玉树般的姿色。
一天,他如往常般端坐在她旁边,虔诚地诵读佛经,一念就是好几个时辰。
她终于忍无可忍,化作人形,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对他说:“喂!你能不能别再念了,天天年年都这样,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怎奈,那小和尚却道:“小昙花,你终于舍得现身了,不枉费我每日费心劳神地对着你颂经。”
“你……”她听了这话,方才不可一世的气势霎时蔫巴了,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他笑道:“你还记得我吗?在人间时,每日采集朝露为你浇……”
他平静地说着,眉目间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我......我记得。是你把我从花市买回来的......”她回应他。
她与他相爱了。
爱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本是人间富家公子,生于花柳水巷的姑苏城。一日应友人之约逛庙会,素来淡泊清冷的他很快便受不了拥挤喧杂的人潮,这般性子许是钟灵毓秀的江南水土娇生惯养出来的。
于是,他假借身体不适便向友人告了辞。只顾着逃离热闹的人群,待他回过神时已经身处萧然寂寥的花市。他痴迷于读书习字,没时间侍弄花花草草,没买花的打算,转身要走的那刻,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妇人叫住了他,“这位公子,买花儿吗?”软软糯糯的吴侬细语,老妇人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实在抱歉,小生从未养过花草,怕是要辜负老人家的好心了。”他说着婉拒的话,莫名的内心很愧疚。
“公子何妨尝试一番?养花能休养生息,陶冶性情。我看公子面若冠玉,实乃天人之姿,今日有缘,不如我送你一株昙花?”老妇人说完,从百花丛中端出一盆昙花。
老妇人把花盆送进他怀里,他愣愣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怀里的花,小小的一株,扎根在松软蓬松的土壤里,没有开花,只有几片稀疏的绿叶。
“这、这.......”他有些犹豫,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问道:“请问老人家,这花要怎么养?”
“用心养。”老妇人和善地笑道。
“......小生在此谢过了。”他向老妇人道谢,悄然放下一锭银子便抱着花走了。
在他将要走出花市时,身后老妇人的声音传来:
“灌之以朝露,付之以真心。”
后面的话他没听见,老妇人喃喃低语:“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愿你飞渡情劫,修以大道。”
后来,为官清廉的父亲遭奸臣逆党诬蔑,圣上听信谗言,削了父亲的官职,父亲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了。几经打击,母亲伤心欲绝,几个月后也随父亲西去。
至亲至爱相继离世,他郁郁寡欢,消沉度日。后得高僧点化,便散尽家财,自愿削发为僧,遁入空门。
尽管这般谨小慎微,他们的事情终究还是被众仙所知。
佛祖大怒,他百年修为作废,永生永世不可见她。
她被贬为凡花,打入凡尘,历经世世生生的六道轮回。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他心灰意冷,再无心修佛,化名韦陀,隐居孤寺。
无人知其行踪。
她根植深山密林,竭力生长,汲天地日月之精华。奈何一年仅能绽放一次,并且只有刹那的光景。
可,就算如此,她也仍然尽力盛开,只盼他能记得、寻得,莫要两相忘。
他们的故事被后人广为传颂,有语曰: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后人亦称昙花为“韦陀花”。
“多情自古伤离别啊。”说书人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合上折扇,平静地说道。
“后来呢?”底下有人发问,皆是意犹未尽的模样。
“后来啊……”说书人顿了顿,捋一捋花白的胡须。
“先生,您请。”店小二颇有眼力见儿地为他添满酒水。
说书人端起酒杯,凑到唇边轻抿一口,瘦削皱褶的手指几不可见的颤抖着。他深深叹一口气,然后仰首望向窗外。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天边的一朵晚霞的形状像极了盛开的昙花。
火红金黄的昙花,妖冶美艳,着实美不胜收,令人叹服。
说书人收回视线,摆摆手道:“没有后来了。”
“世人皆说,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免人苦难。昙花仙子跟那小和尚犯了天规,逆了佛祖,定是免不了责罚,用以惩一儆百,警示众仙啊。”说书人说着,语气平静,听不出其他情绪,他苦笑一下,声音渐渐淡了下去:“我佛慈悲,断人七情绝人六欲,终究容不得两个...... ”
“唉!”众人皆扼腕叹息。
有人感慨:“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都道修佛入门之人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终究难逃一个‘情’字啊!情劫难了,情劫难了啊......”
众人皆点头称是。
没人看见一滴晶莹透亮的泪珠从说书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滑落。
说书人轻轻扬起长袖,不着痕迹地拭去泪珠,缓缓起身,向酒肆老板要了一壶酒后朝门外走去。
酒肆老板快步追上去叫住他:“老先生,等一等,这是给您的银子。”
“银子就免了罢,一壶酒足矣。”说书人拒绝了老板。
“银子您就收下吧,留着日后买酒。您明日还来吗?您的故事极好,今日店里客人多了不少呢,要不您留在小店吧,您看如何?”老板不由分说地将几两碎银子塞进说书人的手里,诚恳地向说书人发出邀请。
“罢了罢了,老朽四海飘零、流落江湖数年,终是难安居于一处。”说书人婉拒了老板的好意,迈步朝门外走去。
走出店门,说书人视线掠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沧桑深沉的双眼直直地看向天边那朵火红的昙花,脚步坚定地朝那方走去。
“老板,你看......”店小二指了指柜台上的几两碎银子。
老板皱着眉沉思片刻,有些惋惜地看向说书人走远的方向,最后转身吩咐店小二把一块牌匾置于店门口。
只见上书:诚聘说书先生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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