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阙第22部分阅读
双阙 作者:未知
王姒双目微微闭起,似乎沉醉于歌声之中,手指轻轻地叩着拍子。
我冷眼看着乐师,这颂诗典故偏僻,倒是费了些心思的。环视席间,谁是大禹,谁是涂山二女,不言而喻。
瞥瞥王姜,她也静静地听着,面上喜怒不辨,看不出一丝波澜。
“涂山氏?”周王嘴角勾起,对王姒说:“倒是难得一闻,母亲何处得来?”
王姒笑道:“此诗秘藏于姒氏,我也只听过两回,觉得甚是美妙,吾王以为如何?”
周王微笑,说:“既为母亲所爱,自是悦耳。”
我听着二人的对话,努力地克制着胸中扑扑的心跳,王姒言外之意,显然是另有所指。可周王的回答却也同样暧昧,也不知他究竟态度如何。
深吸一口气,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仔细想想。
事情还没有定论,目前还只是王姒自己的意图,但是,从杞国的利益出发来看,如果她开口,父亲未必不会同意。不过,天子纳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即使是方国献女也要经过不少程序,别的不说,如果周王不愿意……我朝周王看去,他一脸淡然,眼睛一下也没往这边望过,刚才似乎也只是单纯地评论。他坐在那里,从不参与任何一方的讨论,不动声色地看着别人,只在适当的时候发言。看似无所作为,却牢牢地把握着全局。
想起刚才姬舆的事,周王最后的意见好像只是折衷,其实已经否定了王姒的想法,就算到时真的要为姬舆选妻子也不会由王姒独揽。虎臣统领着周王最精锐的军队虎贲,还负责王宫禁卫,这样一个重要的人,周王大概不会让谁借机用婚姻拉拢过去。换而言之,他是一个很懂得权力平衡的人……
“若说悦耳,老妇却觉得季姒琴音更为悦耳。”
我从沉思中抬头,只见王姒正微笑看我,对周王说:“时下孟夏之始,苑中花繁树茂,我明日欲往醴宫听琴赏景,吾王同去否?”
周王的目光随王姒扫过来,笑笑,道:“便如母亲所愿。”
王姒满意颔首。
我面色无波地看看他们,脑中却是念头百转。冷笑,明天要和周王听琴赏景吗?倒是正好……
回眼之际,蓦地,我触到对面灼灼的目光。姬舆定定地凝视着我,表情不再漠然,脸色发沉,嘴唇紧紧抿着。两人视线相遇,他没有避开,仍然目不转睛地直直望来,眼中眸光复杂。
我默然,将眼睛望向别处,却发觉上首,王姜正将视线投来,唇边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味深长。
餐毕,周王在座上与王姒闲谈了一阵,提出要告辞。王姒看看堂外,微笑道:“今日晚霞甚好,我正想到庭中散步,可与吾王同行一段。”
周王应诺,和王姒一道起身,众人也离席,随他们移步下堂。
太后宫的中庭很大,站在堂前朝外面望去,绚烂的彤云铺满天空,煞是美丽。驻足观赏了一会,周王一手虚扶着王姒,走下阶去,王姜仍然由侍婢搀着,稍稍落后地跟在王姒另一旁。
我没有上前,隔着他们几步远,慢悠悠地走在后面。看向天上,夕阳斜照,云彩炽烈得像火一样。霞光落下,所有人的背影皆是一样颜色,刚才堂上的心机暗涌似乎从未出现过……
身旁稍稍一暗,不知什么时候,姬舆从周王身边落到了后面,此时正与我并行。
我讶然望着他,他却只将眼睛看着前面,好像只是无意中走到这里。我讷然收回目光,继续走路,太阳的余晖自西边投来,两道影子叠在脚边,斜斜地拉得老长。
快到宫门时,忽然,姬舆低沉的话音在耳边响起:“公女欲效涂山氏否?”
旁边一阵笑声,前面,周王不知说了什么趣事,惹得周围寺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惊异地抬头,只见姬舆正侧目看着我,眸中炯炯。
晚风夹着日头的余热拂来,周王还在说,众人又是笑语一片。
姬舆仍在注视,我微微弯起嘴角,道:“否。”
瞬间,姬舆眉间似乎缓开了些,瞳光交错的眼底掠起一抹亮色,熠熠生辉。他不再言语,将目光转了回去。
宫门到了,众人停下脚步,姬舆回到周王身边,随他和王姜向王姒拜别。临行前,他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在彤红的霞光中大步地转身离开了。
醴宫
王宫的林苑上面,碧空万里,日头灿灿,透过高树的密枝绿叶,将我身上的衣裳映得光影斑驳。
出来之前,王姒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眼睛停在衣服上,说:“姮今日装扮得素净了些,如何不穿上我赐的新衣,可是不喜?”
我看了一眼身上,淡声答道:“太后所赐新衣华贵无匹,只是姮不惯艳丽,恐难相配,故而未着。”
“恐难相配?”王姒一讶,若有所思,忽而失笑起来:“姮何出此菲薄之言!姒氏嫡女,有夏之后,岂有配衬不起之物?”她正容,将我的手拉过,目光明亮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姮当记住,有我在,任它再是华贵艳丽,你只消加诸于身便无相配与否之说。”
宏亮的语声中,意蕴别具,透着不容拒绝的威压。
我与她对视,只觉额角沁出一阵冷汗。
好在一旁的挚任出来圆场,说今日听琴赏景,公女素淡些反而更显丽质,让人一见生怜。王姒思索片刻,这才缓下脸色,微微颔首,却将一双眼睛深深地瞅着我。
当时情景,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笃笃地跳。
之前,我曾想过要不要直接同王姒说明我不想入宫,毕竟天下姒姓女子有很多,不差我一个,况且,我和她也算不上亲戚,选女入宫这种事她大可往自己族中考虑。但想想,从前王姒赠我玉笄,这念头她必定是一早就有了。姑且不论求她改变主意的胜算有多大,她要是肯放弃想法当然好,可她要是坚持,一旦把话说破,退路就断了。如果把握不好,王姒说不定会迁怒杞国,到时,自己能不能脱身还是问题,又生出些事端,岂非越弄越糟……
考虑之下,便有了刚才的试探,果然,王姒态度强硬可见一斑。
我也想过王姜,她和王姒有利益争斗,必定不愿意看到宫中多一位王姒送来的妃子。但伤脑筋的是,我被王姒管着,私下见她的话要等待时机。我忆起昨天在宴会上,王姜对姬舆婚事的态度。她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不让王姒得逞,但她没有说要自己出面,巧妙地站到了周王的一边。
这说明王姜是相当懂得迎合周王心理的,近年来,王姜得以渐渐削弱王姒的权力而势大,恐怕也正是这个原因。
到底还是要看周王……
我望着绿树后层叠的飞檐,深深呼吸一口气,随着王姒一行朝前方走去。
中,寺人环伺,殿堂上,周王早已经到了,见王姒来,下阶相迎。只见他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常服,行走间,衣袂微微翻起,步调却依旧稳健,不疾不徐。
“母亲。”周王施下一礼。
“吾王。”王姒答应着,满面春风。
见礼后,周王让众人起身,同王姒一道登阶上堂。
作为王宫中的消闲之所,与别处不大一样,它的殿台筑得比其它宫室要高出许多,供休息卧宿的房室也离殿堂很近。坐在堂上,林苑中的树林花草如画卷一般尽收眼底,佐以时鲜瓜果和清风鸟鸣,在这样温暖趋热的季节里,不失为乐事一件。
王姒坐在上首和周王闲谈了一会,命寺人将琴置于堂上,回头含笑着对我说:“季姒,来为我等抚琴。”
我应诺,离席走到琴前。
微微抬眼瞟了瞟周王,只见他正看着我,神色悠然,嘴角微微扬起。我坐下,将弦稍稍调了调,稍顷,按音落指,弹起了一首四平八稳的古曲。
心知今日王姒听琴赏景只是借口,我也有些醉翁之意,眼角不时地留意着堂上,脑子里思考着该什么时候和周王谈。十指下,琴音清醇如故,旋律出来却有些平板松散。
不出所料,两三曲之后,堂上寺人明显地少了许多;再过几曲,基本上寥寥无几了;没多久,王姒不知对周王说了句什么,起身带着剩下的人往堂后走去。
现在,堂上只剩下我和周王两个人。
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我对自己说。暗暗地稳下心绪,垂目看向琴弦,将思想集中在双手上,专心演奏。丝弦拨动,琴声振荡着漾开,高低错落,余韵绵长。
正弹着,忽然,像是被前面东西被挡住了去路似的,琴声闷了一下。我抬眼,心中猛地一惊,只见周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正隔着琴在我身前坐下。
心跳咚咚作响,我极力地定住神,继续弹琴。空气在四周胶结,琴声也如同被施了法术一样,变得些微的生硬起来,似乎想从这个地方迸撞出去。
一曲终于弹完,我淡定地停下,将弦复又调了调,准备弹下一曲。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我的手按住。
脑袋中“嗡”了一声。
周王把我的右手执起,拿在手中看。
“为何这般冰凉?”他问。
努力地缓下呼吸,我说:“许是殿上寒气未消。”
他看了看我,唇边淡淡扬起一笑,将我的手放开。
感觉血液迅速地回流指间,我蜷蜷手指,的确又僵又凉。
周王将眼光向宫内扫了扫,面上浮起一抹从未见过的慵懒笑意,看向我,道:“公女倒是镇定,如今四下无人,难道不怕我做出逾礼之事?”
轻风拂过,颈后丝丝发凉,殿外的鸟鸣声却听着愈发响亮。
我沉下一口气,看着他,答道:“怕。”
周王似乎对我的回答毫不吃惊,挂起意味深长的浅笑。
停了停,我补充道:“但吾王不会。”
“嗯?”周王眉梢微微扬起,注视着我。过了会,他收回目光,将手指放在琴弦上,闲闲地滑过:“为何?”
豁出去了。
我笑了笑:“因为太后正等着。”
指尖在弦上一滞,周王凤目幽深,直直地看着我,意味不明。
我毫不避让地回视,手心不停地冒着冷汗,心里却瞬间一松,直觉自己说中了。
母亲曾对我说过,自从武王的母亲太姒在时,周人中姒族的势力便一向强盛,及至王姒为后,仍是炙手可热。
然而如今,王姜为后不过短短几年,却能够与王姒稳稳角力,分庭抗礼,其中原因令人深思。当然,王姜是王后,事务上总是要分得些权力,且姜姓的根基也更为深厚。但是,周王呢?他作为王宫的主人,这一切难道会没有他的允许?我猜测,周王定是有感于王姒权势过大,便有意地扶持王姜,由着她施展,与王姒相互制衡。不过,就目前而言,毕竟周王继位时日尚短,而王姒为后多年又身处尊位,论权势,她应该还是较强的一方。
如果这样想没错的话,周王未必愿意再纳入姒姓之人。
“太后确是在等着。”凝视片刻,周王微微一笑,目中复又眼波流转,手指轻轻地在弦上摩挲。
“只是,”他看着我,抬手触上我的下巴,一双丹凤眼光华潋滟,语气玩味地说:“公女怎笃定我必虑及太后?”
我睁大眼睛,凉风自身后沁入衣领,阵阵发寒。周王的脸上仍浮着意蕴莫测的淡笑,丝丝热力自他的指尖上传来,带着某种渐渐逼近的危险,浑身血液倏地凝住。
忽然,宫门响起一阵喧哗。
望去,有寺人向殿台匆匆赶来,周王眼中掠过一丝异色,将手放下。
“何事?”周王问,声音平缓无波。
“吾王,”寺人上气不接下气,在堂下大声说:“太子骑驹而来!”
“骑驹?”周王脸色微变,站起身来:“太子何在?”
“正在宫外!”
周王皱眉:“将他带来!”
寺人应诺,小跑着回去。没多久,太子瑕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阶上,快步走上堂来。只见他的脸红扑扑的,满头大汗,明亮的眼睛在堂内闪了闪,看到我,似是一喜。
“父王。”他向周王见礼道。
“起来。”周王将他拉起,看了看,沉声道:“为何骑驹?”
太子瑕望向他,答道:“瑕闻外邦蛮夷皆三岁御驹,今日见囿中有驹,故而骑来。”周王一讶,看着他,脸依旧拉着,眼中的厉色却缓了下来,眉头渐渐展开。
“可是瑕?”这时,堂后传来王姒的声音,望去,只见她正在众侍从的陪同下慢步走回来。
太子瑕上前向她拜礼:“祖母。”
王姒让他起身,看着他,似笑非笑:“瑕来此何事?”
太子瑕道:“瑕来随父王往苑中教场观射。”
“观射?”王姒讶然。
周王在一旁微笑,道:“母亲忘了?今日乃京中贵族孟夏会射之日。”
王姒了悟地点头,笑着说:“此事交与王后多年,老妇却忘了。”
周王笑道:“些许游乐,不比祭祀,母亲不记得也是自然。我闻今日蚤朝后,王后将三公等重臣都请了来,想来必是热闹非凡,母亲不若同往观之。”
“三公?”王姒微微诧异,沉吟片刻,颔首道:“既如此,我与吾王同往。”
周王答应,命寺人准备车驾,同王姒一道往堂下走去。
我跟在后面,看着两人背影,心里七上八下的,不住打鼓。脑中反复想着刚才周王的表现,从理论上和他起初的反应上看,我觉得他是说通了的,可他后来的话又暧昧至极,虽然也没有说他不同意,却足以将我的信心彻底推倒。
往坏处想,现在该去试试王姜那边吗?
正苦苦思索,冷不丁,身旁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你认得虎臣?”
我回神看去,只见太子瑕正仰着小脸看我,眼睛闪闪发亮。
“虎臣?”我一讶,道:“认得,太子何故问起?”
太子瑕一脸神秘,看了看前面的周王和王姒,朝我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
我疑惑地看着他,俯下头。
他将手拢在我耳边,声音清晰地传入耳膜:“虎臣托我告知你,今日务必到教场中观射。”
孟夏
我讶然看着太子瑕,低声问:“是虎臣请太子来醴宫?”
他的脑袋略略动了动,像是要点头,却忽而顿住,眼珠溜溜一转,道:“这不能告诉你。”又问:“方才的话你可听清了?”
我颔首。
他眼睛一亮,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转身,自顾地往前走去,似乎很高兴。
我慢慢跟在后面,看着太子瑕步履间带着轻蹦地走到周王身旁,犹自愣神。
他刚才到醴宫来,真的是姬舆的意思?说实话,当时情景,若不是太子瑕及时来到,我还真不知道下来会怎样。想起昨天姬舆问起涂山氏的话,心微微一动,姬舆是担心我出事,便特地找来了太子瑕吗……
“季姒今日琴艺如何?”只听王姒在前头问道。
“季姒?”周王回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笑了笑,道:“尚可,只是时而琴音生硬,却不如前番了。”
宫苑中的教场边上,土台矗立,旌旗飞扬。台下,人头攒动,有仍然身着朝服的大臣,也有畿中各等贵族,还跟来了来了不少贵妇,来来往往,或行礼作揖,或扎堆谈笑,好不热闹。高台两侧,延绵地临时搭着供人歇息观礼的凉棚小台,上面站着许多人。
诸侯春朝和各大祭祀终于过去,迎来入夏后的第一场游乐,人人神态轻松,兴致盎然。场中,年轻的王畿子弟们身着猎装,跨下坐骑雄健,精神抖擞地等候会射开始。
我一眼望见了土台下的王姜,她果然请来了召公和毕公,好像还有宗伯,此刻正与他们相谈。太阳当空,侍婢在身后她撑起华丽的羽扇,遮去炎炎日光。
见周王驾临,众人纷纷让道行礼,周王一脸和色,携王姒和太子瑕朝王姜那里走去。
我仍旧一路跟在他们后面,忽然,一名服色高级的世妇从路旁走出来,挡住我的去路。 “公女留步,”她行礼,道:“公女当与众贵女一道观礼。”
众贵女?我顺着她的目光向一侧望去,只见不远的一处小台上,聚集着许多年纪与我相仿的贵女,正望着场中的贵族青年,指点巧笑。
我疑惑地看向那世妇,她有些面生,不是王姒宫中的人,却好像曾在王姜身边见过。朝前方望去,周王已经和召公毕公等人见礼完毕,王姒正与王姜说着话,看样子,大概又是些“昔日太任孕时”之类的教训。王姜脸上仍是一贯的端庄,恭敬地聆听。
是王姜的意思吗?
我想了想,颔首,道:“多谢世妇提点。”世妇面色无波,道:“请公女随臣妇移步。”说着,往小台走去,一直将我领到最前排,安置好方才离开。
往身边看去,两旁的都是些和我一样未及笄的少女,不同的是,她们打扮得都很漂亮,容色高贵,衣饰精致,即便梳着总角也另有一番阿娜风姿。张望间,她们也朝我看过来,眼睛中微微地打量,不约而同地露出些许异色。我讪讪地收回视线,怪不得她们惊讶,我今天特地穿来淡衣素服,身上环佩都寥寥无几,站在这小台上,自己的确是最不像贵女的一个。
不管她们,我再度望向王姜,心里不停地思考。王姒的意图她必定早有察觉,不知她的打算到底如何?我又该怎样才能与她会上一面?
“虎臣!”不知谁的一声低呼,如同大石落湖,小台上的贵女们一片哗然。
我随她们望去,只见姬舆正骑马从教场的那边奔来。阳光下,他一身玄衣,骊驹昂首扬蹄,身后漫着淡淡的烟尘。一人一骑如风如影,穿过教场,疾驰到土台下方才勒起缰绳,缓缓驻足,加入到会射的子弟中。
他的位置离这里不远,可以看到坐骑身上黑亮的毛色。我发觉身旁的女孩稍稍地整了整衣饰,小台上一阵压着兴奋的嗡声议论。
见姬舆来,不少贵族纷纷上前去跟他打招呼。姬舆坐在马上,一边还礼,一边却将目光朝小台这边投来。
贵女们忽而噤声,熏风拂过,空气中隐有阵阵灼热。
那视线略略扫了扫,似乎在找谁,经过我时,瞬间停住了。四目遥遥相对,我愣了愣,想起他托太子瑕转来的话,回应地微微一笑。
姬舆却没有表示什么,注目片刻,面色平静地将头转了回去。
稍顷,我听到有人轻轻吁气,贵女们又窃窃地交谈起来,声音中不掩激动。
“……虎臣竟看了过来!”
“可不是,从前虎臣从不往这处多看一眼……”
“……不知可是要寻什么人?”
四周气氛有淡淡的暧昧浮动。
“侍姆却是可恶,早知如此,她再不许,我也要戴那琉璃串饰!”一人恼道,贵女们笑声一片。
鼓角鸣起,教场上的人声渐渐平静下来。四周已经列起驱逆之车,军士将囿中的飞禽走兽不断地赶入场中来。
土台上,周王手执长弓,从司射手中接过羽箭,拈弓搭起,“铮”地朝空中射去。一只大鸟应声落地,教场上一阵欢呼,钟鼓再响,围猎开始。
年轻的贵族们在司射的指挥下,轮番在场中御马骑射,由获人在一旁记下每人所得猎物的多寡。午后的太阳在天空中毫不吝啬地释放着光芒和热力,场上控弦声阵阵,蹄声雷动,尘土滚滚。场边人们的热情如同被点燃了般,兴高采烈观看众人比试,阵阵助威叫好之声此起彼伏。
姬舆的身影如利刃般在场中穿梭,在马上开弓放箭,动作一如既往的利落流畅,每回上场,观众皆一片喝彩,小台上的贵女们更是赞叹不已。
“虎臣何其英伟!”身后一人唏嘘道。
另一人轻声笑道:“这会射我虽年年来看,有虎臣在,却觉得总也看不够……”
我听着她们的谈话,心里却纳闷,姬舆要我务必来教场观射,总觉得他话里别有深意,似乎不会仅仅是看他射御这么简单……
围猎完毕,众人将猎物献给周王,由周王从中挑选,嘉奖会射优胜的人。鼓声擂过后,获人唱获,姬舆毫无悬念地稳居第一。
场上的人们交口称赞,司射命姬舆到土台前接受周王颁获。尘土在场中弥漫未散,姬舆朝这边骑马驰来,如同一抹剪影,在灿灿的阳光中逐渐清晰。我看着他,心里想着他托太子瑕来找我的事。
太子瑕跟随母亲王姜生活,一举一动皆在王姜的掌握之中,今天他贸然到醴宫去,王姜想必不会蒙在鼓里。太子瑕的行动既然是经过她允许的了,那么,姬舆的目的她是否也知道……
马蹄声越来越近,姬舆已经奔至小台前方,获人从着周王的指示,将一只麂子挑出,准备颁获。出乎意料的是,姬舆却没有将马头向土台调去,仍然直直地朝小台而来,瞬间已至近前。
四周一阵低低的抽气声,我也睁大了眼睛。
姬舆勒马,缓缓地减速,在我身前停下,双目熠熠地注视着我,坦然而坚定。
我狐疑地与他对视,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忽然,姬舆抬起手臂向我伸来。腰上一紧,众人的惊呼声中,天旋地转,待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稳稳地坐在了姬舆身前。
眼前,所有的人皆看着我们,目瞪口呆。我的脑中也倏地一片空白。
姬舆没有停顿,将一只手紧紧地环在我的腰上,另一只手操控缰绳,掉转马头,再度往土台奔去。
心扑扑地几欲蹦出胸口,血液不停地往脸上涌起,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挣了挣,姬舆的手臂却像钢铁一般,牢牢地把我圈住。
我又气又急,向后喝道:“虎臣!”
“公女若不欲效涂山氏便毋要再动。”姬舆低低的声音在我耳边道。
我蓦地停住。
风呼呼地迎面吹来,将脸上翻滚的热气丝丝带去。
“公女欲效涂山氏否?”他昨日的问话在脑中响起。
骏马飞驰,心仍然咚咚地跳得厉害,思绪却渐渐冷静下来。抬眼望去,教场上千万人,众目睽睽,皆把视线汇聚在我们身上。可以想象,今日教场上的这一幕将会让多少人记住……
土台渐近,姬舆在台前勒马停住。台下,众臣神色各异,王姒的脸绷得紧紧的,王姜却依旧面含浅笑。
四周一丝风也没有,日光忽然变得灼热起来。
获人迟疑地望向周王。
台上,周王高高地注视着我们,神色莫测。
我极力地保持镇定,直直地望着他。
发间泌出层层细汗,耳边触到姬舆粗重而温热的气息,我的肩膀抵在他的双臂间,丝毫动弹不得。身后,姬舆一动不动,我只觉后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前,隔着衣料,传来强烈有力心跳。
周王没有说话,稍顷,他看向获人,略略地点了点头。
获人应承,将麂子呈给姬舆。
姬舆受下,将麂子搁在马上固住,向周王一礼,纵马回头。
转身时,王姜含笑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眼中意蕴深深。太子瑕何以到醴宫去,姬舆为何要我务必来此,世妇为何亲自领我到前排,现在,统统与王姜连成一线。
劫掠为婚自远古传下,周公制礼后,虽然受到了约束,却依旧为社会所承认,在民间也仍有流行。有了这么多人当场见证,王姒再是执意,周王纳我入宫也将变得困难重重。别的不说,光是舆论便会使一向注重仪礼的王室拉不下脸来。
与我的心思相比,姬舆的举动看似大胆得疯狂,却无疑有效得多。
只是,他到底是个贵胄,今天所作所为,不知会受到如何的对待,而且……我苦笑,如今,我的退路也算是全都断了……
淡淡的泥尘随风舞起,骊驹冲破尘雾,回到小台前。
姬舆停下马,自己先下去,然后望向我,伸出双臂,将我稳稳接下来。烈日下,我看到他的头发已经湿透,额上汗珠闪闪。
我颊边辣辣地烧,垂目整了整衣服,收拾一下心绪,这才将头抬起。
姬舆灼灼地注视着我,脸上红晕如霞,气息微喘。过了一会,他将麂子从马上解下,双手捧着,放在我面前的地上。
身后又是喧哗一片,死麂委质,婚姻之意已是昭然。
绢帕
若是在民间,这婚事已经算定下了。
四周议论声纷然一片。
我定定地望着姬舆,心咚咚地撞着胸口。煌煌日色中,他凝视着我,汗珠顺着颊边缓缓淌下,红潮将脸和脖子染遍,目光却坚定无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望去,一位王姒身边的命妇正领着几名寺人匆匆而来。
“虎臣、公女,”她施礼道:“天子及太后有请。”
不出所料,王姒动作倒是快。
阳光依然炙热,麂子的脖颈上,箭创狰狞,空气中漫着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命妇看了一眼,让寺人将麂子抬走。
我望向姬舆,只见他也看了看我,脸上表情未改,淡然将马交给寺人。
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我深吸下一口气,迈步随命妇走去。
土台的后侧,宫侍环伺,颜色鲜丽的幔帐撑起一处独立的凉棚。命妇将我们引入,只见周王、王姒和王姜正坐在席上,旁边站着三名老者,正是召公、毕公和宗伯。
见我们到来,众人神色各异,王姒脸上明显地绷起,王姜依然含笑不语。
我看了姬舆一眼,只见他仍是昂首挺胸,脸上丝毫无所畏惧。
心中暗暗沉下一口气,说实话,眼下,完全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现在我的处境,入宫这条路是困难了,但是,一切最终还是要看周王的意思。而且,他如果因为权力平衡的关系不纳我,为了同样的原因,他未必会乐意姬舆娶我。
相比之下,我更担心姬舆。对于他,这件事可大可小。姬舆身为王室子弟,又是虎臣,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礼法,若往大的说,周王会降罪也不一定;不过,对于礼法,抢掠婚一向是个暧昧的存在。不说民间,诸侯四方征伐,每次也必会从战败的夷部掠来女子纳入宫中,自古已经形成风俗,往小了说,也能轻轻带过了事。并且,王姜既也有参与,会帮着姬舆也说不定……
想来想去,心里总有不安,姬舆这么做,到底还是因为我。
行礼后,周王吩咐起身。
“虎臣,”周王看着姬舆,声音微沉,面色却已回复一贯的平和:“方才之事,当作个交代。”
姬舆看了看我,直直地望向周王,颊边隐隐泛红,一字一句道:“吾王,舆恋慕公女已久。”
“胡闹!”王姒怒道:“婚姻自有长辈作主,依六礼定下,尔乃文王之后,怎可行此悖礼之事!”
“母亲息怒。”周王温言劝慰着,转向召公和毕公:“依太保太史只见,今日之事当如何?”
召公须发皆白,目光却矍铄有神,他看了看我们,面上沉静无波,向周王道:“今日之事,我等已全然尽知。然,虎臣择亲乃宗族之务,既非王事,我等朝臣无意置喙。”
毕公微微颔首。
无意置喙吗?我琢磨着,两人的态度耐人寻味。言下之意,姬舆怎样他们不管,可这件事他们也都看在了眼里,如果牵扯到王事……我朝王姜看去,她表情悠然,唇边浅笑依旧。
周王看着他们,若有所思,片刻,淡淡一笑,又问宗伯:“不知太宗以为如何?”
宗伯上前,道:“虎臣今日所为,确是于礼不合,然,实不必苛责。”
王姒脸色一变,王姜微微垂目。
周王唇角微勾:“何解?”
宗伯道:“臣闻孟夏之射始于大夏,时人男女籍此日交游,互为择亲。而后,交游之习虽为会射所代,其开放之风却延续至今,是以此日,女眷观礼不限,贵族偶有不羁之行,也从无惩罚。且,劫掠为婚自古有之,我周人之中也并不鲜见,至今民风仍存。虎臣今日所为,虽有悖礼教,却也有贽为信,足见其诚。”
王姒冷笑:“依宗伯所言,礼法却是可弃了?”
宗伯恭声道:“臣决不敢轻蔑礼法,只是,臣以为今日之事乃特例,不必苛责于虎臣。礼固不可弃,虎臣既已在众人前诺下,此后当照六礼一一行之。”
王姒面沉不语。
周王看向王姜:“王后之意如何?”
王姜微笑,道:“各人之言皆在理,但请吾王明断。”
周王沉吟片刻,正容道:“虎臣今日所为,虽情有可原,却终是失于礼法,削去本年俸禄。至于劫掠杞姒,”他看着我,凤目幽深:“虎臣当筹备行六礼之事。”
我愣住。
说罢,周王看向姬舆:“虎臣心服否?”
姬舆昂首而立,侧脸上看不清表情,耳根却微微透着潮红。
片刻,他深深一礼:“敬诺。”
醴宫旁的树林中,清风阵阵,鸟鸣声声,抬头望去,绿树飞檐相谐成画。
长长的石阶从一个小坡上延伸下来,阳光透过树荫洒在阶上,映得洁白如玉。我用袖子轻轻拂了拂,在阶上坐下。
想起不久前来到醴宫,自己何等惴惴,不料只那么两三个时辰不到,一切竟戏剧性地拐了个弯。我苦笑,算是解决了吗?枉自己费尽心思,结果还得用一个婚姻来逃避另一个婚姻……
才在那帐中,王姒一脸冰霜,说累了,想下去歇息。不等众人行礼完毕便起了身,携我一路回到醴宫。
我以为王姒此时必然怒火中烧,说不定会拿我质问上一两个时辰,心中准备了长篇的应答方案。不想,她到了醴宫,却只在堂上坐着,望向殿外的树林,一语不发。良久,她说困了,想到室中小睡片刻,由世妇搀着往堂后走去。
整个过程,她没对我说过一句话,那步伐慢悠悠的,看上去竟觉得有些苍老。
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今天,姬舆将我掠到马上那一刻起,不,长远地说,应该是周王开始与王姒有隙的那一刻起,她的计划便注定是成不了了,再生气也于事无补。不过,她输得并不算彻底,因为姒氏最终还是要与姬舆联姻了,有失有得,心里平不平衡就要靠自己调节。
而让我始终捉摸不准的是周王,他行事总是那么出乎意料。我怎么也想不透,为什么他会那么干脆地答应姬舆呢?
我将目光投向道旁一片裸露的青苔,上面,光斑疏离,一队蚂蚁忙忙碌碌地往上走,似乎正在搬运着家当。记得以前书上说,蚂蚁搬家是因为要下雨了。我看看天,枝叶的间隙中,蓝天依旧,似乎不会变。
再朝那青苔上看去,却见一道影子遮住了光照。我望向身后,夕阳的余晖自坡上斜照下来,灿灿地透过青翠的枝叶,那满天碎金之中,姬舆正站在不远的阶上,默默地看着我。
我讶然,刚才自顾着神游,竟丝毫未觉察他的到来。
再度相见,心绪不复之前的激烈,两人静静相视,没有言语,四周只余高高低低的鸟鸣和风穿过林间的沙沙声。
片刻,我淡淡一笑,将身体向旁边让了让,示意地用手拍拍阶面。
姬舆似乎踌躇了会,迈步下阶,走到我旁边,与我并排坐在阶上。
一侧的光线瞬间暗下,我看着姬舆,虽然和他算是熟悉了,但从现在这个角度观察却还是头一回。平平视去,他肩膀比我的要高出许多,稍稍抬眼,他完美的下颚和线条流利的脖颈落入视线。再往上,如羽长睫下,星眸此刻宁静得如一泓清水,澹然注视着前方。
我微微一怔,什么时候开始,姬舆的样子,不再高傲得难以接近,而变得如现在一般可以平和相处?或者,他本没有变,变的只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好像发现了我的注视,姬舆回过头来。
我笑了笑,问他:“虎臣何时来的?“
姬舆看着我,目光柔和,道:“刚来不久,见公女正凝神独处,未敢打扰。”
我莞尔,指指青苔,对他说:“有书云,蚁群徙乃将雨之兆,姮方才一直琢磨,不知虎臣可信?”
姬舆看向青苔,眸中微有讶色,唇边却渐渐噙起一抹笑意。他也朝天上望了望,对我道:“今日晴好,似不会有雨,书中可曾说这是几日之兆?”
我笑起来,轻声道:“姮也不知,许是日久忘了。”
姬舆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夕阳蘸在了他的颊边,微微染上了一层落霞的颜色。
那目光中包含着某种深切的东西,灼灼摄人,似乎空气也变得温热起来。我望着他,笑容渐渐凝在脸上,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
又是一阵默然。
“今日午时太子来醴宫,可是虎臣之意?”过了一会,我问。
“然。”姬舆停了停,又道:“舆托太子到醴宫中寻公女,若半个时辰内引得公女往教场中观射,下月便亲自教其射御。”
“哦?”我想起当时状况,从王后宫到醴宫老长一段路,还要限时将我领到教场,不禁觉得好笑,怪不得太子瑕要骑驹。
“公女。”
“嗯?”
“今日之事,舆未曾事先告知,多有唐突之处,公女若心中有气,舆愿领责罚。”
我止住笑意,诧异地望向姬舆。
只见他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红晕彤彤,双眸熠熠:“然,舆绝不后悔。”
我注视着姬舆,没有开口,只觉胸中,心笃笃地在跳。
稍顷,我往袖中探去,摸出一方旧,上面,嫣红的桃花隐约可见。我看了看,对他说:“虎臣,姮思考多日,这既伴随虎臣多年,当送与虎臣。”说着,将它递给姬舆。
姬舆眸光倏地变得黯淡,嘴唇微微抿起。
我拉过他的手,将绢帕放到他手里。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虎臣,姮乃平凡之人,无可担保太多,然,将来为君之妇,定当努力持家。如今你我婚约未定,虎臣将此帕收下,六礼之前,若虎臣心意有改,只消还之与姮,婚事自会撤去,绝无拖累。”
挚任
话音散去,只余林间归鸟声声的鸣啼和自己扑扑的心跳。
姬舆一瞬不眨地凝视着我,没有说话,黝黝的目中却焕然明亮。两人离得很近,我看到他的长睫在金黄的晖光中微颤,深深的红霞顷刻间染满全脸。
片刻,只见他垂目看向手中的绢帕,动作利落地接过,纳入怀中,道:“如公女所愿,舆今日收下此帕,只是,”他抬眼看着我,目光炯炯 :“公女既已将它送我,便此生此世都是我的,无论何人皆不能拿走!”
星眸中浮动着璀璨的光华,却又似深沉无底,将夕阳的灿灿余晖也拢了去。我望着他,竟有些失神。
突然,眼前姬舆的身形一展,我不及出声便跌入他的怀中。
脑中的思想顿时停滞,口鼻间刹那被温热的男子气息所填满。
姬舆紧紧地抱着我,双臂坚实,我丝毫动弹不得。心登时蹦得飞快,胸口外,一个陌生的心跳同样热烈,声音却雄浑得多,顿挫有力,与我交相应和。额头贴在他的颈间,只觉那肌肤滚烫炙人;他的呼吸在耳边起伏,粗重而急促。
“……无论何人皆不能拿走!”脑海中,他刚才的话语仍有余响,盘桓不止。
“叮!”
忽然,阶上传来清脆的玉器撞击之声。
我一惊,挣开姬舆的怀抱。
两人分开,仍然微喘着,四目相对,灼灼如电。周围熏热阵阵,脸上血液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