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 魂 殿第15部分阅读
销 魂 殿 作者:rourouwu
苦心……我是你师父。 ”
师恩似海。
芳准恭恭敬敬地对他叩首三下,这才领着胡砂凤狄飘然离开,回到阔别已久的芷烟斋。
三人离开后,金庭祖师面上却现出一丝愁容来,扶着台上的鎏金凤头,缓缓坐下去。
一抹白衫自殿门处闪现,轻轻走到他面前,低声唤道:“师父。”
金庭祖师神情疲惫,道:“……芳冶,你去查查,究竟谣言是从哪里传出,将那乱说话的弟子即刻赶出清远。”
白面微须的芳冶含笑道:“师父,谣言都是无风不起浪,虽然弟子也不信芳准师弟会做出那种事,然而人言毕竟可畏,要这般严厉排查,只怕反而冷了弟子们的心。”
“荒谬。”金庭祖师眉头皱了起来,“谣言就是谣言,何来无风不起浪之说,你莫非连自己师弟也不相信?”
芳冶垂头:“弟子不敢。”
金庭祖师注视着他,到底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只可惜芳冷芳净都已不在人世……如今为师身边,亦只剩亲传弟子五人……你办事最为稳重,与芳准向来处的好。为师事务繁杂,不能专心照料他师徒三人,你替为师多为他操心些。”
芳冶眸光微动,轻道:“师父说的是青灵真君那里传话过来的事情吗?”
金庭祖师冷冷哼了一声:“我清远向来尊他是真君,他所作所为无论对错,清远亦不做任何评价,更不愿插手。这并非惧怕于他——如今他却要压到清远头上来,清远莫非就白白给他做踏脚石么?”
芳冶垂手道:“弟子明白了。日后必然照看好芷烟斋,不令任何闲杂人等前去打扰师弟清修。”
金庭祖师微微颔首:“……你去吧。”
芳冶躬身退下,殿中阴暗,他眸中似有血光微烁,一闪即逝,面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若教眼底无离恨 不信人间有白头】
人面依然似花好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胡砂刚到清远的那段时光。
寅时左右她自己起来,去冰湖那里跑上几十圈,在冰雪中入定半个时辰,跟着练上半个时辰的十八莺。
天色快要亮的时候,便赶去若言堂听讲。
金光闪闪的金庭祖师依旧面无表情,不偏不倚地,见到新弟子惫懒便毫不留情地责备,若遇到勤奋好学的弟子,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胡砂如今看到他,亦不会像曾经那么有疙瘩,这位祖师爷行事作风,实则让人敬佩。
结果因着听讲的时候出神次数太多,胡砂又被点名批评了,惹得周围弟子纷纷看她,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
听讲结束后,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窃窃私语,目光闪烁。
白婷说大家都不相信谣言,很明显是在安慰她。这种情况能叫大家都不相信吗?
好在经过了这么多事,胡砂早已不把这些流言碎语放在心上,神色坦然地走出若言堂。忽听身后芳准唤她一声:“胡砂。”
周围的人群嗡地一下,一哄而散,纷纷避开芳准,躲在远处偷偷看他俩说话。
胡砂苦笑了一下,叹道:“师父,我第一次这么出名。”
芳准不以为意地笑笑,握住她的手:“午后没事吧?陪我去三目峰,替小乖洗澡。”
胡砂点了点头,芳准笑得更开心,在她脸上一捏,转身便走,一面摆手道:“那我先回□殿,你在升龙台修行完毕别忘了早些回来。”
□殿?人群里又是“哇”地一声响,众人都带着“我们终于看到八卦”的神情,眼睛滴溜溜地来回在他俩身上转。
胡砂叹了一口气,脸上微微发红。
芳准回到清远之后,不顾小乖的胡搅蛮缠,凤狄的沉默以对,胡砂的无奈苦笑,硬是把芷烟斋改名成□殿,还特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挂在他茅屋上面。
好吧,这应当是师父的浪漫,可每次胡砂经过茅屋见到那三个字,不知为啥,总觉得很丢脸……
胡砂摇摇头,抬脚正要走,忽觉身后有人靠近,她急忙转身,就见凤狄满脸隐忍地看着她。
“……大师兄。”胡砂低低叫了一声。
他们回到清远也有好几天了,凤狄自始至终不肯与她说话,就算路上遇到了,他也像陌生人一般,甚至能不看她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靠过来。
凤狄似是犹豫了一下,跟着低声道:“师妹,这里毕竟是清远,你与师父毕竟长幼有别。希望你们在外稍稍收敛些,不要教小辈们看笑话。”
胡砂默然片刻,没想到许久没说话,他劈头第一句居然是这个。
“你是说,我和师父是笑话?”她小声问。
凤狄脸色发白:“……我并非此意,只是如今清远对师父不利的谣言众多,不必再雪上加霜。你若是同样关爱师父,也应当谨慎言行。”
胡砂本想反驳,但见他脸色十分难看,他向来又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只会守规矩,心中虽然关心,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想到这层,她只得把一肚子话吞回去,默默点头。
凤狄转身走了,胡砂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心中只觉他好像变得极其陌生,以往不过是外表冷漠,如今似乎从里到外都变成了冰山,充满了拒绝任何人靠近探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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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武曲部,将来年的演武场安排计划递交之后,凤狄缓缓出门,望着外面又熟悉又陌生的清远山,和往常一样,陷入茫然——回芷烟斋,应当是哪条路?
在清远住了七十五年,就连蚂蚁也应当闭着眼睛都能认路了,他却始终记不住。
如此这般在山头又晃了大半个时辰,越转头越昏,最后不知怎的晃到了一座华美殿前,这里他倒是认识的,是专管接待外来客人的巨门部。
凤狄心头一喜,正要过去找个弟子过来问路,忽见殿门从里面打开,几个鹤发童颜的老仙人飘然而出,十分眼熟,正是桃源山的长老们,其中一人更是与师父私交甚好的上河真人。
只是如今这几个长老面上神情很是不快,沉着脸一言不发,停在殿前不知等谁。
不一会,殿内又有几人飘然而出,其中一人正是金庭祖师,神色淡然,另一人缁衣铜冠,一绺雪白拂尘搭在臂上,须发如银,神采湛然,却是甚少出现的青灵真君。
芳冶芳凝两个师伯跟随其后,神情肃穆。
上河真人面沉如墨,忽然开口道:“金庭祖师,清远何时沦为包庇罪人的场所了?我等再三前来,你却始终让芳准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是找师父的?凤狄心中登时一惊。想到清远那些谣言,估计桃源山这些人也是听说了师父要收集神器,故而把金琵琶失窃算在他头上,过来兴师问罪了。
情况只怕不妙。
金庭祖师淡道:“真人此话差矣,清远向来专心于清修,甚少过问世事,何来包庇罪人一说。何况那些谣言只怕是有心之人胡乱传出的,未必当真,诸位只为了捕风捉影,便三番四次前来打扰芳准清修,未免小题大做。”
上河真人旁边有个年轻些的长老,憋不住气大声道:“只怕并非谣言!分明有人见到芳准与自己女弟子在元洲五色涧出没!水琉琴如今已是他掌中之物了!此人为了神器,令自家弟子成魔,实在罪大恶极!桃源山的金琵琶失窃,必然与他离不开干系!”
金庭祖师神色一变,厉声道:“仙人难道不知人言可畏吗?!没有切实证据就在这里含血喷人,桃源山的修为还真是令本尊大开眼界!”
桃源山几个长老还欲再辩,一直在旁默然不语的青灵真君忽然呵呵一笑,拂尘一甩,搭在另一边胳膊上,低声道:“老夫不才,昔日听说清远有传闻,老夫自海外拉人前来收集神器,因此传闻过于荒谬,老夫懒得置辩。今日再看,当真天地朗朗,日月昭昭,有心收集神器的人究竟是谁,相信世人皆已明了,不必老夫浪费口舌。”
金庭祖师神情淡漠,双目紧紧盯着他,道:“如此说来,真君四处昭告我清远妄图收集神器,便是为了给自己洗脱嫌疑?”
青灵真君微笑道:“非也,清远既然做得,老夫自然说得。听闻聚集三件神器,取其五行之力便能飞升上神,金庭祖师这般袒护芳准,清远想必来日也是大有前途的吧?”
金庭祖师勃然大怒,森然道:“芳冶芳凝,送客!将大门紧闭!今日起清远再不收徒!若有闲杂人等前来相扰,即刻赶出!”
凤狄只觉掌心全是汗,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原来谣言不光是在清远上下流转,连外面都知道了吗?青灵真君,桃源山几位长老,都是得道高人,自然不会随意为恶劣的谣言所骗。
无论他怎么告诉自己不要相信,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浪潮到底还是将他覆顶。
他想起五年前去桃源山的情景,当日灵鹤突然攻击凤仪,他并没多想,如今才觉得事有蹊跷。那金琵琶必然是被凤仪偷了,那时候他就已经成魔了?他偷得金琵琶的途中,将雌鹤杀了,又故意大大方方地往桃源山走一遭,引得雄鹤来报仇,假借自己之手将雄鹤杀死,不引人怀疑。
果然好手段,好城府!
一阵风吹来,吹得他遍体生寒,凤狄不由打了个寒颤,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离开了巨门部,腾云在空中乱飞。
脚下青山漫漫,景色秀美,应当是三目峰,离芷烟斋很近。
他降下云头,思忖半日,到底还是决定去找师父,将此事说给他听,看如何解决。
清远山顶到处冰封雪飘,唯独三目峰绿意盎然,山脚下一方无名小湖,常年温热,弟子们豢养的灵兽常来此处洗澡。
凤狄刚刚靠近,便听得湖边有银铃般的笑声,像是胡砂的声音,撞在心头,令人不禁莞尔。
他不由放轻放慢脚步,靠在树边极目去望,却见小乖在湖里痛快地打滚,跟着呼啦一下上岸,噼里啪啦一阵甩,弄得胡砂满头满脸都是水,她又笑又叫,跳到芳准身后,拉他做挡箭牌。
湖边红花如火,映得她两颊嫣然,双眸似含了春水一般。
凤狄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欲要不看,却又不舍。
“哦,芳准在此过得倒是很逍遥。”声后有个含笑的声音响起,凤狄微微一惊,但觉那人走到自己身边,白衫微须,正是芳冶师伯。
他背着双手,笑吟吟地看着湖边一双有情人,不知是不是凤狄的错觉,总觉他笑意未到眼底,双眼冷冰冰的。
凤狄低声道:“师伯,弟子今日无意路过巨门部……”
芳冶笑着打断他的话:“我早知你在附近,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
凤狄不禁默然。
隔了半晌,他又道:“师伯,弟子如今才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谣言威力居然如此大,令人心寒。”
芳冶淡道:“能让青灵真君前来问罪,这谣言只怕也未必空|岤来风。不过无论是真是假,你师父都免不了要遇上些麻烦。”
麻烦?凤狄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芳冶笑了笑,又道:“凤狄,我问你,水琉琴是神器,对也不对?”
这还用说吗?他默默点头。
“神器是不容凡人私自携带玷污的,对不对?”
点头。
“那你说,如今水琉琴却被你师妹带在身上,而且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并且你师父还护着她,这样做是对是错?”
凤狄又是哑然。
芳冶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事,缓缓递到他手里。
“你师祖也有这个意思,水琉琴必须要归还,如此才能令清远上下立于清白之地。”
凤狄手腕微微一颤,低头去看那东西,却是一个手环样的物事,通体漆黑,上面有无数密密麻麻的花纹,色泽暗红,像凝固的鲜血,沉重而且冰冷。
芳冶轻道:“你这孩子,我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素来刚正不阿。你师父一时岔了念头,走上歪路,谁也不希望他就此入魔,你自然更不希望了。你师祖叫我将这东西交给你,到时候如何做,你自己决定。”
芳冶走了很久之后,凤狄才僵硬地动了一下,将那手环放在掌中仔细看。
看了没一会,像是被烫了似的,一把丢出去,手环掉在草丛里,没有一点声音。
远处湖边又传来胡砂银铃般的笑声,凤狄只觉喉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痛得厉害。
她在笑,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紧紧与芳准抱在一起,容颜比花好。
可这样是不对的,她是被欺骗,她要被摧毁。
凤狄弯腰将那手环拾起,无声地塞进怀里,掉脸走了。
旧欢未展惊变到
五月聚窟洲无念神宫有仙法大会,清远上下都很兴奋。
仙法大会对年长弟子来说,是增进修为的良机,对年轻弟子们来说,却是认识新朋友,甚至发展桃花运的机会。因各大仙山都不限人数,所以往往无念神宫人满为患。
胡砂没有参加过无念神宫的仙法大会,只能从其他年轻弟子那里听说一些乐闻趣事,譬如上回聚会,谁谁遇见了谁谁,天雷勾动地火,如今孩子都快生了。再譬如谁谁喜欢谁谁,另一个谁谁却总缠着前面那个谁谁,在仙法大会上痛哭流涕出尽洋相。
胡砂听得半明半白,一头雾水。
其实这些趣闻说穿了就是两个字——“八卦”。
在百无聊赖的仙山里修行,八卦基本上是许多人兴致勃勃过下去的目标,一点风吹草动的事情都能被说上十天半载,这边厢胡砂与芳准的八卦才消停一些,那边厢仙法大会的八卦便已层出不穷。
可惜的是她就算回到清远,也没什么机会趁着年轻去参加仙法大会,享受一下疯狂的青春。
金庭祖师明令下来,她和芳准两百年之内不得离开清远半步,所以什么仙法大会那都是浮云。在清远上下几乎走光了的时候,她也只有蹲在冰湖前面,用小树枝划泥巴解闷,身边还蹲着同样无聊的小乖。
芳准在入定,他每天都有三个时辰左右的入定时间,这段时间谁也不能打扰他。
胡砂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写字,写了一首诗,一面笑吟吟地回头问小乖:“这首诗你没见过吧?”
小乖从鼻孔里发出一个高傲的喷气声,勉强低头去看,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哼!这种缠绵的调调,我才不喜欢!就是因为你一肚子春水,成天想着情啊爱的,才那么笨,修为总也上不去!”
“才不是!”胡砂瞪了它一眼,“师父都说我勤勉努力,修为大增!你没念过书看不懂就直说嘛,有什么丢人的。”
“我怎么不懂?不就是一首情诗吗?我随便做一首都比它好一千倍。”小乖发威了。
胡砂把树枝一丢,拍拍手上的泥巴:“那好,你做一首我听听。”
小乖顿时开始抓耳挠腮,因着脸上全是毛,也看不出是憋得脸色发青还是发白,隔了半天,果然是一个字也吟不出来。
胡砂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懂。这首诗是我们那边一个大诗人做的,是说因为心里曾经真正爱过一个人,所以后面遇到再好的,也无法投入感情。你不觉得这种感情很真挚吗?”
小乖心不甘情不愿,但因为自己没什么学问,方才出个了丑,所以干脆不说话了。
胡砂又在地上胡乱写了好几首凌乱的诗句,毕竟离家五年,很多都已经记不得了。
看看天色,想必芳准入定的时间快要过去,她抬脚将地上的字迹胡乱抹去,起身道:“走吧,回去找师父……”
话未说完,忽听小乖欢呼一声,掉头朝后面扑去,她讶然地回身,却见本应跟着师祖去参加仙法大会的凤狄正站在湖边,被小乖搂住肩膀,使劲舔他的脸。
胡砂奇道:“大师兄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去参加仙法大会吗?”
凤狄脸色原本有些苍白,听她这样一问,却又红了,低声道:“我……在一目峰下迷路很久,没找到大门,去迟了……师祖让守门弟子带话,叫我留在芷烟斋照顾师父师妹。”
果然是迷路,他真是个大路痴,家门口也能迷路。胡砂忍不住要笑,但见他满脸尴尬神色,便把笑憋回去,只道:“正好师父入定的时间要过了,咱们一起回去。他在杏花树下藏了许多美酒,今天骗他拿出来喝。”
凤狄勉强笑了笑,把头一点,跟在她身后往杏花林走。
走了一半,他忍不住低声道:“胡砂,你当真不打算将水琉琴还回石山旧殿?”
胡砂刚摘了一枝杏花放在手里把玩,听他这样问,不由一愣:“当然不会还,不然水琉琴岂不是要杀死更多无辜的人?何况它是我用血肉养好的,于情于理都没有还回去的说法吧。”
凤狄沉默半晌,又道:“那是神器,你怎能私自拿走。”
胡砂笑道:“可师父说水琉琴已经属于我了,他说得自然是没错的。”
凤狄心中猛然一沉,正要再说,忽听小乖朝天叫了几声,声音甚是尖利,两人一齐抬头,却见好几个须发银白的老头儿落在林中,当中那人白衫微须,正是芳冶。
凤狄脸色又变得苍白,低低唤了一声:“师伯……您先别……”
芳冶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沉声道:“孽徒胡砂,你私自窃取神器,祸连清远,今日要将你押送回瀛洲乐正石山旧殿,归还水琉琴!”
胡砂大吃一惊,举目一个个望过来,对面那些老神仙个个面沉如水,她认得两个。一个是桃源山的上河真人,另一个缁衣银发,却是许久未见的青灵真君。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当下退了两步,冷笑道:“要我归还水琉琴是假,其实是你想要吧?真君大人!五年前,我还没谢谢你花费心思,千辛万苦将我从海外拉到这里来!”
青灵真君神色不变,垂头轻道:“这位姑娘,老夫并不认识你。如此胡言乱语,只会让芳准真人更加难做,神器乃天神之物,凡人不得玷污,还请你速速归还,俯首认罪才好。”
胡砂别过头,淡道:“我是不会把水琉琴拿出来的,别做梦了。”
青灵真君不再说话,只将拂尘轻轻刷过肩头,垂首阖目。
芳冶退了一步,躬身向那几位老者肃然道:“孽徒甚是顽劣,我清远为避嫌,不便出手,还要麻烦诸位真人了。”
桃源山那几个老头默默颔首,然而对面站着的到底是个小姑娘,他们并不好用降妖除魔的法子来制服她,其中一人从袖中取出一捆淡金色的细绳,修仙之人都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锁妖绳,一旦拴住妖物,念动束缚咒,若非梼杌那种上古凶兽,寻常厉害的妖魔都是动弹不得。
那人低声道:“姑娘,你莫要冥顽不灵,回头是岸,速速与我们前往石山旧殿才好。”
胡砂脸色煞白,声音略带颤抖,气势却绝不输人:“就算我拿了水琉琴,与你们桃源山有何相干?此事是我与青灵真君之间的恩怨,你们插什么手?!”
上河真人正色道:“此言差异,天神遗物是何等物事,岂能被你这不动规矩的黄毛小儿随意玷污。何况此事并非与桃源山无关,原本宝塔中供奉的神器金琵琶,想必也是你那师父叫自己的徒弟偷走的。解决水琉琴之后,还要再找芳准讨个公道!”
话未说完,只见胡砂面上犹如冰霜笼罩,抬手间寒光吞吐,正是要唤出水琉琴。
对面众人都是大惊,她若是唤出水琉琴,以神器之力来相抗,他们几人对她就毫无办法了。
倏地眼前金光一闪,却是锁妖绳抛了出去,此物最灵,一旦抛出,不捆住妖物绝不罢休。
胡砂只觉身上一紧,眨眼间从头到脚就被捆了个结实,连脖子都不能动一下。
凤狄急急走了几步,护在她身前,颤声道:“师伯!诸位前辈!胡砂年纪尚小,还请诸位手下留情……”
“凤狄,退下!”芳冶陡然大喝一声,神情极严厉。
凤狄浑身一颤,面上露出哀痛欲绝的神色来,轻声哀求:“师伯,求您放过胡砂……”
芳冶冷道:“我让你退下!没听见么?还记得前几日你答应了我什么?”
凤狄脸色忽青忽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胡砂,她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眼怔怔地望着他,轻道:“……大师兄,你答应他们什么了?”
他居然回答不出来,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胡砂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也一直怀疑我和师父?你也相信那些谣言?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迟到了没走,你就是要留在这里看守我们,好让这些人来给我们判断对错?”
不是这样!
他猛然盖住额头,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泥土里一样,狼狈不堪地逃走,再也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落荒而逃,他不知用什么样的面目再去面对她。
身后传来十八莺欢快的啼鸣声,簇簇几声响,捆在她身上厚厚的一层锁妖绳被十八莺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因着她的武器十分古怪,众人从未见过,不由稍稍一愣,只在这愣神的工夫,她手腕一转,水琉琴立即落在掌心,神光流肆,令人不可逼视。
“不能让她摸琴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个老头子四面八方地冲了上来,抬手便要阻止她的动作。
水琉琴感觉到有陌生人的气息靠近,立即毫不客气地射出寒光,四下里传来一阵痛呼,众人不是手掌被刺穿便是脸上被划破。上河真人靠得最近,肩膀被刺穿不知多少血洞,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胡砂抬手在水琉琴上一摸,森然道:“你们莫要将我逼太紧!”
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空,像是好好的地面突然破了个洞,她身子一歪,急忙纵身跳起,低头再看,却见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半人宽的裂缝。
青灵真君单手放在唇边,似在念诀,面上似笑非笑,地面上忽而扎起无数荆棘般的利刺,像是有生命一般,飞速窜高,直朝胡砂扑去,她在空中腾云躲避,甚是狼狈,待要高高飞起飞远,却发现不知何时头顶一片漆黑,湖边杏花林像是中了什么魔咒似的,长了极高,层层叠叠的树枝铺开在顶上,像一张大网,把她牢牢网在其中不能飞远。
是土堰鼓与木昊铃的力量!胡砂登时恍然大悟,然而那些尖刺容不得她多想,纷杂缭乱地从四面八方扎上来,她躲得极狼狈,多亏了十八莺在周身护着,否则也不知会被扎多少洞。
饶是如此,她背上还是被尖刺划出血来,滚烫的鲜血落在凤狄手背上,令他又是一阵惊颤,浑身发抖地紧紧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上河真人扶住受伤的肩膀,回头急道:“真君!那姑娘罪不至死,还请您手下留情!莫要伤到她才是!”
青灵真君没说话,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尖刺不但没撤掉,反而穿梭的更快了。
上河真人正色道:“真君!我等是仙人,对一个凡人女子苦苦相逼,实在难看!”
话刚说完,却听杏花林边缘响起一个低柔的声音:“诸位在别人家门口闹得天翻地覆,确实难看的紧。莫非以为主人不在家么?”
众人一齐回头,却见芳准一袭松垮垮的白衣,悠然靠在一株杏花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盲
桃源山诸人都有些尴尬。
他们原是想趁着芳准不在,先将水琉琴送回石山旧殿,回来再与他好好问罪,谁想一番变故,还是将他惊动了。虽说自己占着有理的那一边,明明是过来兴师问罪的,但每个人与芳准的目光一接触,心下都有些发虚。
毕竟是他们一群成仙得道的老头儿,跑来人家家门口,将人家的女弟子逼得血流披面。
凤狄只觉芳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跟着便杳无痕迹地移开。
他浑身的皮好像都被剖开,竟分不出是丢人还是痛楚。
他低低叫了一声:“师父,师伯他……”
话未说完,却见芳准面沉如水,影子中闪电般窜出一道金光,掠过他耳旁,隐约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傻小子!要被你害死!”
凤狄猛然一怔,回头再看,那道金光已然将地面上的尖刺一刀劈断,紧跟着却忽然消失在树影中,桃源山诸人纷纷发出惊呼,影子里陡然喷出血来,却是那金甲神人将他们藏在影中的灵兽都斩杀了。
这一招既快又狠,简直令人反应不过来,定睛再看时,那金甲神人已经从影子中跃出,将染满鲜血的大刀架在青灵真君脖子上,两相对峙。
芳准沉声道:“斩!”
大刀骤然扬起,那金甲神人瞬间化作万道金光,迫得人双眼无法睁开。一刀劈下,却觉得不像劈中人身,金甲神人倏地收回身形,低头一看,却见青灵真君脚下忽然长出密密麻麻的藤蔓,韧而且柔,竟将他的大刀挡住了。
后面桃源山的诸人连连惊呼阻止,芳准的声音混在其中,听起来极冰冷。
“再斩!”他说。
金甲神人横曳刀身,劈头又砍,长刀又被那些柔韧的藤蔓缠住。他恨得自己大吼:“老子还要斩!”
话未说完,长刀已经连斩数次,终于将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斩断一些。
他腾身跃起,大刀似一弯新月,奋力从上斜劈下来,为纠结的藤蔓中途拉了一下,刀锋微偏,呼地一声拍中青灵真君一边身子,将他头顶铜冠打碎了,半边脸登时血肉模糊。
上河真人立即要上前阻止,忽见芳准将手放在唇边,默念咒语,自他身后窜出数道黑影,正是他平日里没事剪了玩的白纸小人,见风就长,闪电般窜至众人身后,抵住要害,场面几乎是一瞬间就被他控制住。
上河真人脸色黑如炭,张口便骂:“芳准,你这用心j险的小人……”
声音忽然断开,原来后面的白纸小人用了禁言咒,桃源山诸人只能嘴皮子乱动,在肚子里破口大骂,却是半点声音发不出来了。
凤狄也惊得呆住,转头见一个白纸小人蹲在自己身旁,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只听芳准冰冷的声音说道:“你还留在那里么?是要为师也将你制住?”
凤狄倒抽一口气,急忙迈开步子,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他身前。
像是不敢相信,他紧紧攥住芳准的衣角,回头去看,先前气势汹汹的桃源山诸人个个面色如土,被白纸小人抵在要害,动弹不得,又因灵兽被杀,中了禁言咒,仙力一筹莫展。青灵真君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还勉力撑着一股力气,盘腿坐在地上,运起仙力,周身像有岩石围绕,这回那金甲神人怎么劈也劈不进去了。
胡砂背后也有血迹,脸色还有点发白,半跪在地上喘息不定,一号丫头在后面给她敷药止血。
好像整个世界一瞬间变得令他不能认识。
一直站在林中,沉默不语的芳冶忽然低声道:“师弟,你可知今日这番作为,是大罪过?”
芳准将放在唇边的手缓缓放下,定定看着他,道:“师兄是宁可相信旁人,也不相信我?这些人会找来芷烟斋,若没有你的示意,只怕不能成行。你原是故意挑了师父不在的日子,我先前竟没想到。”
芳冶默然半晌,又道:“这亦是师父授意……”
“你说谎。”芳准打断他的话,面上忽然挂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师父并没有授意你,都是你私下妄为。”
芳冶忽然抬起头来,与他静静对望,良久,才轻道:“你……休得执迷不悟,都改了吧。水琉琴并非凡人与散仙所能执拿的东西,你这般苦苦追求的,分明是虚幻之物。”
芳准摇了摇头,神情忽然变得黯然:“师兄,怎么连你也……”
芳冶长叹一声,背着双手,沉声道:“回头是岸,快将他们放了,让水琉琴回归原位。倘若知错能改,日后因着神器,上天有任何责罚,清远上下都与你一心并抗。倘若还是执迷不悟,要将师父一番苦心置于何地?”
他说的情真意切,双目微微泛红。
凤狄慢慢动了一下,起身颤声道:“师父!师伯……师伯他说的对!请、请您不要再这样了!”
芳准张口似是想说话,忽然被呛住了似的,剧烈咳嗽起来,最后终于喘息平定,放下袖子,唇边赫然有一绺血丝。
芳冶静静看着他唇边那一绺鲜血,慢慢垂下眼睫,里面似有泪光闪烁,低声道:“你……身体越发差了。是方才用力过急了吧?没事么?”
说着便朝他慢慢走去,抬手似是要搀扶他。
芳准待他走到近前,忽然反手一抓,捏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是何人?!居然冒充我芳冶师兄!”
他掌心有银光吞吐,作势要向芳冶头顶拍下,凤狄惊叫一声,纵身而起,只听芳冶急道:“凤狄!拦住你师父!”
他几乎是本能地,没有想太多,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准备多日的手环。
尧天环,清远为不守规矩以及叛徒准备的刑具,一旦铐住,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挣脱开,只能束手就擒。
将手环解开抛出的时候,凤狄有一个瞬间脑子里是空白的。
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诉自己:不是要伤害师父,并不是要伤害他,只是希望可以阻止他的错误。只因他是师父,所以他不能犯任何错误——只要他停下来!
尧天环在空中旋转,忽而化作一道黑烟,铺头盖脸朝芳准身上砸去。
大抵是没料到自己的弟子会出手对付自己,芳准要躲已是来不及,本能地将双手抬起护住头脸,谁知那道黑烟并不像寻常尧天环那样将他双手铐住,而是倏地一下钻入他胸膛里。
芳准只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了一下,痛彻心扉,心中悚然一惊,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凤狄。
凤狄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踉跄着退了数步,跌坐在地上,眼怔怔地看着大片大片的鲜血从芳准口鼻中涌出,没有止境。
“芳准!”那金甲神人一声惊呼,收刀飞奔过来,一把扶住他,眼见他脸色变得煞白,身体摇摇欲坠,俨然是快晕死过去了。他回头厉声道:“你这孽徒!用什么来伤他?!”
凤狄看上去与死人也没什么区别,喃喃道:“只是……是师伯给我的……尧天环……而已。”
说话间,芳准又吐出大滩的鲜血,里面还合着大团的紫红血块,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金甲神人脾气原本就十分暴躁,见他这种样子,哪里还忍得,提刀就朝凤狄头上砍,忽觉袖子被人轻轻一扯,芳准对他摇了摇头。
他不由凄然:“这东西会是尧天环吗?尧天环会钻进你身体?这种时候你还护着这没脑子的小鬼做什么?”
芳准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了指一旁的芳冶。
芳冶双手拢在袖子里,忽然轻叹一声,面上流下两行泪水来。
“其实……”他低声说着,“我有一千分不愿伤你,只是没有办法。你的恩情,我总不会忘的……”
此话说的可算没头没脑之极,金甲神人不由一怔,凤狄更是吃惊。
芳准咳了两声,露出一丝苦笑,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胡砂朝这里跑,他回头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能过来。纵然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却还是隐约见到了她满脸的水光。
她一定哭得很厉害。
一号丫头在后面死死拉住她,小乖呜呜哭着,咬住她的衣服把她往回拖。最后她好像跌了一跤,到底还是被拦住了,一号丫头施了束缚咒将她捆在原地,动弹不得。
芳准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强开口,声音虚弱:“……他们总说我容易心软,但……对着自己的弟子,有哪个师父不心软?何况……何况是自己从小一手带大的……”
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轻道:“凤仪,这是怎么回事?”
凤仪?!众人都惊得僵住,凤狄更是如遭五雷轰顶,眼怔怔地看着芳冶——他不是师伯?他是凤仪扮的?!怎可能?!
凤仪垂下眼睫,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五年来,我一直潜伏,等着水琉琴修复。原本我并不会出此下策,只是这个芳冶师伯委实不近人情,五年来四处派人追杀我,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清理门户败类,简直可笑。他既然要杀我,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索性将他身体借来一用。”
凤狄脸色青白交错,颤声道:“你……你把芳冶师伯杀了?!”
凤仪没有理他,只是举起袖子,将面上的泪水擦干,别过脑袋,又道:“那东西不是尧天环,而是魔道的咒印,如今刻在你心上,每日吸血,直到血尽而亡……你不要怪我,要怪就去怪青灵真君那只老狗,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反手朝青灵真君那里一指,谁知对面却是空空如也,原来青灵真君早已趁着芳准受伤的空隙,逃之夭夭了。
凤仪恨了一声,转身便走,一直走到胡砂身边,弯腰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跟我走吧。”
他握住她软弱无力的手腕,轻轻一拽——袖子忽然被咬住了。低头一看,是小乖。
它碧蓝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定定看着他,含着他的袖子,忽而模糊地叫了一声:“二师兄。”
凤仪眉毛轻轻一跳:“你……已经会说话了啊。”
小乖小声道:“你不要做坏蛋,好不好?”
凤仪摸了摸它的脑袋,笑了笑:“我怎会是坏蛋。”
语毕一掌将它挥开,小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獠牙被磕得断了半颗,顾不得疼,爬起来又朝这里跑。
没跑两步,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凤狄越过他,像疯了似的,一把抽出腰间长剑,没头没脑地朝凤仪砍去。
他一定是真的疯了,疯了才会被人骗得这样惨。
抽出的长剑最想砍的不是眼前这个曾经的师弟,而是自己。
他应当念最厉害的咒语,唤出凶雷冰刺,将这个人在眼前剁成碎末,可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什么咒语也都丢掉了脑后。
他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人受了重大的刺激时,所有的有条不紊全部都会忘记,只剩下身体冲动的本能。
一剑刺出,没有刺中。
剑身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了。
凤仪还借用着芳冶的身体,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抬头朝他轻轻一笑,道:“大师兄,我真的要多谢你。”
言毕,只听“铮”地一声,那剑被他硬生生折断,凤狄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两只眼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紧跟着眼前所有的景色都变成了血红一片,再也看不见。
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没弄清。
他猛然回头,众人只见他眼里流下两行殷红的血水,凤仪方才将那断剑划过,分明是刺瞎了他的眼。
凤仪轻声道:“大师兄,你白白长了一双好眼睛,却没什么用,不如不要了吧,反正你做了错事,也没脸见人了。”
凤狄茫然地站在原处,抬手在脸上一抹,湿漉漉的,放在眼前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后面有人在厉声大叫:“你滚回来!看好芳准!”
他失魂落魄地回头,四处寻找芳准的身影——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金甲神人骂了一句什么,紧跟着凤狄耳边只听得衣袂拂动的声响,有一只手将他襟口一提,再一丢,他就这样被抛回芳准身边,跌了个狗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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